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加德·范沙福德夫人优雅地端着咖啡杯,抬起头看了看坐在餐桌另一端一门心思看早报的丈夫,迷人的眼睛里露出不满的神情。“你今天早晨要出去吗?”她问。范沙福德先生不置可否地咕哝几声。
“请问,”她继续平静地追问着,嘴角露出了小酒窝,“你刚才嘟嘟囔囔的是什么意思,是出去还是不出去?”
范沙福德先生放下报纸,看了看自己貌美如花的妻子。她迷人地笑着。
“对不起,真的,”他道歉地说,“我没打算出去。我觉得很累,而且有几封信要写。有事吗?”
“噢,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她回答说。
她又轻啜了一口咖啡,然后把落在膝盖上的少许面包屑抖掉,将餐巾放在一旁,站起身来。她转身又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范沙福德先生又在继续读报纸了。
过了一会儿,他读完报纸,站起身往窗外望去,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心里琢磨着要写的几封信。妻子走进来,拾起落在椅子旁边的手帕。他上下打量了自己的妻子一眼,她穿着外出的衣服。那是件只有年轻、漂亮、富有的女人才适合穿戴的礼服,看上去完美无瑕,让人晕眩。
“亲爱的,你要去哪儿?”他疲惫地问道。
“出去一下。”她调皮地回答道。
她走了出去。他听到大厅里传来妻子的脚步声,还有衣裙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接着他听到正门开了,又关上了。这让他很奇怪,但又说不清为什么,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他的妻子沿着笔直的街道走着,在第一个路口拐弯了。过了一会儿,他恍恍惚惚地走进书房,有一种前说未有的感觉——好奇。
范沙福德夫人没有回来吃午饭。他独自一人坐在餐厅里。后来他在房子里坐立不安地溜达了大约一个小时,然后就出去了,直到晚饭的时候才回家。
“范沙福德夫人回来了吗?”他头一句话就是问前来开门的巴克斯特。
“是的,先生。半小时之前回来的。”巴克斯特答道,“夫人现在正在梳洗打扮。”
范沙福德先生跑进楼上的卧室。晚饭的时候,他的妻子艳光四射地出现了。她的脸颊上散发着健康的色泽,长长睫毛下的眼睛熠熠生辉。她向自己的丈夫露出灿烂的笑容。他觉得自己生命中有个很重要的东西被夺走了,自己变得很孤单,而突然,那个东西又回来了。他对上午的事情很好奇,心里七上八下地,千百个疑问折磨着他,但是他成功地压抑住了自己这些莫名的情绪,并因此获得了相应的回报。
“我今天过得特别开心!”汤上来之后,他的妻子兴奋地说,“我离开家之后去了布莱克洛克夫人那里,我们逛了一整天,还在市中心吃了午饭。”
噢,就是那样!范沙福德先生松了口气——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笑了笑,默默地举起酒杯向妻子致意。她很高兴,眼中满溢着光彩。他喝光了杯里的酒,敲了一下手中薄薄的酒杯,又笑了笑,然后把杯子放在一旁。范沙福德夫人天真地笑起来,小酒窝是那么醒目。
“噢,范,你真是个傻傻的大男孩!”她温柔地轻啐道,还打了一下他伸过来拿盐罐的手。
吃过晚饭不久,范沙福德先生像往常一样跟妻子打过招呼便动身去俱乐部。他的妻子恬静地跟着他来到门前,在巴克斯特的注视下,他抱着她热吻起来。这是情感冲动的自然勃发——让女人觉得自己被深爱着。她在丈夫怀中颤抖着,双手合十喃喃地祈祷。之后,房门关上的一瞬间,她站在那里,低头望着自己小小的皮靴尖,脸沉了下来,嘴角也忧郁地下垂。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后,范沙福德先生醒了。他昨晚在俱乐部待到很晚,两点钟之后才回家。他昏昏沉沉地又睡着了,这就是熬夜的结果。十一点十分,他走进了餐厅。
“我想,夫人出去了吧?”他问一个女仆。
“噢,是的先生。”她答道,“夫人已经出去了。”
范沙福德先生疑惑地抬了抬眉毛。
“夫人八点钟匆匆吃过早饭后就出去了,先生。”女仆解释说。
“她没有留下什么话吗?”
“没有,先生。”
“回来吃午饭吗?”
“夫人没说,先生。”
范沙福德先生静静地吃完早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中午的时候,他也出门了。他在市中心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布莱克洛克夫人,她向他快步走过去,伸出自己的手。
“见到你很高兴,”她兴致勃勃地说。布莱克洛克夫人是那种少见的热情得恰到好处的人。“不过你的美貌的夫人在哪儿?我都有好长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
“好长时间没见到她……”范沙福德先生慢慢地重复着对方的话。“是啊,”布莱克洛克夫人肯定地说,“我都不知道她躲到哪里去了。”范沙福德先生盯着她困惑地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尽管他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过他的嘴唇还是变得僵硬了。“我听说,”他故意说道,“你们昨天刚刚见过面,还一起去逛了街,不是吗?”
“天哪!没有啊!我最近一次见到她还是在三周之前呢。”范沙福德先生慢慢握紧了拳头,但脸上的表情却放松了。他微微笑了笑,掩饰着自己心中的狂风暴雨。“她提到过您的名字,”他最终平静地说,“或许她说得是‘要去拜访’您,是我搞错了。”
接下来的谈话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他并没有搞错,他知道自己没有搞错。后来,他发觉自己到了俱乐部,心中的猜忌像奔腾不息的河流。终于他严肃地站起身。
“我想我是个大傻瓜,”他沉思道,“这当然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但是……”
他去玩桌球了,希望自己能够转移一下注意力。然而,他却因为心不在焉而成了大家嘲笑的对象。终于,他愤恨地扔下球杆,大步走到电话旁,往家里打了一通电话。
“夫人在吗?”他问巴克斯特。
“不在,先生。夫人还没有回来呢。”
范沙福德先生恶狠狠地把听筒摔在电话上。他六点钟回到了家。他的妻子还没有回来。八点半,他还是独自一人坐在餐厅里吃晚饭。他一点儿胃口也没有,简直食不知味。就在他吃完晚饭的时候,他的妻子风风火火地进门了,所到之处都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他深吸一口气,下决心要直面问题。
“哦,我可怜的、被遗弃的宝贝!”她怜悯地笑着说。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两只温柔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温润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脸上,所以……所以他没有把话说出来,而是吻了妻子。真的,这一点儿也不能怪他。她幸福地叹了口气,然后把帽子和手套放好。
“我真是没办法再早些回来,”她瞄到丈夫责问的眼神,就撅着嘴解释说,“我和奈尔·布莱克斯利开着她新买的那辆大旅行车出门,结果撞车了,我们不得不派人去修,所以……”
他没听到后边的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副追根究底的样子。假如事实真的如此,那么他也只能相信自己的妻子。然而……然而那是另外一回事!她没说实话!他一直盯着妻子,终于看到她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了,范?”她担心地问,“你身体不舒服吗?”
他吃了一惊,马上恢复了镇定,接下来在她吃晚餐的时候,他们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看着她把点心盘推到一旁,他装着随意的样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刚才是不是说明天要去拜访布莱克洛克夫人啊?”
她立即抬头看着丈夫,说:
“哦,不是,我昨天和她一起逛了一整天的商店。我说的是我已经拜访过了。”
范沙福德先生猛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她,然后突然转身离开了家。她不知不觉地站起来,然后又坐下了,泪水静静地落进了咖啡里。范沙福德先生来到俱乐部后,目的明确地径直走到电话机旁,给布莱克斯利小姐打了电话。
“我太太说……说……”他开始结结巴巴了,“说明天想去拜访你,到时候你在家吗?”
“是的,我会很高兴见到她的,”对方回答说,“我被禁足了,在家里都待腻了,真的,我已经开始觉得所有的朋友都遗弃我了呢。”
“被禁足了?”范沙福德先生重复着,“你生病了吗?”
“前些日子病了,”布莱克斯利小姐答道,“现在好多了,但是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走出房子了。”
“真的!”范沙福德先生同情地说,“真是太遗憾了,真的。那样你就没有机会试试自己……自己……‘新买的大旅行车’了?”
“什么?我没买旅行车啊,”布莱克斯利小姐说,“我一辆车也没有。你从哪儿听说我买车了?”
范沙福德先生没有回答她的问话,粗鲁地挂断了电话,然后离开了俱乐部。他的表情冷酷得像是大理石。终于,他停下脚步,面对着自己的房子。他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家,就像从来没有见过它似的,然后他又转身往俱乐部走去。他走进俱乐部的时候,脸色有些吓人,甚至有些狰狞。
当天晚上,范沙福德先生没有上床睡觉,不过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当他妻子下楼走进餐厅的时候,他已经在餐厅了。她笑了笑。他瞪了她一眼,简慢地说了句“早上好”,然后两人就都不说话了,屋子里一片死寂。范沙福德夫人吃过早餐,便一声不响地站起身离开了房子。她丈夫在窗前看着她走过四栋小楼,然后身影就消失在路口了。担心害怕、疑虑猜测折磨着他,他冲下楼,冲出了家门,朝着妻子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他跑到路口的时候还看得见妻子,但是不一会儿,她就消失不见了。他看看街道两旁,但是没有看到妻子,甚至连个女人的身影都看不见。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没有时间走到下一条街道,这样就有两种明显的可能:一是她已经钻进一辆等在路边的出租车,然后车子全速开走了;二是她已经走进了附近的某座房子里。如果是这样,又是哪座房子呢?这条街上她认识谁?他在脑子里思索着这些问题,后来想通了,她应该是钻进出租车走掉了。这会儿,他起初的好奇心全都变成了狂怒。
第二天早晨,范沙福德夫人八点一刻的时候下楼走进餐厅。她似乎有些疲倦,眼睛有哭过的痕迹。巴克斯特好奇地看着她。
“范沙福德先生下楼了吗?”她问。
“还没有,夫人。”他回答说。
“他昨晚到底有没有回来?”
“回来了,夫人。大概两点半的时候,我开门让他进来的。他忘记带钥匙了。”
其实这个当口,范沙福德先生就站在四座房子之外的路口附近,他在等自己的妻子。他不知道自己在妻子出现的时候该做些什么,不过有一点他是很清楚的,就是他必须做些什么。所以他就在那里不耐烦地等着,一根接一根地吸着雪茄。两个小时过去了。他看了看路口,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溜达回家,在大厅遇到了巴克斯特。
“范沙福德夫人下楼了吗?”他问用人说。
“是的,先生。”用人答道,“夫人一个多小时之前就出去了。”
马莎打开房门。
“先生,”她说,“有位年轻的先生在客厅里大发脾气呢。”
奥古斯都·S·F·X·凡·杜森教授——思考机器——从实验桌前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斜眼望着她。她因为紧张而圆睁着眼睛,两只布满皱纹的手不安地扯着围裙。
“大发脾气?”科学家厉声问道。
“是的,先生。”她喘了口气。
“天啊!天啊!怎么这么烦人!”这位坏脾气的、功绩卓著的科学家问道,“那人是怎么发脾气的?是疯疯癫癫地?还是气冲冲地?或者只是狂笑几声?”
“上帝啊,先生,我也不知道。”马莎无助地说,“他就是一会儿走走,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揪自己的头发,先生。”
“他叫什么名字?”
“我……我忘记问了,先生。”老女仆道歉说,“那位先生的奇怪模样让我很惊讶,所以……他还说他刚刚去了警察总局,是马洛里探长让他来的。”
这个有着非凡的逻辑头脑的人擦干双手就去了客厅。他在门前停下了,向客厅里看去,因为不知道来者是怎样发脾气的,所以他觉得有必要小心行事。他没有看到危险信号,只不过是一个长相斯文的年轻人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快速、粗鲁地大步走着。他气愤得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脸也涨得通红。他就是范沙福德先生。
看到思考机器小小的个子、一头浓密的黄发的时候,这位年轻人停下了脚步,他因为愤怒而显得狰狞的神色缓和了下来,变成了一副近乎惊讶的神情。
“出什么事了?”思考机器急躁地问。
“请你原谅,”范沙福德先生轻声说道,“我……我本来以为您会是……是另外一种模样。”
“是的,我了解。”思考机器性情乖戾地说,“会是长着两撇黑胡子、身材高大的人。坐吧。”
范沙福德先生一屁股坐下了。这位身材矮小、脾气暴躁的科学家下命令的时候,没有人敢不听。接下来,经过透彻的、断断续续的谈话,范沙福德先生把困扰自己的那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思考机器。思考机器向后靠在椅子里,手指交错,听着事情的始末。
“我了解的情况……或者说令我痛苦的情况就是这样了。”范沙福德先生最后说道,“当我发现我太太有两次故意欺骗我的时候,我……恨不得掐死她。”
“那么做也不错啊。”科学家粗暴地说,“你认为是那样,不过,可能另有隐情也……”
“不要说了!”年轻人突然激动地喊道。他站起身,脸色变得煞白。“不要说了!”他又威胁着喊道。思考机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了一下对方喷火的眼睛,清了清嗓子。
“她以前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吗?”他问。
“没有,从来没有。”
“她正在做——或者说曾经做过——投机生意吗?”
范沙福德先生又坐下。“从来也没有过。”他肯定地回答,“她根本弄不懂股票。”
“她有自己的银行账号吗?”
“有,将近四十万美元。那是我们结婚时她父亲送她的礼物,用她的名字开的账户,然后就一直没用过。我的收入足够我们用的了。”
“这么说你很富裕了?”
“我父亲给我了将近二百万美元。”那人回答说,“但是这些不重要,我想要的是……”
“等一下。”思考机器暴躁地打断他。沉默良久,思考机器又问:“你们从来没有激烈地争吵过?”
“甚至从来没有拌过嘴。”
“不错。”思考机器含糊不清地说,“你们结婚多久了?”
“到今年六月就两年了。”
“很好,”科学家说,然后又盯着范沙福德先生问,“你多大了?”
“三十。”
“三十零几个月?”
“到今年五月份就六个月了。”
又沉默了良久。范沙福德先生看不出对方问这些问题的目的。
“你夫人多大了?”科学家问。
“今年一月份满二十二岁了。”
“她在精神上从来没有过任何问题吗?”
“没有,从来没有。”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她呢?”
“也没有。”
思考机器粗鲁地抛出这些问题,范沙福德先生简短地回答着。又是一阵沉默,年轻人站起身,神经质地来回走着。他不时地望向科学家那张苍白、干瘦的脸。科学家硕大饱满的额头上已经爬上了几条皱纹,但是表面上他还是装作对访客不理不睬的样子。
“这太让人费解了,”他终于开口说道,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可以说,这是件怪事,相当奇怪。”
范沙福德先生似乎稍稍有些解脱,因为他觉得对方准确地道出了他自己的心声。
“你一定不会相信,”科学家继续说,“这并不是什么罪恶的……”
“当然不是!”年轻人激动地说。
“但是,如果我们用逻辑思维来推理的话,我们就很可能发现一些让人,客气地讲,不愉快的事情。”
范沙福德先生的脸色煞白,两手死死地握着。他对自己爱人的真情在心中澎湃着。
“绝不是那样的,”他喊道,然而他自己也无法相信自己的话,“我的妻子是世界上最可爱、最高贵、最温柔的女人。可是……”
“可是你在猜忌她,”思考机器打断他的话,“如果你这么信任她的话,那就没必要来烦我了,不是吗?”
年轻人似乎比思考机器预料的还要冲动。思考机器仍旧一动不动地斜着眼睛看他。
“所有的年轻人都是笨蛋。”他温和地继续说道,“还有,可以说,大多数的老年人也不聪明。不过,问题是:你妻子那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她为什么要骗你呢?当然,我们只有跟踪她才能找到答案,而这个答案也许会破坏你们今后的幸福。我是说有这种可能。我也不确定。你还是想知道真相吗?”
“我想知道……我想知道,”范沙福德先生大声喊道,“不然我会发疯的。”
思考机器还是斜着眼睛看着他,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同情——只是一丝同情而已。他还是用一贯的暴躁的语气给出了直接、明确的指示。
“继续做你自己的事情吧,”他命令道,“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不要向你妻子抱怨,另外还要继续盘问她,因为如果你不问的话,她会怀疑的。她的行为一旦有什么改变的话,一定要通知我。这件事情很奇怪,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思考机器送年轻人出去,然后关上了房门。
“男人在陷入爱情的同时也就陷入了麻烦。”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他一边说着这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哲理性结论,一边走到电话旁边。半小时后,哈钦森·哈奇,那位记者走进了科学家的实验室。他正坐在实验室里深思着什么。
“啊,哈奇先生,”他直截了当地开口说,“你听说过范沙福德夫妇吗?”
“噢,当然,”记者饶有兴趣地回答说,“他在俱乐部里很出名,拥有百万身家,是上流社会人士,就是这样;而他的夫人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士,在结婚前,她叫波特小姐。”
“你们记者的记性就是好。”科学家评论道,“你认识她吗?”
哈奇摇摇头。
“你必须找到一个非常了解她的人,”思考机器说,“比如说,她的女伴,而且这个人还得是范沙福德夫人信任的人。范沙福德夫人在最近四天里每天早晨八点钟就离开家,回家后还骗她丈夫说她跟某人在一起。你要调查一下这是为什么。这也许能阻止一场婚变。”
哈奇竖起耳朵。“另外还要查一查奈尔·布莱克斯利小姐前几天或者目前得了什么病。就这些了。”
一个钟头后,记者哈钦森·哈奇敲响了格拉迪丝·比克曼小姐家的大门,这位年轻的上流社会的女士是范沙福德夫人没有出嫁前的闺中密友。哈奇丝毫不觉愧疚地谎称自己是代表范沙福德先生来拜访她的。她露出了笑容。他详细全面地把情况告诉了比克曼小姐,而随着他的陈述,眼前这位小姐的笑容似乎变得更灿烂了。这让哈奇很不自在,但是他还是努力把事情讲完。
“她这么做我很高兴,”比克曼小姐喊道,“但是我……不能相信她愿意这样。”
比克曼小姐说着就狂笑起来,记者哈钦森·哈奇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悦耳的笑声持续了整整一分钟。哈奇被笑得心里发毛,咧咧嘴也干笑了几声。比克曼终于不再笑了,却一声不吭地站起身离开了房间。随后,哈奇听到大厅里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了。
“好吧,”他严肃地喃喃低语道,“很高兴我能逗她开心。”
紧接着,他又拜访了弗朗西斯夫人,他认为这位少妇也是范沙福德夫人的好朋友。他把情况告诉少妇,而她也笑了起来!记者哈钦森·哈奇先生被笑得摸不着头脑。他又拜访了范沙福德夫人的另外八位女性朋友。其中六位暗示他是个粗鲁的、有偷窥癖的、好打听闲事的家伙;另外两位则大笑不止!哈奇停了一会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有人在说笑吗?”他自言自语,“而我开始觉得那个搞笑的人就是我。”
于是,他把这些难题又抛给了思考机器。知道哈奇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后,这位特立独行的先生显得很惊讶,他的额头上又爬满了蛛丝般的皱纹,可见问题相当棘手。
“简直太奇怪了!”他急躁地说。
“没错,这让我很吃惊。”记者先生附和道。
思考机器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的浅蓝色眼睛望着天花板,纤长的苍白手指交错着。终于,他有了决断。“似乎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了,”他说,“而这件事不能让你去做。”
“什么事情呀?”记者问。
“监视范沙福德夫人,看看她到底去了哪里。”
“我以前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不过现在我想试试。”哈奇果断地说。他内心的“狗仔队”的特质觉醒了。“我想知道到底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第二天晚上十点钟,哈奇来向思考机器汇报情况。他看上去有些疲惫,而且似乎对自己的发现非常反感。
“我一整天都在跟踪她,”他说道,“从今天早晨八点钟,到晚上九点二十分她回到家里那一刻。但愿上帝能原谅我……”
“她做了什么事情?”思考机器不耐烦地打断他。
“噢,”哈奇咧嘴笑了笑,抽出一个笔记本,“她从家出来后往东边走去,然后在第一个拐角处拐弯,走到下一个街区,乘坐一辆出租车直接去了公共图书馆。她在图书馆里读了一本亨利·詹姆斯的书,直到一点一刻才去餐厅吃午饭。我也吃了午饭。吃完饭之后她坐车去了‘北端’,她几乎在那里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下午,四点十分,她给了一个残疾男孩二十五美分,小孩儿咬了咬硬币,知道是真的之后就用它买了包香烟。四点半,她离开了‘北端’,去了一家大型百货商店。她逛遍了整个商店,却只买了两根鞋带。六点商店关门后,她去了另一家餐厅吃晚饭。我也在那里吃了饭。七点半的时候,她离开了餐厅又去了公共图书馆。她一直在那里读书,九点钟才回家。就这样!”他说完了。
思考机器听着,脸上明显挂着失望的神色,似乎因为哈奇带来的消息而沮丧。
“你知道我只是跟踪她,”他似乎在道歉,“她只做了这些事情。”
“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
“除了商店的店员、餐厅的服务员和图书馆里的工作人员之外,她没跟任何人说过话。”
“她没有给什么人递过纸条或者收到过纸条吗?”
“没有。”
“她做这些事情有没有什么目的呢?”
“没有。她给我的感觉就是在打发时间。”
思考机器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说:“我想或许……”
然而,不管他想些什么,哈奇都不会知道了,因为思考机器又给哈奇布置了新任务。第二天早晨,哈奇又出现在范沙福德家门前。范沙福德夫人在八点零七分的时候出了家门,快步向东走去。她在第一个路口拐弯,继续快步向前,来到小巷的拐角处。她在那儿停下来,飞快地扫了一眼身后,然后拐了进去。在她身后有段距离的哈奇飞奔向前,正好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一座房子的大门里。
“啊,这里边有些问题了。”他冷冷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
他沿着巷子走到那个门前。这像是给工匠们用的后门。他一边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一边摸着下巴。他觉得非常困惑,一种绝望得让人发疯的感觉席卷了他。因为,门前的铭牌上刻着这座房子主人的姓名——“范沙福德”!她只是从正门出来,然后又从后门回了家!
哈奇开始自责了,他想了想,然后又来到房子的正门,走上台阶敲响了房门。“范沙福德夫人在家吗?”他问前来开门的巴克斯特。
“不在,先生,夫人几分钟前出去了。”
哈奇冷冷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开了。
“这还真是场奇怪的猫鼠游戏,”他又自言自语道,“或者是她不想让自己的丈夫知道自己折回了家,或者是她的丈夫已经告诉她我们在调查她了,所以……”
他把刚才的情况告诉了思考机器。这位一贯沉着冷静的科学家听完之后站起身,一连说了三遍“哦”。让哈奇感兴趣的是,这件事情的结果虽然呼之欲出,但依旧差一点。他还在苦苦思索而不得要领。
思考机器进了隔壁房间,然后又回来了。“顺便问一下,哈奇先生,”他问,“你查到布莱克斯利小姐是怎么回事了吗?”
“天啊,我把这事给忘了。”记者先生懊恼地说。
“没关系,我会查出来的。”
十一点钟的时候,哈钦森·哈奇和思考机器来到了范沙福德家。范沙福德先生亲自接待了他们,一看到眼前这位身材瘦削的科学家,他立刻感到一线希望。介绍了哈奇之后,他们进入了正题。
“这个街区还有其他姓范沙福德的人家吗?”科学家问。
“这个城市里也没有第二家姓范沙福德的了。”范沙福德先生回答,“怎么了?”
“你太太在家吗?”
“不在。她像往常一样,早上就出去了。”
“范沙福德先生,我将告诉你这件事情的始末,你很快就会明白了。现在,你要上楼去你太太的房间,房门可能会锁着,但是你只管跟她说话就好。她不会回应你,但是她会听到你说的话。然后告诉她,你已经知道整件事情了,请她原谅你。她会听到的,因为那就是她这么长时间以来想听到的话。等她出来后,请她一起下楼来。相信我,我会很高兴见到这么聪明的太太。”
范沙福德先生看着思考机器,似乎在怀疑他老人家的精神是否正常。“真的吗,”他冷淡地说,“你不是在搞什么小孩子的把戏吧?”
“你必须哄她走出屋子,”思考机器挑衅似的厉声说道,“还有,你最好表现地温文尔雅一些。”
“你是认真的吗?”范沙福德先生问。
“非常认真,”脾气乖张的科学家说,“她是想给你一个教训,让你印象深刻点儿。她只是每天从正门出去,然后从后门进来,这些你家的厨师和她的女仆都知道。”
范沙福德先生听到这些很是诧异。“她为什么这么做?”他问。
“为什么?”思考机器反问道,“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你自己。如果你每天晚上能在俱乐部里少玩一会儿,如果你能少花一点儿时间独自享乐,如果你能更多地关爱一些至少在结婚前备受关爱的美丽太太,那么你的破问题就解决了。几个月来,你每天晚上都是在俱乐部里逍遥快活,而她却独守空房,可能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过的。因为你的自私,你从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所以她就给你一个想到她的理由。”
范沙福德先生突然转身奔出了房间。他们听到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去。
“天啊!”哈奇说,“这个神秘事件的结局可真够傻的,对吧?”
十分钟后,范沙福德夫妇走进了房间。范沙福德夫人娇艳的脸上散发着迷人的光彩,她现在非常幸福。相互介绍之后,范沙福德夫人开口说道:“很抱歉我先生拿这件事情麻烦两位,我真的觉得很惭愧……”
“没关系,夫人,”思考机器对她说,“这也给了我研究女人心理的机会,这还是第一次呢。这事虽然一点儿也不合逻辑,但是对我还是非常有启发的。给我留下的印象也很深刻。”他说着鞠躬致意,然后转身拿起帽子戴上。
“不过我该付给你多少报酬呢?”范沙福德先生说。
思考机器戏谑地斜着眼睛看着他,“哦,对了,我的酬劳,”他若有所思地说,“五千美元吧。”
“五千美元?”范沙福德先生喊道。
“五千美元。”科学家重复道。
“哦,天!你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范沙福德夫人用她白皙的手挽住自己丈夫的胳膊,冲他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看了妻子一眼。
“你难道觉得我不值这些钱吗,范?”她调皮地问。
于是范沙福德先生签了支票。思考机器用他枯树枝似的手在支票后边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把支票递给哈奇。“麻烦你把这张支票捐给某家慈善机构,”他命令道,“这是很好的一课,范沙福德夫人。再见。”
科学家奥古斯都·S·F·X·凡·杜森教授和记者哈钦森·哈奇并肩走了两个街区,谁都没有说话。最终,还是记者哈奇先生打破了沉默。“你为什么想知道布莱克斯利小姐的事情呢?”他问。“我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病了,还是仅仅为了误导范沙福德先生。”
科学家说,“她患了轻微的流行性感冒。我打电话问过了。我还打电话到范沙福德先生所在的俱乐部了解他的情况。”
“还有,那些女人为什么发笑呢?”
“她们发笑恰恰让我知道了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她们和范沙福德夫人是好朋友,所以她们显然谈论过范沙福德夫人所做的事情。”科学家解释说,“综合全面地考虑这些情况,再经过逻辑推理,事实就不难发现了。你告诉我范沙福德夫人一天的行踪后,我就猜到了事实真相,再加上你说她从后门进了自己家,我就全都明白了。这是因为,哈奇先生,”科学家停下来,竖起一根手指在记者眼前晃了晃,“因为二加二等于四,这不是偶然的,而是始终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