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X年3月
真宫漫无目的地走在K大街上,向南前进。现在是星期天的下午。大街被三月上旬罕见的春光笼罩。因此,K大街上迎来了比平时更多的人潮。
道路两旁,一排排橱窗全部换上了黄绿色的外衣,展现着春意。商店门口的高保真音响,流露出各色旋律,与春风酸甜的芳香融合,产生了令人陶醉其中的不谐和音。
着急脱掉上衣的年轻人,发出了朝气蓬勃的欢笑声,从走在路上的真宫身旁快速穿过。他们的步伐与从日历角落里,稍稍探出脸的春天的到访一样轻快,就连停在便道旁,等着拉客的出租车司机,都在眉开眼笑地哼着歌。
下午阳光的碎片,仿佛在排练春天的舞蹈一般,发出沙沙沙、沙沙沙的声音,洒落在街上的每个角落。漫长的冬天至此总算落幕,整条街道再次恢复了蓬勃的活力。
然而,真宫无法感受到街上闪现的光辉。对他而言,春天还很稚嫩,抬头时从街道拱廊缝隙,看到的天空上面,充满着脐带那种冷冰冰的颜色。
好久没见到晴朗的星期天了,真宫本想稍事缓解一下,自己抑郁的情绪,所以才走上了街,但他的期待似乎落空了。仿佛选择了一条不适合悠闲散步的路线一样,喧闹人群洋溢着的活力,更加衬出了他的忧郁。他早已无意融入伙伴们的热闹氛围,只像一个混入异国街道的亡命徒一般,一边细细体味着冰冷的孤独感,一边跟随着街上的人流,轻轻地瑟缩着肩膀,仿佛被人催赶着一般行走。
在十字路口向左转,拱廊到了尽头。阳光温柔地抚摸着真宫的上身,他却丝毫没有感觉——他的眼神,完全被一群年轻人给吸引住了。那群年轻人几乎占领了车道对面,商场前面的整条便道。
他们的外形和举止各种各样,丰富得令人目瞪口呆,但真宫从他们的表情和姿态中,看出了共性,那就是他们大体上,都显得十分满足,或者可以说是“陶醉其中”。
“他们至少可以找到一个期盼的东西啊!……”真宫突然萌生了这样的想法,为何只有自己,得不到一点好处呢?然而,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完全是他本人的问题。
真宫是Q大学的研究生,专攻国史学。去年在教授的推荐下,从北海道的大学,进入了古都的大学院,这当然因为,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研究古代史的学生;但另一个原因,则是他自认为自己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往,很适合研究室里沉闷的空气,和书库中陈腐的寂静。那个世界可以缓解他对自身的绝望,尽管只是聊胜于无。总之,他越来越讨厌,跟别的人进行交往了。
其实,真宫是一个孤独的男人,在研究室里非但惜字如金,而且不苟言笑。这使得他出了学校,便没有一个朋友,结果常常是一整天,都不跟别人说话。
但这并非因为他喜爱独孤,他不过是个更能忍耐孤独感的人而已。人一且长时间孤身一人生活,就会忘却曾经和自己心意相通的挚友。这就像暴风骤雨过后的风平浪静,不论你愿意与否,到时候都必须接受。人的眼泪有干涸的时候,心中自然也有风平浪静的时候。
真宫正是处于这样的寂静中——在世间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完全失去了能够从心底里信赖的人,以及能够坦诚相对、内心如水晶般清澈透明的纯真之人,从那一瞬间开始,真宫便一直如此。那是寒冷、寂静的夜晚。
但那仅仅是表面上的寂静罢了。只因为真宫并未完全忘却春天的温暖,所以,那记忆便将他引到了街上,让他失望。
变幻无常的云彩,随着风从太阳前掠过,轻柔地遮住了阳光,使得投在路面上的影子,陡然间变得淡了。然而,只是片刻功夫,影子便又恢复了鲜明、浓厚之态。
“小宫!……”正当他经过橱窗上,爬满塑料藤蔓的蛋糕店门前之际,听到了那个声音。
真宫讶然驻足,条件反射般地抬起头四下张望,却没有在附近,找到与那个声音的主人相像的身影。这是理所当然的。
他立即低下了头,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始继续前行,感到十分羞怯。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了,这条街上的人流中,不可能有谁与他亲近到看见身影,会特意打招呼的程度。他只能认为自己已经寂寞到,错把别人细小的呼喊声,与自己联系起来的地步了。况且,刚才那声音分明好像是从一个女人的口中发出的!
“真宫先生!……”那声音不顾他的困惑,再次响了起来,而且明显是向他发出的。虽然他觉得奇怪,但并未再次停下脚步。
“请问,你是真宫凉一先生吗?”对方坚定地呼唤声,更加近了——她就在马路对面的便道上大声喊着。
这一喊起了作用。真宫一听之下,顿时仿若身体过电一般,双脚麻木,无法动弹。直到他听见“真宫凉一”这个全名,他才总算有了反应。
真宫凉一一时间慌了神,但当他确信对方,的确是在喊自己之后,便立即将视线,投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道路对面的拥挤人流中,一个女人正奋力直起身子,向他这边挥舞着手。
啊……木下悠子。
真宫那脆弱的脑海里,瞬时浮现出这个名字。那张笑脸,一看便知是她。那是一张同以前一样,稍显羞涩、肌肤光滑的笑脸,一张他看过上百次的笑脸。
真宫向她招手回应。这时,她指着人行横道,开始说起了什么,但汽车喇叭淹没了她的声音,听不清楚。更不巧的是,一辆公共汽车停在了真宫的面前,挡住了他的视野。待汽车开走、视野恢复之后,那里已经没有她的身影了。
“啊,好久不见了啊。”
真宫听到一声腼腆的话语,回过头来,只见她正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她是从人行道上跑过来的。她穿着一件带有春意的衬衫,衬衫外是一件柔和的淡青色的卡迪根式毛背心,肩上还挎着个包。她的身高只到真宫的胸部。
木下抬起那张肌肤光滑的笑脸,近距离凝视着他。
“啊,真是的……好久不见了!”
真宫仓皇失措,总算说出了这么一句,却因为被对方吸引,而变得有些口吃,无法继续再说。
“从高中毕业后,就一直未见了——已经七年了吧。”她急忙这样说道。看来,她也和真宫一样,无法平静。
“不过,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你呢。”
而她则简短地回了一句:“我也是。”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微笑着。凝视着对方的脸,真宫暗自觉得,自己已经好几年,没有露出这种非职业性的微笑了。
“真没想到能在这条街上碰见你啊。”
“我也没有想到呀,木下。真是太巧了啊。”
听到这句话,她的脸上不知为何,露出了茫然若失的表情。
“是呀。”她点了点头,两人开始向前走去。
真宫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了解了对方的心情。她和他一样,也是一个内向腼腆、畏首畏尾类型的人,虽然她鼓足勇气,向自己打了招呼,却又被她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现在,连一句话都无法流利地说出来了。真宫不禁心头窃喜。
毕业那年,真宫凉一和木下悠子,在乡里高中的同一间教室上课,是同桌同学。这已经是七年前的往事了。那时二人并没有特别亲密的关系,只是普通同学而已。二人毕业以来,从来没有再见面便是证明。
然而,只有这种美好的回忆,永远保持着不变的美好。
对于真宫自身来说,只要一想到现在,正走在木下悠子的身旁,就会觉得像做梦一样难以置信。他认为自己绝对不可能再见到她,早已心灰意冷了,这次真是个偶然啊。也许这才称得上,是春天的魔力吧。
真宫凉一觉得:自己现在才第一次感觉到了,街上闪耀的光辉。
(五月二十六日)
“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吗?”
法月纶太郎听到声音后,猛一回头,只见身后站着刚刚从府警总部回来的父亲。
“哎呀,您回来啦,老爸。”
“这次又要一蹶不振了吗?”
Q府警首屈一指的老练调查官——法月贞雄警视,用嘲讽的口吻问着儿子。
法月纶太郎不悦地放下笔,发出世纪末的叹息:“在一个地方卡住了。”
“什么意思?”
“就是——情节倒是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就顺利想好了。”
“那赶紧写出来,不就行了嘛。”
“可是我现在构思的情节里,完全没有我们这些名侦探介入案件的必要啊。所以我一直在为,该如何加人这种必要性而伤脑筋,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这算什么嘛。”法月贞雄警视直率地表述了自己的意见,“从一开始就不让名侦探出场,不就行了吗?”
“嗯,对呀。”法月纶太郎认真地向父亲点了点头,“的确,任何人都会这样想。可对于我这样,思想陈旧的侦探小说作家来说,最忌讳没有名侦探出场的侦探小说了,那种作品,就像温热的番茄汁一样,口感很差,但是……”
“名侦探的存在已经过时了。”法月警视严厉地说道。
“您说得对。名侦探和本格解谜小说的idea(理念〉,在诞生还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就已经登峰造极。在此之后,就只有等待消亡了。这就像中生代的爬虫类一样,由于急剧巨大化,而导致了种族灭亡的加速。
“正因为明白这点,我才不得不感到苦恼,就像迷恋半个世纪以前的美女的少年一样。但这样一来,我反而有权继续不合常理地,坚持让名侦探登场了。
“虽然说得有些夸张,但为了拓开这条死胡同,我决意,要向恢复名侦探权利的目标迈进,创造出各种各样的新思路,我要创造出令人瞠目结舌的新思路。
“然而,这绝非像嘴上说的那般容易。”
“你的演讲,还是到此为止吧。”法月警视笑着说,“还是歇一会儿吧,纶太郎。我不是不理解你的话,可是这个问题,并不是和稿纸较上一、两天的劲,就能够顺利解决的。把脑筋稍稍用在别的事情上一些如何?我正好带回来一件挺合你胃口的问题。”
纶太郎眼神一变说:“您说什么?”
“它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谜题,也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意义,却是个有些伤脑筋的问题,而且还和杀人有关。”
“这个嘛……很有趣啊。”
“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年轻女子为何四处带着钥匙’的问题。”
“案件本身很简单,凶手也已经确定。她名叫木下悠子,是二十五岁的女职员,眼下正被通缉,应该很快就能落网。
“被害人名叫北泽靖子,是和木下悠子住在北区公寓同一房间的室友。据说二人在高中三年里,一直都是同学,毕业后进入了同一所大学,之后又进入同一家商务公司工作。她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没有特殊意义的关系。二人同住一个公寓,并非单纯的经济原因,还是她们亲密程度的体现。当然,二人都是单身,不过,木下悠子已经和公司里的人订了婚。
“二人的关系虽然如此亲密,但还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悲剧。昨天夜里十点左右,住在公寓三楼隔壁房间的夫妇,隔着墙听到了二人房间里,有疑似争吵的可疑动静,这对夫妇来到走廊的时候,看见木下悠子匆忙跑下楼梯的背影。他们十分担心,便站在房门大开的门口,向房间里张望,结果发现北泽靖子的尸体倒在屋中,脖子被勒住。”
“喂,你想看看照片吗?”法月贞雄警官突然说道。
法月纶太郎看了死亡女人的照片。那张年轻却有些蛮横的黑白遗容,顿时勾起了他深深的同情。
“不论是根据那对夫妇的证词,还是从现场的物证来看,木下悠子杀害北泽靖子,都是不争的事实。虽然动机不明确,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了。不过,被害人手中,紧紧握着的一把很小的钥匙,引起了我们的怀疑。实物没有带来,它是这个样子的。”
法月贞雄警视给纶太郎看了照片。只见这张黑白的放大照片中,有一把和一根香烟摆在一起的小销匙。钥匙和小指指尖一样大,上面的花纹也很简单,像个玩具。钥匙上有条短小的锁链,锁链的一端,拴着一块刻有“I YARD”的长方形小牌。钥匙比摆在旁边比较的烟头略长。
“是一码的呀!……”法月纶太郎感叹道,“这把钥匙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还不清楚这把钥匙的用途。”法月贞雄警视摇了摇头,“在北泽靖子的随身物品中,我们并没有找到有哪件物品上的锁,能被这把钥匙打开。”
法月纶太郎吸了口气,问道:“容我先问一句,您肯定那就是北泽靖子的钥匙?”
“嗯,这个我可以肯定。虽然从照片上看不出来,但那个牌子的背面,还刻有‘KITAZAWA’(北泽〉的字样。”
“但这可能只是普通的饰物,而非真正的钥匙。”法月纶太郎毫不退让地指出。
“你仔细看看照片吧。钥匙头的部分,有无数细小的刮痕。这些痕迹,其实就是插入锁孔、转动钥匙的时候所留下的。如果是饰物的话,就不可能存在这种痕迹。”
“原来如此。”法月纶太郎对父亲深感敬佩,“可是,作为实际使用的钥匙,这把销匙不是太过简陋了吗?与之配套的锁,即使是小孩子,用一根铁丝也能迅速打开吧。
“就算这把钥匙,可以打开的物品里面,没有装着至关重要的东西,恐怕主人也十分害怕,这个物品被人轻易打开。它会不会是书桌的抽屉,或是大型手提包一类呢?”
“这些我也想到了啊。可是,我们并没有找到,你说的那类东西。”
“不过,那两个女人,是住在一起的吧。难道就没有信匣之类,用来装放不想让人看到的、秘密信件之类的东西吗?”
“现场没有信匣。虽然有女孩子爱用的小储物盒,还带有八音盒功能,但上面并没有锁。”
“嗯!……”法月纶太郎沉吟着,“在年轻女子的房间内,什么也没有找到是吗?……既然被害人临死时紧紧握着,就说明肯定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能被这把钥匙打开。”
“也许是吧。”法月贞雄警视怏怏地说。
“我想,最有可能的,就是信匣之类了,但现场没有……莫非是那些女孩子们爱用的东西?”
法月纶太郎犹如小鸟一般歪着头:“您说什么?”
“你想到什么了吗?”
“嗯,这样就说得通了!……那个一码。哼哼,果然和那个小巧的牌子有关啊。”法月纶太郎自言自语地说完,对父亲说,“我明白了。”
“真的吗?”法月贞雄警视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该不会又是你瞎猜的吧?”
法月纶太郎苦笑道:“我可没有瞎猜啊。嗯,不过与瞎猜倒真有些接近。是不是瞎猜的,就请老爸您来判断吧。”
“不要用这种急人的方式说话。这件案子对我来说,可不是游戏啊。”
“那么,老爸。如果被害人是个稚气未脱的姑娘——我是说那种至今仍和高中同学同住、身上总是携带着少女爱用的物件的女性——那么,她每天不落地记日记,就没什么稀奇的了吧?”
“日记……你是说日记本吗?”法月贞雄警官挺惊奇地望着儿子。
“因为现代是隐私时代了嘛,所以,带锁的日记本随处可见。这种日记本装帧精美,带有一把很小的钥匙,不用担心被别人偷看到。因此……”法月纶太郎得意扬扬地继续说,“不用说,那个刻在牌子上的‘I YARD’,当然就是将日记本(DLARY)这个词的字母,打乱后重新拼写得来的。”
“是吗,我居然连日记本(dlary)都没有想到啊。”法月警视有些羞傀地喃喃说道,“看来,我们很可能忽略了日记本。嗯,看来有必要重新调査一下,被害人的房间了。”
“如果读了北泽靖子的日记,应该就可以知道,她和木下悠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法月纶太郎又自信地补充了一句,“我敢保证噢。”
(五月二十七日·晨)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也许是睡得太久的缘故,眼睛感到无比疼痛。
现在几点钟了?……他把尚未定焦、朦胧一片的视线,投向了枕边的时钟。
二十七日。星期日。上午七点三十七分——今天是星期天!……
他大吃一惊,顿时睡意全无。
怎么可能。他再次看了一遍时钟,这次看得仔仔细细。没错,就是二十七日,星期日。在时钟的星期显示栏中,真真切切地显示着一个红色的“日”字。
他从床上腾地跳了起来。他计算,自己已经连续睡了一个多昼夜,叹了口气。
他记得星期三那天,研究室的三林教授,曾对自己说:“实在不好意思,我急需有关八条院领的皇室资料,你能不能在星期五之前,把这些资料,汇编成一本三十页左右的小册子给我。说实话,那本来是星期六,学会的参考资料的一部分,但我昨晚查询资料的时候,由于疏忽的缘故,把那一部分给漏掉了。虽然我知道,这项工作在三天内很难完成,但我现在能拜托的人,只有你了。啊……希望你能够帮助我,应付过这个难关。”
看到对方甚至低下头苦苦请求,他无法回绝,便无奈地接受了这项麻烦的工作。结果,他在研究室安营扎寨的这三天里,几乎没有合过一次眼,一直埋头记录着资料。
待他总算完成形式工整的梗概、打印好所需份数时,已经是星期五的深夜了。他没有理会三林教授,千恩万谢的话语,步履摇晃着回到自己的公寓,此时已经是星期六的凌晨三点过后了。
“啊!……”他嘟哝道,声音里透出悲惨,“对悠子爽约了啊!……”
二人本来说好,星期六下午一同出行,他却糊里糊涂地,失去了星期六的整整二十四小时。他追悔莫及地向房间里的电话看去。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听到过几声电话铃响的声音,恐怕是她打来的吧。他想象着自己的恋人过了约定时间,却丝毫看不到他的身影时的气愤,以及她撅着小嘴,大步跑向电话亭的身影。
不,他立刻改变了思绪。她是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的,一定是她担心,自己出了什么事故,所以没有赴约,于是,才往这里打的电话。肯定是这样的。
他又看了一眼时钟——七点四十八分。考虑到现在是星期日的早晨,给她打电话有些为时尚早。还是过一会儿再打电话向她道歉,让她不要过于担心吧。然后……
他一边思考着,向她道歉时,应该说的话,一边猛力拉开了窗帘。房间里霎时充满了清澄的晨光。外面已经是晴空万里,没有丝毫梅雨之意。
在星期日的这个时间,如果除去室外附近的孩子们,不时发出的欢闹声,通常都是万籁俱寂。这种寂静,让他总觉得,像是被欺骗了一样。
就算打开收音机的开关,喇叭里面放出的,也只有琴弦颤悠悠的音调。他走到玄关,取回两天前的报纸。由于他十分注意次序,故而他便先从晚拿了一天的、星期六的报纸看起来……
就在他若无其事地,打开晚报的社会版面时,一张很小的照片,瞬间跳进了他的眼帘。
被害人北泽靖子小姐(二十五岁)
他顿时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觉得视野在那一瞬间扭曲起来。他脑子里浮出一个想法: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啊?……
他重新打起精神,再次看了看照片。虽然,这是张不清晰的报纸黑白照片,但他能够清楚地认出:这是谁的脸。稍显羞涩、肌肤光滑的笑脸……没错,她就是他认为是木下悠子的女人;是两个月前,在街上偶然相遇,然后开始交往,并迅速变得与他关系亲密的女人;是在他被万籁俱寂的寒冷之夜包围时,向他伸出温暖之手的女人。
“为何悠子她……?”
他慌忙浏览了一遍报道。这篇将其作为杀人案件报道的短篇通讯,虽然文字不多,但其中的一段话,却牢牢地抓住了他亢奋的视觉神经,使他犹如电路短路般麻痹了。
警方认为:与北泽小姐共居一室的木下悠子(二十五岁),有重大作案嫌疑……
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事呢?他开始极度混乱起来:被杀的人应该是木下悠子才对啊。如果这张照片上的人,不是悠子,那究竟是谁呢?不,绝对没错,这就是木下悠子。可悠子背负了杀人犯的污名。
“为什么?……”
她都已经死了啊。为何还要鞭挞死者不可呢?他越来越无法理解。
房间中的一切,突然开始模糊起来。房间的轮廓,仿佛映在水中的景色般,摇摇晃晃。所有的物体,全都混为一体,在他的周围,描绘成一个旋涡。
他喃喃地自语道:“悠子已经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头脑中一闪而过:“对呀,是北泽晴子!……”
他觉得自己以前,好像在哪里看到过那个名字。是谁来着……他想不起来了,但是,这个名字他确实曾在哪里见过。
突然,尖锐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他不禁缩了缩身子,只觉得一股寒气蓦然袭来,犹如尖利的刀锋一般,直剌向他的颈嗓咽喉。他身体僵硬、惶恐不安地拿起了听筒。
“喂!……”
“请问你是真宫凉一先生吗?”一个死气沉沉、带有不祥之兆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我……是木下悠子。”
他茫然盯着手中的听筒……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这电话,是与阴曹地府相连的吗?
法月父子的调査无功而返。
那本根据法月纶太郎直观的推理,预想出的被害人北泽靖子的日记,不管两人在杀人现场的公寓房间里,如何拼命努力地寻找,最终还是没有找到。
法月纶太郎和父亲法月贞雄警视,这对专家二人小组(当然,这两人的调査方法截然不同〉,花了星期日的整整一个上午,调査了两居室房间的各个角落,最后认定:那本找不到的日记本,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
“哎呀呀!……”纶太郎沮丧地垂下肩膀,“好像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呀。我真是个糊涂侦探啊。”
父子二人来到两个西式房间中,北泽靖子所住的房间。纶太郎在地毯上,被害人倒下的地方附近坐下。
法月贞雄警视对儿子说道:“喂,不要那么灰心嘛。”接着又说,“我找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你看。”
他拿出了一个手掌大小的红皮电话本,一边翻页一边说道:“这是被害人的东西。你好好看看这里。”
法月纶太郎向警视父亲翻开的那页看去,只见一侧的页面栏上,写满了名字,另一侧却是一片空白。定睛再看,方始恍然——这两页间本该还有一页,却被人从装订之处给撕掉了。
“哈哈,原来如此。”法月纶太郎把手盖在眼睛上,一边揉眼睛一边说,“应该是最新的一页纸被撕掉了。”
“不错。而且纸张的撕痕,是在离现在相当近的时间留下的。恐怕凶手木下悠子,是出于什么目的,才必须撕下这页纸,随手带走的吧。”
“这样的话,木下悠子察觉到了那页纸上,写的名字或住址的重要性。也就是说,要么她自己必须得到,那个记录的内容,要么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让那个记录被别人看到。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木下悠子撕掉的,是电话本里最新的一页纸,除了那页纸,不可能是白纸的可能性,一定是在暗示着,在这起杀人案的背景中,还有另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第三者,也就是最近刚刚与北泽晴子,认识的什么人的存在……啊,难道是这样吗?……”
“怎么了?……”
“是日记呀,日记。北泽靖子的日记,果然是存在的。我们之所以没有,在这里找到那本日记,一定是被木下悠子拿走了。”
“恐怕木下悠子是利用了某种方法,偷看了北泽靖子的日记。而且,她的日记里应该还提到了那个人——名字写在从电话本里撕掉的那页纸上的人。于是,木下悠子出于和撕走电话本里那页纸相同的理由,也必须把北泽靖子的日记本拿走。Q·E·D(证明完成)。”
“这真是个相当具有说服力的推断。”法月警视审慎地道,“好,我们姑且把这个假设考虑在内吧!”
法月贞雄警视站起身来,转身向餐厅厨房走去。那里放着一部二人用过的电话。他拿起听筒,拨打了府警的号码。
“喂……啊,是我。关于那起女职员被杀案,我儿子那小子,又提出了一个有趣的看法。
“不,也没有那么夸张。咱们还是按照原来的调查方针不变,只是要重新仔细调查一下,被害人北泽靖子的交友关系,尤其是她最近认识的人。倘若那个人出现了,就找他详细了解情况,说不定也能查出木下悠子的行踪呢。
“不,纶太郎那小子,稍稍动了动脑子,结果有第三者介入案件的可能性,就此浮出了水面,详情现在还很难解释……”
“老爸,您过来一下!……”法月纶太郎失态的喊声,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法月警视另一只耳朵的耳孔。
“干什么。”警视也像往常一样,向纶太郎大声怒吼,旋又对听筒说道,“不,刚才没和你说话。你稍等一下。”
他放下听筒,没挂断电话,就急忙跑回北泽靖子的房间。
“你嚷嚷什么啊,纶太郎?”
法月纶太郎双目圆睁,两眼好似两个零蛋,对父亲回答:“我们差点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大错误啊!……”
“无法挽回的大错误?……”法月警视一头雾水地问,“这和你手里那本书有什么关系吗?”
只见法月纶太郎的双手合拢,正构成了一个“V”字形,捧着一本张开的书。
“嗯,大有关系。”
“这是什么书?”法月警视伸过脑袋,看着那本书。
“是二人高中的毕业相册。”
“刚才我在对面房间调查的时候,突然想起两个房间里,各有一本装帧精美的书,觉得非常奇怪。为何会有两本相同的书呢?
“当我从书架上,把它取出来调查时,立即就明白了……如果这是高中毕业相册的话,二人身为老同学,当然会人手一本相同的书。把往事的相册,放在眼睛容易看到的地方,这对两个人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于是我翻开相册,想看看能否从中找到,与这二人初期时,二人的关系有关的线索……来,您看这页。”
法月纶太郎把相册掉换了方向,面向父亲法月贞雄警视。
“这两页上,排列着当时三年级E班的四十名学生,男女各二十名同学的照片,这二人的照片也在其中。”法月纶太郎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相片给父亲看,“老爸,您能从中找出这两个人吗?”
法月贞雄警视定睛凝视,手指在页面上滑动。不一会儿,手指立即停在某处。
“这是北泽靖子。相貌几乎和现在没有什么变化。这么看来,她好像挺招人喜欢的呀。”
“恐怕左边相邻的这张,就是木下悠子的照片吧。虽然发型和职员名册上的不同,但脸部的轮廓很像。怎么样,有什么不对吗?”
“页面边上的姓名,是按照片的顺序排列的,您以此再确认一下吧。”
法月贞雄警视看着姓名。然后,顿时变得张口结舌。
这也难怪,因为法月贞雄警官自信满满地,说出来的答案是错的。而且,还完全颠倒了。
法月贞雄警官指出的那张木下悠子的照片,对应的姓名是“北泽靖子”;而他以为是北泽靖子的照片,对应的名字却是“木下悠子”。
“照片是按照姓名的五十音图顺序,从左到右排列的。因此北泽靖子〈KITAZAWA YASUKO〉——KITA,应该比木下悠子(KINOSHITA YUKO)——KINO靠前,也就是排在左边,因而,照片是不可能颠倒的。换句话说,出错的是我们,而不是相册。
“而且,相册中这两人的照片,只是发型相似,面貌却完全不同。况且,虽然经过了七年的岁月,两人现在的面貌、表情,却和当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很容易就能够区分她们。反正是很难混淆。
“不过,我们将相册里,二人的照片混淆的原因,只能认为是这两人的名字本身,在故意欺瞒着什么。也就是说,我们把凶手和被害人的名字,完全掌握颠倒了。
“被杀的女人是木下悠子;而我们一直在苦苦追寻的杀人犯,才是北泽晴子才对!……”
“你是说,我们的调查出了疏漏吗?”法月贞雄警视终于恢复了话语,表情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但是,我们是决对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只要是还没有向其所有的遗属,和公司同事核实……”
“难道说,这两个人从当地的髙中毕业后,出于某种原因,一直在欺骗着周围的人吗?”法月纶太郎翻开相册的版权页,语气兴奋地说,“最好马上去学校核实,重新调査二人过去的情况。哎呀,老爸,电话还没有挂上啊。”
(五月二十七日·夜)
划破空气的余音犹在。他从石墙处探出身子,向女人掉落的地方看去,然而在黑暗的底部,什么也没有看到,连血腥的味道也没有闻到。
“她已经死了吧?……”他想。
这座石墙很髙,正下方的道路,应该是水泥铺成的,那个女人的整个身体,撞在了坚硬的道路上面,可能已经粉身碎骨了。
这也没有办法,谁让那个女人,自己选择跳下去的?……
不,也许把那个女人推下去的人,是他也说不定,他想象着。这十分有可能。自己无意识地,向那个女人走去,然后,两手就这样向前一推……
可是,他对此已经无所谓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已经一无所有。和六年前的那个时候,完全相同。他在这个世上,又是孤身一人了。
脚下的什么东西,响起了沙沙的声音。他弯腰把那东西捡起。
啊……那是一张纸片。
他走到街灯下,让灯光照在纸片上。那张纸片,是从电话本上撕下的,上面写着两、三个名字,还记录着“真宫凉一”的名字,和他公寓的电话号码。这一定是她刚才掉落的。
他把纸片放进口袋,静静地离开了这里,就像亡灵一样,脚下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而这,不过是漫长终结的开始。
这是一间病房。他和父母并排伫立在病床旁边。白衣男子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具躺在病床上、瀕临死亡的年轻肉体。
“凉一哥哥!……”弟弟发紫的嘴唇,微微上下翕动着。弟弟僵硬的脸色,像凝固的蜡油一样苍白。又大又黑的瞳孔中,映出预示死亡的不祥之兆。
他忍受不住悲痛,双手伸进毛毯,紧紧地握住那里那双冰冷的手。然而,从那双手上,已经感受不到生命的脉搏了。
“哥哥!……”弟弟又声音微弱地说,透明的东西,从眼角慢慢地流了下来。
“永别了!……”弟弟奋尽全力,发出的声音,已经变得含混不清。
在那之后,一阵严重的麻木感,遍布例如他的双臂……
医生迅速走近病床,开始以完全例行公事的态度,进行死亡判定的检查。等到检查完毕后,医生缓缓转过身子,摘掉口罩,用压得很低的声音,宣告了一句话:“病人已经去世。”
这时,他猛地醒了过来……
自己是在做梦,而且,还是最不愿意做的梦。他的全身,已经被汗水浸透。
那场梦回放的情景,和自己六年前,丧失的瞬间十分相似。虽然自己曾有一段时间,每晚都遭遇同样的梦魇,但这几年来,已经没有再做过这样的梦了。然而,那一瞬间的记忆,此刻又清晰地复苏了。
“因为,我失去了她。”他在黑暗中喃喃自语。和六年前完全一样。
他所信赖、深爱和必需的人,再一次从他的眼前,突然消失了。
“不眠之夜还会继续一段时间吧?……”他如此地想。
(五月二十八日)
这天早上,法月贞雄警视推开府警办公室的门,只见桌子上放着两份,与女职员杀人案相关的最新报告。
他最先拿起的,是学校关于那本毕业相册照片问题的答复报告。
“虽然在相册排版时,照片店误将那两人照片的左右顺序颠倒,但在印刷、装订的工作中,没有人发现错误,因此,名字和照片并不一致。”
法月贞雄警视顿时大失所望。纶太郎大概也会失望吧。因为,案件又回到了起点,而且,还是极其普通的起点。
与纶太郎截然相反,法月贞雄警视对这件复杂麻烦的案子,十分厌烦。但既是警官,就必须将凶手绳之以法。案件在没有破获的情况下,发展到出乎意料的程度,他对此最为恼火。
然而,他全然无意责备前几天,想将案件颠覆的纶太郎。因为儿子已经尽了做儿子的本分,犯下错误的是照片店。谁会料到,毕业相册的照片顺序,竟会是颠倒的呢。
“虽然绕了一段多余的弯路,但今后应该把调查的精力,集中在追寻木下悠子的行踪上吧。”法月贞雄警视这样想着,又开始浏览另一份报告。看完后,他明白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那份报告称,那天早上,警方在M公园的石墙下面,发现了被认为是木下悠子之人的坠落尸体。
法月纶太郎不想直接赶往,血腥气冲天的尸体发现现场,而是选择沿着公园外围,绕远而行。
M公园的绿地,为了迎接下一个季节,日渐芳香四溢。青绿色草坪的触感,将一种心旷神怡的快感,迅速传递到人们的脚上。天气十分温暖,才走了一会儿,身上便会冒出汗来。
法月纶太郎从石墙上向下张望,看到了父亲在路上的身影。他向父亲打了声招呼。
法月贞雄警视抬起了头:“楼梯在对面,快下来。”纶太郎按照吩咐走了下来。
“你迟到了哟。”法月贞雄警视说。
路面已经收拾干净,只留下了少许粉笔画出的痕迹。警视向两、三名部下,下达完指示后,叫过儿子纶太郎,与他并肩走了起来。
“案件结束了。木下悠子昨晚跳下石墙,摔死了,而且是当场死亡。”
“是木下悠子吗?”
“就是木下悠子。”父亲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么,那本相册究竟……”
“那是照片店的疏忽。不过是把名字,和照片弄错了而已。结果,被害人是北泽靖子,而杀人犯还是木下悠子。根本没有颠倒。”
“是这样啊。”纶太郎失望地回答,接着又问,“是自杀吗?”
“这种可能性很大。不过,从电话本里撕下的那张纸,最后并没有找到。”
“啊!……”法月纶太郎突然停下脚步,严肃地说,“那么,您特意把我叫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和我唠叨这些没用的吗?”
“有本日记,是北泽靖子的日记。木下悠子把那本日记抱在了胸前。那是本带锁的日记本,锁已经打开了。”
“要是还被锁上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也就是说,你的推理,至少有一点是正确的,所以,你有权最先阅览那本日记。因为按理说,你是第一发现人嘛。”
“我刚才命人去府警复印了。这会儿也该复印完了。所以,这里就没我们的事了。”
“等一下。”法月纶太郎说着,眼睛一直凝视着,发现木下悠子尸体地方附近的石墙。
在开往府警的车里,法月贞雄警视问儿子:“你真的认为,只要看了日记,就能真相大白吗?”
然而,法月纶太郎却沉默不语。
(五月二十八日)
三月四日
我决定从今天起,再次开始写日记。
现在,我心潮澎湃地把刚刚买来的日记本,翻到了雪白的第一页,恨不得要把一天里,恋人的一举一动,全部记录下来,就像我十八岁时那样。
不,如今握笔的我,也许不再是那个对工作抱有自信、有着三年工龄的女职员——北泽靖子了,而是跨越了七年时间,却依旧同那时一样内向的我。
但这些事都无所谓了。我的手已然按捺不住,真想赶紧写下今天下午,那场难以置信的重逢。
真宫凉一。光是写下这个名字,我似乎就已心跳加速、双颊通红了。
他是我时隔七年,重逢的初恋情人……
当我偶然间在远离K大街的街角的人群中,看到他的身影时,顿时惊讶得连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那时,我虽然对自己,竞然仅凭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认出七年未见的人,感到不可思议,但现在我明白了,其中真正的原因。
因为,在这七年里,我一直爱着他。无论他的身影如何改变,只要他在附近,我肯定能够马上认出他来。
真宫凉一(希望你能让我至少在这本日记中,这样称呼你)对我说:“这一定是春天带来的魔力。”
兴许真是如此呢。不过,恋爱中的女人,总会被神明赋予纤细的直觉——虽然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故此,我才能毫不犹豫地,向他打了招呼。连我自己都对此深感佩服。
(真宫凉一没有觉得难堪吧?)
若换了曾经的我,想来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那时的我,只会站在远处,努力地用自己的眼晴,追寻着他的背影,而且,这样就觉得很满足了。但这次如果我还是那样,默默目送着那个很有可能是他的人,渐渐远去,恐怕日后,我都要沉溺在悔恨的泪水里了。虽觉得有些差愧,但我还是心满意足。我从这七年的空白中,得到了一丝勇气,得到了越过人群,呼喊“真宫君”的勇气——也许,正是春天的魔力,使我得以这样做了。
想写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两件。
可是,现在已经很晚了,为了不影响明天,今天只妤就此搁笔,明天再写,谅也无妨。
晚安,凉一。
PS:悠子,对不起。
三月五日
昨晚有些欣喜若狂,似乎只写了高兴的事。其实,不全是高兴的事。有件事情是我必须写的,故而我决不能忘记,写下这篇日记。继续昨天的事情……
高中时候的我,比现在还要腼腆内向得多,所以在班里毫不起眼。我听过一个男生,曾经这样评价我,说我是个若隐若现的人,好像直到毕业之时,他都不知道我的名字……
总之呢,如果真宫凉一无法记起我是谁,我肯定是不会怪他的呀。
可是,他竞然清晰地记得我的脸!……不仅如此,还对我说,他仅凭一眼,就认出了我是谁。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別提多高兴了。这简直就是极飘欲仙的感觉。
然而……
该如何说呢,凉一竟然错误地把我当做了悠子!
之后,他这样说道:“我也没有想到呀,木下。真是太巧了啊。”
木下悠子!……
我顿时觉得脑子里,好像突然裂开了一个圆圆的空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我竞然嘴里说着“是呀”,并点了头。
我不能责备他。高三的时候,悠子和我经常一起行动,所以,不怪他会把悠子和我记混。最重要的是,即使他只记得我的脸,我也要感激他。
是我不好。要是那时明白告诉他,“我是北泽靖子”,就不会这样了,而我却害怕,我们两个人的关系,会因此变得不融洽,而导致无动于衷。
当然,如有机会的话,我还是想订正这个错误的,可我始终扭扭捏捏,错过了所有机会。结果,直到最后,我依然在装作木下悠子。
也许,我是害怕当告诉对方,自己是北泽靖子之后,真宫凉一对我的态度,会有所改变。我一边装作是悠子,一边和凉一谈论着,跟悠子间共同的往事。对和悠子形影不离的我来说,那也是和我的共同往事。虽然那样的往事并不多,但不可思议的是,每一件都意义深刻,十分充实。
就这样,我们把毕业后,各自的消息告诉了对方。
“啊,如此说来,步入社会的木下你,倒成了我的前辈啊。”
“别老说前辈、前辈的,好像我比你大几岁似的。话说回来,真宫你还在继续求学吗?”
“对,我一直在研究古代史,现在是Q大学硕士二年级学生。”
“好棒啊!……不过,今年已经是高中毕业的第七年了,四年加两年,不是还剩一年吗?”
“其实,我有一年没考上硕士。真惭愧。”
时间在弹指间过去了。我们约好这周末再见,而后便分开了。
也许,我是个骗子……
我不知道。
但我确实是装作悠子,欺骗着真宫凉一。
然而,这是无奈之举,我本身并无恶意,只是觉得:有些莫名的恐惧。况且,我没说过一句谎话,而非说不可的时候,我也只是沉默不语。
仅仅如此而已……难道,仅凭这一件事,我昨天的所作所为,就被全盘否定了吗?
不,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说的都是实话,而且,真宫凉一的回答、平静的微笑、以及阴郁的侧脸,对我来说,也都是真实无疑的。我很想那样相信。
我真的不是想要写这些话来辩解的。这篇日记,应该是我最初,打算写给悠子的——我要向她道歉。
若是平时,无论任何事情,都可以放心地和悠子商谈,但这次的事情,我不能当面向她坦白。我不能告诉她,我在时隔七年,重逢的真宫凉一面前,有意装作了她。
所以,我打算以写这篇日记的形式,向悠子坦白这件事情,把嘴里不能说出来的话,全部倾诉在这张纸上,拿去让悠子看,然后诚心诚意地向她致歉。
然而,当我在这张紙上倾诉时,竞不知不觉开始觉得,我的行为,是完全正当的了。这本日记,绝对不能让悠子看到,因为我依然心孔如庥,思绪紊乱。
这种失衡的心情,岂止一言难尽,根本就是说不清楚!……
唉,算了。周末就可以再次见到凉一了,到那个时候,再向他坦白真相,不就行了吗?他一定不会生气,而是莞尔一笑地原谅我。那样一来,我就没有必要,让悠子感到不愉快了。
不用再这样犹豫不定了!……
不过,我还是很对不起你啊,悠子……
(明天上班时,涂上颜色更明亮的口红吧。)
三月八日
最近,悠子的心情,好像不太好。是和未婚夫村上吵架了吗?虽然我对此一直很在意,却觉得自己这么问,是在多管闲事,于是,我便没有向悠子问起。
自从决定,不向悠子提星期天的事以来,我对她的态度,开始变得谨小慎微起来。
老实说,我对悠子还是存有一些愧疚之心的。虽然之前我故意没提到那件事——那时候我还打算,把这本日记给她看呢,但我无法把真宫凉一的事情,如实告诉悠子,还有另一个原因。
虽然悠子绝不会在我面前,说出此事,但我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想法。直到现在,她还是会不时抽出相册,长时间注视着里面的相片。她一定是在以这种形式,惋惜七年前自己暗恋真宫凉一的往事。
我并不是说悠子,没有把她的未婚夫放在心上。倘若现在村上在悠子面前消失,她一定会发疯吧,说不定还会马上死去。悠子对村上的爱,以及对他的难以割舍,已然到了如此程度。然而,悠子同时在以另一种爱的方式,爱慕着真宫凉一的影子。
得知此事,我便无法向悠子坦白凉一的事情了。对于七年前的我们来说,他是一个完全不可及的人,因为我们都在努力地,用眼晴追寻着他的身影,故而对同一个男人抱有好感,并未使悠子和我的关系,出现什么裂痕。
但是,现在不同了……
如果悠子得知,我和真宫凉一,在星期天重逢之事,可能会对我抱有强烈的嫉妒心。而未婚夫的存在,则完全是另一个问题了。对我来说亦是如此。
坦白讲,我十分嫉妒悠子。因为真宫凉一记住的,不是我的名字,而是她的。现在,凉一应该坚信,与自己重逢的女人,就是未下悠子。我对此悔恨不已。
女人,也许就是非常自私、任性的动物吧。
三月十一日
我真笨。
今天还是无法向真宫凉一坦白实情。本来已经坚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来,可一看到凉一的脸,我就不由得恐惧起来,失去了坦白自己名字的勇气。
我讨反自己。即使回到家,我也无法直面悠子的脸。我果然是个編子。
法月纶太郎着魔般地继续读着日记。翻着日记的同时,纶太郎的心情,被北泽靖子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的苦闷之情,紧紧抓住了。他觉得无比揪心,继续追寻着北泽靖子,以悲惨结局收场的恋情的行踪。
虽然已经过了四月中旬,但她依然为不能向恋人,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感到苦恼不已……
四月二十一日
我究竞为何总写着这些重复的话语?是要逃避良心的谴责吗?……也许是吧。一定是的!
直到现在,我依然在真宫凉一面前,装作“木下悠子”,而悠子本人,对此还一无所知。在这一个半月里,我一直欺编着,这两个对我至关重要的人。
我知道这件事情,无法让人原谅。可是,除了维持现状,我已经无路可走。如果告诉两人实情,他们也许会就此离我而去,而这正是我最害怕的事情。
对现在的我来说,只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安下心来,那就是这本日记的空白页。这是一个美好的秘密之地,这里的人,才是毫无伪装的真实的我。
四月二十二日
今天,和真宫凉一约会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我们说好今天一起去看场电影。那部电影以前我就一直想看,是四、五年前的一部美国片,讲的是幼年时分开的三兄弟,在十五年后重逢的故事。
电影院里坐满了情侣。
然而,当真宫凉一看到电影刚开始的时候,那三兄弟互相离别的情景时,竞说自己身体有些不适。
“抱歉,我受不了这个场面。我们还是出去吧。”
说完这句话,真宫凉一就像要从屏幕里逃走似的,立即向外面跑去。我追着他来到外面时,却看到他的脸色非常苍白,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还“呼呼”地喘着粗气。
“你没事吧?”我掏出手绢,边擦着他的额头边问。
“没事……”真宫凉一喘息着说。
“真对不起,邀你看这么一郜怪异的电影。”
“哪里,是我不好。”
“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我们很快就找到一家名为“威德罗”的咖啡馆。走进去之后,我们来到最里边,在一张光线照不到的桌子旁边,悄悄地坐了下来。
但紧跟着,我们俩就陷入了令人不悦的沉默之中。这时候,我不动声色地向他提问,想引出谈话的话题。
“对了,我听说你有个小你一岁的弟弟,他现在怎么样了?”
哪知真宫凉一听了之后,倏然脸色大变,仿佛我揭开了,他不想让人触碰的伤疤一样。
“弟弟已经不在人世了一”他小声嘟哝道。不,比起嘟哝,那声音更像是从他唇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我顿时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接下来,他又说了这番话:“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我杀死了弟弟。”
四月二十三日
今早,悠子说自己有些反胃,向公司请了假。我发现她最近的样子,很是不对劲,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呢?
我放心不下,便决定下午提前下班,回来照顾悠子。哪知回到家里一看,她正安然无恙地看着电视呢。她说自己感觉好多了。悠子真奇怪。
可是,难道她……?
五月二日
我在公司听到了不好的传言!悠子和村上之间,果然出了什么事。虽然不知道传言的真假,但我听说:村上和其他女人,已经同居两个月左右了。如果此事属实,悠子无疑是被村上背叛了,说不定连婚约也不得不解除啊。
悠子什么都没告诉过我,而我也不能问她这些事情,只能等待悠子主动向我吐露实情了。
可是,如果村上和悠子的关系终结,那她肚子里的孩子——虽然悠子一直在隐瞒,但是,我很早就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又该怎么办呢?……
五月六日
今天,我和真工凉一说好了,一起去植物园。但是,昨天很晚才回来的悠子,她的样子很怪,我担心留下她一个人会出事,决定陪在她身边一天,于是,就急忙给凉一打电话,暂时取消了约会。
我费了很大劲,才没让悠子听到电话内容,但就算我不费这么多心,悠子看到我每个星期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肯定也开始起了疑心吧。
中午的时候,悠子告诉了我。那个传言是真的。
星期六晚上,村上突然向悠子提出分手。虽然她已提前料到,这一天早晚会到来,但听到那句话,当真从他口中说出,还是受到了打击。她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漫无目的地徘徊在夜晚的大街上。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没办法了。”悠子满不在乎地回答,“只好分手了呗。”
“可是,他太过分了啊!……悠子,你告诉他肚子里孩子的事了吗?”
“他是知道的呀……”悠子只说了这句话。
“那他要怎么做?这不是他的孩子吗?”
然而,此后她什么话也没说。可怜的悠子。但我也无计可施。
五月十一日
对悠子的担心,使我无心工作。
上个星期没能见到真工凉一,我已经十多天没见他了。好想快些见到你啊。
十点左右,悠子从医院回来了。悠子只说了一句话,声音像死人般苍白无力。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啊!……”
法月纶太郎从唇间,发出了低沉的呻吟声,战战兢兢地翻开所剩无几的纸页。
五月二十日
真工凉一邀请我去听在N酒店举办的钢琴音乐会。凉一以为我会弹钢琴,所以,才特意遨我去听今天的音乐会。
然而,我根本就不会弹钢琴。钢琴弹得好的人,当然不是我,而是悠子。凉一也许是想起了高中音乐课上,悠子熟练地弹奏过钢琴吧。为了让我高兴,他才买的今天音乐会的门票。
可是,他的好意却阴差阳错地,传达到了我这里。在他面前,我的确是木下悠子,也弹得一手好琴。可真实的我,并非木下悠子,不仅不会弹琴,连乐谱都无法完整地认下来。
他认为的我——木下悠子,和真正的我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而我也绝对无法填平这道鴻沟。我无论何时,都一直深爱着的真工凉一,对于真实的我来说,或许只是另一个人吧。
演奏在不绝于耳的掌声中结束了,就在我们准备回去的时候,真正的悠子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大厅的人群中。
我顿时感到一种声音,正在摩擦我的耳朵,霎时变得六神无主。我心想:这下完了。
我想起悠子在很久以前,就买了这场音乐会的预售门票,所以,她在这里出现,也在预料之中。
好险啊!……
不过,她的身影立即淹没在人群中。悠子一定没看到我们两个,而且,凉一也肯定没有发现悠子。这样一想,我便松了口气。
自己真是走运!假如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了对方,那我至今为止所说的谎言,可就全部穿帮了啊。自己真的很走运啊。
“北泽靖子未免太乐观了吧。”法月纶太郎心下暗想。
其实,木下悠子在那时,肯定看到了他们俩,而且,还注意到了那个和北泽靖子,在一起的男人,与自己曾经爱慕的真宫凉一十分相像。
这是所能想到的最糟糕的时机。悠子刚刚打掉,被未婚夫抛弃的孩子,正处于精神最不稳定、猜忌心和被害妄想心理,最为严重的时期。而恰在这个时期,她看到了这种情景。这恐怕对木下悠子来说,肯定是个沉痛的打击。
在连续数日里,她对北泽靖子的猜疑,越发深重了起来,可能发觉到了不少事情。于是,她终于选择在北泽靖子不在家的时候,翻出她的日记本,撬开上面的锁,看到了日记的内容。
对木下悠子而言,北泽靖子的行为,就是对自己最坏的背叛的体现吧。由于夺去她的名字和往事、与真宫凉一恋爱,并隐瞒此事的北泽靖子,是和她交情不浅的朋友,因此,木下悠子反而认为,这件事更不能原谅,故而对靖子抱有了厌恶吧,法月纶太郎如此想象着。
不管怎么样,木下悠子的精神,在那一时刻,完全崩溃是毋庸置疑的。然后,在案发的二十五日晚,精神失常的木下悠子,一个劲儿地责难北泽靖子,并将其勒死。
关于她把日记和电话本里的那页纸(上面应该记录着,真宫凉一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带走的真正理由,法月纶太郎也已经弄明白了。她一定是想和真宫凉一见面,纠正这个错误。她想让凉一读到北泽靖子的日记,然后,让他承认真正有资格被他爱的人,不是北泽靖子,而是名副其实的木下悠子——也就是她自己。
不过,不难想象,木下悠子的意图,最终以失败告终。在M公园石墙下,发现的她的坠落尸体,如实地宣示了这一点。
(五月三十日)
法月纶太郎再次走进书房,闭门专心写作。
一天中的大半时间,都是在他埋头于书案中度过的。法月纶太郎喝下好几杯苦涩的咖啡,乱抓头发,凝视天空,摩挲着手上的笔杆子,然后……当然是下笔写作。
可是,当一天快要结束时,在他长长的叹息中,完成的成果,却只有自己不满意的,仅写了七行半左右的文章,以及塞满垃圾桶、堆积如山的稿纸纸屑。
他又看了一遍,这篇七行半左右的文章。然后低吟着,用力在上面画上红线,删掉了这篇文章。
法月纶太郎只是觉得,一阵针扎般的刺痛,仿佛有荆棘深深剌入了他的脑髓。这当然跟北泽靖子的那本日记有关。
案件的某处,好像有一个不自然的因素,正在阻碍着自己。某一种奇妙的东西,正在他的意识中,发出警告的光线。
“那究竟是什么呢?……”法月纶太郎正在苦苦思索着,“是相册的照片吗?”
与此同时,他明白了那个不自然因素的真面目:真宫凉一不可能将木下悠子和北泽靖子混淆。
即使两种事物,具有相似的特征,人们也未必会因此,就将这两种事物混淆。相反,即使它们之间,未必有相似的特征,但如果没有可以将这两种事物,明确区分的特点——特别是被强调的点,人们有时就会意外地,混清这两种事物。
木下悠子和北泽靖子的情况,又是怎样的呢?
虽然二人的面相、身形并不相似,但她们自高中时代起,便形影不离,没有凸显二人相互独立存在的个性。总之,如果她们保持这种状态毕业,几年以后,二人就会变成极易被人混淆的组合。
可是,毕业将近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情,激发了二人各自的显著特征。不用说,这件事就是毕业相册里,二人的照片被颠倒的意外。
由于这场意外,毫不起眼的两个人,反而变得凸显了出来。至少每当与这二人同届毕业的人,翻开这本相册的时候,都会想起这一对“被弄错的两个人”吧。
当然,真宫凉一应该也记得此事。
因此,倘若真宫凉一在街角,看到了久别的北泽靖子,他的脑海里,最开始浮现出的印象——也就是过去某种,带有强调性的特征,或许就是她是“被弄错的两个人”之一吧。
弄错一次的事物,反而会被人记住,从而以后不会再错。这样一想,真宫凉一这个人,如此轻易地就将她认作是木下悠子,就显得非常奇怪了。
“这样一来……”法月纶太郎像是在整理思绪般,自言自语地说道,“北泽靖子真的和真宫凉一重逢了吗?”
“答案是NO!……”
法月纶太郎的身后,突然传来父亲法月贞雄警官的声音:“有关真宫凉一的核査报告,今天下午送到了。你的怀疑是对的。北泽靖子不可能和真宫凉一重逢——你小子仔细地给我听好了,纶太郎。真宫凉一六年前遭遇车祸,死了!……”
法月贞雄警视一脸严肃地继续说道:“也就是说,北泽靖子的日记中,与‘真宫凉一’有关的叙述,全部是以她的妄想,胡乱编造出来的。”
“精神失常的人,不止木下悠子一人,实际上在她之前,北泽靖子的精神,也同样出现了异常。
“恐怕导致这种状况的事情,就发生在三月四日。北泽靖子那天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但这次如果我还是那样,默默目送着那个很有可能是他的人,渐渐远去的话,恐怕日后,我都要沉溺在悔恨的泪水里了。
“北泽靖子的妄想,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也许那天,她真的看到了一个男人,和真宫凉一非常像吧。然而,内向的她无法在现实中,积极主动地接近那个人,之后,她一定沉溺在了悔恨的泪水中。溺水者都会抓住稻草。而她抓住的,却是歪曲的防卫机制——妄想狂。
“这样一想,木下悠子必须跳下石墙,自杀的原因,也就明白了吧。
“木下悠子以为:北泽靖子靠虚无的妄想,描写出的那段恋爱故事是真的,便擅自将其理解为背叛,在情绪失控的状态下,她失手杀死了北泽靖子。可是,恐怕她知道了那电话本里,记录的住址和电话号码,都不存在,是虚构的以后,所以她恍然大悟……日记里的内容都是编的!……
“最后,她只好怀着对自身罪行的恐惧感和无奈感,了结了自己的性命……虽然这些内容残酷无情,但只有这样,案件才能够解释得通。对吧,纶太郎?”
“我不这样想!……”法月纶太郎淡淡地答道,两只失魂落魄的眼睛,仿佛正望着远方。
(六月一日)
他用殉教者般的姿态,迎进了来访者。
法月纶太郎对他说:“我不是警察,所以这次拜访,完全是非正式的。你在这里说的所有内容,我是不会透露给外界的。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你想知道什么?”他问道,声音毫无抑扬感。
“我想知道木下悠子,为什么非死不可。”
“是她自己跳下去的……”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辩解的语气,“星期日的早上,我接到她的电话。她用我完全没有听过的声音说:‘我是木下悠子。真宫,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然后,我就和她说好,那天晚上,我们约在从公园见面。这时她又说:‘我只能等晚上天黑以后才能出门。’”
“星期日早上之前,你没有接到过类似的电话吗?”
“这个嘛。直到星期日的早上,我一直处于即使有电话打来,也听不到的状态中。”
“我觉得那个电话很可疑。”他继续说,“虽然我认识一个,名叫木下悠子的女人,但电话里的声音,和她的完全不同。
“可是,出于一个原因,我还是决定,前往约定的地点,去和电话声音的主人见上一面。”
“你所说的原因,”法月纶太郎用叮嘱的口吻,向他问道,“指的是发生在上星期五的,女职员北泽靖子被杀一案吧?”
“不错。因为我在报纸上,看到的那张被害人的脸,是我认识的木下悠子的脸。”他的声音平淡得令人惊奇,“我想,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有必要去见见打来电话的那个人,向她询问事情的经过。
“约定的时间,是晚上九点钟。虽然我比约定时间,有些提前地去了M公园,但是,她在那很早之前,就已经待在那里等我了。
“她看了看我的脸,然后说了一声‘凉一’,并向我拥来。我避开后,她表情非常哀伤地向我倾诉说:‘凉一,你被欺骗了啊。看过这个你就能明白真相了。真正的木下悠子,就在你的眼前,就是我啊。’说完,她交给我―个日记本。”
“我知道日记的内容。”法月纶太郎平淡地说。
“我在街灯下看完了日记。那本日记的内容,简直太令人惊讶了。我终于开始明白她——北泽靖子,经常向我流露出失落表情的原因。
“然而,我并没有感到自己被人欺骗,反而松了一口气……不过,我立即想起,报纸上刊登的照片和名字,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是你杀了她吧?’我责问她说。
“她好像对此颇感意外,对我说:‘你为什么这么生气?……靖子一直在盗用我的名字,她在欺骗你啊,真正的木下悠子,是我才对啊。’
“‘求你了,凉一。请你回忆一下,我在七年前,上高中时候的往事。你想起来的,应该只有我的名字才对啊。而你爱的那个人……’
“‘不……别说了!……’我怒吼着,然后这样对她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七年前的往事。我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你。我爱的根本不是你的什么名字,而是她的人。可你竟然杀了她。’
“‘你……你……?’她惊讶地凝立住。
“‘不错,我的名字已经不是真宫凉一了。那是我哥哥的名字。’
“‘虽然这么说很对不住你,但我哥哥他——真宫凉一,在六年前遭遇车祸,已经死了。你好像对此还一无所知呢吧?’我如此说道
“‘你骗人!……’她难以置信似的哭喊着。
“我没骗你,是真的。
“她的脸色变得铁青,这仿佛预示着她内心的崩溃。她说:‘看来是我是完全误会了啊。’
“她突然伸过胳膊,从我手中夺过日记本,然后推开我,向石墙方向跑去,我则在她的后面追赶。然而,就在我想要阻止她时,胳膊却一把抓空了,之后便听到下落的惨叫,紧接着是‘啪嚓’一声……”
“关于木下悠子的死,我先暂时认为,是如你所说的那样吧。”法月纶太郎仿佛要强行插入对方话语似的说,“那么,这次就请你解释一下,你哥哥死掉的那件事情吧。”
“哥哥大我一岁,却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一道微弱而冰冷的光,穿过了他的眼底,“我从小就敬重他——只敬重哥哥一人。我们互相理解。没有其他兄弟,能像我们俩这样,心意深深相通吧。我们两个人之间,不存在任何谎言和秘密。
“可是,就在我进入高中的那一年,我们俩因为一件事情,不得不分开生活。天生体弱多病的我,那年生了一场小病,主治医生建议我易地疗养。虽然我讨厌与哥哥分开,而极力反对过,但是,最终还是没能说服家人,他们决定:把我送到信州的伯父、伯母家里,暂时居住。那时,哥哥也加入到了说服我的行列,现在想想,哥哥也许是想培养我的自立心,让我不要总是依赖哥哥吧。
“不过,在信州的生活,并不像我想象得那样寂寞,因为哥哥会每周不落地给我写信。当然,我也会给哥哥写很长的回信。对当时的我而言,每一天似乎都是为阅读哥哥每周寄来的信,和写回信而存在的。
“虽然无法和哥哥直接对话,但我觉得,通过互通信件的形式,我们之间,又有了更加深刻密切的联系。”
“你就是通过那些信,知道了木下悠子的存在吧?”
“没错!……”他回答说。
“我上高二的时候——也就是哥哥上高三的时候,从六月左右开始,哥哥的信里,便频繁出现了一个名叫‘木下悠子’的名字。我立刻就明白了:哥哥对那个同学,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好感。那时关于她的叙述——就连上课的时候,哥哥和她眼神相对,这类琐事,他都没有漏掉——占据了哥哥来信中的大部分内容。这使得和木下悠子素昧平生的我,都觉得仿佛每天都能看到她的脸一样。
“然而,身为弟弟的我,以及心胸如此豁达的哥哥,在对待他人、特别是对待女性的时候,则都显得十分腼腴内向。结果,哥哥直到毕业的季节,都没有对她表白自己的心意,就这样直接去了北海道的大学。自那以后,哥哥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事情就此收场。”
他突然停住了话语。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高三的秋天,我把哥哥就读的北海道的大学定为目标,发奋苦读。就在那时,我却听到哥哥遭遇意外,身受重伤的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一样。我和父母一起飞往北海道时,接到了哥哥病笃的通知。那真是一次绝望的航程啊。
“无论如何都要努力看到哥哥最后一眼……我至今还能时常梦到那个场景。我紧紧地握住哥哥的手,呼喊着哥哥的名字,可是,哥哥已然无法回应,沉默安详地死去了。
“我还记得那时,我说了一句:‘永别了。’
“哥哥就这样轻易地死去了。葬礼也只是由亲属,悄悄地给置办的。我就这样突然地失去了对我来说,最为重要的亲人。”
这个时候,法月纶太郎充满疑惑地问道:“如此说来,你对你哥哥的死,应该没有任何责任吧?”
“你指的是四月二十二日那天,我对木下悠子……不,是北泽靖子透露的话吗?”
“对。”法月纶太郎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样的话,我当时说的话,并不是这个意思。那是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正如文字所说,是‘弟弟’的意思。
“因为在她的面前,我必须继续保持真宫凉一的身份。为此,决不能允许本来的我——真宫凉一的弟弟——存在。我这么说,你应该能够明白了吧?”
“我明白了,请继续说。”
“失去哥哥的同时,我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然而,我突然意识到:哥哥还留下一样东西。那就是木下悠子。哥哥一直深爱着的女人。通过哥哥的来信,我对那个素昧平生的女人,顿时萌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爱意。既然失去了哥哥,那我就要接替哥哥,继续偷偷地爱着木下悠子。
“当然,这种感情毫无意义。因为我爱的是一个素昧平生、将来也几乎不可能见到的女人。可是,这是我那时唯一能够做的事。这是我所剩下的唯一的人类情感。
“哥哥死后,他髙中毕业时候的相册,作为遗物之一被我继承。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木下悠子的真实容貌……不,是以为接触到了。
“哥哥在信中,对木下悠子的相貌只字未提。因为哥哥总是抽象地描述她。因此,一直对相册里的照片被弄颠倒一事,一无所知的我,直到在M公园,被真正的木下悠子,指出错误以前,都从未想到,与自己交往的女人,并不是木下悠子。
“之前,我一直相信,相册里的那张笑脸,就是北泽靖子,对此我深信不疑。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在乎这个错误了。就算她再以别人的名字出现,我也只爱北泽靖子。永远,永远……”
闻言,法月纶太郎只好说道:“你们被过去束缚得太紧了,应该更关注现时才对。”
“你说说,我们应该关注现在的什么?……”他反问道,“关注什么?”
法月纶太郎没有回答。
只听得那人继续说道:“我本来就一无所有,现在更失去了一切。我什么也不要。与他人产生瓜葛,只会招来不幸。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我不会再爱第二次了,绝对不会!……”
“春天有春天的悲哀啊!”法月纶太郎想道,“被春天背叛的人,应该相信什么才好?若二人在别的季节相遇,或许就不会这样,擦身而过了吧。倘若没有春天的骗术,说不定这两人,会迎来另一个美好的结局。”
那一定一个同时适合北泽靖子和真宫城二这两个人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