“温西,你在这么一个停尸房里到底在做什么?”芬迪曼上尉问道,他说着把手中的《旗帜晚报》丢到了一边,一脸刚刚从苦役中解脱出来的表情。
“噢,我可不会这么说,”温西温和地反驳道,“这里再不济也算得上是个殡仪馆吧。你瞧瞧这大理石,瞧瞧这家具陈设,瞧瞧这棕榈叶,还有角落里那贞洁高尚的裸体铜像。”
“是啊,再瞧瞧这些尸体吧。这地方老让我想起‘潘趣’里头的那个老家伙,你知道的——‘服务员,把这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爵士抬出去,他都已经死了两天了’。你看看那个老头儿奥姆斯比,打起呼噜来跟河马似的。再瞧瞧我尊敬的祖父,每天早上十点晃晃悠悠地来到这儿,拿上一份早报,往沙发椅里一坐,一直待到晚上,他自己都快变成家具摆设了。可怜的老东西!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也会变成他那个样子。宁可求上帝保佑,让德国人把我也一起干掉算了。辛苦一辈子,得到这么一个结果,到底有什么意思呢?你喝什么?”
“干马提尼,”温西说,“你呢?弗雷德,请来两杯干马提尼。高兴一点儿吧。荣军纪念日的这些事情刺激你了,是不是?要我说,如果不是无聊的报纸拼命地鼓吹,谁乐意凑这个热闹搞什么纪念活动呢?但是这话可不能说出来。我要是胆敢把声音稍微提高那么一点儿,他们准会把我踢出俱乐部的大门。”
“不管你说的是什么,他们都会照踢不误的。”芬迪曼阴郁地说,“你在这儿到底在干什么呢?”
“我在等马奇班克斯上校,”温西说,“啊哈!”
“跟他一起吃晚饭?”
“是的。”
芬迪曼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马奇班克斯的儿子在六○高地之战中牺牲了,此后上校便会在每年的停战纪念日晚上举办一个小型私人宴会,邀请儿子生前的一些挚友参加。
“我倒不讨厌老马奇班克斯,”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老头儿儿挺不错。”
温西表示赞同:“那么你现在怎么样呢?”他问。
“噢,老样子,一塌糊涂。肠胃不适,身无分文。你来评评理,温西,一个男人为了自己的国家,跑出去打仗,五脏六腑都差点儿被炸出来了,原来的工作也丢了,得到的唯一的好处就是每年一次到阵亡将士纪念碑前去走一圈,每收入一英镑交四个先令的所得税。你说这样到底有什么意义?希拉也够厉害的——超负荷地干活儿,可怜的女人。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要靠妻子的收入过活儿,实在是糟糕透顶。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温西。我的身体不行了,找得着工作也保不住。至于钱——打仗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担心过钱的问题,但是现在呢,如果能够挣到一份体面的收入,我可以发誓,犯下任何可怕的罪行我都不怕。”
芬迪曼在病态的兴奋中提高了声音,惊动了旁边一个一直窝在沙发椅里的老兵,他像乌龟一样探出光秃秃的脑袋,恶狠狠地朝他们“嘘”了一声。
“噢,换了是我,可不会这么做。”温西轻轻地说,“你要知道,犯罪可是一项技术性非常强的工作。连我这么一个白痴都可以在模仿莫里亚蒂的案子里头像模像样地扮演一个侦探,如果你还在盘算着粘上一个假胡子就跑去把什么大富翁的脑袋砸开花,我劝你还是省省那份心吧。就你那个抽烟非要抽到烟屁股那儿的臭毛病,迟早会被人发现的。我只消带着放大镜和测径器跑去说这么一句就行了:‘罪犯是我亲爱的老朋友乔治·芬迪曼,逮捕这个人吧!’也许你不相信,但是为了讨好警察,我是不惜牺牲和自己最亲近的人的,顺便还能在报纸上露个小脸呢。”
芬迪曼笑了起来,一边把手里的烟蒂拧熄在最近的烟灰缸里。
“我很怀疑谁会愿意来了解你。”他说道,声音里的紧张和苦涩消失了,显得很愉快。
“没有人。”温西说,“大家都认为我太有钱了,就不应该有脑子。这就好比是有一个什么地方的伯爵要在一出戏里领衔表演,大家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肯定会演砸。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所开展的所有的犯罪调查,都是我以一个星期三英镑的价钱雇来的一个‘幽灵’帮我做的,而我则负责上报纸头条或者在萨瓦会所跟一些着名的记者一起闲混日子就行了。”
“我今天对你又有新的认识了,温西。”芬迪曼有些疲倦地说,“你虽然一点儿也不聪明,但是很幽默,老让我想起那种二流歌剧。”
“这就是一流的人物面对比自己更出众的人的时候,所采取的自我辩护啊。”温西说,“不过,听我说,希拉的事情让我非常难过。我不想讨人厌,但是你为什么不让我——”
“见鬼!”芬迪曼说,“我知道你一片好心,但是我受不起。我是绝对没有可能还钱给你的,而且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马奇班克斯上校来了。”温西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另找时间谈这个事吧。晚上好,上校。”
“晚上好,彼得。晚上好,芬迪曼。今天天气真不错。噢——不要鸡尾酒,谢谢。我还是喝威士忌。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刚才在楼上同老格兰杰聊了一阵子。恐怕他的情况不太乐观啊。我们私下里说,彭伯西医生觉得他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彭伯西倒是个很可靠的人呢。说真的,那老头儿子的肺都已经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了,全靠彭伯西帮着他撑到现在。啊,当然,我们都会有这么一天的。老天,芬迪曼,那边坐着的不是你祖父么?他是彭伯西创造的另一个奇迹。老人家得有九十了吧?对不起,我离开一会儿,我得过去跟他打个招呼。”
温西盯着上校苍老而又活跃的身形穿过了宽敞的吸烟室,他不时地停下来同贝罗那俱乐部的其他会员互致问候。巨大的壁炉边上立着一把带有维多利亚风格的扶手的椅子。芬迪曼将军坐在扶手椅里,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搁在脚凳上的小腿和一双鞋扣扣得整齐利落的鞋子。
他的孙子在喃喃自语:“还真是有点古怪啊,想想老头儿儿还参加了克里米亚战争,而等到布尔战争爆发的时候,上头就觉得他年纪太大,不能出征了。你知道,他第一次被授衔的时候才十七岁——当时他在马朱巴战役中负了伤——”
他没有说下去,温西完全没在听他说话,他还在盯着马奇班克斯上校。
上校已经转过身,正一声不响地朝着他们走过来。温西站起身,迎了上去。
“我说彼得,”上校开口说道,脸色非常凝重,“请到这边来一下,恐怕发生了一件非常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芬迪曼四下张望了一下,看着他们说话的样子,不禁也起身跟随他们走到了壁炉边。
温西弯腰看着芬迪曼将军,从他那双环抱在胸口的粗糙的、苍老的手中轻轻地抽走了晨报。他触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将手放在他斜倚在扶手椅一侧的白发苍苍的脑袋下。上校在一边焦急地看着温西。接着,温西突然猛力向上抬了一下一直不声不响的老将军的身体,他的身体像块僵硬的木头一样整个地被抬高了。
芬迪曼忽然狂笑起来,喉咙里发出了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声音。听着这粗鲁无礼的声音,一屋子的贝罗那俱乐部的会员都感到震惊,低着头轻声地咕哝着。
“把他抬出去!”芬迪曼说,“把他抬出去。他已经死了两天了!你们也是!我也是!我们都已经死了,只是我们从来都没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