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钟,凡杜森教授正在自己的小实验室里工作。他的女仆马莎走到门口,有皱纹的脸上露出惶惑的神情。“有位绅士要见你,先生。”她说。
“名字?”思考机器头也不回地问。
“他……他没有说名字,先生。”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告诉过你好多次了,马莎,一定要问访客的名字。”
“我问了他的名字,先生,他……他说他不知道。”
思考机器不是一个容易吃惊的人,可是他现在抬起头来,从厚厚的眼镜片后困惑地看着马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重复了一次,“天啊!真是太不小心了。请那位绅士到起居室去。”他立刻将手头的实验工作整理了一下,走进起居室。一个陌生人站起来向他走来。这人身材高大,三十五岁左右,没留胡子,一副聪明机敏的样子。他的穿着相当干净整齐,只是脸色过分苍白,下眼眶上有黑眼圈,除此以外,仍然是个十分英俊的人。
好一阵子,这个陌生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科学家硕大无比的脑袋、头顶丛生的黄色头发,以及下垂瘦削的肩膀。和这位身材高大的访客相比,思考机器看起来就像个侏儒。
“你有什么事?”科学家问。
陌生人在科学家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听过您的大名,教授,”他说,声音柔和悦耳,“我是来寻求您的帮助的。我没有精神错乱,您不用担心。可是我的处境非常尴尬,除非您能指导我解开这个谜团,否则我可能就要精神崩溃了——我不知道我是谁。”
“你得多告诉我一些你的事,不然我没办法帮你。”
“我失去了自我,绝望地迷失了,”陌生人继续说,“我不知道我住在哪里、职业是什么,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我对自己的一生毫无印象,对四个星期前发生的事也完全没有记忆。我要设法了解我是谁。无论需要多少费用……”
“不用管钱的事,”科学家插嘴道,斜着眼看着来客。“先告诉我你知道的事,就从你有记忆的时候说起。”他靠回椅背,斜眼向上望着天花板。访客站起来,在房间内来回踱步,然后坐回原来的椅子。
“整件事实在不可思议,”陌生人说,“就像我在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中重新出生,除了语言之外,什么东西都不懂。一般的东西,如椅子、桌子,我很熟悉。可是对于我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来等等就一无所知。我只能告诉你四周前的一个早上我醒来后的事。
“当时是早上八点或九点,我躺在一个房间里。我知道那是一家旅馆,可是不知道怎么会住在那里,也不知道以前有没有到过那个地方。当我开始穿衣服时,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衣服。我望着窗外,窗外的景色也全然陌生。
“我在房间里待了半个多钟头,突然想到我连自己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我住的旅馆的名字。惊恐之下,我望向镜子,镜中的面孔是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个面孔并不陌生,我只是不认识这个人而已。
“这件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我检查我穿的衣服,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可以找出我是谁。可是我什么都没找到,没有一片纸,也没有名片。”
“有手表吗?”思考机器问。
“没有。”
“有钱吗?”
“对了,钱,”陌生人说,“我兜里有一沓超过一万元的钞票,都是百元大钞。我不知道这些钱是谁的,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在我的口袋里。这四个星期中,我就靠这笔钱过活。看到钞票时,我知道这是可以用的钱,但我不记得以前见过这笔钱。”
“有珠宝吗?”
“只有这对袖扣。”陌生人从口袋中取出一对袖扣。
“继续说。”
“最后我穿好衣服,下楼到旅馆前台去。我想找出我和这家旅馆的名字。我知道在旅馆登记簿上应该有我的姓名。我住的房间是二十七号房。
“我看到我住的旅馆是波士顿的雅莫旅馆。我假装不经意地随便翻翻登记簿,在我房间号码旁边有个名字:约翰·多恩,可是在该有地在本文中,陌生人名为约翰·多恩(John Doane),是影射他的遭遇。地址的地方只画了一条长长的横线。”
“你应当知道这个约翰·多恩很可能就是你的名字吧。”思考机器说。
“是有可能,”对方回答,“可是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登记簿表明,我在前一天晚上到旅馆来,或者该说是那个叫约翰·多恩的人来到旅馆,被放进二十七号房,假定我是约翰·多恩。从那时起,旅馆的人就把我当做约翰·多恩。而从我醒过来后的四个星期以来,我遇到的每个人也是如此。”
“你对登记簿上的笔迹有印象吗?”
“一点也没有。”
“跟你现在写的笔迹一样吗?”
“一样。”
“你有没有带行李?”
“没有。我所拥有的,只有钱和身上穿的衣服。当然,四个星期以来,我也买了一些日用品。”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陌生人又站起来,不安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你穿的是订做的衣服吗?”科学家问。
“是的,”约翰·多恩很快地回答,“我明白您的意思。裁缝通常会在订做衣服的内侧口袋上缝上一个布条,上有店名、顾客的姓名以及订制的日期。我检查过,有人将布条剪掉了。”
“啊,”思考机器突然叫出声来,“我猜你的内衣上也没有洗衣店的名字吧?”
“没有。内衣裤都是全新的。”
“制造厂商的名字呢?”
“没有,商标也被剪掉了。”
约翰·多恩在起居室中踱来踱去,科学家则靠回椅背。
“你记得是怎样的情况下到旅馆的吗?”他再问。
“我问过了,当然是非常小心地,我不愿让别人以为我精神错乱。我对柜台职员说当时我喝醉了,记不起来。他说我在晚上十一点钟时到旅馆,没有带行李,用一张百元大钞付账,他找了钱给我。我登记好后就上楼去。他说我除了要求开一个房间之外,什么都没有说。”
“约翰·多恩这个名字你熟悉吗?”
“不熟。”
“你记得有妻子或孩子吗?”
“不记得。”
“你能讲外国语言吗?”
“不能。”
“你现在神智清楚吗?你能记住事情吗?”
“从旅馆中醒过来之后,每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多恩说,“而且似乎记忆力非常好,每件小事都能记住。”
思考机器站起来,示意约翰·多恩坐下,然后用纤长的手指摸索对方的头部,摸完头发之后,顺手摸到脸庞、下巴,再摸双臂强壮的肌肉,以及均匀对称的双手,不时还要用放大镜仔细检查。末了,思考机器直视陌生人快速转动、紧张不安的双眼。
“你身上有什么疤痕吗?”科学家问。
“没有,”多恩回答,“我也想到这一点,花了一个多小时全身寻找,结果什么记号都没有。”他猛地站起来,“老天!”他叫着,“您难道帮不了我吗?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起来像是一种特别的失忆症,”思考机器说,“这在心理和精神受到重大刺激的人中,并不少见。简单说,就是你迷失了自己。如果真的是失忆症,你肯定迟早会恢复过来,不过需要多长时间可就难说了。”
“那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让我看看你的钱。”
约翰·多恩用颤抖的手掏出一大卷钞票,大多是崭新的百元大钞。思考机器仔细地检查这些钞票,然后在一张纸上记下些什么,最后,把钱还给约翰·多恩。
“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对方再问一次。“不用担心,”科学家对他说,“我会帮你的。”
“那么,告诉我,我是谁?”
“噢,我会找出你是谁,这一点绝无问题,”思考机器说,“不过也许即使我找出你的身份,你还是想不起来你是谁。”
当约翰·多恩离开思考机器家时,科学家布置给他一大堆的事情要他做。首先,他要去买一大张美国地图,大声读出他所看到的每一个城市;一个小时后,他要去买一份《城市指南》,大声读出上面的每一个地名。接着,他要制作一份各种不同职业的名称表,并大声朗读。这些事的作用当然就是希望能唤醒他沉睡的大脑。思考机器打电话给记者哈钦森·哈奇。
“马上过来,”他说,“我这儿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神秘案件?”哈奇殷勤地问。
“一件我所遇见的最有趣的案子。”科学家回答。
几分钟之后,哈奇就出现了。他天生好奇心重。在思考机器告诉他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时,他勉强压抑住要插嘴的冲动。“目前看来似乎是,”思考机器说,特别强调“似乎”两个字,“似乎是一种失忆症。你当然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简单说,就是迷失了自己。
“我仔细检查过他。他的头部并没有受过伤或结构异常的地方;他的双臂肌肉强而有力,表明他一向身体健康;他的双手干净白皙,上面没有疤痕,表示这个人不是工人阶层。他兜里的百元大钞也证实了这个观点。
“那么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呢?律师?银行家?财务人员?都有可能。可是他给我的印象是个商界人士,而非法律人士。他的下巴方正,表明他个性坚强,无论他做什么事,一定是非常杰出的人。既然他是个一流的人才,很可能住在某个大城市。
“因此,我需要你帮忙。我要你向在全美各大城市中的同行打听一下,看看在各行各业中有没有一个叫约翰·多恩的人,是否在家?家中还有什么人?总之,所有跟约翰·多恩有关的资料。”
“你认为这个约翰·多恩是他的名字吗?”记者问。“目前没有理由认为不是,”思考机器说,“当然也有可能不是。”
“要不要先在本市找一下?”
“他不可能是本地人。”科学家回答,“他在街上晃来晃去已经有四个星期了,如果他住在本市,早就该碰见认识他的人了。”
“他兜里的钱呢?”
“我可能会从钞票上找到一些线索,”思考机器说,“虽然目前情况还不太清楚,可是我有个感觉,他大概是个相当重要的人,某些人想要除掉他。”
“如果只是单纯的失忆症,”记者提出一个看法,“刚好发生在某些人要除掉他的时候,未免太碰巧了。”
“我说‘似乎’像是失忆症,”科学家不快地说,“有些药物适当使用的话能产生类似的效果。”
“噢。”哈奇说。他好像明白了。
“我尤其怀疑一种产在印度、由大麻花和叶制成的麻醉药,可能跟这个案子有关。明天,我要你带约翰·多恩到金融区去走一走,就当是做个试验吧。特别是要带他去有股票行情显示屏的地方,可能会相当有趣的。”
记者离开后,思考机器发了一份电报到蒙大拿州比特市的布兰克银行:“请问贵行核发了序列号为B,编码从846380到846395的百元钞票给何人?请回电。”
第二天早上,哈奇到思考机器家中,思考机器正在问多恩先生一些问题。
“地图有没有让你回想起什么东西?”
“没有。”
“蒙大拿州,蒙大拿州,蒙大拿州,”科学家重复说了几次,“想一下,比特市,蒙大拿州。”
约翰·多恩神情悲伤地摇摇头。
“牛仔,牛仔,你见过牛仔吗?”还是摇头。
“土狼,土狼,你见过土狼吗?”
“我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对方回答。
当思考机器转头对哈奇说话时,他一贯不耐烦的口气更是明显。“哈奇先生,请你带多恩先生到金融区去走一趟好吗?”他问,“记得要去我建议的地方。”
记者跟约翰·多恩一起出去,走入拥挤、繁忙的金融区。他们先到一个专门公布股票行情的场所。多恩好像有点兴趣,可是也没表露出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只是将黑板上的东西从头看到尾而已。看了一会儿,两人一起走出会场,这时,有个看起来像是股票经纪人的人向他们的方向跑过来。“什么事?”旁边的人问。“蒙大拿州铜矿出了问题。”那个人回答。“铜!铜!”突然约翰·多恩喘着气说。哈奇快速地转过头来,注意看他同伴脸上的表情。约翰·多恩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显出困惑的样子,眼中闪出兴奋的神情。“铜!”他再说一次。“这个字对你有什么意义吗?”哈奇问,“铜,是种金属。”
“铜,铜,铜。”对方重复地说。就在哈奇的注视之中,约翰·多恩脸上奇怪的表情消失了,代之而起的又是那副绝望的表情。金融区中有各种不同的专业股票经纪人,哈奇领着约翰·多恩到一家铜业经纪人的办公室去。“我们想咨询有关铜业的消息?”哈奇问,一面小心地注视他的同伴。“你是要买还是要卖?”经纪人问。“卖,”约翰·多恩开口,“卖,卖,卖铜就是了——卖铜。”
他转头面对哈奇,用呆滞的眼光望了对方一会儿,脸色突然一片灰白,举起双手,昏了过去。
仍然不省人事的神秘人士被带回思考机器家中,躺在沙发上。思考机器弯腰看他,这次是以医生的眼光在检查陌生人。哈奇在一旁好奇地看着。
“我从未见过这种事,”哈奇说,“他举起双手,一下子就昏过去了。在那之前他一直是神志清醒的。”
“有可能是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往事。如果他在这种情况下醒过来,那么有可能会完全忘记你我。”思考机器解释说。
约翰·多恩开始动了,血色慢慢回到他苍白的脸上。
“哈奇先生,他在昏倒前说了什么?”科学家问。哈奇凭着记忆,详细地解说经过,以及两人之间的谈话。
“他说‘卖’,”思考机器若有所思地说,“换句话说,他知道,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知道,铜价会跌。他听到蒙大拿州铜矿出了问题,他就知道铜价会跌。”
“似乎是这样。”记者回答。半个小时之后,约翰·多恩坐了起来,四下张望。“啊,教授,”他说,“我昏过去了,是吗?”思考机器看到约翰·多恩并没恢复以前的记忆,觉得有点失望。
这句问话表示他的情况没变,仍然是个失忆的人。“卖铜,卖,卖,卖。”思考机器故意对约翰·多恩重复道。“对,对,卖。”对方回答。
在约翰·多恩的脸上可以看到某种挣扎的迹象,他好像努力地要想起某些隐藏在记忆深处的事情。
“铜,铜。”科学家再次重复,拿出一枚一分硬币在面前晃动。
“是的,铜,”多恩说,“我明白。一个一分硬币。”
“你为什么要把铜卖掉?”
“我不知道,”还是那副无助的模样,“我不知不觉地就这样做了。我不知道。”他紧张地不断屈伸着手指,然后坐下来,无精打采地看着地板。
“看起来,”末了约翰·多恩说,“铜这个字触动了我记忆中某些敏感地带。我想以前的我一定跟铜有什么关联。”
“没错。”思考机器说,轻快地搓着自己纤长的手指。马莎手上拿着一封电报,站在门口。思考机器急忙接过来打开看。
电报里的消息令他神情茫然。“老天!真是离奇!”他惊叫着。“什么事?”哈奇好奇地问。
科学家再次转身面对约翰·多恩。“你记得普雷斯顿·贝尔这个名字吗?”他问着,特地强调名字的发音。
“普雷斯顿·贝尔?”对方重复了一次,脸上又露出挣扎地想要找出什么东西的神色。“普雷斯顿·贝尔!蒙大拿州比特市布兰克银行的出纳?”科学家催促地说,仍然用强调的语气。“出纳贝尔?”
他倾身向前,热切地望着对方的脸,哈奇不自觉地也跟着照做。约翰·多恩的脸上露出好像明白了什么的表情,思考机器以为唤回全部记忆的时机到了。
“贝尔,出纳,铜。”他一字一顿,慎重地说。
约翰·多恩明白了什么的表情一闪而过,消沉厌倦又重现在脸上。“我想不起来,”他说,“我很累。”
“到沙发上去躺躺,好好睡一觉吧,”思考机器劝他,起身去帮他拿枕头、被子。“睡个好觉对你比什么都管用。不过,在你躺下之前,请把你的百元大钞拿几张给我。”
约翰·多恩拿出那卷钞票递给思考机器,躺下来,像个孩子一样,很快就睡着了。站在一旁看着的哈奇用有趣、好奇的眼光看着这一切。思考机器仔细检查那些钞票,都是从蒙大拿州比特市布兰克银行发出来的。他选出十五张崭新发亮的钞票,递给哈奇。“这些看起来像不像是伪造的?”他说。“伪造的?”
哈奇倒抽一口气,“伪钞?”他提高钞票在亮光下仔细看着,“就我所知,这些钞票看起来像是真的,”他继续说,“不过我没看过多少百元大钞,不敢自认是专家。”
“你知道有谁是这方面的专家吗?”
“我知道。”
“马上去见他。让他把这十五张钞票都好好查验一下。跟他说你有理由,很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些钞票是伪造的。他查完后,立刻回来。”
哈奇将十五张钞票揣进兜里就出发了。思考机器又写了一封电报,发给布兰克银行的出纳普雷斯顿·贝尔。电文如下:
请将前信提过的钞票失踪一事详情报来,尤其是所有相关人士的姓名。此事与贵银行的名誉及法律公正性息息相关。收到你的来电后会详细解释。
当来客还在熟睡中,思考机器悄悄脱下他的鞋检查。他发现制造商的名字几乎被磨没了。接着他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脸上终于露出放心的表情。
“我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他对自己说。他坐下来再次写了一封电报,这一次的收文者是科罗拉多州丹佛市的一个皮鞋制造商:
在过去的三个月中,你有没有卖过一双小牛皮制的半统皮靴,尺码是八号,给一位银行家或金融家?还有,你认识一个叫约翰·多恩的人吗?
另一封电报发给丹佛市警察局长:
请查看在贵市有无金融家、银行家或商界人士离开超过五个星期之久的,可能是做商务旅行。还有,你认识一个叫约翰·多恩的人吗?
然后,思考机器坐下来等着。一会儿,哈奇按了门铃走进来。
“结果怎么样?”科学家不耐烦地问。“专家说这些钞票不是伪造的。”哈奇说。思考机器的双眉快速地往上一挑,下巴往下一坠,黄发的大脑袋往前一伸,他着实吃了一惊。“哈,呵,啊,”他大声喊道。然后又是:“哈,呵,啊。”
“怎么了?”哈奇莫名所以。
“看这个,”思考机器抓起那些百元大钞,“这些钞票崭新光鲜,全都是由比特市的布兰克银行发出的,这些都是连号的,表示是同一时间内付给某一个人的。看这些号码,从846380到846395。”
“我看到了。”哈奇说。“现在,你读读这个。”科学家把哈奇离开前马莎带来的电报拿出来。
哈奇读道:
来信所问由本行发出的系列钞票,号码846380到846395,已经不存在。这批钞票以及其他二十七张钞票都被火灾烧毁。本行已经向财政当局申请重新发行这些号码的百元钞票。
出纳普雷斯顿·贝尔
记者抬起头,满眼疑惑。
“意思是说,”思考机器说,“这个家伙可能是个窃贼,不然就是某个骗局的受害者。”
“那么,他也许真的是个失忆的人喽?”
“这就有待证明了。”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里,事态的发展急转直下。首先来的是丹佛市警察局长的电报。根据他手下人的调查,在那段时间内没有知名的银行家或商界人士离开丹佛。如果调查时间能再长一点的话,结果可能不同。他不认识名叫约翰·多恩的人。
其次,从布兰克银行一个署名为“出纳普雷斯顿·贝尔”的人送来一封电报,详述了百元钞票烧毁的经过。当时,布兰克银行刚刚搬到一个新址,不到一个星期之内就发生了火灾,将新银行烧毁。多捆钞票,包括思考机器提到的那批百元钞票在内,都被烧掉了。银行总裁哈里逊先生向当局宣誓那些钞票当时是在他的办公室里。
思考机器仔细读着这封电报。这时,哈奇送出去各大城市调查有无约翰·多恩的报告也陆续得到回音了。思考机器一一听过,然后摇摇头。
最后,他回过头来再看出纳送来的电报,经过一番考虑,发了一封电报给比特市警察局长。他问了下列几个问题:
布兰克银行有无经营上的问题?
有无盗用公款或款项短缺等事?
银行总裁哈里逊的名誉如何?
出纳贝尔的信誉如何?你认识约翰·多恩吗?
收到回电时,电文简单中肯。上面写着:
哈里逊最近盗用公款十七万五千元,现已失踪。贝尔信誉极佳,现不在市内。不认识约翰·多恩。你若知道哈里逊行踪,请速来电。
这时约翰·多恩已经醒了。他看起来精神很好,好像是个正常人,一个知道自己失忆的正常人。接下来的一个多钟头里,思考机器连珠炮似的问了他许多问题,什么问题都有,甚至涉及宗教。显然,这些问题对唤醒他的记忆一点帮助都没有。只有当提到普雷斯顿·贝尔这个名字时,约翰·多恩的脸上有种奇怪、困惑的表情。
“哈里逊,你认识他吗?”科学家问,“比特市布兰克银行的总裁?”
对方的表情表明他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如此询问了一段时间后,思考机器让哈奇带约翰·多恩到外面走走。他仍然希望有人认识这个陌生人,会主动来跟他说话。他们在街上随意走着,有个人跟约翰·多恩打了个招呼。
“这人是谁?”哈奇问,“你记得以前见过这个人吗?”
“我认识他,”约翰·多恩回答,“我们住在同一家旅馆里。他当我是多恩。”
将近六点钟时,他们正漫步走过一栋巨大的办公楼,有个衣着齐整、约三十五岁的男人迎面走来。接近时,对方取下含在口中的雪茄。“你好,哈利!”他叫着,伸出手来跟约翰·多恩握手。
“你好。”多恩说,口气中丝毫没有认识这个人的意思。
“在匹兹堡玩得怎么样?”陌生人问。
“噢,还好吧,”多恩说,他困惑地皱起眉头。“对不起,先生,我——我……忘了您怎么称呼……”
“比尔·曼宁。”对方笑着说。
“哈奇先生,这是曼宁先生。”
记者热情地跟曼宁握手,他总算看到一个约翰·多恩的旧识了。这个人称多恩为哈利,而且也一起在匹兹堡相处过。
“上一次我们是在匹兹堡见面的,不是吗?”曼宁喋喋不休地说着,一面率先走入附近的咖啡店。“老天爷,那晚的纸牌游戏可是筹码颇高啊。记得我拿到一手杰克吗?那次我输掉一万九千元呢。”他懊恼地说。
“我当然记得。”约翰·多恩说。可是哈奇知道他没有。记者心里有成千上万的问题要问。“输赢越大的扑克游戏越不容易忘记,”哈奇若无其事地说,“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三年前,对吧,哈利?”曼宁问。“你说的没错。”对方回答。“连续二十个钟头在牌桌上,”曼宁说,接着又快活地笑了。“玩完时,我已经是头昏眼花了。”
这个时段咖啡店里的客人并不多,他们找到一张位于安静角落的桌子坐下。等侍者走开后,哈奇倾身向前,直视约翰·多恩的眼睛。“容我问他一些问题好吗?”他问。“当然,当然。”对方热情地说。“这——这是怎么回事?”曼宁问。“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哈奇解释说,“这个你称为哈利的人,我们叫他约翰·多恩。他的姓是什么?哈利什么?”
曼宁惊奇地看着记者。良久,一丝微笑在他嘴角浮露出来。“你在玩什么把戏?”他问,“跟我开玩笑吗?”
“绝不是开玩笑,”多恩厉声说,“我有病,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我失去了我的记忆,所有过去的记忆。我不知道我是谁。名字叫什么?”
“老天爷!”曼宁叫着,“老天爷!我真的不知道你姓什么。哈利——哈利什么?”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些信件和纸条,一一看过,然后取出一本旧记事本,仔细找着。
“我不知道,”他承认,“我把你的姓名地址写在另一本旧记事本上,那个本子可能已经烧掉了。不过,我记得三年前在匹兹堡的林肯俱乐部见过你。在那里每个人都是以教名相称,所以我叫你哈利。我对你的姓完全没印象。老天爷!”他又惊叹一声。
“当时你们是在什么情况下认识的?”哈奇问。
“我是个游商,常到各处去,”曼宁解释,“有个朋友给了我一张匹兹堡的林肯俱乐部的卡片,所以我就过去了。那里有五六个人在玩扑克牌,这位多恩先生也是其中之一。我们坐在一起玩牌玩了二十多个小时,可是我现在却想不出他姓什么。绝不是多恩,这一点我有把握。我对面孔的记忆力很好,我确定你是跟我玩牌的人。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
“我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约翰·多恩慢慢地说,“我也想不起到过匹兹堡,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是否知道多恩先生住在匹兹堡?”哈奇问,“或者像你一样,只是个访客而已?”
“打死我也想不起来,”曼宁回答,“天,真是奇怪,不是吗?你想不起我?你整个晚上都叫我比尔。”
对方无奈地摇摇头。“那么,是否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
“没有了,谢谢你,”多恩说,“除非你知道我的姓名,知道我是谁。”
“天,我真的不知道。”
“林肯俱乐部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哈奇问。
“有点像是富人俱乐部,”曼宁解释,“会员中好多人是钢铁业的老总。我跟他们常有生意上的来往,那也是我去匹兹堡的理由。”
“你百分之百确定这个人跟你一起玩了整晚的扑克牌?”
“当然,我非常确定。我不会忘记人的面孔;记住别人对我的生意大有帮助。”
“当时,他提过他家人的事吗?”
“我不记得。一般人在牌桌上通常不会提到家人。”
“你记得那天的日子或月份吗?”
“我想大概是在一月份或二月份,”曼宁回答,“我记得当时已经下雪了,天气冷得很。对了,我想起来了,是一月份,三年前。”
过了一会儿,他们分开了。曼宁在市里还要逗留几天,现住在日耳曼酒店里,他将自己的固定住址写给哈奇,愿意尽力帮忙。他也记下了思考机器的住址。
哈奇跟多恩回去见科学家。科学家将两张电报展开放在桌上,正在研究。约翰·多恩双手抱头,倒在沙发椅上,哈奇简单地将遇见曼宁的经过说给科学家听。思考机器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
“看这个,”等哈奇说完了,他将一封电报递给哈奇。“我从多恩先生的鞋上找到丹佛市的制造商,发了一封电报给他,问他是否有关于此鞋的销售记录。回信在此,你读吧。”
哈奇读道:
所述皮鞋于九周前售给比特市布兰克银行的出纳普雷斯顿·贝尔先生。我不认识约翰·多恩。
“那么……”多恩困惑地开口。
“那就是说,你是普雷斯顿·贝尔。”哈奇断然地说。
“不,”思考机器很快地接口,“这只表示可能性很高而已。”
门铃响起,不久,马莎出现在门口。
“有位女士要见你,先生。”她说。
“她叫什么名字?”
“约翰·多恩夫人。”
“先生们,请在隔壁房间等。”思考机器要求。
哈奇跟多恩起身到隔壁房间去。多恩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请带那位女士过来,马莎。”科学家说。走廊上传来一阵丝绸衣服摩擦的沙沙声,门帘掀开,一位盛装的女士快步走入。
“我的丈夫呢?他在这里吗?”她喘着气地说,“我去了旅馆,他们说他到这儿来接受治疗了。请告诉我,他在这里吗?”
“请等一下,夫人。”思考机器说。他走到隔壁房间,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有个人跟他一起回来,那是哈钦森·哈奇。
“约翰,约翰,我亲爱的丈夫,”那个女人双手圈住哈奇的脖子,“你不记得我吗?”
哈奇涨红了脸,隔着女人的肩头望着思考机器,后者站着,也望着他,双手轻快地互搓着。哈奇认识思考机器好多年了,这是头一次看到他在微笑。
好一阵子没人说话,偶尔有轻轻的啜泣声,那个女人紧抓着哈奇不放,脸庞靠在哈奇的肩头。“你不记得我吗?”她一再追问,“你的太太?你不记得我了吗?”
哈奇仍能看到思考机器脸上的微笑。他只好先保持沉默。“你确定这位先生是你的丈夫吗?”末了思考机器问。“噢,我当然确定,”女人啜泣着说,“噢,约翰,你不记得我了吗?”
她稍稍退后一点,盯着记者的眼睛。“你不记得我了吗,约翰?”
“我不能说以前见过你,”哈奇说,这倒是实话,“我……我……”
“多恩先生已经完全丧失了记忆,”思考机器插嘴说,“也许你能告诉我一些有关他的事。他是我的病人,我很想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声音柔和悦耳,完全不是他一贯不耐烦的口气。女人在哈奇身旁坐下。她精心打扮的脸面对思考机器,露出询问的表情,一手轻抚着记者的手。
“你从哪里来的?”科学家说,“我的意思是说约翰·多恩家住哪里?”
“水牛城,”她随意地回答,“他连这个也忘了吗?”
“啊。他是做什么的?”
“他的健康状况不太好,所以最近留在家中没做事,”女人说,“他以前在银行工作。”
“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六个星期前。有天早上他离开家之后就杳无音讯。我雇了侦探去找他,最近才知道他住在雅莫旅馆里,我马上就赶来了。现在我要带他回水牛城去,”她转头含情脉脉地看了哈奇一眼,“好吗,亲爱的?”
“那要看凡杜森教授怎么想了。”哈奇不置可否地说。慢慢地,思考机器眼中那种戏谑的表情消失了,哈奇看到他的嘴抿成一条直线。他知道好戏就要上场了。可是当思考机器开口时,他的语气却更加柔和了。
“多恩夫人,你知不知道有种能使人暂时丧失记忆的药物?”
她望着他,并没显出惊讶的样子。
“不知道,”她说,“为什么问?”
“你当然知道这个人不是你的丈夫。”
这句话击中了要害。女人猛地站起来,瞪着眼前的两个男人,面色苍白如纸。“不……不是……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一贯不耐烦的口气又出现了,“如果你不对我说实话,我就把你交给警察。你明白了吗?”
女人的嘴唇紧闭,发现自己已掉入某个陷阱中。戴手套的手指紧握着,脸色不再苍白,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愤怒。
“还有,”思考机器说,“我也明白你们搞的这场买卖铜的把戏,这个叫约翰·多恩的家伙只是受害者。我现在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了。如果你肯从实招来,也许能避免牢狱之苦——否则就准备去吃牢饭吧,不止是你,连你的同党也休想逃脱。现在,你愿意招供吗?”
“不。”女人说,起身要走。“别想逃,”思考机器说,“你最好老实坐着。警察很快就到。哈奇先生,请打电话给马洛里侦探。”
哈奇站起来,走到隔壁房间去打电话。“你骗我。”女人愤怒地大叫。“没错,”科学家得意地说,“下一次要确定认识自己的丈夫。另外,哈里逊在哪里?”
“我不会说的。”女人很快回答。“没关系,”科学家说,“过几分钟马洛里侦探就该到了。现在我先把门锁上。”
“你没权利……”女人正要开始说。
思考机器根本就不理她。他走进隔壁房间,在里面待了半个多钟头跟哈奇和约翰·多恩讲话。接下来,他给匹兹堡林肯俱乐部的经理发了一封电报。电文如下:
我想找一个人,他在三年前的一月份在你的俱乐部做客,他的教名叫哈利或亨利,请查登记簿上有无此人。如有,请电报告知此人的全名及外表特征。
电报送出后几分钟,门铃响了,马洛里侦探走进来。“怎么回事?”他问。
“隔壁房间有个犯人,你带走吧。”科学家回答,“一位女性。罪名是阴谋欺骗一个叫约翰·多恩的人。这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这个人的真名。”
“你怎么会牵涉上这件事?”侦探好奇地问。
“说来话长,等一会儿我会详细告诉你。现在先把这个女人带走。今天傍晚,我预计有几封电报会传过来,届时许多疑团就都能理清楚了。”
在抗议声中,马洛里侦探将那个神秘女性带回警察局。哈奇和约翰·多恩也随后出去了。接下来,思考机器发了一封电报给蒙大拿州比特市的普雷斯顿·贝尔太太。电文如下:
你的丈夫暂时失去记忆,现在我处。请即刻前来。盼回复。
当电报信差来时,马莎正在跟思考机器说有位叫曼宁的先生来访。“曼宁也来了,”思考机器若有所思地说,“请他进来。”
“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来意。”曼宁开始解释。
“噢,我知道,”科学家说,“你想起约翰·多恩的真正姓名了。是什么?请说。”
曼宁显然对科学家的回答有点惊奇。
“对了,这没错,”他微笑地说,“他姓皮尔斯伯里,我想起来了。”
“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呢?”
“我在杂志上看到一则广告,突然灵机一动就想起来了。”
“谢谢你,”科学家说,“还有那个女人,她是谁?”
“什么女人?”曼宁问。“没什么,非常感谢你提供的消息。你还知道其他有关的事吗?”
“没有了。”曼宁说,他有点纳闷。过了一会儿,他告辞走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钟头,思考机器只是静坐着,双手指尖相对,望着天花板。马莎走进来打断了他的沉思。“有你的电报,先生。”思考机器接过电报,这是匹兹堡林肯俱乐部的经理发来的:
亨利·卡尼、哈利·梅兹、亨利·布兰克、亨利·杜尔曼、哈利·皮尔斯伯里、亨利·卡佛、亨利·史密斯等人都曾在你提过的月份访问本俱乐部。你需要哪一个人更详细的信息?
思考机器花了一个钟头才好不容易跟匹兹堡林肯俱乐部的经理直接通话。电话打完之后,他看起来相当满意。“现在,”他自言自语地说,“就等普雷斯顿·贝尔太太的消息了。”一直等到半夜,电报才到。这时哈奇和约利·多恩已经从剧院回来了。“有什么消息吗?”多恩焦急地问。“有,”科学家说,纤长的手指托着封套。“我已经弄清楚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非常精彩,现在……”他打开电报,看着电文,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嘴巴张开,跌坐在沙发上,手无力地向前伸,电报掉在地上。哈奇捡起来读着:在波士顿的人不可能是我的丈夫。他目前正在夏威夷州的檀香山。我今天刚收到他的电报。普雷斯顿·贝尔太太。
三十六个小时后,三个人才再次在警察局里马洛里侦探的办公室里会面。那个自称为约翰·多恩太太的神秘女人也在场。
“这个女人说出她的名字了吗?”科学家首先发问。
“玛丽·琼斯。”马洛里侦探微笑着回答。
“住址呢?”
“她不肯说。”
“她的照片在通缉犯名册上吗?”
“没有,我仔细查过了。”
“有什么人打电话来找过她吗?”
“有一个人,对了,这个人并没直接要找她,只是问了一些平常的问题,现在回想起来,就是要套出她的消息。”
思考机器站起来,朝那个女人走去。女人抬起头来,挑战般地瞪着他。
“我弄错了,马洛里侦探,”科学家说,“这全是我的错。让她走吧。我很抱歉让她受到如此不公平的待遇。”那个女人立刻站起来,眼中露出胜利的光芒。马洛里侦探的脸上则露出憎恶的表情。“我可不能现在就让她离开,”侦探咆哮着,“这不符合法律程序。”
“你必须让她走,马洛里先生。”思考机器要求道。马洛里侦探的目光越过女人的肩膀上方,看到一件奇怪的事。思考机器在眨眼睛。毫无疑问,思考机器真的在对他眨眼。“噢,好吧,”他说,“可是,这还是不合程序。”女人匆匆忙忙地走出去,丝绸衣裳沙沙作响。她自由了。她一离开,思考机器的态度立刻就变了。
“派个最能干的人去跟踪她,”他飞快地说,“跟着她到她的住处,将她和跟她住在一起的男人逮捕,找出藏在屋里的钞票,然后全部带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马洛里侦探惊讶地说。“打听她消息的那个男人,现在跟她住在一起,是个通缉犯,罪名是盗用蒙大拿州比特市布兰克银行的公款十七万五千元。别跟丢了。”
马洛里侦探大步走去出做必要的安排,十分钟后,他回到办公室,发现思考机器正坐在椅子上,瞪着天花板沉思。哈奇和约翰·多恩两人在一旁不耐烦地等着。
“马洛里先生,”思考机器看到他走进来时说,“我会尽可能把这件事向你解释清楚。等我说完时,希望你的人已经把那个女人跟盗用公款的人抓回来了。盗用公款的人名叫哈里逊,女人的名字我不知道,我不认为她会是哈里逊的太太。这件事相当扑朔迷离,由许多表面上看来似乎是不相关的事件串在一起。”马洛里侦探燃起一根香烟,其他两人坐正,洗耳恭听。
“这位先生前来找我,”思考机器开始说,“说他失去了记忆。他说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住址、职业或任何跟自己有关的事。这件事起初听起来似乎该去找精神科专家,像是个失忆症病人。可是接着他告诉我他身上带着一万多元的百元大钞。他没有手表,衣服上能证明他的身份的标志,如外衣口袋制衣商及订制者的名字,或内衣上制造厂商的商标都被弄掉了。这表示是有人特意安排的。
“现在我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是单纯的失忆症。失忆症的病人可能在睡觉中、工作中甚至在走路中突然发作,可是绝对不会除掉自己身上任何足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相反地,这个人的神智仍然相当清楚,只是忘记了某些事情而已。这种人通常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出自己的身份。在找寻自己身份的过程中,这位先生把所有的可能性几乎全都考虑到了。因此我想他以前一定是个精明能干的人。
“可是如果不是失忆症,那又是什么呢?什么能造成他这种情况呢?会不会是用了药物?我知道印度有种由印度大麻花和叶制成的麻醉药有类似的作用,我就从这个方向去推测。一个神智清楚、精明能干的人陷入某种阴谋诡计之中,被下了某种药物而迷失了自己。
“然后我检查他的头部,找不出有外伤的痕迹。他的手指白皙,没有生茧,再加上我已经知道他是个智力颇高的人,我猜他大概是个银行业或金融业的从业者。当然也有可能是个律师,不过他精心的穿着像是个金融业者,而不像律师。
“其次我检查他带来的钞票。其中有十五六张崭新连号的百元大钞,全都是由布兰克银行发出的。我知道,银行通常会有钞票进出的记录,我就发电报去询问。我也要求哈奇先生打电话给各大都市的记者朋友,问有没有人知道约翰·多恩这个人。我知道约翰·多恩这个名字不可能是这位先生的真名,我想当他在旅馆登记时已经被下药了,因为通常身份不明的人会被称为约翰·多伊,所以他顺手就写下自己是约翰·多恩。
“在等待银行的回电时,我问他各种不同的问题,希望能激起他的记忆力。我也要求哈奇先生带他到金融区去走走。在那里有了个结果。‘铜’这个字激发了他脑中的某种东西,他大叫着‘卖出铜!卖,卖,卖’,之后就昏过去了。
“这样一来,我对他原先的推测就证实了。他以前很可能是个铜业交易商或者与之有关的人。我对错综复杂的股票市场一无所知。可是我又想到如果这个人一听到铜的交易就会昏倒,那么这场交易一定是跟他有非常重大的关系。到目前为止,我手上有个金融业者,一个铜业交易商,因某种阴谋陷害而被下了药。马洛里侦探,你明白吗?”
“当然。”对方回答。
“这时我收到比特市布兰克银行发来的电报,电文说我提过的百元大钞已经被烧毁了。发文人的签名是‘出纳普雷斯顿·贝尔’。如果此事属实,那么这位先生手上的钞票就该是伪钞。接下来我问他是否认识普雷斯顿·贝尔。这个名字使他似乎有些反应。一个人对自己的名字当然是最有印象的。因此,我暂时假定他就是普雷斯顿·贝尔。
“现在我们知道的是:布兰克银行的出纳普雷斯顿·贝尔,被下了药物,是某种阴谋的牺牲者,阴谋可能跟铜交易的大量异动有关。可是,如果眼前这个人是普雷斯顿·贝尔,那么他怎能署名从比特市送来电报呢?会不会是银行办公室内部的习惯做法呢?很可能是他属下的办事人员以他的名义送出电报的。
“总之,这个失去记忆的人,称他为约翰·多恩或普雷斯顿·贝尔都可以,到我家去找我帮忙。当时,因为他拥有的钞票上的号码是属于该被烧毁的一部分,我有理由相信他大概是制造伪钞集团的一分子。我派哈奇先生去找钞票专家鉴定,同时,打电报到比特市去问有关银行失火的详情,以及相关人士的名字。接着,趁着这个人在沙发上熟睡时,我脱下他的鞋子,检查鞋子制造商的名字,费了一些工夫后找到了。这是双高级皮鞋,很可能是专门订制的。
“记住,这个时候,我认为这位先生就是普雷斯顿·贝尔。所以我就发了一封电报给皮鞋制造商,详述了这双鞋的外观、材料、大小等等,问他们有没有将这双鞋销售给银行家或金融家的记录。我也发电报给丹佛市警察局,问有无银行家或金融家离开该市长达四五星期之久的。接下来得到的消息相当出人意料,哈奇先生请专家鉴定的结果发现全部钞票都是真的。这表示这位普雷斯顿·贝尔很可能是个窃贼,或者是某个阴谋的牺牲者。”
科学家停顿了一下。屋里所有人的眼睛都向那个失忆的人看去,不管他是约翰·多恩或普雷斯顿·贝尔。他坐得笔直,眼睛前视,双手紧张地握住。从他的脸上可看得出他正在努力挣扎着想找出自己的过去。
“接着,”思考机器继续说,“丹佛市警察局的回电了。据他们初步调查所知,丹佛市的知名银行家或金融家没有人离开该市。这个消息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的可靠,但至少对我有些帮助,这表明这个人虽然在丹佛市订制了皮鞋,却很可能不是住在丹佛市的人。同时,另一封从比特市发出的电报也来了,电报上署名的是普雷斯顿·贝尔,对我详述了那批百元大钞被烧毁的经过。其实,并没人真正看到那批钞票被烧,大家只是臆断在银行发生火灾时,一起被烧毁而已。这批百元大钞最后被看到是在银行总裁哈里逊的办公室里。”
“哈里逊,哈里逊,哈里逊。”多恩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
“这时,”科学家说,“我开始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可能是银行的财政情况出了什么问题了。哈里逊,甚至这位贝尔先生,知道这回事。一般来说,银行除非是百分之百确定某批钞票损毁了,否则是不会去要求重新发行该批号码的钞票的。可是现在的确有人如此做了,那么显然是有人在玩花招想骗人。我发电报给比特市警察局问布兰克银行的情况。回电说哈里逊盗用了十七万五千元的公款,失踪了。现在我明白他必定是挟带那批假定被烧毁的百元大钞跑掉了。这一点毫无疑问。问题是:普雷斯顿·贝尔也是个窃贼吗?
“比特市警察局的电报上也提到,贝尔先生是个信誉极佳的人,他现在不在城里。这一点证实了那封以他署名的电报不是他亲自发出的,很可能是该银行办公室的习惯,这类电报通常都会以出纳的名义发出。这也加强了我认为眼前这个人就是普雷斯顿·贝尔的信心。现在所有的线索都串联在一起了。就像二加二,毫无疑问等于四。
“现在,我们要问是怎样的阴谋?跟铜的买卖有关,而且跟盗用公款也有关系。可是我仍希望能找到认识贝尔先生的人,我再派哈奇先生跟他出去到外面走走。就在此时,另一个人突然栽入这团迷雾中。这个人就是曼宁先生,他说他认识约翰·多恩,或者说贝尔先生,可是他叫这个人哈利,说他们三年前在匹兹堡的林肯俱乐部里见过面。
“就在哈奇先生告诉我这位曼宁先生的事时,我收到了丹佛市皮鞋制造商的电报。电文上说他在几个月前曾卖过一双我描述过的鞋给普雷斯顿·贝尔。
“也就在此时,一个女人到我家来,声称约翰·多恩是她的丈夫。我当时只是小心起见,便请哈奇先生先跟这个女人先见面,没想到她一看到哈奇先生就上前拥抱他,并称他为约翰。这样一来,这位女子显然是个骗子。她根本就不知道谁是约翰·多恩或普雷斯顿·贝尔。她会不会是由什么人指使过来的呢?如果是的话,指使她的又是谁?”
思考机器暂停了一下,在椅子上坐下,然后继续说下去。
“在会面时,这位妇女表现得情绪激动。就像我本能地将哈里逊跟普雷斯顿·贝尔的案件连在一起一样,我也本能地将这个女人跟哈里逊牵连在一起。这个案件从未在报纸上报导过,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那个陌生的曼宁先生会不会在幕后指使这个女人前来,意在获得那一万多元呢?我心中确实是有此疑问。我询问那个女人,她什么都不说。她是个机灵的人,只是在指认哈奇先生为她丈夫这件事上犯了大错。”
记者的脸不好意思地红了。
“我直截了当地问她有关药物的事。她的反应冷静、坦然,这样的态度显示出她对此一无所知。可是我不相信她。接着我道出实情,她明白自己犯了大错。我将她交给马洛里侦探关起来。然后发电报给匹兹堡的林肯俱乐部,我要找出这个神秘的‘哈利’究竟是谁。我也发了封电报给比特市的贝尔太太,当然,我先假定有贝尔太太这个人,向她询问有关她先生的事。
“这时候,曼宁先生前来拜访,”思考机器转身面对这件奇怪案件的中心人物,“我知道他的来意是因为他想起了你的全名。虽然他对我猜到他的来意感到有点奇怪,但他还是告诉我你的全名是哈利·皮尔斯伯里。我问他那女人是谁?他的态度显示出他对那女人一无所知。因此我重新回到将她跟你的敌人哈里逊联系在一起的想法。
“匹兹堡林肯俱乐部发出的电报到了。从宾客登记簿上看出,三年前的一月的确有个叫哈利·皮尔斯伯里的人到过那里。那个人就是你。曼宁先生没有记错面孔。现在这个案件只剩下一个疑点尚待澄清。我在等待普雷斯顿·贝尔太太的回信。如果真的有贝尔太太存在的话,她应该知道她的丈夫在哪里。”
又是一阵沉默。贝尔心中冒出无数问题。思考机器讲的故事如此活灵活现,而且故事中的主角就是他本人,许多情节依稀有点印象。他脸上又露出挣扎着努力回忆的神情。
“贝尔太太的电报上说普雷斯顿·贝尔在檀香山,而且前一天才收到他发来的电报。坦白说,我一看到这封电报就傻眼了。如果电报上写的事是真的,那么我的一切努力都要在眼前付诸东流。一个钟头过后,我才能静下心来重新思考。我将所有细节一一想了一遍,终于找出一个解释,一个可以涵盖所有事实的解释。它就像二加二会等于四一样,完全合乎逻辑推理。”
约半个钟头后,一位警员走进来,将马洛里侦探叫到一旁说话。“很好!”马洛里说,“带过来。”先前那个女人和一位年约五十多岁的男人被带了进来。“哈里逊!”贝尔突然叫出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指前伸。“哈里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好,好,非常好。”思考机器说。
贝尔颤抖的双手向哈里逊的喉咙抓去,马洛里侦探赶紧把他推开。他面无血色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无力地倒在地板上,昏过去了。思考机器大步上前检查。
“没事了,”思考机器说,“等他醒过来时,除了在波士顿的这一段时间之外,其他的事他应该都会想起来。现在,哈里逊先生,我们已经清楚你搞的下药的小把戏,还有意图购买在檀香山发现的新铜矿的事。你在那边的同党已经被逮捕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囚犯沉默不语。
“你搜查过他的房间了吗?”思考机器问站在一旁、逮捕两位犯人的警员。
“有,找到了这个东西。”
他拿出一大卷钞票。思考机器迅速清点了一下,共有七万元,他仔细察看钞票上的号码,找出六七张来。这些钞票的号码属于在比特市布兰克银行被烧毁而报失的那一批。
警员将哈里逊和他的同党女人带出办公室。后续的调查发现,他前几年就在有计划地盗用银行的公款;银行的火灾也是他搞的鬼,他趁机卷走了一大笔百元大钞;那个女人并不是他的太太;檀香山的铜矿是一笔高额交易,在这件事上,他用计摆脱了自己的合股人普雷斯顿·贝尔,派一个人以贝尔的名义到檀香山去买下大量的铜。这个同党又以贝尔的名义从檀香山发了一封电报给贝尔太太。贝尔太太对此深信不疑。
两天后,哈奇又来拜访思考机器,问了他一些问题。
“贝尔身上怎么会有那些百元大钞呢?”
“很可能是哈里逊塞给他的。哈里逊可能以为让贝尔在各地流浪,不知道自己是谁,总比杀了他好些。杀人后要面对处理尸体的问题。或者他可能根本没有胆子杀人。”
“贝尔怎么会来找你呢?”
“这可能跟我的鼎鼎大名有关吧。”科学家不客气地说。
“那个女人怎么会突然来找约翰·多恩呢?”哈奇再问。
“有可能是哈里逊看到你和普雷斯顿·贝尔在街上闲逛,跟踪而至,知道他在此地,回到躲藏地后随口跟那个女人说了。照我看,那个女人并不是这个事件的核心人物,她只是哈里逊在此地的临时伴侣而已。这个女人很可能认为,从失忆人身上骗走那一大卷百元大钞是件容易的事,就独自闯过来了。我认为哈里逊大概不知道这回事,不然的话,他一定会阻止那个女人前来的。”思考机器解释。“最后一个问题,贝尔怎么会变成哈利·皮尔斯伯里呢?”
“贝尔是美国钢铁公司的董事之一。当时公司的董事会在匹兹堡地方召开一个秘密会议,参加者必须隐姓埋名。在开会期间,他化名为哈利·皮尔斯伯里,就以那个名字参加林肯俱乐部的纸牌游戏了。这也是我后来才发现的。”
“哦!”哈奇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