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人自行车在东京不可想象的碧绿的凉风中轻快地飞驰。
在前方控制车闸的是戴着遮阳面罩身着热裤的绝世美女,背后还背着双肩包——这情景简直像以高原为主题的广告照片一般——事实上,这却是警视厅最会惹是生非的警视挟持着手下直奔“轰轰烈烈的搜查现场”的场景。
“这么长时间泉田君一点都没参与进来,我可要反省一下。”
这句话可真是吓到我了——我可从来没想到,凉子的字典里竟然还有“反省”二字——难道什么时候出了修订版吗?
“说话呀。”
“啊……”
“你不是就在我后面吗?不好好答话,我怎么知道你有什么反应?!”
“知道了。”
“知道了该怎么办?”
“嗯,那个吧,我知道您在反省,却不明白为什么。如果您能告知原因,在下真的不胜荣幸。”
“想知道吗?”
“嗯,真的,发自内心地想知道。”
所谓“诚实”这种美德是什么东西来着?
“那我就告诉你吧——因为至今为止主导权都被敌人一手掌握了呀。”
“您说敌人,是罗特里奇家吗?”
凉子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突然停下自行车,亮相似的一转弯,横刀立马地截断了道路(译者:我说,这不是双人自行车么,前头那个人突然刹闸停车后面那个人还在蹬的话很有可能翻过去的说……)
“为什么能让敌人掌握了主导权呢?答案很明显——那就是,我实在是太深谋远虑了!”
“……”
“不会答句话吗?!”
“为、为什么是您的深谋远虑啊?”
“这才不是答话,是问题嘛。”
凉子一边抱怨,一边继续蹬车前进。
“就是说啊,我本来想好好享受假期,尽量波澜不兴的……”
我又吃了一惊。这女人竟然真的是来悠闲度假的吗?我还以为她是怀着破坏冲动和征服欲,专门跑到轻井泽来树敌的呢。
“不过,这点小事早就无所谓啦。总之,我会好好反省,看到不顺眼的家伙,哪怕他什么都没干,也要冲过去暴扁!不然岂不是一直都让别人占了上风。你说没错吧,泉田君?”
我当然不赞同,不过看起来,让“罗特里奇家的恐龙女”弄得团团转,让她相当不爽。连我自己也从来没想过,这世上竟然还有比药师寺凉子更乱来的女人呢——真不愧是美国出品啊——什么时候了还瞎感叹……在凉子质问“回答呢?”之前,我赶紧冲着背着双肩包的背影开口:
“我明白您的想法了。不过,还有一点疑问想请教。”
“说来听听。”
“那就恕我多言了。首先,我们为什么要骑自行车回去啊……”
“骑自行车敌人就不会发现嘛。自行车适合巷战呀。”
要是这样,何必要双人自行车呢?迎面另有一辆双人车骑过来,与我们不同,对方是男人在前面骑——他发现凉子,忍不住同时注视她的脸和胸部和腿,一下子慌了手脚。
对方的自行车倒了,情侣两人发出格外响良的声音摔在地上。我们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继续骑。不是我没有人情味,恰恰相反,是为了让他保留一点武士的面子而已。
“嗯,还有一个问题,罗特里奇家的私兵为什么要攻击您的别墅啊?”
“我给梅拉·罗特里奇打了个电话。”
我第三次受到惊吓。
“刚才您在洋馆里打手机,就是给她的吗?”
“是呀。不过不是她本人,是秘书接的电话。白痴的家伙,好歹要点倒是传到了。”
“您怎么知道电话号码?”
“打之前我威胁了一下长野县警本部长……啊,订正一下,是麻烦他告诉我的。”
我看没什么必要订正。就算要把昨晚的事情压下去,长野县警至少也会知道梅拉·罗特里奇的联系方式。我也想知道县警本部长又有什么小辫子被她揪住,可那并不是紧要课题。
“那,您跟梅拉说了什么呢?”
“想象不到吗?”
“……难道,是那块手帕的事吗?”
“Bingo!”
早上凉子从我手上强抢过去的手帕,她还没还给我,也不肯告诉全部的内容,真是过分。
“就是这回事。我说,我手里有你女儿的遗书,如果不想内容爆料给媒体的话,就来找我。”
“就是说,是您把她拽过来的呀?”
“没错。”
“那还有时间慢慢骑车呀?开车十分钟就到的路,骑车可要三十分钟呢。您忠实的侍女们可能很危险的。”
“就凭那些家伙,怎么可能动得了玛丽安和露西安呢?要给她们俩充裕的时间嘛。”
“对方开枪怎么办?”
“这儿可不是美国,又不是武器制造企业的天下。普通人持枪已经违反日本国内的法律了。”
“罗特里奇家是美国巨富,养活着好几十个政治家呢。”
“你怕他们有治外法权?”
“事实如此吧。梅拉·罗特里奇是超级大国的特权阶级啊。”
“如果梅拉·罗特里奇老奶奶出了点什么事,坐直升机溜到美国大使馆或者美军基地去的话……”
被称作“老奶奶”,梅拉也够倒霉的,她才五十岁左右呢。当然,凉子本来就是恶意损她。而她扭头从肩上向我投过来的视线,竟是那么冷飕飕的。
“您想干什么?”
“你觉得怎么办好呢?”
“您可不能用火箭把她射下来呀!”
“为什么不行?”
“为什么……”
上司成心刁难的语气噎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轻风吹送着凉子身上的香气,她好像喷了柑橘香型的香水。
“因为,现实世界跟好莱坞拍的动作电影,稍稍有那么一点不同。”
“什么不同?”
“好莱坞电影里总是正义的一方获胜,现实世界却是力量强大的一方获胜呀。”
所以伊拉克、伊朗等国家违反了国际规则就会受到制裁,却没有任何人能制裁美国。虽然也有对各国军队的战争犯罪做出裁判的国际刑事法庭,裁判的对象可不包括美国。至于我的祖国嘛,当然也不敢对老大的意旨有所违抗啦。
“哼,好没意思的现实论。”
我还以为这就是结论,凉子倒吹了声口哨,大声宣称:
“泉田君,你希望我得胜吧?”
“啊,如果对手是梅拉·罗特里奇的话。”
“也就是说,你希望我变得更强大吧?”
“啊?!”
什么逻辑跳到这一步的?
“我当然从来都是正义的啦,这根本不用讨论。所以,要想痛扁一切胆敢反抗我的混蛋,我就要变得更强大!”
“那个……”
“好,那么,作为强者之路的第一步,好好教训教训梅拉老奶奶她们一伙吧。既然她们不守法,我就要让她们为此付出代价!”
各种四字熟语在我脑海里穿梭飞越——什么日美友好啦,什么世界和平啦,什么物理证据啦,什么先发制人啊,什么以守为攻啦……可是,很显然我再说什么都是白搭。只有自行车铃的声音,清脆奏响着毁灭的主题曲。
穿越森林,原本平坦的道路渐渐出现了起伏,很快就到了药师寺家的别墅。我们把双人自行车停在旁边的别墅栅栏边,徒步走过去。三辆四驱车成一纵列停在那里,好像要把门前没有铺整的窄路封锁住似的。一见这个情景,凉子的双眸立刻发出好战的光芒。
“先把车胎给它爆了吧!”
“可我们没工具呀。”
“有啊!”
凉子从肩上摘下背包,伸手进去找着什么东西——一根黑乎乎八角形的金属棒。
“喏,用这个解决那些车胎。给汽车维修的人多送一些活计也好嘛。”
她两眼神采奕奕,喝了一声——欣欣然开始破坏行动时的凉子,真是一副尽享人生极乐的样子。
握住金属棒用大拇指一摁按钮,就会有粗壮而尖锐的锥头从另一端迸出来。不一会儿功夫,三辆四驱车已经变成不能移动的交通障碍物了。
凉子躲在常青树围栏的阴影下,用手机给两位侍女打电话。当然,她们的手机应该是设定成震动模式的。法语交谈很快结束,凉子挂上电话说:
“敌人人数只有一打呀。作为对手来说是太少了,不过当开幕倒也罢了。”
“好像还有日本人呢。不,会不会是日裔美国人呢?”
“日本本地人吧。不知道是暴力团成员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他们总得需要有本地人引路嘛。这么说起来,得先把当翻译的解决了。”
凉子又把手伸进名牌背包里,掏出一样“凶器”:
“这个,你拿着。”
“这是什么?”
“水枪呀,一看就知道的嘛。”
虽说只是水枪,这却是相当强力的类型。用得好的话也足能制住对手的行动。枪身是透明强化塑料制成的,可以看到里面装着浑浊的红色液体。
“这不是普通的水吧?”
“你猜是什么?”
“该不是硫酸吧……”
“不要瞎说那么不合常理的话呀。”
靠,竟然被药师寺凉子教训“不合常理”——我可真是长出息了。
“你的枪里装的是含有大量辣椒粉的防身药水。我用麻醉枪。”
凉子又递给我一支电机枪。她身上背得简直是个能变出无数武器的魔法口袋。
“您不会还带着自白剂吧?打算给抓获的敌人用吗?”
“当然带了呀。”
她的话并不是乱开玩笑。
“强效神经性药物。可以用于抑郁症的治疗,但有很强的成瘾效果和中毒反应,发达国家是禁止使用的。”
“那使用这种东西岂不是会有问题……”
“没关系的啦,在日本是没人管的。”
“这是为什么呢?”
“不是厚生劳动省的负责人无能,就是受了制药公司的贿赂呗。反正,在这个国家,没有一千个以上的牺牲者,哪有人去追查药物损害呢。”
凉子扔下掏空了的背包,说了一声“来吧!”,踏上自己家的土地。我拉住她:
“您还是不要用自白剂了吧?”
“为什么?”
“以这么陈腐的手段让对方坦白,很不符合您的风格呀,缺乏独创性。您应该用独一无二非您莫属的绝招让对手交待才是。”
“是哦,原创性是艺术家的生命线呢。知道了,不用药啦。”
什么艺术家……
不管怎么说,凉子采纳了我的诡辩——不,是意见。我们蹲下身子潜入篱墙,我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
“您的管家没事吧?”
“我打电话把他们派到外面去了,还说了知道下午我再下命令之前不要回来。正好他们可以去买东西呀。”
也不知道她是不想连累无辜的人,设想得很周到呢,还是不愿意战斗的时候有所顾虑,有意把他们排除在外。凉子低声对我说:
“来吧,第二次不可能失败的!他们一个都别想毫发无伤的回去,好好觉悟吧!”
我不由得提出异议:
“失败也不总是成功之母呀。”
“别废话了,悲观主义者!”
凉子喝道:
“不成功就一直奋斗到成功为止呀。即使是打架,不打赢也决不能罢休。我幼儿园小班的时候,经常被三个大班的大个头折磨,后来终于有一天,我让他们尝到了正义的铁拳。”
“您为什么被折磨啊?”
“长得太可爱,他们老追我呀!这还用说!”
“后来怎么办了呢?”
“我那会儿才降生人世四五年嘛,中途经过已经记不清了。反正他们一对一打不过,一个一个都哭了。我还骑在第三个家伙头上猛揍他的脑袋。后来老师跑过来还夸我呢,‘打架的孩子也不少见,哪有像你这么厉害的!’”
这是夸她么……
罗特里奇家的保镖们紧贴建筑物的墙壁站成一排,不苟言笑。他们所有人都穿着黑色上衣和灰色裤子,手里握着枪或沙袋。有些人还拿着巨大的布口袋,大概是为了绑架用的吧。
“他们可能会毁灭证据,万一在您家放火怎么办?”
“不要紧,有保险呢,别担心。”
对了,这女人是保险公司的天敌,类似的先例要多少有多少。
我视线所及之处,恰好看到玛丽安和露西安的行动。她们的行动似乎有意让人能从窗外看到,但动作很快,窗户上又有斜装的铁栅栏,从外面轻易不能入侵。
“泉田君,有个日本人单独落在最后。他用对讲机向别人发出指令,应该就是翻译。先从那家伙开始解决吧。”
露西安和玛丽安的演技不错,包围别墅的保镖们都以为他们的目标就在房子里面,全副注意力集中在前方,根本想象不到竟有勇猛而凶恶的敌人从背后袭来。另一方面,因为对方都是女性,他们也可能有轻敌想法。
凉子的战略战术意识真是让我哑口无言。她上来就解决翻译,破坏日美混合队伍之间的沟通。在对方失去统一指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从出其不意的方向突袭,各个击破。何况战场是凉子自己的庭园,只要能占据那里,就是第一步的胜利。
不理会我的钦佩,凉子举起了麻醉枪的枪口,瞄准那个像是日本人的男人的背影,轻轻一扣扳机。
那男人颈部生出一根小羽毛,刺出的针头一瞬间注入了麻醉药。(译者注:这是跟柯南学的么……)
男人只稍微挥动了一下双手,同时向右扭转,大概是想看清偷袭者的样子吧。但是不等完全转过身,他的膝盖已经瘫软,身体倒下去了。他张着嘴,一副很没面子的样子窝在地上,手上还抓着对讲机。
我跳出去拉住那男人的两个脚踝,把他拖到篱墙的阴影里,迅速搜查他全身上下。
“有枪吗?”
“有,好像是马克洛夫式。”
黑社会的日本人持有俄制手枪,受雇于美国的大富豪——相当国际化嘛。
“除了对讲机,还有手机吧。好,全都没收。”
“还有徽章。这家伙可能是中宫组的人。”
中宫组是近年来在关西方面颇具势力的暴力组织。他们跟东京的别宫组联手,纠集一群恶徒从事毒品、人体器官贩卖,无恶不作,自称“东西二宫联合”——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按照凉子的指示,我绕到建筑物左侧隐蔽起来,凉子自己则到右侧去了。躲进树木和篱墙后二十秒左右,一个日本男人走出来,手上握着锯齿刃口的军刀。
“你是什么人?这里已经被我们占领了,无关人员不能擅自闯入。请回吧,不然你可有麻烦了。”
那男人用下流的关西口音向我宣告,然后把军刀插进裤子的后袋里,突着下颚,一边翻着白眼瞪我,一边摆出拳击的姿势。客观上我并不知道他的实力,看样子倒是蛮有自信的。
我无言退后一步。男人咧嘴露出前牙,左右挥舞着勾拳的动作逼近两部。猛然间,我伸出右手,扣下水枪的扳机。
被辣椒水直射双眼,男人双手捂脸咆哮着:
“啊啊啊~~!你这卑鄙小人!”
被如此称呼,我的良心多少有点受打击,不过既然不法侵入者对自己的搏击手段颇有自信,我也免不了奉陪。那男人双手像坏掉的风车一般胡乱挥舞着,我绕到他背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那男人转过来,眼睛还是看不见目标,只管向前猛撞,冲出十步左右,正正准准地一头扎在树干上,发出华丽的声音倒下来。
靠近一看,晕过去的男人额头上肿起一个大包,眼看着越来越鼓。不管他大概也没事了,趁没有新的敌人出现,我赶紧离开了。
敌人的目标是生擒药师寺凉子一伙,夺取阿特米西亚·罗特里奇的遗书,因此我们才有周旋的余地。不然,如果他们以滥杀为目的,不择手段地发起攻击的话,我们断然无法抵抗。无论机关枪扫射也好,施放致命瓦斯也好,就算是药师寺凉子也绝无生还之理——大概。
建筑物的北侧有工具房和庭园,还有车库和储藏室,很方便藏身——对敌人来说也很方便。我谨慎前行,同时听到焦急的英语话音。一个白人男子左手拿着对讲机,即使对方没有应答也一个劲儿地催促——我认出来他是昨天跟随阿特米西亚,阻拦我和玛丽安的那几个保镖之一。
我们的视线恰恰相遇。对方似乎也认出了我——准确地说,是我额头上的绷带唤醒了他的记忆。说他像迫近受伤的斑马的土狼,似乎也太贬低土狼了呢。
那保镖叫骂着,语速飞快而且油腔滑调的,我并不能百分之百听懂,至少听出了“Jap”这个词(译者注:英俚“日本佬”,在英国是含低程度贬义的用语,美语里贬义比较严重)。
我举枪指向他,他立刻注意到了我那只枪的特殊之处,露出一副警戒的表情,左手抡起沙袋。就在这一瞬间,我把手枪照他的脸扔去。
时速一百公里以上的金属块旋转着划过空中,直接击中他的脸。
对方一定是暴力和格斗术的专家。如果我像过去西部片里那样正面进攻的话,他必胜无疑。但是,遇上像我这样射击之前先把枪扔出去的非常识性对手,他大概还是头一次吧。由于出乎意表,错愕之间他的动作迟缓了半瞬,因为害怕枪声响起又钝了半瞬。顷刻之间,他的鼻梁被砸断,随着痛苦的惨叫和飞溅的血花缩起身体。
我低下身子突进,趁对方刚刚站稳脚步,照准他的胃部狠狠地给了一拳。我手腕都疼了。几乎连我自己都佩服,那男人这回吐着胃液,横倒在地上。
几乎就在同时,我左侧传来重重一响。一个举着枪的保镖颈部长上麻醉针的小羽毛,轰然到地。
我看到了凉子的英姿,追赶着好几个男人,一边打斗着一边从建筑物的另一侧赶过来。
“非法集中持有武器罪!”
“非法侵入民宅!”
随着她的呵斥,入侵者纷纷倒下。
“违反枪刀管制法!”
她踢飞了一个男人的手枪。那个倒霉的家伙把手揣进上衣内袋,刚把军刀掏出一半,下颚又被一脚踢中,整个人飞了出去。这时候凉子已经开始解决第四个人了。
“破坏财产!”
她用胳膊肘狠捣一个家伙的脸。对被害者来说,那美丽无比的臂肘毫不留情,鼻子下的要害之处受到狠狠一击,登时晕倒,瘫软在草地上。
“小丫头,你竟敢……!”
第五个人用日语叫嚷着,寻找着手枪的狙击点。我可不能放过他。
我借用刚才那人掉下的武器,投出沙袋。装满沉重砂子的黑皮袋呼呼生风,命中那男人的左侧鬓角。他大叫一声摇晃起来。
想不到这家伙居然站住了没有倒下,却被赶过去的凉子毫不容情地踢中腹部,结果反而承受了加倍的痛苦。男人身体前屈,再也无力调整姿势,就那样子脸部着地,动也动不得了。
凉子瞥了我一眼,做出“合格”的口形。她短发散乱,额头珠汗滚滚,显出富有生命力的美感。我微微向她致了一礼。
我突然想到一个注意,脱下自己的外套,剥下刚才倒地的那个男人的黑色上衣穿上。他的衣服虽然不是“英式”西装而是美国制造,大小给我倒也差不多。我穿着那件衣服绕到房子一角,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对方用日语怒喝:
“喂,怎么不好好看路,很危险啊!”
看到我的黑色上衣,他立刻以为是自己一伙的人了。
“不好意思。”
一边说着,我一边把电机枪摁到那家伙鼻子上。他翻着白眼,手里的沙袋立刻掉到地上,全身战栗地叫:
“我不是说了很危险……”
含混不清地吐出这几个字,他瘫在地上,至少十分钟动不了地方。凉子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看到我击倒对方的情形,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如果是好莱坞制作的动作电影的话,到目前为止大概已经死掉十几个人了,不过我们可是和平的国家公务员。不杀而生擒对手,是高尚的行为。只是,像今天这种场合,他们被抓后可能会觉得还不如一早死掉算了呢。
某种东西在我余光中闪闪发亮。
凉子向右,我向左飞扑出去。位于我们两人中间的建筑物墙壁上,插入了铮铮作响的一把军刀。抬眼一看,一个蓬乱红发的男人双手各挥着一把军刀杀过来。
凉子手中飞起一条长蛇。
其实那是皮鞭(译者:女王!皮鞭!),像口哨一般锐利的破风之声就可以证明。鞭影一闪,红发男子的脸和右手腕同时被狠狠抽中。
军刀落下扎进地面,所有者本人从鼻子到嘴都喷着血,转了半圈倒下去。
沉重的响声还没散去,又有两个男人跃向凉子。赶去帮忙的我,简直目击了一场神乎其技的表演。已经飞舞在空中的皮鞭横空一扫,卷住了高高跳起的其中一人的两个脚踝。半瞬之后凉子放开鞭子,优雅地一撤身,跟另外一个男人交错了位置。
被皮鞭卷住的男人在半空中身体突然失去自由,哀嚎着跌落地面。他两脚踝还被鞭子缠住,只能僵直着腿试图起身。我立刻冲上去用靴子侧面踢中他的脸颊。他喷出一口血和折断的牙,伏在地上。
这时候另一个家伙也已经趴在地上痛不成声。凉子错过身子,绕到他背后,立刻从后方向他两腿之间飞起一脚。这倒霉蛋连身子都站不直了,凉子还用手刀在他后颈一批,绝不手软,彻底打倒。
“这下都解决了吧!”
“啊,大概吧。”
“MiLady!”
玛丽安尖声呼唤。紧接着,一个男人在肋下紧握军刀一头冲凉子撞过来。
“去死吧!”
银色的闪光。从斜上方划出直击他脸部的,是个带着链锁卵形物体。这个人的鼻梁大概也碎了,发出异样的声音。他右手还抓着刀子,闷声不响了。他脸部喷出红色的血雾,倒卧在地,手脚乱颤。
抬头看看,凉子向房内招招手。勇敢的侍女也从二层的窗户招手回应。她们在楼上看到了偷袭的敌人,警告女主人的同时,使出杀手锏保驾护航。
按照侍女们的报告,入侵者已经全体覆灭。以防万一,我又绕着房子转了一圈,确认一共有四个美国人、八个日本人横七竖八地到处躺着。其中一个美国人的胸前有个银色闪闪发光的东西,是个刻着英文的徽章。
“OneWorldunderGod”
我感到毛骨悚然。
“OneNationunderGod”
这是美国建国的格言,所谓“神之国美利坚”的意思。普遍来讲,日本人都深信美国是自由和民主的现代化国家,实际上它是比古代欧洲各国宗教色彩强烈许多的神权国家,自由也好民主主义也好都是神所赋予的。总统就职是,还要手按圣经对神宣誓。无神论者和佛教徒决不可能当上美国总统。
我卸下十二个人所持的全部武器。手枪、刀子……简直数不过来,我脱下黑色上衣把它们包成一团抱起来。一边往凉子那边走着,我突然想起最近了解到的美国历史。
美国历史上被刺杀的总统有林肯、加菲尔德、麦金莱和肯尼迪,一共四人,但据说一九二一年就任的哈定也有可能是被暗杀的。
哈定总统是个为人和善、平易近人的绅士,但作为政治家表现平平。本来共和党的大人物拿他当作一个好操纵的傀儡而推举出来的。哈定总统任命与自己关系密切的朋友熟人担任政府要职,而那些人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辜负了总统的信任,做出贪污渎职、挪用公款、任人惟亲、不正当竞争、泄露情报等数不胜数的坏事。白宫被称作犯罪者的巢穴,哈定政权成为美国历史上最腐败的权力集团。
一九二三年,腐败事件的有关人员接二连三地莫名死亡。首先,其中一个嫌疑人在洗澡的时候被射杀。接下来,司法部某个涉嫌受贿的人物也被枪杀了。
第三个死者就是哈定总统本人。哈定总统感叹着“朋友们都背叛了我,让我夜不能昧。”他出发视察阿拉斯加,半途身体状况突然急转直下,骤死在旧金山。临终时,总统病房只有他夫人一个人。关于死因,他的个人医生索亚认为是食物中毒,其他的医生却无法信服,要求解剖遗体。总统夫人固执地坚决拒绝解剖,真正的死因最终也无法探明。
副总统柯立芝升任成为新一届总统。此后不久,索亚医生在自己家突然死亡,紧随其后的是哈定总统夫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丈夫死后,总统夫人与医生同居了。
甚至,有个律师曾向记者表示过“要揭露事件背后的一切内幕”,竟然也在记者招待会前酒精中毒暴亡了。预定在议会作证的上议院议员,猝死;面临逮捕的司法部高官,猝死,被逮捕且被起诉的内务省高官被秘书杀害,秘书本人自杀。
到此为止,暴亡变奏曲终于结束。不过一年有余,竟有十个人莫名死亡,其中还包括总统夫妻,美国上下大哗。可是,无论传言如何闹得满城风雨,柯立芝新政权始终没有对揭露真相做出任何工作,一切内幕就被埋没在暗影之中了。
在此四十年后,美国的恶梦重演了。如果说上一次的恶梦是黑白的,这一次的则显得色彩斑斓。不同之处是,哈定总统的死可能是暗中进行的秘密行动,而肯尼迪总统的遇刺是光天化日之下,上万人目击的事实;要说相同之处,就是与此事有关的人也都接二连三的横死暴亡了。
任何国家都有黑暗面。元首被杀的真相无法破解,并不只是美国才会发生的事情。可是,在一个堂堂鼓吹自由、正义、人权、繁荣、世界和平的“神的国家”,那种黑暗就更加深重了。哈定的故事我是从一本以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为舞台的美国侦探小说里读到的,对其中的时代背景很有兴趣。
我思考着美国像罗特里奇家这样的特权阶层的事情,抬头一看,凉子正在两位侍女的伴随下像女将军一巡察战场,鄙夷地俯视倒下的敌人们。她得意地哼着歌儿。
“接下来嘛,这下家伙能做什么菜呢?看起来不怎么好吃的样子,不过好好过过火,用香辣调料盖一盖味道,应该还能过得去吧。”
“那个,把他们交给警察如何?”
“你说什么呢,我们就是警察呀!”
“我不小心忘了。”
——准确地说,是我很想忘了而已。
牺牲者很快被选出来了——实际上,入侵者大半都晕过去了,还有意识只剩下一个日本男人,是我用电机枪解决的那个。
我把那个男人拖到凉子面前。凉子微微一笑,右手往旁边一伸。露西安把一个盖着盖子的小瓶子递到她手里。
“这里面装的是轻井泽的名产,蜂蜜。”
轻柔甜美的声音并不能掩盖她的邪恶。男人凶暴的三白眼露出胆怯的目光。
“还有,那边的树荫下,有个蜜蜂窝。”
凉子左手指指茂密的树丛,细看的话会发现一群群的小虫在空中飞舞。
“真是可惜了——我会把这一瓶高级特选蜂蜜倒进你裤子里——啊,你想想那会怎么样呢?”
那男人似乎想象力相当贫乏,还是一副不能彻底明白状况的样子。我抓起他的领口,向他施加压力:
“喂,老老实实招了吧。不然,成千上万的蜜蜂就要钻到你裤子里了啊!”
“鬼、鬼!恶魔!”
“哦呵呵呵,为了保护日本的和平,我个人无论变成鬼还是恶魔都无所谓啦!”
骗人,还“日本的和平”呢!
“喂,泉田君,把他裤子剥了。把蜂蜜倒进去。”
“啊,要我动手啊?!”
“当然了。玛丽安和露西安还是没嫁人的小姑娘呢,怎么能碰这么恶心的老男人的臭内裤。不用全脱光的啦,快动手!”
“我的内裤才不臭,今天早上刚换的!”
那家伙还抗议。完全是白费心思,不过抗议的目标似乎转向了。
“攻击绑架女人和小孩的家伙,从根上都腐烂透了,这种人的内裤当然是臭的!再说,本来都是泉田君不让我用自白剂的。泉田君要负责任,快把蜂蜜倒进这家伙裤子里去!”
这种事没准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发生吧——为了对自己的言行负责,被强迫把蜂蜜倒进别的男人内裤里……
我放弃了反抗,从凉子手里拿过蜂蜜罐。我尽量装出沉痛的表情:
“你也听见了,不要怪我呀!”
“当然要怪你!”
“是吗,真没办法呀。”
“喂,住手呀!你解男人的腰带很高兴吗!”
“废话,当然不高兴!所以你要体谅公务员的辛苦呀!”
“哇,不要呀……妈妈!”
我很没档次地跟那家伙斗着嘴,身后突然传出声音,有人叫喊求救:
“痛啊,住手,不要啊……!”
我回头一看,露西安反扭着一个男人的右手腕,两膝顶在他背后,完全压制着他的行动。我还以为是第十三个暴徒呢,其实不然。他的长相和体型看起来都很热的样子,穿着倒是很凉快的夏季制服——长野县警本部长大人是也。
我赶紧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把肥胖的中年大叔从楚楚可怜的美少女手中解救下来。
“干、干什么啊,这个侍女!”
“真是对不起。她们为了惩治可疑人物,戒备心很强。”
“我哪点可疑了?!”
“说起来,怎么没有听到巡逻车的警笛声啊?”
本部长理屈词穷了。看样子,他是被药师寺凉子胁迫透露了情报之后,担心下场如何才跑来窥探的。
又有三个警官姗姗来迟,有穿便装也有穿警服的。当然他们都是陪同本部长大人前来,不过似乎看到那么多男人被打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已经被吓破了胆。其中一个制服警官刚刚抓住警棍,那个中宫组的小混混叫唤起来:
“啊,巡警先生,快救我!他们要把我喂蜜蜂呀!”
“哎呀,本部长,你来的正好。多亏有你相助,我们把危险的恐怖分子一网打尽了。真是万分感谢呀。”
在凉子的利齿讥讽下,本部长只得用疑惑的眼神瞟着她,当然,并不是相信她所说的话。他只怕一不小心说错了话,灾厄的雷霆就要落到他头上了。
“有证据证明他们是恐怖分子吗?”
“持有武器,非法侵入民宅,滥用暴力——正是现行犯呀。”
“我看着好像是他们遭到了暴力呀……”
“那是他们不知道怎么起了内讧,窝里斗的结果。一定是语言上的交流障碍不可逾越呀……”
“撒谎……!”
那小混混刚叫了一声就晕过去了。凉子趁本部长稍稍转身的时候,一掌击在那家伙后颈上。
“那他们的武器呢?”
本部长一问,凉子就命两位侍女交出来——马克洛夫、托卡洛夫手枪,沙袋、军刀等等——好像还偷偷藏下了一部分。
“只有这些吗?”
“还有一些都被偷走了。”
“谁干的?”
“一定是猴子干的好事吧!”
“猴、猴子?!”
“是啊,本部长你一定也知道吧,这几年轻井泽地区的猴子成灾呀。它们还破坏田地,偷盗商店里的蔬菜水果——一定是那些家伙把其他的武器偷走了!”
本部长的脸上显出怒气:
“你可不要太嚣张!猴子要武器干什么?难道猴子的打斗也要用吗?”
“是啊,他们一定是正在进化途中的猴子。”
本部长好不容易遏制了自己跳脚的冲动。看到他拼命调整呼吸的样子,凉子像白昼的恶魔一般微笑着:
“那个,本部长,我只是为了自卫,可没有抢长野县警的功劳的意思呀。不如麻烦你好好整治整治他们,让他们招供背后的阴谋吧。”
本部长又一次深呼吸,重重地回答:
“那可多谢你了。虽然算不上谢礼——不过,梅拉·罗特里奇,她现在在葛西敬吾的别墅呢。”
这正是凉子拷问入侵者的目的。凉子的秀眉微蹙:
“这个葛西是……”
“阿尔卡迪亚集团的总裁。”
“啊,葛西敬吾,我想起来了。借老年人福利和医疗设施暴敛横财的家伙对吧。”
“而且色狼干事长很喜欢那家伙呢。”
“是吗,真不愧是行尸走肉,史上最差劲的执政党干部。他是在监狱的围墙上跳舞呢,惟利是图的‘虚业家’最喜欢这种干部了。”
“真是的,简直是有病。他们就不会考虑考虑执政党的面子,也省省警察的辛苦啊。”
本部长暗中深深地重重地叹了口气,又看到凉子在点头——一瞬间,他们竟好像生出一种共同感慨的Career官僚之间的友情。
当然,这只是错觉而已。
“那好吧,泉田君,吃过午饭就去侦察,今晚就进入葛西的别墅!”
凉子发出宣言的时候看了我一眼。在一旁盯着凉子的本部长,脸上闪现一丝胜利的表情。这个表情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