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神父在生命中的某个阶段发现,若不竭力抑制身体的轻微抖动,就很难将帽子挂到帽钩上。这种毛病的源头,其实不过是异常复杂事件中的一个细节而已;然而,在他忙碌的一生中,这也许是能使他记起整个案件的唯一细节。它可以追溯到那件令警察局的医官博伊恩倍感困扰的事实,为此,他曾不得已在12月某个严寒的早晨派人来请布朗神父。
博伊恩医生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是个让人难以捉摸的爱尔兰人。像他这类的爱尔兰人并不鲜见,他们会滔滔不绝地大谈科学的怀疑论、唯物主义、犬儒主义;但只要一说到宗教仪式,他们便会一口咬定说,那些都起源于他们本国的宗教传统,断无其它可能。很难说清楚他们的信条仅仅是浮光掠影还是本就根深蒂固;但可能性更大的是,两者兼有,而夹在中间的却是一大堆唯物主义。不管怎样,每当他觉得可能会涉及到这类问题时,他就会把布朗神父请来,虽然他并不刻意表现出自己喜欢这样。
“我不能确定是否需要你来,”他上来就说。“我什么都不能肯定。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案子该由谁办,是医生、警察还是神父。”
“噢,”布朗神父微笑着说,“我想你既是医生又是警察,我似乎是少数派。”
“我承认你是政客们所说的那种负有使命的少数派,”医生说。“我的意思是,你有自己的本职工作,同时也干些我们这一行的事。但是很难说这事到底是谁的本行,是你的,我们的,还是精神病院院长的。我们刚收到一位先生的请求,他就住在附近山上的那所白房子里,因为担心有人要谋杀他而请求保护。我们已经尽可能了解到了一些情况,也许我该从头给你讲一讲这是怎么回事。”
“大致情况是这样的,在英格兰西南部,有个叫艾尔默的大地主。他结婚很晚,育有三子,分别是菲利普、斯蒂芬和阿诺德。而在他单身的时候,由于担心无后,便收养了一个叫约翰·斯特雷克的小男孩,他认为这孩子非常聪明且很有发展前途。这孩子来历不明,有人说他是弃婴,也有人说他是吉普塞人。我想这后一种说法与艾尔默晚年的表现有关,他沉溺于各种神秘之事,其中包括看手相和占星术。他的三个儿子说,怂恿他这么做的就是斯特雷克。不过,这三个儿子还说了许多别的事。他们说斯特雷克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尤其是个谎话连篇的人;他是个说谎的天才,擅于随机应变编造谎言,能在侦探面前蒙混过关。不过,考虑到以往发生的那些事,也可能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偏见。
也许你或多或少能想象出后来的事情。老人几乎把他的一切都留给了这个养子。在他去世后,几个亲生儿子便质疑他的遗嘱。他们说,父亲是遭到恐吓才屈服的,不客气地说,是被吓糊涂了,才有了这种愚蠢的举动。他们说斯特雷克曾以极其怪异和狡猾的办式对老人施加影响,无视他的护士和家人,在他弥留之际对他进行恐吓。不管怎样,他们似乎成功地证明了老人精神状况出了问题,因为法院宣布遗嘱无效,他的三个儿子继承了全部遗产。据说当时斯特雷克的表现很可怕,他大发雷霆,发誓要把他们三兄弟全杀掉,一个接一个,谁都别想逃脱他的报复。现在要求警察保护的是阿诺德·艾尔默,他是三兄弟中的老三,也是最后一个。”
“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神父严肃地看着他说道。
“对,”博伊恩说。“另两个已经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这就是令人生疑的地方,没有证据表明他们是被谋杀的,但是被谋杀的可能性相当大。老大继承了父亲名下的土地,据说是在他家花园里自杀的。老二进入制造业当了老板,头撞在他自己工厂的机器上死了;他也可能是一脚踩空,掉下去撞死的。可是,如果确实是斯特雷克杀了他们,那他肯定狡猾透顶,不仅能从容作案,还能让自己全身而退。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也许事情从头到尾都是狂想症患者将种种巧合想象成了某种阴谋。所以,我需要一个头脑清醒、无公职的人去和这位阿诺德·艾尔默先生谈谈,了解一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有妄想症的人会有什么样的表现,也能识别出一个人是否在说实话。我想让你先去打探一下,然后我们再着手处理。”
“这似乎怪得很,”布朗神父说,“你们之前居然不认为有认真对待的必要。假如这件事真有什么内情的话,它也存在了很长时间了。他选择此时请求你们保护有什么特殊理由吗?”
“你可以想象得到,我考虑过这个问题,”博伊恩说。“他的确给出了理由。但我承认,这是让我感到困惑的缘由之一,我觉着这不像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胡思乱想那么简单。他声称他所有仆人都突然甩手不干,离开了他,情急之下,他只得请求警方来守护他家。在向他了解情况的过程中,我确实发现山上那幢房子里的仆人大批出走了;当然,小镇上也是流言四起,众说纷纭,我敢说那些都是一面之词。根据仆人们的描述,他们的主人整日烦躁不安,恐惧万分,吹毛求疵,变得令人无法忍受;他要求仆人们像哨兵和医院的护士那样熬夜轮班守护这房子;他们一刻都不得闲,因为他要求必须有人陪着他。就这样,仆人们都说他是个疯子,然后就全走了。当然这并不能证明他真是个疯子;不过,如今这个时代,一个人居然要求他的男仆或者客厅女佣去充当武装警卫,这的确够稀奇的。”
“于是,”神父微笑着说,“他就要求警察来充当他的客厅女佣,因为他的客厅女佣不愿充当警察。”
“我也认为那很过分,”医生表示赞同:“但我得负责任,在断然拒绝之前需要找个缓兵之计,而你就是缓兵之计。”
“好极了,”布朗神父爽快地说。“如果你没意见,我现在就去拜访他。”
小镇周边连绵起伏的原野覆盖着一层严实的白霜,晴朗的天空散发着刺骨的寒意,东北方向,血一般的火烧云已经悄然爬上了天空。就在那片较为阴暗、不祥的色彩背景中,山上那栋房子若隐若现,房前的几根灰白支柱,构成了短短一段古典造型的石柱廊。一条直通房屋的蜿蜒小径越过起伏的高地,倏然消失在一片黑乎乎的浓密灌木丛中。当他快走到灌木丛时,感觉空气似乎越来越寒冷,仿佛正在接近冰屋或北极。但他是个非常务实的人,从来不会将幻想当成现实。他只是抬头望着房顶上飘浮的乌云,欢快地说:“要下雪了。”
穿过低矮的意大利风格铁艺门洞,他走进了满目凄凉的花园,那是原本井然有序的东西突然被人遗弃后产生的无序之景。深绿色的草木披挂着斑斑白霜,呈现出一片灰色;大量疯长的杂草已经开始侵蚀花坛,原来齐整的边沿变得犬牙交错。那座房子的下半部隐没在草丛和灌木丛之中。这些植物大多属于四季常青或耐寒的品种;虽说也是满目浓密的苍绿,但又因为是在北方的缘故,很难称得上郁郁葱葱,称之为北极丛林恐怕更恰当。这种类比在某种程度上也适用于房子本身,它那排廊柱和古典立面,原本该俯瞰地中海,如今却偏偏迎着北海的寒风渐渐凋零。各处零星显露的古典装饰更加重了这种对比;女像柱以及依照古典悲喜剧形象雕刻的面具,从这座建筑的各个转角俯视着灰色杂乱的花间小径,饱经风霜的面孔看上去斑痕累累。涡形柱顶也似经不住寒冷的侵袭而蜷起。
布朗神父走上杂草丛生的台阶,来到了一处两边立有巨大圆柱的宽阔门廊,上前敲门。等了几分钟后没见动静,他再次敲门,然后背对门站在那里耐心等候,同时眺望着远处渐渐暗下去的景致。北方飘来的一大片乌云,将一切都笼罩在了阴影之下。布朗神父向外瞭望的时候,感觉头顶上的柱子在暮色中显得又大又黑,他看到那大团乌云泛着乳白光晕,如同一个巨大的华盖滑过屋顶,笼罩门廊。这个有着乳白色边缘的华盖越降越低,似乎要落入花园,渐渐地,这片浓云飘走了,只在冬日的天空中留下丝丝缕缕的银白,映出落日余晖。布朗神父一直等待着,房子里没有丝毫动静。
然后他轻快地走下台阶,绕着房子寻找其它入口。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侧门,并用力敲了几下,接着等。然后他又拧了拧门把手,发现门关得很死。神父只好沿着房子边缘踱着步子,寻思着自己可能面对的各种情形,猜想着古怪的艾尔默先生或许深藏在房中,因此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也许外面传来的声音让他以为是登门寻仇的斯特雷克,因而将自己藏得更深。或许仆人们在清晨离开时只打开了一道门,随后就被主人上了锁;然而无论艾尔默做了什么,以仆人们当时的心境来看,他们不大可能会仔细留意关严各处门窗。神父继续四处搜寻:这个地方其实并不大,只是透着些许矫饰的气息;没多大会儿,他已经转了一圈。紧接着,他便发现了他预料中要搜寻的地点。有间屋子的落地窗挂着窗帘,窗前爬满了藤蔓,不过,窗户开着一条缝,肯定是有人忘记关了。他进去后发现这是个中心房间,里面装饰得比较过时,但布置得很舒适,一边有个楼梯通到上层,另一边有扇门通向外边。他正对面是另一扇门,嵌着红色玻璃,以现代人的品位来衡量,显得不免艳俗;看着像是用廉价彩色玻璃制成、身穿红袍的人像。在他右边的圆桌上放着一个大碗似的水族缸,盛满发绿的水,里面的鱼和类似的活物好似在水池里一般游曳。水族缸对面有棵枝繁叶阔的棕榈树。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如此枯燥乏味,完全是维多利亚时代初期的风格,因此当他看到帷幔遮掩的壁龛里有部电话的时候,不免感到很稀奇。
“谁呀?”彩色玻璃门后传来一声尖利的疑问。
“我能见见艾尔默先生吗?”神父不无歉意地问。
门开了,一位穿着孔雀绿便袍的男子满脸狐疑地走了出来。他头发乱蓬蓬的,像是一直躺着,才起床的样子。但从眼神看,他不但很清醒,而且还很警惕。布朗神父很清楚,生活在幻觉或危险阴影中的人,往往会顾不上打理自己,变得不修边幅。从侧面看,他有一张鹰一样的脸。但要是从正面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蓬乱的棕色胡须。
“我就是艾尔默先生,”他说,“我从未想过还会有访客。”
艾尔默先生惴惴不安的眼神促使神父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如果这个人真的只是偏执狂,他就更不会反感直来直去的做法了。
“我想知道,”布朗神父轻声说,“你是不是真的从未想过会有访客。”
“你说对了,”他镇定地说。“我一直在等一位客人,可能也是最后一位客人。”
“我希望不是这样。”布朗神父说,“不过,我推断出,我不大像是你期待的那个客人,至少这能让我松口气。”
艾尔默先生爆发出一阵狂笑。“你当然不是,”他说。
“艾尔默先生,”布朗神父开门见山地说,“我贸然来访,真不好意思,不过我的朋友告诉我你遇到了麻烦,并请我来看看是否能为你做点什么。实际上,在这样的事情上,我还小有经验。”
“没有像这样的事,”艾尔默说。
“你的意思是,”布朗神父说,“你们这个家族发生的不幸都是非正常死亡?”
“我的意思是,它们甚至都称不上是正常谋杀,”艾尔默答道。“那个要将我们斩尽杀绝的人简直就是地狱里的恶鬼,他的力量来自地狱。”
“所有邪恶只有一个来源,”神父郑重地说。“但你怎么知道它们不是正常的谋杀呢?”
艾尔默以手势作答,示意客人坐到椅子上。然后他自己慢慢坐到另一把椅子上,皱着眉,双手搭在膝盖上;但当他抬起头时,表情比刚才温和了许多并带着更多的关切,说话声也变得相当亲切和克制。
“先生,”他说,“我丝毫不希望你把我想成不讲理的人,我通过推理得出了这些结论,不幸的是,想到底也只能是这种结果。我读了大量这方面的书;因为只有我继承了父亲在这类玄奥事物上的学识,从那之后我也就继承了他全部藏书。但是我要对你讲的,不是基于书本上的东西,而是我亲眼目睹的。”
布朗神父点点头,艾尔默接着往下说,字斟句酌似的:“就我大哥的事来说,最初我也不能肯定。在他被枪杀的地方没有发现任何痕迹或脚印,只有丢在他旁边的一把手枪。但他才收到一封恐吓信,肯定是我们的仇人写的,因为信上有个记号,像个带翅膀的匕首,这是他邪恶可憎的把戏之一。再有就是据一个女仆说,她在黄昏时看到有东西顺着花园围墙移动,那东西很大,不可能是一只猫。我也没再往下深究;我要说的是,假如凶手真来过,他也没留下任何踪迹。可是,当我二哥斯蒂芬死的时候,情况就不同了;从那以后,我就都明白了。在工厂的大烟囱下面,有台机器在露天脚手架上运转;我二哥被铁锤击倒后不久,我就爬上了平台;除了那个铁锤,我没发现任何其它可以打倒他的东西。不过我有个重要发现。”
“在我和工厂大烟囱之间冒着厂里排出的滚滚浓烟;但透过浓烟的间隙,我看到烟囱上站着一个像是披着黑斗篷的黑色人影。含有硫磺的烟雾又在我和烟囱之间弥漫开来;当烟雾消散后,我抬头看远处高耸的烟囱——那儿根本就没人。我是个头脑清醒的人,我要问所有头脑清醒的人,他是怎么爬上那个令人眩晕、无法攀登的烟囱上去的,他又是怎么下来的呢?”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神父,似乎要让他解开这个谜题;沉默片刻后他突然说:“我二哥的脑浆都被打出来了,但身体完好无损。我们在他口袋里发现了其中一封警告信,日期是出事的前一天,上面打着飞行的匕首那个标记。”
“我能确定,”他语气沉重地继续说,“那个飞行的匕首标记不会是随意或者偶然留下的。跟那恶人有关的任何事都不会是偶然的。他精于设计;尽管是个极其黑暗、错综复杂的设计。他的脑子里不仅充斥着各种精巧的诡计,而且还有各种标志和密语、无声的符号和无字的图象,全是你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他是世上最恶毒的那种人:他是个邪恶的神秘主义者。目前我不敢妄言已破解了这个标记的全部秘密;但看来可以肯定,这个标记与他针对我们这个不幸家族所做的一切,那些惊人的、难以置信的活动之间,必定存在某种关联。菲利普在自家草坪上被打死,但找不到任何跟凶手有关的蛛丝马迹,难道说这种诡异的死法跟某种带翼的凶器扯不上任何关系?那像羽毛箭一样的带羽毛状翅膀的匕首,靠斗篷做翼悬在高耸的烟囱顶上的那个人,这两者之间难道没有任何关联?”
“你的意思是,”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说,“他就一直在空中飘着?”
“是术士西门干的,”艾尔默答道,“就象黑暗时代流行的预言所说,敌基督会飞。无论如何,信上有带翼的匕首;不管它能不能飞,它肯定能杀人。”
“你是否注意到它印在什么样的纸上?”布朗神父问道。“是普通纸吗?”
神秘莫测的艾尔默突然爆出一阵狂笑。
“你可以看看是什么样的,”艾尔默板起面说,“因为今天早上我也收到了这样一封信。”
他现在坐在椅子上,向后靠着,蓄着山羊胡的下巴抵着胸部。那件绿色便袍有些小,两条长腿露了出来。他身子没动,只把一只手伸进便袍口袋里摸索,然后掏出一小片纸,胳膊僵直,手里的纸片抖动着。他的整个架势让人觉得他得了偏瘫,既僵硬又衰弱。但神父后来的一席话对他产生了奇特的振奋作用。
布朗神父有点儿近视,他眨着眼看了看艾尔默给他的那张纸。那张纸比较特别,粗糙却不普通,就像取自某位艺术家的素描簿;上面用红墨水清楚地画了一把带翅膀的匕首,那翅膀就像赫耳墨斯的信使权杖,上面写着:“得此者,次日死到临头,步其兄长后尘。”
布朗神父将那张纸扔到地上,挺直身体坐在椅子上。
“你不能被这种东西吓倒,”他厉声说。“恶魔总是企图让我们绝望,进而陷入绝境。”
令神父诧异的是,这个垂头丧气瘫坐在那儿的人受到了惊动,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如梦方醒。
“你是对的!你是对的!”艾尔默大叫着,显得异常激动。“恶魔会发现我还没那么绝望,也没有陷入绝境。也许我拥有比你想象中更大的希望、更得力的帮助。”
他双手插兜站在那里,皱起眉头盯着神父,而神父则在透着紧张的沉默中,一时产生了疑问,不清楚他的大脑是否因长期处于险境而受到了影响。可他说起话来,条理很清楚。
“我敢肯定,我的两位兄长因为用错了武器,这才遭到惨败。菲利普握着转轮手枪,所以死后被人们认定为自杀。斯蒂芬有警察保护,可他同时也感觉这种状况有些可笑;他不允许警察跟他一起爬上脚手架,结果他在上面只站了片刻就出事了。他们两个都变得玩世不恭,对我父亲临终前那段时日表现反常,痴迷于神秘玄奥之事反应过度,陷入怀疑一切的另一个极端。但我一直很清楚,他们对我父亲了解的远远不够。没错,他研究魔法,最终被黑魔法断送了,倒在斯特雷克这个恶棍施加的黑魔法之下。但我的兄长们选错了解药。解除黑魔法的不是野蛮的唯物主义或尘世智慧,而是白魔法。”
“那取决于,”神父说,“你的白魔法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银魔法,”另一个人低声说,像是在透露什么秘密。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你知道我说的银魔法是怎么回事吗?请稍等一下。”
他转身打开红色玻璃门,进了走廊。这房子不像布朗神父想象的那样深;那扇门并未通向什么内室,只见一段很短的过道,尽头是一道门,直通花园。神父心想,过道一侧的那扇门无疑是主卧室,主人就是从那里身着便袍走出来的。这一侧只有个普通的衣帽架,上面挂着一堆肮脏的普通旧帽子和外套;但过道另一边有些有趣的东西:一个老旧的深色橡木餐具柜,里面摆着些旧的银餐具,上面还挂着几件旧武器,不知是纪念品还是装饰品。阿诺德·艾尔默在那里停下,抬头望着一把老式广口手枪。
过道尽头的门是关着的,日光从门缝射了进来。神父天生对自然事物有着敏锐的直觉,这道异常炫目的白光告诉他,外面发生了什么。那正是他进屋之前就预言过的。他从房主身边跑过,主人被吓了一跳。神父打开了门,迎面而来的是白茫茫、亮晶晶的一片。通过门缝看到的白光,既有日光本有的白色,也夹杂着白雪散射的莹莹光芒。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广袤的原野上,处处是晶莹素妆,纯白无暇。
“不管怎样,这就是白魔法,”布朗神父高兴地说。然后他转身走回门厅,一边嘀咕着:“我想,也是银魔法吧。”因为白光映射在银器上,泛着美妙的色泽,晶莹的光也照亮了隐身在各处昏暗中的古旧武器。艾尔默陷入沉思,乱蓬蓬的头上似乎笼罩着一圈跃动的银色光晕。他从阴影中转过脸来,手里拿着一把奇特的手枪。
“知道我为什么选这种老式大口径短枪吗?”他问道。“因为我可以装上这种子弹。”
他从餐具柜里找出一把使徒汤匙,使劲把上面的小头像掰掉。他补充说:“咱们回另一间屋吧。”
“你读过有关丹地战死的故事吗?”重新落座后,艾尔默问神父。他刚才对神父风风火火的举动感到不快,但此时已经恢复了平和。“你该知道迫害誓约派成员的约翰·格雷厄姆吧,他的黑坐骑可以冲上绝壁。你知道吗?因为他把自己出卖给魔鬼,只有用银子弹才能打死他。就你而言,这一点令人宽心。你的学识至少让你相信魔鬼。”
“噢,对,”布朗神父说,“我相信魔鬼。我不相信的是丹地,不相信关于丹地和誓约、黑马之类的传说。约翰·格雷厄姆不过是17世纪时的职业军人,与他同时代的军人相比,相当出类拔萃。他之所以迫害他们,无非因为他是龙骑兵,而不是龙。经验告诉我,将自己出卖给魔鬼的不是那些舞刀弄枪的人。我知道的魔鬼崇拜者有所不同。具体是谁我就不说了,免得闹的满城风雨。我只举与丹地同时代的一个人为例。你听说过斯太尔的达尔林普尔吗?”
“没有,”对方生硬地答道。
“你该听说过他的所作所为,”布朗神父说,“他的恶行远远超过了丹地;然而,他却因为被人遗忘而没落得遗臭万年。他是格伦科大屠杀的罪魁祸首。他是个知识渊博、很有头脑的律师,是个十分真诚而有理想的政治家。他性情温和,有张文质彬彬的面孔。他才是那种把自己出卖给魔鬼的人。”
艾尔默从椅子上探起身,有些急切地表示赞同。
“天啊!你说的对,”艾尔默叫了起来。“一张文质彬彬的面孔!约翰·斯特雷克的脸也是这样。”
然后他站起身,凝神盯着神父。“你在这里等一下,”他说,“我拿些东西给你看。”
他从中间那道门走回去,并随手关上。神父心想,估计他是去餐具柜那边或进了卧室。布朗神父仍端坐在那里,出神地盯着地毯,光线透过红玻璃门,在地毯上投下一缕淡淡的红光。有一阵那片光斑像红宝石般亮了起来,随后又暗了下去,仿佛风雪天的太阳从云缝中刚一露面,随即又被遮上。室内似乎凝固了,只有暗绿色鱼缸里的水生动物在来回游动。他在苦思冥想。
过了一两分钟,他站起身,蹑手蹑脚走到电话机旁,给警方总部的朋友博伊恩医生打了个电话。“我想跟你说说艾尔默先生和他那些事,”他悄声说。“这事很古怪,不过我倒觉着这里面有些名堂。假如我是你的话,我会立刻派些人过来;我想,可以派四五个人过来围住这座房子。假如真有事发生,犯人逃跑的方式很可能出乎我们预料。”
挂上电话,他又回到原位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深色地毯,从玻璃门透过来的光又一次映出血红色的亮斑。透进来的光线里似乎隐含着什么,令他神思恍惚,将他引向了虚无缥缈的境地,恍如飘入创世之初,出现第一缕光明的那个时刻,就在象征着门窗的符号中,那件事的所有迷团忽隐忽现。
从关着的门后传来一声惨叫的同时,又有一声枪响。枪声的回响还没消逝,门就猛地被撞开,房主人摇摇晃晃进了这间屋子,便袍肩部撕破了一半。他拿着枪,枪口还冒着烟。看上去他全身在颤抖,部分原因是他在不自然地发笑。
“荣耀归于白魔法!”他叫道。“荣耀归于银弹头!这个地狱恶魔多次作恶都侥幸逃脱,这下我终于为兄长报了仇。”
他跌坐在椅子上,枪从手中滑落到地上。布朗神父从他身边飞奔出去,穿过玻璃门,冲向过道。他跑过去,伸手抓住卧室门把手,似乎要进去;然后,他垂着头站了一会,好像是在查验什么——随后跑到过道尽头,打开了通向花园的那扇门。
此前不久还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兀然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乍一看,它有点像个大蝙蝠,再定睛一看,其实是个人;面朝下趴在那里,一顶拉美样式的宽沿黑帽盖着整个头部;那件非常宽大的黑斗篷铺展在地上,也许事有凑巧,两只宽松的袖子都完全铺开,看似蝙蝠的黑翼。虽然两只手都被遮盖着,布朗神父大致看出一只手所在的位置,而且发现在离它不远的斗篷边沿下面,某种金属武器闪着微光。然而,它的整体效果很奇特,犹如奢华但不失简约的纹章图案;仿佛一只展示在白底上的黑鹰。神父绕着它走了一圈,瞥见了帽子遮住的那张脸,正是房主人所说的文质彬彬的面孔;甚至流露着怀疑和冷峻:约翰·斯特雷克的面孔。
“唉,该死的,”布朗神父喃喃自语。“它真的像个巨大的吸血蝙蝠,如同猎鹰似的猛扑下来。”
“除此以外他还能怎么来呢?”门口那边传来说话音。布朗神父抬头看见艾尔默再次站在那里。
“难道他不是走来的吗?”布朗神父含糊其辞地说。
艾尔默伸长手臂,朝眼前的雪景挥动了一下。
“你看这雪,”他语调低沉,洪亮中又带着某种有节奏的颤音。“这雪难道不像你所谓的白魔法一般纯洁无暇吗?除了扑倒在那里的可憎污渍,方圆几英里内还有别的污点吗?雪地上除了你我留下的脚印,再无其他任何人的踪迹;也没有走向这所房子的任何足迹。”
他紧盯着这个小个子神父,表情古怪。过了一阵他又说:“再说了。他用来飞行的那件斗篷太长了,穿着它根本走不了路。他不是个大高个儿,斗篷会像王袍的后摆似的拖在身后。如果你愿意,可以在他身上展开看看。”
“你们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布朗神父突然问道。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很难说清楚,”艾尔默答道。“当时我朝门外看,正要转身时,突然感觉身边起了一阵风,就像我遭到半空悬转的轮子连续猛击。我打了几个转,胡乱开了一枪;然后什么都没看到,除了你我现在看到的这个。我敢说,要不是我的枪里装着银弹头,你看到的就不是它,而会是另一个人的尸体躺在雪地里。”
“顺便问一下,”布朗神父说,“我们该让它丢在雪地里,还是你愿意把它抬进你的屋里?我想走廊那边是你的卧室吧。”
“不,不,”艾尔默赶紧说,“我们得让它留在原地,等警察过来查看。另外,我已经受够了这种刺激。就算天塌下来了,我也要去喝一杯。之后,他们可以任意处置我。”
回到主房间的艾尔默,瘫坐在棕榈树和养鱼缸之间的椅子上。他进屋时曾打了个趔趄,还差点碰翻了鱼缸,他在几个壁橱和角落里一通乱摸,总算找到了一瓶白兰地。他本来就不像是有条理的人,此刻更是心绪烦乱到了极点。他大口喝着白兰地,开始兴奋地唠叨,好像要打破寂静。
“我知道,你仍然不相信,”他说,“哪怕你亲眼目睹了一切。请相信我,在斯特雷克和艾尔默家之间的争斗背后有更多隐情。另外,你没理由变成无信仰的人。你应该坚定地维护被这些蠢人称为迷信的所有东西。我说,你不认为那些老妇讲的什么运气啦、魔咒啦,包括银子弹之类的故事都大有讲头吗?对于这些东西,你作为天主教徒有什么说法呢?”
“我说,我是不可知论者,”布朗神父微笑着回答。
“胡说,”艾尔默不耐烦地说。“相信这些东西是你的本分。”
“噢,当然,我确实相信一些事,”布朗神父让步说:“这样一来,我自然就不相信另外一些事了。”
艾尔默倾身向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神情怪异,像个催眠师。
“你确实相信,”他说。“你确实全都相信。即使在我们否定一切的时候,我们还是相信一切。否定者信,不信者也信。凭良心说,难道你不觉得这些矛盾的东西其实并不矛盾吗?不是有个宇宙包容着这一切吗?灵魂围绕着星辰之轮运转,一切都在循环往复;也许我和斯特雷克以各种形态对抗过,兽对兽,鸟对鸟,也许我们会永远斗下去。但既然我们相互追寻并彼此需要,即便永恒的恨也成了永恒的爱。善与恶在同一转轮上旋转,它们实为一体,不可分割。在你内心深处你难道就没有意识到,在你所有信念的背后难道你就不相信,只存在一种实在,而我们全是这个实在的投影;一切不过是单一事物的不同表象:在一个中心里,人类转化为人,人转化为神吗?”
“不是这样,”布朗神父说。
屋外,黄昏渐渐降临。在这样的雪天傍晚,黄昏时的大地看起来比天空还明亮。透过半掩的窗户,布朗神父模糊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正站在大门外的门廊下。他随意朝他最初进屋的落地窗那边扫了一眼,又看到两个同样一动不动的人影遮暗了窗户。那个彩色玻璃门半掩着;他能看到门外的短过道里,有两个长影子的末端,尽管在夕阳平射下有些夸张变形,他还是能大致分辨出那是两个人的身影。博伊恩医官听从了他在电话里给出的建议。这所房子已被警察包围。
“为什么非要说不呢?”主人仍像催眠师那样盯着布朗神父,固执地追问。“你亲眼看到了那场永恒戏剧的片段。你已经看到约翰·斯特雷克发出的威胁,要用黑魔法杀死阿诺德·艾尔默。你已经看到阿诺德·艾尔默用白魔法杀了约翰·斯特雷克。你看到阿诺德·艾尔默还活着,此时正在跟你谈话,可你就是不信。”
“对,我不相信,”布朗神父说着,便从椅子上起身,像是要告辞。
“为什么不呢?”主人问。
虽然神父只是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但他说出的话却如洪钟震耳,响遍室内各个角落。“因为你不是阿诺德·艾尔默,”他说。“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约翰·斯特雷克;你还将三兄弟中的最后一个也杀了,他正躺在外面的雪地上。”
对方闻听此言,两眼瞬时瞪得溜圆;他似乎要做最后一番努力,凭借暴突的眼球来催眠并控制他的同伴。接下来,他猛然闪向一侧;几乎就在同时,他身后的门开了,一个彪悍的便衣刑警不动声色,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另一只手垂着,但手中握着一把转轮手枪。房主人慌乱地往四下里看,只见静悄悄的房子里,到处都是便衣。
当天晚上,布朗神父和博伊恩医生围绕艾尔默一家的悲剧又作了一次长谈。此时,本案的主要事实已经明了,再无疑点。因为约翰·斯特雷克已经澄清了他的身份,甚至坦白了他的所有罪行;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在吹嘘自己取得的胜利。随着最后一个艾尔默死去,他一生的追求便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与此相比,其它任何事,包括他本人存在与否,对他来说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那个人是个比较特殊的偏执狂,”布朗神父说。“他对其它任何事,甚至杀其他人都没兴趣。为此我还要感谢他;因为今天下午每次回想当时的情形时,我都会感到万幸。毫无疑问,你也会想到,他大可以赏给我一颗铅头子弹,一走了之,根本不用费尽心思,编造会飞的吸血鬼和银头子弹之类的鬼故事。实话告诉你,这个念头冒出来不止一次。”
“我纳闷他为什么没有动手,”博伊恩说,“这真让我想不明白;不过,这事就没我能想明白的地方。你究竟是怎么发现的?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哦,你提供给我的信息很有价值,”布朗神父谦虚地回答,“特别是那条起了作用的信息。我是说,关于斯特雷克的那段声明,说他很有想象力,擅长编造谎言,说谎时镇定自若。今天下午他便需要编造谎言,他也确实做到了应付自如。或许他犯的唯一错误就是编造了一个超自然的故事;他觉得既然我是个教士,就应该相信任何事。而大部分人却没有这种想法。”
“可我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医官说。“你确实需要从头说起。”
“这事要从便袍说起,”布朗神父直截了当地说。“我从未见过这么完美的伪装。当你在一座房子里碰到一个穿便袍的人,你会很自然地想到他在自己家里。我也是这么样想的;可后来,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小事。当他取下那把手枪时,伸直手臂咔哒一声扣动枪机,好像不熟悉枪的人要试试枪里是否装着子弹那样;如果真是他的枪,他肯定知道是否上了膛。我不喜欢他乱找白兰地或者差点撞倒鱼缸的动作。因为如果一个人的家里长期摆放着这种易碎的东西,他应该会养成下意识地避开它的习惯。不过,这些也可能是我想象出来的。第一个真正的疑点是下面这个。他从两扇门之间的小过道里走了出来;而在过道里的两扇门中只有一扇通向一个房间;于是我便想着他刚从卧室出来。我试过那个门把手,是锁着的。当时我就觉着很奇怪;就通过锁眼往里看。里面空荡荡的,显然没人住;没有床,什么都没有。因此可以认定,他并没从房子里的任何内室出来,而是从外面进来的。当我明白了这一点时,我就想清楚了整件事的原委。”
“毫无疑问,可怜的阿诺德·艾尔默在楼上睡觉,或原本就住楼上,他穿着便袍下了楼,走出那个红玻璃门。在走廊的尽头,他看见了背光站着的仇家。他看到的这个人身材高大,蓄着山羊胡,戴顶宽边黑帽,身披一件肥大的黑斗篷。他根本没时间再多看一眼,斯特雷克就猛扑上来,卡住他的脖子或是用刀刺他;究竟怎样要等验尸后才能确定。斯特雷克站在衣帽架和壁橱之间的窄过道里,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低头看着他最后一个敌人倒在地上。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些响动,是客厅那边传来的脚步声,这倒真是出乎他的意料。实际上,当时是我穿过落地窗进屋时弄出的动静。”
“他换装的速度奇快,令人咂舌。他所做的不仅是换装那么简单,其中还有冒险传奇,而且是临场发挥的冒险传奇。他摘下大黑帽子,脱掉大黑斗篷,换上死者的便袍。然后他干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至少是一件让我一想起来就感到害怕的事,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他像挂衣服似的把尸体挂在了衣帽钩上,然后把自己的长斗篷搭在尸体上,刚好能全遮住,他又拿他的大帽子把整个头部都盖上。那个过道空间狭小,一间屋的门又锁着,这就成了藏尸体的最佳办法,也是非常绝妙的一种做法。我自己就曾在衣帽架旁边经过了一次,当时只以为挂的是衣服,根本没多想。这件事给我心里留下了阴影,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就不寒而栗。
“或许这事就算办妥当了;但我随时有可能发现那具尸体;而且总挂在那儿也不是个办法,随时可能暴露,到时候再解释就难了。于是,他采取了更大胆的做法,自己发现尸体,自己解释尸体的由来。
“此人的脑子确实转得快,鬼点子多得让人惊叹又令人害怕,他很快就想出了偷梁换柱的主意;进行角色换位。他已经扮成了阿诺德·艾尔默,何不让他死去的敌人扮演约翰·斯特雷克呢?在这一番昏天黑地的折腾当中,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着这个阴险而富于幻想的人。这就像办一场可怕的化装舞会,两个敌对的人扮成对方参加舞会。只是,这场化妆舞会注定是场死亡之舞;其中一位舞者会死去。这就是为什么我能设想他谋划此事的过程,并能想象着他在微笑。”
布朗神父灰色的眼睛失神地注视着前方。在不受眨眼的毛病干扰时,那一双大眼算是他脸上唯一还有些看头的地方。他简明而又严肃地继续说:“一切都来自天主,尤其是理性、想象力和心灵这个伟大馈赠。它们原本都是善的,即使它们误入歧途,我们也不应忘记它们的本源。我们说的这个人本身拥有非常高贵的能力,只是走上了邪路。他有讲故事的本领。他是个伟大的小说家;只不过他扭曲了他的创作能力,用于功利和邪恶的目的;用于以虚假的事实而不是真实的虚构欺骗他人。起初,他以巧妙的借口和精心编造的谎言欺骗老艾尔默;但即便如此,在最初的时候,这也可能只是小孩子讲些夸张的故事和撒个谎而已,就跟他声称见到了英格兰国王或者精灵之王一样。这种被扭曲的创作力不断增强,而助它一臂之力的便是滋养一切恶习的那个恶习,也就是自傲;他对自己随时随地编出精巧绝妙故事的能力越来越自负。小艾尔默们说他会下魔咒,总能让父亲着迷,指的就是这个;这并非虚言。那是《一千零一夜》中讲故事的人对暴君施的魔咒。他满怀诗人的高傲,带着伟大说谎者虚假但又不可揣度的勇气在世间行走,直至最后时刻。只要有一天身处险境,他就会编出更多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而今天,他正好身处险境。
“正如我说的那样,我可以肯定,无论那是神奇幻想还是阴谋诡计,他都乐在其中。他开始以颠倒的方式编织真实的故事:也就是将死人当成活人,并将活人当成死人。他已经穿上了艾尔默的便袍,开始融入艾尔默的身体和灵魂。他看着躺在雪地中的尸体,把它当成自己的尸体。他以奇怪的方式将尸体摊开,让它呈现出猛禽朝猎物猛扑下来的样子。他用来妆扮尸体的,不仅有他自己那件黑色的飞行斗篷,还有一套黑暗的童话故事,说什么只有银弹头才能击落这只黑鹰。我不知道是餐具柜上闪烁的银光,还是门外晶莹的白雪启发了这个具有强烈艺术气质的人,使他想出用来对付魔法师的白魔法和白金属。不管这想法是怎么来的,他像诗人一样当它是自己的原创;并像实干家那样即刻行动,付诸实施。他将尸体搬到雪地上,当它是斯特雷克的尸体,这样就完成了身份的交换和角色的转换。他刻意将斯特雷克打造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鸟妖,在空中盘旋。这个鸟妖有一对翅膀,能使它如闪电般飞行;有一双利爪,能随时置人于死地;如此这般,他便可以解释为什么雪地上没有脚印和其它怪现象。就这件胆大妄为的艺术品而言,我真的十分佩服他。实际上,他还借题发挥,其中一个漏洞被用来证明他的观点;他说那个斗篷太长,证明那个人从不像凡人一般在地上行走。但他说这话的时候紧盯着我;我隐约感觉他当时也有些心虚,想要唬住我。”
博伊恩医生若有所思。“那时你已经得知实情了吗?”他问。“我想身份转换这事听起来很怪异,够让人神经紧张的。不知道对于内中隐情,是当场猜到还是慢慢猜出更让人感到诡异。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确定无疑的呢?”
“我给你打电话时,就已经真的起了疑心,”他的朋友答道。“但引起我怀疑的,也不过是从关着的门透过来,投射在地毯上忽明忽暗的红光。它就像是溅上去的血,变得越来越清晰,发出复仇的呼号。这光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我知道太阳还没出来;造成这种现象的唯一解释,就是通向花园的那道门被打开又关上。但如果他走出去时看到了他的敌人,他肯定会大呼小叫;而事实上,是过了一段时间才有了吵闹声。因此我就感觉他出去干了别的事……去做什么准备……但至于我是什么时候确定无疑的,另当别论。我知道,就在最后关头,他还在设法迷惑我,想要用他护身符般的邪恶眼神和念咒的声音控制我的心智。毫无疑问,他以前也常用这种手段对付老艾尔默。但重要的不仅是他说的方式,也是他说的内容。是其中的宗教和哲学含义。”
“恐怕我是个务实的人,”医生开着蹩脚的玩笑说,“从来不为宗教和哲学劳神。”
“如果你从不劳神,就永远成不了务实的人,”布朗神父说。“听我说,医生;你很了解我,我想,你知道我不是盲信的人。你很清楚,我熟悉各种宗教信仰里的各种人。坏宗教里有好人,好宗教里有坏人。但我在实践中,学到了一个小小的事实,一个很实际的要点,完全是我凭经验获得的,就像动物靠经验掌握了一些技能,或者一种佳酿靠积累创出了品牌。我碰到过的罪犯,要么从不进行理性思考,要么思考总沿着东方式的思路以及轮回转世、命运之轮和咬尾蛇之类的内容。我只是在实践中发现,那条蛇的仆从被下了诅咒;它们必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同时还发现,恶棍和堕落者总会谈论那一类灵性。它涉及的未必就是真正的宗教本源;而是在我们这个务实的世界上,它成了恶棍的信仰。而我清楚地知道,高谈阔论的那个人就是个恶棍。”
“嘿,”博伊恩说,“我本认为,恶棍有可能宣称信奉自己选择的任何宗教。”
“是的,”神父赞同地说:“他可以宣称信奉任何宗教;也就是说,他可以假称信奉任何宗教,如果仅仅是出于伪装的话。假设那只是习惯性的伪善,并无其它,毫无疑问一个习惯性的伪君子是可以这样行事的。各种类型的面孔都能戴任何样式的面具。任何人都能学到一些词语或者干脆口头声称他持有某种观点。我可以走到大街上,大声宣告我是个循道宗教徒或是桑地马尼安教派的信徒,不过我估计别人会觉得我说的不像真的。但我们谈论的是个艺术家;对于艺术家来说,面具必须制作得与自己的脸型丝毫不差才是享受。他制作的外表必须对应他的内在;而他只能从他的灵魂中取来制作外在形态的材料。我想,他完全可以自称是个循道宗教徒;但他永远成不了一名滔滔雄辩的信徒,只能是个能言善辩的神秘主义者和宿命论者。我说的是在这种人在竭力试图充当理想主义者时,他脑海中浮现的那种理想。在他跟我周旋的时候,他一直尽可能地表现得像个理想主义者;而无论何时他想要做此努力,你往往会发现他心目中只有那一类的理想。这种人可以浑身都是血污,却总能相当诚恳地告诉你,佛教好于基督教。不,他将诚恳地告诉你,与基督教相比,佛教具有更多的基督精神。仅仅这一点便足以让我们认清了他心目中的基督精神是多么可怕,令人惊骇。”
“说心里话,”医生笑着说,“我不知道你是在抨击他,还是在为他辩护。”
“说一个人是天才,并不意味着是为他辩护,”布朗神父说。“远非如此。一位艺术家会因真诚流露而出卖自己,这是个很简单的心理学上的事实。列奥纳多·达·芬奇不可能装作不会画画的样子去作画。即便他硬要装,也会装得很蹩脚。假如此人真的假装是个循道宗教徒,他的表现也会极其可怕、令人惊诧。”
当神父再次出发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天更冷了,但不知何故这让他感觉神清气爽,令人陶醉。树上积满了雪,看着就像圣烛节上的银色枝状大烛台,用来在清冷中净化人的心灵。那是刺骨的寒冷,它如同那柄黑魔法的银剑,曾穿刺他的纯净灵魂,带给他纯粹的痛。但它又不是要置人于死地的酷寒,只是在一定程度上,除掉了阻挡我们获得不朽和无限活力的一切人间障碍。暮色中的淡绿天空上,只能看到孤零零的一颗星,犹如伯利恒之星,而天空本身仿佛成了一个奇怪的矛盾体——一方澄净透明的幽深洞穴。它看起来就像有个绿色冷炉,以某种类似加热的特殊方式唤醒万物,在渐渐融入那些冰冷剔透的色彩当中的同时,它们也如有翼的生物那样变得更加轻盈,如彩色玻璃那样变得更加清晰!它因真理欲出而振动激荡,它用一条锋利的冰刃,将真理与谬误剥离;而保留下来的一切则尽显从未有过的生命力,仿佛冰山最深处的一颗宝石凝缩着所有快乐,随着冰溶石出而得以释放。神父渐行渐远,走入泛绿的暮色当中,一口一口深吸着清爽、纯净的空气,此刻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随着白雪覆盖了他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脚印,一些混乱和不健康的思绪似乎也遗留在了身后,或者干脆从记忆中消失了。就在踏雪回家的路上,他自言自语地说:“其实,那人说的白魔法还真存在,只是他不知该去哪里寻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