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大厦本是名符其实的浪漫之所,其中多少事本身都堪称浪漫了。至少它曾表现了历史的甚或英雄般的真正情怀,而这种情怀依旧与商业精神共存于美国东海岸的老城之中。它原本是座具有古典风格的弧形建筑,往往令人忆起18世纪的氛围。在那个时代,像华盛顿和杰斐逊这些身为贵族的人,因其具有的共和思想而备受瞩目。来此地旅游的人会被反复问及对这座城市的感受,但话外音却是对方就想听听他们对新月大厦的感受。如今这座大厦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可正因为它一反初始风格的特点,才确保了它能幸存至今。新月形建筑一侧末端的窗户恰好可以俯瞰名人聚会的一个小花园,树木和树篱的规整布局堪与安妮女王花园比肩。但转过尖角便是迥然不同的景象,从哪怕是同一个房间或‘单元房’的另一扇窗看出去,眼前出现的却是大煞风景、光秃秃的一面墙,它是一座巨大仓库的外墙,附属于某个令人厌恶的产业。新月大厦里的这部分公寓,本身就是按照美国酒店的式样改建的,看上去千篇一律,单调乏味。大厦的高度虽然仍低于那座仓库,但要是在伦敦也堪称摩天大楼了。但在它临街的正面横贯一条灰色柱廊,显露着饱经沧桑的庄严,令人感觉合众国的国父们的灵魂似乎依然在其中徘徊。然而,房间内部却整洁、新潮,集中了纽约最新式的配设,处在雅致的小花园和单调的仓库之间的北端房间尤其如此。在英格兰,这些很小的房间都被称为单元房,每套房由客厅、卧室和卫生间构成,这些单元房内部构造完全一致,如同蜂巢中的成百个蜂房。在其中一间房里,大名鼎鼎的沃伦·温德正坐在办公桌前整理信件,发布各项指令。他做事干脆利落,条理分明,令人叹服,可以说是雷厉风行的典范。
沃伦·温德先生个子很矮,留着花白散乱的头发,蓄着山羊胡,看似弱不禁风,实则精力旺盛。他有双奇妙的眼睛,炯炯有神且富于魅力,给任何见到它们的人留下极深的印象。确实,经他手改良和调整过的众多杰作都至少体现了他具有一双慧眼。坊间流传着诸多传闻,甚至传奇,称道他能以闪电般的速度作出正确判断,而他对人性的洞察力更是让人们拍案叫绝。他妻子长期与他一起从事慈善工作,两人的相识也颇具传奇色彩。据说,在一次官方组织的庆祝活动中,身着制服的整团妇女队伍游行经过,他一眼便从中选出了自己未来的妻子,有人说那是女童子军的队伍,也有人说是女警察。还有个故事说的是3名流浪汉找到他请求救助,他们衣衫褴褛、形容污秽、面目难辨。他当即将其中一位送往专治神经失调的医院,建议另一位去醒酒所,留用第三位做他的贴身仆人,并给予不菲的待遇,而这位贴身仆人也在随后多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作为一位美国的公众人物,他与同时代名人之间的交往,进行历史性的访谈自然是不可避免的,哪怕仅仅是在报刊上的言语互动,其中包括罗斯福、亨利·福特、阿斯奎斯夫人等各类人物,在此过程中,他灵机一动的评判和巧妙机智的应对也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可以肯定的是,那些名人吓不住他。正如此时此刻,尽管眼前有个同等重量级的人物,他依然平静如常,一如既往地飞快处理着手头的文件。
百万富翁西拉斯·T·范达姆是个石油大亨,身材瘦削,有张发黄的长脸和一头蓝黑色的头发。这些色彩原本并不显眼,却显出某种险恶的意味,因为在明亮的窗口以及窗外仓库白墙的映衬下,他的脸和身形蒙上了一层暗黑的阴影;他身穿一件很讲究的外套,上面缀有一条条俄罗斯羊羔皮,一言不发站在那里。与他相反,一脸热切和眼光炯炯的温德则沐浴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中,因为他的办公桌椅正对着可俯瞰小花园的那扇窗;尽管他表情专注,但让他专注的似乎并非那个百万富翁。温德的贴身男仆身材魁梧、健壮有力,长着浅黄色头发。他正站在主人的办公桌后面,手里拿着一沓子信件;温德的私人秘书是个干练的红发小伙子,有张棱角分明的脸。他已经握住了门把手,像是揣摩着雇主的心思或是遵从着雇主某个手势的指令。这间房里不仅整洁,甚至简朴到让人有空荡荡的感觉。温德做事一向讲究彻底,他将楼上整层租下,并改造成储藏室,还将所有的文件和物品整捆打包或装入盒子存放在那里。
“威尔逊,把这些交给楼层文员,”温德对拿着信的男仆说,“然后把明尼阿波利斯夜总会的小册子拿来;在标着字母‘G’的那捆里。半个小时后我要,不过在此之前别打扰我。喔,范达姆先生,我觉得你的提议很有前景;但我不能给你最终答复,我要先看一下报告再说。我应该会在明天下午拿到那份报告,看完我会立刻打电话给你。我很抱歉目前无法给你任何更肯定的答复。”
范达姆先生感觉这恐怕算是委婉的逐客令了;他土黄色阴沉的脸上浮出一丝冷嘲,看得出来,他体会到了个中的讽刺意味。
“哦,看来我得走了,”他说。
“感谢你登门来访,范达姆先生,”温德彬彬有礼地说:“请原谅,我手头还有事要尽快处理,就不送了。芬纳,”他对秘书说,“请将范达姆送上他的车,半小时后你再过来。我要单独处理一些事,完事后我会找你。”
他们仨一起出门来到走廊上,关上了门。身材高大的仆人威尔逊转身走向楼层文员,另外俩人朝着相反方向的电梯走去,因为温德的公寓高居在14层上,只能乘电梯上下。但他们刚走出一两步,便意识到有人从走廊那边阔步走过来,看样子很魁梧、衣着光鲜。这个人个子高大,肩膀宽阔,在浅色装束的衬托下,更显得惹眼。只见他一身白色或浅灰色衣着,戴顶硕大的白色圆冠阔边帽,帽檐下露出一圈几乎与帽檐一样宽与帽色一样白的头发。他的面容在这样的光晕衬托下显得既坚毅又英俊,颇有罗马皇帝的风范,只是他明亮的眼神和祥和的笑意流露的不仅是大男孩气,更有几分童稚气息。“沃伦·温德先生在吗?”他底气十足地问道。
“沃伦·温德先生很忙,”芬纳说:“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他。请原谅,我是他的秘书,可以代为转达任何口信。”
“即使教宗或者王室成员来访,沃伦·温德先生也不会接待,”石油巨头范达姆酸酸地说,语气中带有明显的讽刺。“沃伦·温德先生很特别。我进去要交给他‘区区’2万美元并谈谈条件,而他竟然让我改天再来,就好像我是个应召男童。”
“做个男童已经很不错了,”陌生人说,“能应召就更好了;我倒有个值得应召的事,他必须听听。这是来自西部大好河山的召唤,就在你们打鼾的时候,那里正在打造真正的美国人。你就告诉他,俄克拉荷马市的阿特·阿尔博因来改变他的信仰。”
“我要告诉你,谁都不能见他,”红发秘书严厉地说。“他下了命令,在半个小时内,严禁任何人打扰他。”
“你们这些东部的人总是不想让人打扰,”乐呵呵的阿尔博因先生说,“可我觉着西部正在形成一股巨大的风潮,迟早会刮到你们这里。他正在盘算着该拿出多少钱资助各种各样还是老掉牙的宗教;而我要告诉你的是,假如最终的资助计划不涉及德克萨斯和俄克拉荷马的‘大神’新运动,也就意味着他将未来的世界性宗教排除在外了。”
“呃,我已经摸清了这些未来宗教的底细,”百万富翁不屑一顾地说。“我仔细琢磨过,结果发现它们不过是和黄狗一样肮脏的东西。我想那个自称索菲亚的女人,该叫自己撒非喇。不过是又一种有利可图的欺诈而已。把所有的桌子和铃鼓用绳子系在一起,糊弄谁呢。还有个自称‘隐形生命’的团伙,声称他们可以随意从人前消失,他们的确消失了,带着我的10万美元跑得无影无踪。我还在丹佛认识了一个叫朱庇特·耶稣的人,连着几个星期跟他见面,事实证明他就是个不入流的骗子。那个‘巴塔尼亚人的先知’也是同样的货色,我敢肯定他已经逃到巴塔尼亚了。算了吧,我不会再上当了,今后我只相信亲眼所见的。我相信人们管这个叫无神论者。”
“我估计你是误解我了,”来自俄克拉荷马市的人急着分辩说。“我想我跟你一样是个无神论者。在我们的运动中不存在任何超自然或迷信的东西;只是简单的科学。在科学里唯一正确的内容仅仅是健康,而唯一正确的健康是呼吸。将西部大草原上的空气吸满你的肺,然后再呼出来,可以将你们东部的所有老城吹进大海里。你可以像吹走蓟花的冠毛那样将那里最强壮的男人一口气吹走。这就是我们家乡兴起的新运动:我们呼吸。我们不祷告;我们只呼吸。”
“哦,我想你确实在呼吸,”秘书不耐烦地说。他有一张敏锐和智慧的面孔,此时带着掩饰不住的厌倦,但令人佩服的是,他居然能表现出如此的耐心和礼貌,听完这两人的长篇大论(这与传说中美国人的急躁和无礼完全不同),在美国能有人耐心有礼地倾听这种独白的确难得。
“没有超自然的内容,”阿尔博因接着说,“不过是隐藏在所有超自然幻象背后的自然本相而已。犹太人不就是只需要神‘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成为有灵的活人吗?在俄克拉荷马那里,就是我们自己往自己的鼻孔里吹气。精神一词的含义是什么?在希腊语中的意思不就是‘呼吸’吗?生命、进步、预言,一切皆是呼吸。”
“有人会说都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范达姆说:“不过我很高兴,无论如何你们抛弃了神学的噱头。”
芬纳秘书的敏锐面孔因有红发的反衬显得相当苍白,此刻他脸上倏然闪过奇怪的表情,似乎暗含一丝难言的苦涩。
“我可不高兴,”他说,“我只是很确定。你似乎喜欢做个无神论者;这样你就可能随心所欲地相信任何你想相信的东西。我跟你不同。我向神发愿,希望有神存在;但却没有。这就是我的运气。”
就在此时,众人悚然惊觉,站在温德房门外的人已在不知不觉中从3个增加到了4个。谁都说不清这第四个人在此已经站了多久,但从表现看,他显然一直满含敬意,甚至怯怯地等待机会告知众人一件急事。但令他们感到紧张的是,他似乎像只蘑菇突然无声地出现在眼前。这话不假,他看着的确像个黑色的大蘑菇,不仅因为他矮小的身材和胖墩墩的体型,还戴着顶硕大的黑色教士帽。假如蘑菇也有带伞的习惯,尤其是不成形的破伞,那就真看不出他和蘑菇之间还有什么不同之处了。
秘书芬纳认出这人是个教士,又多了一层惊异。但当这个教士扬起大圆帽遮盖的那张圆脸,天真地提出要见沃伦·温德先生时,芬纳更加直截了当地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但教士丝毫也不让步。
“我真的要见温德先生,”他说。“这听上去很怪异,但我确实就想见到他。我不想跟他说话,我只想见见他。只想知道他是否还在那儿,能让人见到。”
“好吧,我告诉你,他还在那儿,而且不能让任何人见,”芬纳愈加不耐烦地说。“你说你想知道他是否还在那儿能让人见到是什么意思?他当然还在。就在5分钟之前,我们几个从他身边走开,然后就一直站在这个门外。”
“好吧,我想看看他是否一切安好,”教士说。
“为什么?”芬纳恼怒地追问。“因为我有严肃的,或者说是很严重的理由,”教士郑重地说,“我对他是否一切安好很怀疑。”
“噢,主啊!”范达姆有些愤怒地大喊:“别再搞迷信啦。”
“我明白我必须给出理由,”小个子教士严肃地说。“我想如果不把整件事都说出来,你是不会让我哪怕从门缝往里看的。”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回想,然后继续述说,对周边一张张疑惑的面孔视而不见。“我在外面沿着柱廊走着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飞跑着转过新月大厦那个尖角,沿着小径朝我跑过来。他长得瘦骨嶙峋,面孔我认得。他是个粗野的爱尔兰人,我以前曾经帮过他;我不能告诉你们他的名字。他看到我时吃了一惊,叫着我的名字说‘怎么是你,布朗神父;我今天就怕看到你这张脸。’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他又干了什么坏事,而我并不认为我这张脸吓到他了,因为他很快就跟我倾诉了起来。这是件很怪异的事。他问我是否认识沃伦·温德。我说不认识,尽管我知道他就住在这座楼的上层公寓里。他说,‘那个人自以为是天主的圣人;但是如果他听到我怎么说他,他就会寻思着上吊。’他歇斯底里地重复了好几遍,‘对,寻思着上吊。’我问他是不是伤害了温德,他的回答相当诡异。他说:‘我拿了把手枪,但没有装子弹,只有一条诅咒。’就我所知,他做的就是跑到这座大厦和那个大仓库之间的小巷,手里拿着一把只装着诅咒的老式手枪,并照着墙开枪,就好像能打倒那座建筑似的。‘可就在我这样做的时候,’他说,‘我念着最恶毒的咒语,愿公正的天主揪着他的头发,复仇的地狱抓住他的脚后跟,就像犹大那样被撕碎,从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哦,不管我后来又对这个可怜又疯狂的人说了什么,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稍微平静了一些,就走开了。我绕到这座大厦的后面去查看。很显然,在小巷里的这面墙下有一支生了锈的老式手枪;对于枪的情况我略知一些,可以看出里面只装了一点火药,墙上留着黑火药的痕迹,甚至还有枪口留下的痕迹,但没有任何子弹打在上面的凹痕。他没留下任何破坏的痕迹;除了墙上的那些黑斑和飘到天空的咒语,他没留下任何踪迹。于是我就回到了这里打听这个沃伦·温德的情况,看他是否安然无恙。”
秘书芬纳哑然失笑。“我能很快帮你解决这个难题。我敢保证他没事;几分钟前我们出来时,他就坐在办公桌前写东西。他一个人在公寓里;这里比那条街高出100英尺,就算你那个朋友射出的是真子弹,也根本打不着他。除了这个门,没有任何出入口可以通到公寓里,而我们从里面出来后一直就站在门口。”
“不管怎样,”布朗神父严肃地说,“我应该进去看看。”
“但你不能进去,”芬纳反驳道。“主啊,别告诉我你真的相信诅咒。”
“你忘了,”百万富翁带着一丝冷笑说,“这位可敬的神父所做的事不就是祝福和诅咒嘛。来吧,先生,假如他被诅咒下地狱,何不施以祝福让他重返人间?如果你的祝福不能击败一个爱尔兰恶棍的诅咒,那你的祝福还有什么用?”
“这年头还会有人相信这些玩意吗?”来自西部的阿特抗议道。
“我估计,布朗神父相信很多东西,”范达姆说,他因此前遭到冷落,现在又目睹众人争吵而憋着一肚子火。“布朗神父相信一位隐士可以用咒语唤出鳄鱼驮着他过河,过了河之后就对那条鳄鱼说去死吧,它就死了。布朗神父相信某个圣者或者什么人去世了,然后被变成3具尸体,分派到了3个教区,我估计那些教区全是他的家乡吧。布朗神父相信一位圣者将他的斗篷悬挂在日光上,而另外一位则以他的斗篷为船横渡大西洋。布朗神父相信那个圣驴有6条腿,而洛雷托圣母之家能在空中飞行。他相信数百位石雕处女能整天眨眼、哭泣。对他来说,相信一个大活人从锁眼中逃走或从紧锁的房中消失不算什么。我料想他对自然法则不以为然。
“不管怎么说,我必须重视沃伦·温德制订的法则,”秘书芬纳有些厌倦地说,“他说要独处时,就不能打扰他,这就是他的法则。威尔逊也会这么说,”因为他说话的当口,那个奉命去取小册子的高大的男仆正好经过这里,他手里提着一捆小册子,默默地从门前走了过去。“他会走过去坐在楼层文员旁边的长椅上,捻自己的拇指打发时间,直到他被召唤;但他绝不会提前进屋;我也不会。我想我们俩都很清楚该听谁的使唤,想要让我们忘记这一点,布朗神父恐怕需要无数圣人和天使的帮助。”
“说到圣人和天使——”神父开口说道。
“都是胡扯,”芬纳重复着。“我不想说任何有所冒犯的话,可这套说辞恐怕更适用于教堂地下墓穴和修道院,以及所有臆想出来的地方。但在美国的酒店里,即使是鬼魂也不能穿过紧锁的门。”
“但人可以打开门,即使是在美国的酒店,”布朗神父耐心地回答。“而且在我看来,打开这扇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它简单到能让我丢掉工作,”芬纳回敬道,“沃伦·温德不喜欢头脑如此简单的秘书。特别是头脑简单到相信那种你似乎深信不疑的童话故事。”
“好吧,”神父严肃地说,“这话不假,我相信的很多东西你未必相信。但要解释我相信的所有的事,以及为什么我自以为正确的众多理由,一时半时解释不清。不过打开门并证明我是错误的,仅需两秒钟时间。”
神父的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动了来自西部的那个人狂放不羁的心灵。
“我赞同证实你是错误的,”阿尔博因说着,突然迈步从众人身边走过,“而且我还会这么做。”
他推开公寓门朝里张望。他先是看到沃伦·温德的那把椅子是空的。然后又发现屋里也是空无一人。
芬纳也来了精神,从阿尔博因身边冲进了公寓。
“他在卧室里,”他匆匆说道,“他一定在卧室里。”
在他闪身进入内室的同时,其他人站在空荡荡的外间木呆呆地环视着前后左右。屋内陈设既呆板又简朴,这几个人在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此时此刻,再次身临其境,感受到的则是严峻的挑战。可以确定的是,这间屋里连老鼠的藏身之地都没有,何况是个人。屋内的窗上没挂窗帘,而且跟美式风格完全不符的是,居然没有壁柜。那张办公桌同样也是朴实无华,仅有的抽屉很浅,带有倾斜的盖板,配着几把硬实的椅子,只有高背框架,无任何覆面。芬纳秘书查看了两间内室后,旋即又出现在外间,他两眼直愣愣的,眼神中满是否定,他急切地开口说话时,嘴巴的动作似乎不由自主:“他没从这儿出来过吧?”
其他人都懒得否定他的否定式问句。他们的心思似乎被对面仓库光秃秃的墙面占满了,随着天色向晚,薄暮慢慢降临,洁白的墙面也渐渐呈现出一片灰白。范达姆走到刚才倚靠了半个小时的窗台,从敞开的窗户望出去。墙上没有排水管或者消防梯,没有任何凸起或立足点,光滑平直的墙面从这里一直延伸到下面那条小巷,由此往上还有许多层楼,墙面也同样光滑平直。小巷对面建筑的变化就更少了;整体刷白的一大片墙面,单调划一。他朝下看去,似乎期待着看到消失的慈善家正躺在小路上的自杀惨象。他只看到一个黑色的小物件,由于距离较远显得较小,但很可能就是布朗神父发现的那把手枪。与此同时,芬纳走到另外一扇窗前,这面墙同样是光秃秃的,无任何可供攀爬之物,但从这里看到的不是小巷,而是精巧的小花园。这边的树丛遮挡了视线,无法看到地面,而向上伸展的枝叶也略微攀附着那面人造绝壁。两人同时将视线转向室内,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中无言相视,此时投射在桌面上的最后几缕银白色日光正快速变得灰暗。渐浓的暮色似乎惹恼了芬纳,他伸手去开灯,眼前的一切顿时跃入电灯的亮光之中,明晃晃的,令人惊心。
“正如你刚才所说,”范达姆冷冷地说,“就算枪里装着真子弹,从下面开枪也根本就打不着他。而且即便被子弹打中,他也不可能像肥皂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躁狂的范达姆,脸色愈加苍白的芬纳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你怎么会冒出这些不正常的念头?胡扯什么子弹和气泡?为什么他就不能仍然活着?”
“的确啊,为什么不呢?”范达姆接过话头说。“如果你能说出他在哪儿,我就能告诉你他是怎么去那里的。”
停顿了一会儿,芬纳闷闷不乐地嘟囔着:“我想你是对的。我们现在的表现恰好违背了我们刚才在议论中表达的观点。假如你我真把诅咒当回事就太怪异了。可是,谁能进到房门紧闭的屋里来伤害温德呢?”
来自俄克拉荷马市的阿尔博因先生一直叉着腿站在屋中央,他的一圈白毛和圆圆的眼睛无一不放射出惊异。此时,他像个口无遮拦的天真孩童,冒冒失失地说:“你对他没什么好感,对吧,范达姆先生?”
范达姆先生的土黄色长脸变得阴郁起来,似乎也拉得更长了,他笑了笑并平静地答道:“要说巧合的话,我想是你说过,来自西部的一股风会将大活人像蓟花的冠毛那样一口气吹走。”
“我是说过能吹走,”阿尔博因先生毫不掩饰地说,“可问题是,到底是怎么吹走的呢?”
芬纳打破了沉默,他迫不及待地说:“这件事只有一点是确定的。它并没有发生。它不可能发生。”
“哦,不能这么说,”呆在角落的布朗神父说:“它确实发生了。”
众人全被惊得一哆嗦;因为他们早就忘了最初怂恿他们打开门的这个不起眼的小矮人。当他们再次意识到他的存在时,大家的心境猛地发生了转变,突然想起他们曾指斥此人因迷信而胡言乱语,而他暗示的意外情况,居然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了。
“真够邪门的!”鲁莽的阿尔博因忍不住喊叫起来:“看样子,这事确实不简单啊!”
“我不得不承认,”芬纳冲着桌子皱起眉头说,“很明显,这位神父的预想有了事实依据。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告知我们更多的情况。”
“如果可能的话,他最好告诉我们,”范达姆不无讥讽地说,“接下来我们究竟该怎么做。”
小个子神父似乎以谦恭但又理所当然的态度接受了众人赋予他的角色。“我唯一能想到的,”他说,“是首先向当局通报这里的情况,然后再查看一下我提到的那个人除了丢下了枪是否还留下了其它踪迹。他在大厦靠近小花园那边的转角后消失了。那边有些椅子,是流浪汉们爱去的地方。”
众人于是直接找到酒店的管理方商议此事,酒店方面又联系到警方介绍发生在这里的情况,整个过程耗费了众人不少时间;等他们出了大厦,来到长长的弧形柱廊下时,夜幕已经降临。新月大厦看上去就像它用来命名的月亮那样冷峻、飘渺,他们转过大厦那端的尖角来到小花园时,月亮也泛着光升上了夜空,隐现在黑黢黢的树冠后面。夜幕将这个地方的城市生活和人工雕琢痕迹大部掩去了,就在他们溶入树丛的阴影中时,他们感觉有些异样,似乎眨眼功夫便已离家几百英里。他们继续默默地朝前走了几步,阿尔博因这个性情中人突然爆发了。
“我放弃,”他喊叫着:“我彻底认栽。我从未想过会遇到这种事;但这事偏就找上门来,能有什么办法呢?请原谅,布朗神父,就你和你的童话故事而言,我想也只能听你的了。从今往后,我不再怀疑神话传说了。嘿,范达姆先生,你说过自己是个无神论者,只相信你亲眼所见。那么,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呢?或者说,你没见到的是什么呢?”
“我知道,”范达姆沮丧地点头称是。
“喔,都怪这个月亮和那些树,它们让人变得有些神经质,”芬纳固执地说。“在月光下,树总是显得怪异,尤其是那些横七竖八的树枝。看那根——”
“是啊,”布朗神父说着,停下脚步透过枝杈的间隙凝视着隐现的月亮。“那根树枝的确不寻常。”
他再次开口时只是说:“我本以为它是根断枝。”
但这次他的声音中含有一丝哽咽,不知何故竟让另外几个人感受到一阵寒意。月光下显得暗黑的树上的确有个看似枯树枝的物件,软塌塌地挂在那里;但它却不是枯枝。当他们凑过去想看清楚时,芬纳尖声诅咒着跳着脚跑开了。随后他又跑回去,解开绳子,原来挂在树上的是一具瘦小肮脏的身躯,缕缕花白的头发披散着垂下,脖子上还缠着绳子。不知何故,他从树上设法取下它之前,就已经知道这是具尸体了。一根长长的绳子在树枝上绕了很多道,其中一小段则从枝杈处悬下连着那具躯体。有个小浴缸翻倒在脚下不远处,就像人上吊自杀时踢翻的凳子那样。
“噢,上帝啊!”阿尔博因感叹着,既像是祈祷又像在诅咒。“那个爱尔兰人是怎么说的来着?——‘如果他知道,他就会寻思着上吊。’布朗神父,那个人是这么说的吧?”
“没错,”布朗神父说。
“呃,”范达姆茫然地说,“我从没料到会遇见或谈论这种事。但事已至此,除了诅咒起了作用,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芬纳双手掩面,站在那里;神父伸手抚着他的胳膊,轻声说:“你跟他感情很深吧?”
芬纳放开手,脸色煞白,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可怕。
“我恨死他了,”他说:“假如他真是被咒死的,那也很可能是我咒的。”
神父不由得抓紧了他的胳膊,此前一直表现超然的神父,竟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大可放宽心,他不是你咒死的。”
该地区的警方发现对付这4名涉案证人有很大难度。他们都是名人,即使在通常意义上讲,他们也都是很可靠的人,其中一位还是大权在握的重量级人物:石油托拉斯的西拉斯·范达姆。当头一位警官刚要质疑这位百万富翁的说法时,他当即火冒三丈。
“别跟我说什么遵循事实,”他粗暴地说。“在你出生前我就遵循了许多事实,而且有些事实还得遵循我的意思呢。我如实陈述不是问题,关键在于你是否具备准确记录的能力。”
被他奚落的警察很年轻、级别较低,他感觉这位百万富翁的身份太特别,不能按照普通公民的方式对待他,于是就将他及其同伴一起交给他的上司去处理。他的上司是科林斯督察,表情冷漠,头发斑白,说起话来循循善诱却又一脸的郑重,属于态度谦和但一丝不苟的那种人。
“好,好,”他眼里放着光,看着眼前这几位说,“听起来似乎是个很有趣的故事。”
布朗神父已经开始着手他的日常工作;而西拉斯·范达姆放下了手头的大生意,已经花了大约一小时讲述他的非凡经历。从某种意义上说,芬纳的秘书工作随着雇主生命的终结也走到了尽头;那个伟大的阿特·阿尔博因除了到处宣扬“生命的呼吸”宗教或者“大神”,无论在纽约还是其它地方都没有正经事可做,因此对眼前这件事充满了积极参与的热情。就这样,他们几个人在督察办公室里站成一排,准备为彼此的证言提供佐证。
“现在我最好把话说在前头,”督察爽朗地说,“谁都不能跟我扯那些神乎其神的事。我是注重实际的警察,玄乎的事留给那些教士或者牧师再合适不过了。这位教士似乎已经用他关于死亡和审判的故事把你们都迷惑住了;但我办此案时会将他及其宗教排除在外。假如温德从那间屋出来了,肯定是有人放他出来的。如果说温德被人发现吊死在那棵树上,肯定有人把他吊在了那里。”
“的确是这样,”芬纳说:“但是我们掌握的证据表明没人放他出来,怎么就有人能把他吊在那里?”
“怎么谁脸上都有个鼻子?”督察反问道。“他脸上有个鼻子,他脖子上有条绞索。这些才是事实;我说过,我注重实际,只关注事实。这不可能是奇迹,因此一定是某个人干的。”
阿尔博因一直像面背景墙一样站在众人后面;他魁梧的体型的确像是一个天然的背景,衬托着他前面瘦小、活跃的几个人。他低着白发苍苍的头站在那里,显得心不在焉;但当督察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猛地抬起头,像狮子一样甩着一头白发,似乎从混沌中苏醒过来。他移步向前走到一排人的中间,大家恍惚觉得他更显高大了。他们一度把他当成傻瓜或者江湖骗子;但现在看来,他说的那番话并非全错:他说自己有更深厚的底气和生命力,就像来自西部的一阵风积蓄着力量,总有一天会将那些轻飘飘的东西一口气吹得无影无踪。
“这么说,你是个注重实际的人,科林斯先生,”他说话的语气柔中带刚。“就在这短短的谈话中你已经有两三次提到自己注重实际;因此我不可能理解错。这是任何一个为你立传的人在提到你的生活、书信来往、席间漫谈、配上你5岁的肖像、用银版照相法拍下你祖母和老家的景象时都不能忽略的非常有趣的一点事实;而且我能肯定,你的传记作者还会顺便提一下你那个蒜头鼻子上有粒粉刺,胖得几乎走不了路。既然你是个务实的人,或许你该坚持务实下去,直到你把沃伦·温德带回人间,并且确切地查明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怎么穿过松木门的。不过我想你弄错了。你并不是务实的人。你其实是个实实在在的笑话;那才是你的真面目。全能的神会跟我们一样,把你当笑话看。”
话刚说完,他不等目瞪口呆的督察有任何反应,便摆出其特有的颇具戏剧感的姿态,移向门口;如此一来,对方便再无反驳机会,从而确保他完胜而退。
“我认为你说的太对了,”芬纳说道。“要论务实的人,我选择教士。”
当局终于弄明白了支持这种说法的都是何等人物并担心由此产生的后果,于是采取行动试图再次给出此事的官方版本。此时,媒体上已经开始大肆报道此事,并以耸人听闻甚至有些厚颜无耻的方式将它与灵异现象相提并论。范达姆接受各方访谈,描述他的奇妙经历;有关布朗神父及其神秘直觉的文章也见诸报端,这让自认为有义务引导公众的那些人渴望尽快将舆论导入正轨。这一次,他们接近这些令人头疼的证人时采取了间接且更讲究策略的方式。他们吹风说,韦尔教授对这类非凡经历有着浓厚的兴趣,尤其对他们个人的奇遇感兴趣。韦尔教授是位杰出的心理学家;听说他对犯罪学抱有超然的兴趣;几位证人后来很快就发现,其实韦尔教授跟警方有密切联系。
韦尔教授是个谦谦君子,温文尔雅,衣着浅灰色,戴着一条有艺术气质的领带,蓄着金黄色山羊胡;对那些不熟悉特定类型大学教师的人来说,他给人的印象就是个风景画家。他待人不仅和气,而且很坦诚。
“是的,是的,我知道,”他微笑着说:“我能猜得出来你们的经历一定非同寻常。涉及到灵异类型的案件,警方就不灵了,对吧?当然啦,科林斯老兄说他只要事实。错得有些离谱啦!在这类案件中,我们断然不能只是找寻事实。在此方面,想象力才是最基本的要素。”
“你的意思是,”范达姆严肃地问,“我们想到的所有事实不过是幻想出来的?”
“当然不是,”教授说:“我是说警方的想法很愚蠢,居然认为可以将这些事包含的心理元素排除在外。哦,当然,凡事都与心理元素相关,只是人们才刚刚开始理解这一点。首先,就拿人格这个元素说吧。以前我听说过布朗神父;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物之一。这类人身上有种特别的气场;暂时还没人知道自己的神经甚至感官受到多大程度的影响。人们被催眠了——是的,被催眠了;因为催眠与任何事情一样都只存在程度上的不同;它悄无声息地潜入日常谈话中:它未必仅限于某个人身穿晚礼服,站在讲台上对着大厅中的众人施行催眠术。布朗神父的宗教向来深谙氛围在心理上的作用,熟知如何同时借助于周边的任何事物达到自己的目的,甚至能让气味发挥作用。它通晓音乐对动物和人类所产生的神奇影响;它能够——”
“且慢,”芬纳不满地打断了他,“你不会是说他走过楼道时,还背着教堂的管风琴吧?”
“他当然不会傻到那样做,”韦尔教授笑着说。“他知道如何将这些属灵的声音和影像,甚至是气味的精华浓缩在几个矜持的姿态中;体现为某种礼仪的艺术或者流派。他以自身的存在,就能够设法将你们的心智聚焦在超自然上,而真正自然的东西不知不觉间便从你们的心中消失了。现在你们知道,”他又恢复了轻松、活泼的神态,继续说,“我们研究得越深入,人证这个问题就会变得越诡异。能够真正观察事物的人不到二十分之一。能够细致入微地进行观察的人不到百分之一;当然,能够先观察、再记住、最后描述出来的人更是不足百分之一。科学实验一再证明,精神紧张的人会以为开着的门是关着的,或者关着的门是开着的。让一群人看同一面墙,他们会给出不同的门、窗数量。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产生了视觉幻象。即便未受到催眠影响的人也会这样;何况我们这里还有一个非常强大且有说服力的人,执意要在你们的心里固定一个画面,让你们仿佛看到一个狂放不羁的爱尔兰人朝着蓝天挥动手枪,放了一声空枪,于是巨大的回响便成了天庭的霹雳。”
“教授,”芬纳喊道,“我发誓那扇门从未打开过。”
“最近的实验表明,”教授平静地继续说,“我们的意识并不是连续不断的,而是像电影一样将一幅幅画面不间断地快速呈现的过程;也可以说,某个人或某种物体会在场景转换之时出现或消失。它是在帷幕落下的瞬间发生的。念念有词的魔术师以及各种花招之所以不被识破,很可能靠的就是这种出现在视觉之间的所谓失明瞬间。现在这位教士以及先验观念的鼓吹者用先验形象充满了你们的心灵;这个形象就是一个凯尔特人,像提坦那样以诅咒撼动一座大厦。或许他利用微不足道却无法抵御的手势取得了这种效果,将你们的眼光和心智引向了下面那个无名的毁灭者。或许发生了别的事,或者另外有人经过了那里。”
“威尔逊,那个男仆,”阿尔博因咕哝着说,“穿过楼道坐到了长椅上,不过我猜想他并没有分散多少我们的注意力。”
“你永远不会知道分散了多少,”韦尔答道:“它可能分散了注意力,或者更有可能的是,教士在讲那个魔幻故事的时候,他的某个手势吸引了你的目光。就在那些瞬间失明的某个时刻,沃伦·温德先生溜出房门,走向了死亡。这是最可靠的解释。它就是新的科学发现的例证。精神不是连续不断的实线,而是一条虚线。”
“确实是条虚线,”芬纳无奈地说。“都虚得像痴人说梦了。”
“你不会是真的相信,”韦尔问道,“你的雇主是关在像箱子一样的房间里吧?”
“总好过相信我该被关在软垫病房里,”芬纳答道。“这就是我对你的说法感到不满的地方,教授。我可能会相信一位相信奇迹的教士,同样也会怀疑声称只能相信某个事实的任何人。教士告诉我一个人可以求助于天主,以更高层次的正义法则替他报仇。我对天主和更高层次的正义法则全都一无所知,我除了说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以外,再也无话可说。但是,假如那个可怜的爱尔兰人在祈祷和射击的时候,声音能够传播到天庭,天庭至少作出了某种对我们来说无法理喻的反应。而你却要求我,别相信我自己的五大智慧能领悟的事实。按照你所说的,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一队提着老式大口径短枪的爱尔兰人很可能穿过了这个房间,只要他们足够小心,踩准我们头脑中的盲点走过,就不会被我们发现。与你所说的相比,有关隐士的那类奇迹,比如唤出鳄鱼或者将斗篷悬挂在日光上之类,似乎显得更理智一些。”
“哦,好吧,”韦尔教授敷衍道,“如果你决意相信你那位教士和他口中奇异的爱尔兰人,我也就无话可说了。恐怕你还没机会研究心理学。”
“是没有,”芬纳冷淡地说:“不过我倒是有了研究心理学家的机会。”
话一说完,他彬彬有礼地鞠个躬,便一言不发地带着同伴们走出了屋,直到一行人走到街上,他才忍不住爆发了。
“一派胡言的疯子!”芬纳愤怒地吼叫起来。“他们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如果谁都不能肯定他是否见到了什么,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真想朝着他那颗愚蠢的脑袋开一枪,然后解释说那是在我失去意识的瞬间干的。布朗神父的奇迹也许很离谱,但他说会发生,然后就真的发生了。这些可恶的家伙唯一能做的就是,明明亲眼看着事情发生了,却说没发生。听我说,我认为我们有义务明确表态,证实神父的推断。我们是神志正常、可靠的人,从来不盲信任何东西。我们不是醉鬼。我们不是狂热的信徒。事情正如他所料,确实发生了,就这么简单。”
“我赞同,”百万富翁说。“在涉及神灵的领域,这或许是重大事情的开端;可不管怎样,布朗神父本身就处在神灵领域,就此事而言,他毫无疑问胜人一筹。”
几天后,布朗神父收到了一张措辞极其客气的便条,署名西拉斯·T·范达姆,问他是否会在约定的时间去温德消失的那个公寓,大家共同探讨一下这桩奇事的前因后果。这件事本身已经在媒体上传播开了,成为世界各地的神秘事物爱好者热议的话题。在布朗神父走近新月大厦,上台阶走向电梯时,他看到一些花里胡哨的海报,上写《消失男子的自杀》、《一个人的诅咒吊死了慈善家》之类。他又见到了那几个人:范达姆、阿尔博因和秘书芬纳;不过,他们对他的态度却大为不同,表现出恭敬甚至敬仰之情。他们都站在温德的办公桌旁,桌上有一大张纸,还有些文具;他们转身迎接他。
“布朗神父,”他们的发言人,也就是那个白发的西部人首先开了口,由于肩负着责任,人也显得庄重了许多,“我们请你来这里的主要原因,首先是想当面道歉并致以谢意。我们承认是你首先察觉了神灵的显现。我们原来个个都是顽固的怀疑派,但我们现在认识到,一个人必须打破成见,才能把握隐藏在世界背后的伟大的东西。你就代表着那些伟大的东西;你代表着对事物的超凡解读;而我们必须将这件事托付给你。其次,我们感觉如果没有你的签字,这份文件就不算完整。我们打算将确切的事实呈交给‘心理研究学会’,因为报刊上登出的内容并不准确。我们在声明中解释了如下情况:当街诅咒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如何密闭在像箱子一样的房间里;诅咒怎样使他凭空消失,又怎样不可思议地将他变出来,让他自己吊死在树上。我们能说的也就这些;但这些是我们知道的一切,并且是我们亲眼所见。而且因为你是头一个相信这个奇迹的人,我们都觉得你该第一个签名。”
“不行,真的,”布朗神父尴尬地说。“我觉得我不该这么做。”
“你的意思是不想第一个签名?”
“我的意思是根本不想签名,”布朗神父谦卑地说。“你看,以我所处的地位,拿奇迹开玩笑不合适。”
“可你亲口说它是个奇迹啊,”阿尔博因盯着他说。
“我很抱歉,”布朗神父说:“我恐怕这里有些误会。我想我从未说过它是个奇迹。我只是说它可能要发生。你们却说它不可能发生,因为假如真的发生了,那一定会是奇迹。然后,它就真发生了。于是你们就说它是个奇迹。但是我从未说过奇迹或者魔法之类的字眼,从头至尾都没说过任何这类的话。”
“可是我以为你相信奇迹,”芬纳忍无可忍地说。
“没错,”布朗神父回答,“我相信奇迹。我相信老虎吃人,可我并没有看到它们四处乱跑啊。如果我需要奇迹,我知道去哪儿才能找到。”
“布朗神父,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这么说,”范达姆认真地说。“这太狭隘了,而在我看来,你并非狭隘的人,尽管你是神父。难道你不明白,这种奇迹会将所有的唯物论打翻在地?它会得到大肆宣扬,全世界都会知道:精神力量能起作用,也确实在起作用。你对宗教的贡献将超过任何一位神父。”
神父略微挺直了一下身体,尽管他身体矮胖,却给人某种奇异的感觉,似乎他的身体散发着无意识且是非人格的尊严。
“哦,”他说,“你不会是说我明知是个谎言,还要用它来服务于宗教吧?我无法准确理解你这么说的含义;而且,坦率地说,我也无法确定你是否理解。说谎或许可以服务于宗教;不过我能肯定,那不是服侍天主之道。既然你反复提到我的信念,如果你对这类观念有所认识岂不更好?”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百万富翁疑惑地评论道。
“我觉得你确实不明白,”布朗神父很平和地说。“你说这件事是由精神力量成就的。什么样的精神力量?你并不认为是圣洁的天使带走了他并将他吊在花园里的树上,对吗?至于邪恶天使——不不不。做这件事的人做了一件邪恶的事,但他们并没有超越自身邪恶的极限;他们并没有邪恶到与精神力量打交道。我对撒但教有所了解,这是我的罪孽;但出于职业的需要,我不得不去了解它。我知道它是怎么回事,知道它实际上自始至终宣扬什么。它自以为傲又遮遮掩掩。它追求至高无上;它热衷于用人们一知半解的东西恐吓无辜者,让孩子们心生畏惧。这就是它为什么会喜欢神秘的东西,推崇入会仪式和秘密结社等等。它只关注自身,无论它的外表如何庄重和严肃,它总是隐藏着微妙、疯狂的微笑。”他突然打了个冷战,似乎平地起了一阵刺骨的冷风。“不说它们了;相信我,它们与此事无关。还是说说我提到的那个可怜、野性的爱尔兰人吧。他疯狂地从那条街跑过来,跟我一打照面就说出那事情的一半,然后因为担心会透露更多隐情就跑开了,你们觉得哪个作恶者会向他这种人吐露秘密呢?所以我承认他参与了密谋,与他一起密谋的两三个人很可能比他更恶毒;即便是这样,他不过是怀着满腔愤怒跑进小巷,放空枪并发出诅咒而已。”
“可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范达姆追问道。“扣动玩具枪的扳机、发出廉价的诅咒不会造成已经发生的事,除非是奇迹。它不会造成温德像精灵一样消失,不可能让他脖子上套着绳索在四分之一英里外现身。”
“你说的对,”布朗神父干脆地说:“可它会造成什么呢?”
“我还是不明白你要说什么,”范达姆郑重地说。
“我说的是,它会造成什么呢?”神父又说了一遍;头一次表现出近乎烦躁的激动。“你一再声称发射空枪造成不了这个,造成不了那个;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谋杀就不会发生或者奇迹也不会发生。你根本就没想过要问会发生什么事。如果一个疯子无缘无故在你家窗外放枪,你会怎么做?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范达姆似乎在思考。“我想我该看看窗外是什么情况,”他说。
“没错,”布朗神父说,“你会朝窗外看。这就是故事的原委。这个故事很悲惨,但到此为止;而且情有可原。”
“为什么朝窗外看会伤害到他?”阿尔博因不解地问。“他并没有掉下去,不然的话他该躺在小巷里。”
“不错,”布朗神父低声说。“他没有掉下去。他升上去了。”
他的话音中隐含着犹如铜锣发出的某种颤音,像是厄运敲响的一个音节,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继续娓娓道来:“他升上去了,但不是因为他长了翅膀;不是借助于神圣或邪恶天使的翅膀。他是吊在绳子的一端升上去的,正如你们在花园里看到他的那副模样;当他刚从窗口探出头时,有根绳子便套住了他。你们不记得那个身强力壮的男仆威尔逊了吗?与他相比,温德简直就是一只小鸡。威尔逊不是去上面那层拿小册子了吗?他去的那间屋里不是充满了被一圈一圈的绳子捆扎的包裹吗?从出了事的那天起,谁见过威尔逊?我估计没人见过他。”
“你的意思是,”芬纳问道,“那个威尔逊就像钓鱼一样把温德从窗户钓了出去?”
“是的,”布朗神父说,“然后又从另一扇窗户,把他扔进了公园,在那里等着的第三个同谋将他拴在了树上。要知道那条小巷总是空无一人,对面那堵墙也是光秃秃一片,在爱尔兰人用手枪发出信号到做完整件事,只用了5分钟。当然,有3个人参与了此事;我很想知道你们是否能全部猜对他们是谁。”
那仨人凝视着那扇正方形的普通窗户和远处光秃秃的白墙;他们都没出声。
“顺便说一下,”布朗神父接着说,“别以为我在责备你们草率得出超自然的结论。理由很简单,真的。你们全都发誓说自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而事实上,你们又全都在相信——几乎什么都信的边缘上保持着平衡。如今有无数人都保持着这种平衡;但待在上面很危险,也很不舒服。除非你有了信仰,否则你的心灵永远不得安宁;这就是为什么范达姆先生会仔细琢磨各种新宗教运动,阿尔博因先生在谈到呼吸运动的宗教时,会引述圣经文本,而芬纳先生埋怨的对象恰好是他否定的天主。你们就是在这里失去了平衡,偏离了出去;相信超自然是再自然不过的倾向了。而仅仅接受自然的事物总让人感觉不自在。虽说这种事能轻而易举让你们的天平失去平衡,滑向相信超自然的一边,但实际上,这些无非是自然的事物罢了。它们不仅是自然的,而且异乎寻常的简单。我想不会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
芬纳不禁笑了起来,接着又显得很困惑。“有一点我不明白,”他说。“如果是威尔逊干的,温德怎么会与这样一个人保持如此亲密的关系?他又怎么会被一个多年以来每天都见面的人杀死呢?大家都知道,他看人很准啊。”
布朗神父用伞重重地敲击着地面以示强调,他很少有这种举动。
“没错,”他情绪激动地说:“他就是这么招的杀身之祸。就因为那样他才被杀。他被杀就是因为惯于论断他人。”
众人都定睛看着他,但他毫不理会,好像他们不存在一样接着说。
“他凭什么就该论断他人?”他追问道。“他们仨是曾经出现在他面前的流浪汉,而他就毫不犹豫地把他们打发到这里或者那里去了;就好像不屑于对他们表现出丝毫的客套,没有任何与他们联络感情的过程,也没有任何体现自由意志的友谊。他自以为只需一眼便可洞悉他们的一切,他在那一刻的表现给他们带去的愤懑和屈辱如此刻骨铭心,即便过了20年都没有丝毫减弱。”
“是啊,”秘书说:“我明白……而且我明白为什么你明白——所有这类事情。”
“噢,如果我明白就要被怪罪了,”那个乐呵呵的西部人吵吵着说。“你那个威尔逊和那个爱尔兰人看来不过是几个恩将仇报的冷血杀手。我是成不了这种残忍、冷血的杀手,我有我的道德准则,不管它是不是宗教。”
“毫无疑问,他是个邪恶的冷血杀手,”芬纳平静地说。“我无意替他辩护;但我想布朗神父的职责是为所有的人祈祷,即使是像——”
“没错,”布朗神父随声附和,“我所做的是为所有的人祈祷,其中当然包括沃伦·温德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