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还以为是半夜。接着怀疑自己是不是睡了一整天。四周都闭锁在黑暗的布幕中,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结果耕平持续在北本先生家当了两天的客人。纸拉门被拉开,从黑暗的走廊传来这家主人的声音。
“醒来了啊?”
“早安,现在几点了?”
“上午十一点三十分,换句话说,就是快要中午了。”
“已经这么晚了吗?睡过头了。”
耕平搔搔头,这才又注意到周围的异常。都接近正午了,却还这么暗,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北本先生又为什么不开灯呢?北本先生可能早就预料到耕平会有这样的疑问,他对耕平说了声“对不起”,走到房间的窗户边。打开窗帘,敞开窗户,就有一股冷气流进室内,让耕平不由片打了一个喷嚏。第二个喷嚏还没来得及出来就又吞了回去,因为他看见了天空,整片天空覆盖在黑暗的巨大布幕里。大约天空的中心位置挂着一个黑暗的太阳,黑色轮圈的四周镶着金黄色的火边,那圈火焰划分出黑色的天空跟黑色的太阳。
“是日全蚀吗?”
“如果是的话,恐怕天文学家都要晕倒了。因为这不但在预料之外,也估算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两个再抬头看着天空时,来梦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站在他们旁边看着这异常的景致。耕平发现她,就说了声“早安”,来梦也回应了一声,可是总觉得这是句不合时宜的招呼语。
还好水龙头还有水,可以点着手电筒洗脸。走出浴室就看到另一个手电筒晃动的光芒。是北本先生的长女婿典夫,轻轻拖着一只脚从走廊的一端走了过来。
“停电了,电话也不通,报纸也没来,简直是与外界完全隔绝,根本无法想像其他地方的情况。”
“只有听收音机啦。”
“有没有播放还是个问题呢。”
典夫拿出收音机,调拨频道,只收到一片的沉默。这时候他们才了解到公家的情报已经完全被阻断了。套句陈腔滥调的话说,就是北本先生的家已经变成了孤岛。而且不只是北本先生家,恐怕全东京已经产生了数百万的陆地孤岛了。耕平喃喃的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会是怎么一回事呢?”
来梦也一本正经的重复耕平的话,让耕平不禁叹嗤一笑。他转向北本先生说:
“我出去看看。”
“来梦也要去!”
“带着手电筒去吧。”
拿过手电筒,来梦和耕平走出了门外,迎接他们的是深沉的黑暗和寒气。耕平再度抬头看着日全蚀,那围绕黑暗太阳一圈子的金黄火焰正是美丽和邪恶的完美调和。
来梦沉默的紧握耕平的手,仿佛她的安全感全寄托在那里了。来梦相信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握住这双手就可以安心了。站在旁边的人会无条件的守护自己。“耕平大哥”说过“来梦是他最重要的人”,所以只要有那句话和现在握住的这一双手,不管太阳变暗了;或是黎明永远不会来临,来梦都不会害怕。
在死寂的附近街道转达十分钟左右,两个人又回到北本先生家。
“有电话的时候,觉得电话简直吵死人,现在不能用了,又觉得很不方便。”
北本先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指在银发间穿梭滑动。
“只有开车出去了。去圣路加斯大学看看吧,有行动的话就应该会产生某些反应吧。”
“我还没有驾照呢。”
“别小看我,我有三十年的驾驶经验呢。耕平最好找个时间去考驾照,今天由我来开吧。”
“岳父,您要小心喔。”
典夫很担心的说。这一天,也就是十一月二日,星期天,所以北本先生的公司也放假。可是身为社长的典夫却说要去公司一趟,在能力范围内查看一下职员们的现况,让耕平感到非常的钦佩。
“看来我是当不了薪水阶级,也当不了经营者了。发生这种事居然还想到去公司,我才办不到呢。”
“这就是勤勉、热心、踏实吧——或许还有一点自我满足的成份吧。而最大的理由大概是不安。”
“不安?”
“对。薪水阶级的人离开公司独处时就不知道该做什么。到了公司可以跟同事交换情报,也可以接受上级的指示或命令。所以再怎么勉强也要到公司才能心安。”
“是这样吗?”
耕平不太能了解这种心情。即使这种说法是正确的,耕平觉得自己还是不喜欢在别人的驱使下行动。不过在这种时候,如果有个阅历丰富的人给自己一个确凿的建言或指示,也许心情会经较笃定吧。北本先生是个很好的监护人,却不是全能的,当然这也是强求不来的。
北本夫人叫大家到饭厅吃早餐兼午餐。
一位住在大阪的名士曾经说过“又冷又暗,肚子又饿的时候,人绝对不会想到什么好事”,北本先生就是此论调的支持者。
“不管是台风也好;大地震也好;不吃饭是不行的。来、大家坐下。”
粗蜡烛在餐桌上摇曳着火烛。这餐虽然没有昨天那么费工夫,却是一份包含面包加奶油和草莓酱、荷包蛋、咖啡、牛奶、火腿、罐头水果酒等等颇富营养早餐风味的菜。北本先生看着太太说:
“你怎么做的?”
“刚才瓦斯还可以用,现在又不行了。不过,就算没有瓦斯,也还有预备干粮跟固体燃料可以用啊。”
可是冰箱不能用还是有个极限的。北本先生一副很遗憾的样子,述说着目前的状况。
肚子填满了百分之九十五,的确带来了心理上的安定。典夫拿起手电筒,前往以他的脚步大概要走十分钟的公司。老小三个女人开始在厨房清洗碗盘。北本先生和耕平坐在黑栖栖的客厅里交换昨晚的情报。
“小田切亚弓怎么会知道你跟双亲不合的事呢?”
“我大概知道是谁提供的情报。”
耕平的脑海里浮现出藤崎顺也的脸。他一定没什么恶意,只是人家一问,他就把自己知道的事一股脑儿的全盘托出。耕平觉得他这个人挺麻烦的,可是也不会特别生他的气,因为其他还有很多应该生气的事。
“不过,甩掉风靡天下的小田切亚弓,你耕平大概是第一个吧。这真是日本演艺史上的一大八卦啊。”
“别开我玩笑了,像她那种女人怎么可能看上我这型的男人,怎么想都觉得她别有居心。”
如果这份居心会对来梦造成伤害,耕平是绝不会让她达到目的的。
“如果没有来梦的话,我不过是个平凡的大学生。被小田切亚弓这么一说,我倒也这么觉得。”
“也不见得吧。”
北本先生好像觉得有必要选择一下自己的言辞,把视线转向窗外,看着远处摇摆晃动的日全蚀火焰。
“再珍贵的珍珠对猪来说都是毫无价值的。不论收音机播放有多么美妙的名曲,如果听众没有素养和感性……不对,这样比喻好像不太贴切。总之,我想说什么你都知道吧?”
“我知道您费尽心思在称赞我。”
耕平苦笑说,他才十九岁,将来的确还有很大的可能性,可是大半生的可能性都会在未实现中结束。
北本先生显得很认真的样子说:
“不,我想说的是,你是来梦最需要的人。”
“但愿是这样。我觉得来梦很不幸,却无法为她做什么,真的很没用。”
北本先生不同意耕平这番感慨,他说:
“来梦没有不幸啊,有个人付出生命在保护她,她怎么会不幸呢?这世上还有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杀死的小孩呢,那才叫不幸。”
北本先生举这种略嫌极端的例子增加言辞的说服务。然后从“杀死”这个不吉祥的词句转进其他的话题。
“如果我猜的没错,包括妻子和妻子的双亲、妹妹一家五口,小田切家的血统完全断绝了。大藏省的同事们对近石的怀疑应该都是正确的。”
“可能不只杀死那些人吧,只是没人知道而已。在他升次长,还有离开官场进入民间企业时不都有竞争对手吗?”
“有可能。”
北本先生也同意这样的说法,近石一家会充分利用得手的邪恶力量。或是稍微暗示对手他拥有这样的力量,可能就足以构成很大的威胁了。由表面上来看,近石的经历完美无缺,没有可让人非议之处。但是,越是这样,背后的黑暗就越诡异。一个拥有异常力量的人不太可能有不去尝试那股力量,一旦感觉磨灭了,就会流于滥用。
“对于小田切亚弓,我有一点疑问。”
“什么疑问?”
“她为什么要用小田切亚弓这个名字呢?”
耕平的疑问来的太突然,让北本先生一时间愣在那里。
“啊,是这样子的。小田切是近石窃据的那个家的姓氏,但就算是名门,也被近石利用光到没什么价值了啊。可是,嗯……怎么说才好呢……”
北本先生知道耕平想说什么了。
“你是想说近石一开始就不打算让亚弓做继承人,所以让她冠上小田切的姓,是吗?”
“或者是,亚弓对父亲的行为有所不满。”
“嗯,耕平,你这点见解很不错。在我看来,那一对父女之间根本没有爱或信赖。尤其是小田切亚弓,很明显的跟父亲有一段隔阂。”
北本先生在记忆中重新架构在近石家的种种光景。近石对亚弓也毫不隐讯的显露出冷笑。
“那么,他是打算找谁当继承人呢?总不会是来梦吧?”
“……来梦?”
耕平的语气中厌恶超越了惊讶。北本先生的表情也在黑太阳的照射下显得更沉重了。虽然只是最坏的猜测,但是这么一想,就找到近石父女为什么这么关心来梦和耕平的理由了。
“这一点是懂了,可是另一点又想不通了。无论是谁,都一定是疼爱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胜过毫无关系的他人。近石却想让为梦代替自己的孩子成为继承人,这不是有点反常吗?”
“的确。我想,《圣蛇灵连祷书》这本书给了解读者可怕的力量,却剥削了他们的最基本的感性和情绪。”
“那种书应该把它烧了。不是有很多贵重又有益的书籍都被烧了吗?偏偏就留下这种书,真是太没天理了。”
北本先生语重心长的说:
“一个人可以从一本书中得到什么,要看他的资质而定。而且,一本书的益与害如果由一个权利者的好恶来决定,那种毒害就不是一本魔导书可以比拟的了。”
“说的也是,像纳粹德国焚书就是一个例子。我太久考虑了,刚才说的那些话我收回。”
耕一很坦然的承认自己的意见是错的。
“不过那本什么灵的书,再怎么说都不会是什么好书吧。我不但不想看,连接近都不想接近。”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会很积极的想使用那股力量,甚至来把它封锁起来。不过你难道不想尝试一下自由掌控那股未知力量的感觉吗?”
“人类根本不需要什么未知的力量,那种力量只会被拥有权力的人拿来做坏事而已。”
耕平的台词非常的辛辣。
“这一类的知识或力量根本不可能被公开,对这个世界有任何的助益。只会被一部份的人独占,用在自己的利益上。就算真的有长生不死的技术存在,那个技术也不会被分给万人共享的。”
“对,你说的没错。”
北本先生一边点头,一边显露出沉思的表情。不过,手电筒的灯光映照在脸上的阴影,偶尔也会给人一种莫名的暧昧感。
“魔法、魔术……不管名称是什么,应该都是异世界的法则吧。就像在某人世界里被确立的理论或技术,在其他的世界里却没有人知道。”
“嗯……”
“那么,如果车轮在那个世界出现的话,对那边的居民来说就是一种魔法喽。”
北本先生看耕平放在外套口袋带回来的东西,那是两种硬币,正方形和椭圆形。一般硬币都是圆形的,或许那个世界没有圆形这种概念吧。那样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
——背面世界。
——他是这么称呼那个世界的,所谓“他”就是拥有立花和彦这个名字;在户籍上是来梦的父亲的那个人。一个投入《圣蛇灵连祷书》,最后迷失在魔道不得脱身的男人。他说的就像这个世界是自己创造出来的,或是那是真的吗?说不定只是撬开了存在于无数的异世界中的一个裂缝而已。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看过那本魔书,又有多少人成功的打开了通往异世界的门扉,北本先生没有一点线索可寻。
地球是漂浮在黑暗宇宙中的珍贵的玩具盒,人类自以为支配了全地球,事实上只有地表这个部分吧。说不定真的像法国小说家凡尔纳所说的,地下的巨大空洞世界里有恐龙在那里走来走去的。也说不定像美国怪异小说家洛夫克拉夫特所说的,有邪神沉睡在深海海底。甚至于在地表上,人类也只能在白天称霸,晚上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局面,谁也不得而知。所以耕平觉得不管是偷偷坐着时空机来旅行的未来人、吸血鬼、河怪、家神,这些人们(?)在地球上共存也没什么关系。当然,如果有一方要统治另一方,那就另当别论了。
中午的气温好不容易才有十度左右,没有日照,气温当然不会上升。而且还会越来越冷吧。
各地都传了火灾灾情,因为不只是电气,连瓦斯都没了,大家只好点火照明跟取暖。如果东京市民有一百万人在黑暗中点蜡烛或石油暖炉,每一百人中有一个人意外失手的话,那就有一万件的火灾。每一百件火灾中,如果有一件在初期灭火时失败,就会酿成另外一百件大火灾。
在黑暗太阳燃烧着熊熊金黄色火焰中,北本先生驾驶的车从早稻田大道,经过山手大道往池袋方面驶去。车窗外的黑暗像夜一样的深,但是到处看得到火灾或火焰。藉由其他车子的车头灯、车尾灯才知道人类还存在、活动着。
坐在前座的耕平喃喃说道:
“这种情况下,政府都在做些什么呢?”
“我们只是一介市民,不管政府做了什么决定,我们都不会知道事实的。”
“应该是吧。”
如果这是“国际政治谋略剧场”里的世界,首相或是外务大臣、防卫厅长官早就出现在电视萤幕上,对日本以及世界所处的状况做详细的说明。但是现实生活里,并没有政府的密使来拜访北本先生,对他说“首相请您马上去一趟首相宫邸,人类的未来都掌握在您手上了。”只是耕平他们自己擅自采取了各种行动。
到达圣路加斯大学前,在路上遇到了东京的宣传车。宣传车以尖锐的声音反反覆覆呼呈着“没事请待在家里,不要外出。状况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没有任何危险,请大家不要慌乱”,要市民去相信这种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恐怕就是他们的难处了。
圣路加斯大学的正门深锁,只有旁边的小门开着。他们把车子停在门前,步行进校园。看到手电筒的灯光,警卫马上驱上前来。经过几句交谈后,他们被引进了校长室。果然池之内校长也摸黑到学校来了,听到朋友的叫声,在书桌前移动了身子。
“是你啊,北本先生。东京什么时候变成妖怪都市了?”
“很久以前就是啦,只是以前都披着人皮。”
北本先生动动下颚,指向东南方位,那个方位应该是国会议事堂首相官邸的所在。池之内校长领会他的意思,发出疲惫的笑声。
“看来,你对政治家的厌恶一点都没改变。”
“我讨厌的是那些政客,而不是政治家,希望这一点你能区分清楚。”
本来就是古建筑物的校长室,在失去灯光后,只有蜡烛的微光中,更显得古色苍苍。北本先生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有关上次你提到的黑魔术……”
“啊,那件事啊。现在这种情况下,哪有心情去管那件事?”
池之内校长显然对这件事毫不关心,北本先生用力的摇摇头说:
“不,或许这不是两回事。你不觉得现在缠绕我们的黑暗有点不太正常,好像有什么漠视自然法则的恶势力在干预这个世界吗?”
池之内校长惊愕的回头看着朋友。
“你是说,这个日蚀是黑魔术的产物?”
“至少不会是东京市民努力的产物吧?我知道现在不是调查那种事的时候,但是,反正没有其他事可做了,可以的话,请你带路吧。”
池之内校长一定很想拒绝,但是他还是前往事务课,对事务长和警备主任作下了指示。东一个手续、西一个手续花了不少时间,一群人到医学部的废校舍地下室时,已经快下午二点了。开门也费了不少的时间和功夫,好不容易打开门,一群人面对了不想面对的东西。
地面和墙壁都是斑斑的血迹和黏液,画着奇怪的地图。室内闪滞的臭气让人无法忍受。类似祭坛的搭盖物、沾着血的猎刀、人类的头发、已变成木乃伊的鸡头、看似狗的动物盖骨、黏着血和肉片的木棒,一一在手电筒的灯光下浮现。血染过般的人类的衣服,还有被切断的人类的手腕,对校长而言,一定已经是很大的冲击了。来梦被耕平嘱咐“不要看”后,就赶紧闭起眼睛,抓住耕平的左手。
北本先生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要成为建校以来最大的丑闻了。”
“偏偏……偏偏……就要我当校长任内……”
池之内校长发出过于坦白的叹息,事务长则是踉跄的走出室外,到外面吐了。
“不必这么悲观吧,如果你能发现这种不吉祥的事,并且一扫而空,那就是你的功绩啦。反而是历代没有发现这件事的校长们该受到责备。只要做到情报公开、内部改革这两项,你就会被称为圣路加斯大学的中兴之祖啦。”
北本先生说了一大串话来抚平朋友的懊恼时,耕平带着来梦离开了地下室。外面的黑暗程度跟地下室没什么两样,不过空气清新多了。从某处传来了消防车的声音,不知道整个东京变成什么样子了,实在没办法捉住一点点的感觉。只知道消防队还有其他一些组织正在活动着,因为有这些人的存在才能勉强防止社会秩序崩溃。不过,如果经过一段时间状况还是没有改善,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
耕平的手电筒光圈外有人在移动着。耕平觉得没有什么危险。所以不想做出把灯光照在人家身上的不礼貌举动。但是对方却失声叫出“啊”,急急忙忙的想避开灯光,反而整个人暴露在耕平的眼中。看到往石阶上走的对方背影,耕平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大声叫着:
“藤崎!”
听到耕平的声音,藤崎惊愕的回头,看到把阶梯三层当一层,追赶上来的耕平,藤崎显得非常狼狈。他左看右看,正要向右走的瞬间,耕平伸了手来抓住了他的衣领。藤崎发出了惨叫。
“为什么要逃呢?好不容易才又见面,你也未免太冷淡了吧,至友?”
耕平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好意,所以藤崎无法相信耕平那一句“至友”的意思跟字典里一样。藤崎会逃走,当然是因为做了太多亏心事,但是也有一部分的因为耕平平势汹汹的关系。
“等、等一下,能户。”
“你要我等什么?我就从这件一开始问你吧。”
耕平把藤崎的身体转向自己,重新抓住他的衣领。这时候来梦赶了上来,和耕平并排站着。又多加了少女的视线,藤崎用可怜兮兮的声音含含糊糊的说:
“求求你听我说,拜托拜托。”
“你合掌求我,我也不会高兴的。”
耕平的态度丝毫没有软化的余地。其实他并没有理由这么严厉的对待藤崎,因为他也秀清楚,藤崎不是主谋者,只是被小田切亚弓间接利用了而已。可能性,眼前耕平除了把藤崎当作尾巴狠狠拖出来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打开僵局了。
“把你知道的事都说出来吧,小田切亚弓到底有什么阴谋?”
“阴谋?小田切亚弓?”
藤崎一定是在黑暗中把眼睛瞪的大大的。回答耕平这句话的是藤崎以外的人。两只手电筒的灯光逐渐接近,到了耕平和来梦身旁就停了下来。
“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要再白费力气了。”
小田切亚弓的表情又冷又硬,像深冬里的石头一样,在她后面一步的是经纪人平岛。
“啊,亚弓小姐。”
藤崎又发出了摇尾乞怜的声音。耕平一松手,藤崎就摇摇晃晃的倾向亚弓,但是经纪人平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边安抚边斥责的把他带到了一段距离之外。亚弓对这情景毫不关心,依然把视线停留在耕平身上。
“好啦,你希望我从什么开始回答?”
“我想知道,你选择圣路加斯大学为据点,让这里的师生研究黑魔术的理由。”
“唷,你以为我只选择了圣路加斯大学吗?”
小田切亚弓用稍高的声音笑着。让耕平发觉了自己的愚昧。今年秋天,亚弓在天天十多所大学安排公演的行程。而事实显示,白凤大学也发生了惨事。不,说不定各地都已经发生了惨事,只是电视、报纸无法发布消息而已。
“你预定举办公演的大学,是不是全部都在研究拜蛇教的秘密仪式?”
耕平低声询问,回答他的是在手电筒灯光反射下的嘲讽笑容。原来如此——耕平不得不有所领会。集体催眠不是靠一时的狂热,而是需要长时间培育的。
“这三天内,在日全蚀下会同时发生多起暴动、骚乱、放火、爆破事件。一波抓起万波波动。东京将成为无政府状态,等大家恢复神智的时候,我父亲已经成为无上的权力者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我恨他。”
“因为他不让你当继承人吗?”
耕平冷不防的把言词的剑刺向亚弓,亚弓却轻盈的闪过了这一击。
“我不否认,否则,更基于这个大原因的是我恨父亲对待母亲的方式。”
“他做了什么过份的事吗?”
“对,这件事稍后再说明。看到眼前的实况,你就应该知道我父亲的异常力量有多么的强烈。但是,还是可以让它结束的。”
“可以让日蚀结束,世界恢复祥和吗?”
“如果我父亲死了的话。”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关连?”
耕平紧接着询问,这时候他感觉到来梦握着他的那一只手握的更紧了。在日全蚀的黑暗天空下,靠着手电筒的光面对着面那种感觉非常异常。
“耶稣死的时候,太阳失去了光芒。你只要想成会有跟那种状况相反的相像发生就对了。”
耕平不由得看了看四周,他不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但是毕竟是基督教学校的学生,他觉得小田切亚弓的比喻有点亵渎神明。亚弓发出了走调的笑声。
“反正现在再装出信徒的模样也太迟啦,越刺耳的比喻越适合我父亲。”
亚弓停止笑声,改变了语气。
“母亲只是在父亲的威逼下扮演一个理想的妻子而已。没有自我,也没有自我意识。一切都被父亲剥夺了……”
小田切亚弓的表情、声音,平常都穿戴着看不见的厚重盔甲,不容易看得出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这时候盔甲开始颤动,发出了悉悉唆唆的声音。看来亚弓对母亲的好感远胜过对父亲,这点是不容置疑的。
“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率直的询问也是一种有效的交涉方法。亚弓还是一张扼杀所有表情的脸,回答他说:
“我希望你打倒我父亲。”
“啊……”
不用问就知道亚弓的居心是什么。她想让父亲近石刚弘与耕平两败俱伤。
“不只是母亲,连我都是父亲的玩偶,只是用来满足他的自尊心。”
如果小田切亚弓只是父亲的傀儡,那么近石刚弘又是什么呢。是魔王吗?或者也只是魔王手下的一个小喽罗?但是不管他是什么,都不是耕平可以轻易打倒的对手。
“你搞错了吧,我又不是神选出来的战士。我是怎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应该算很清楚吧。你并不想拯救世界或人类,但是为了保护‘那个孩子’,你什么事都愿意去做。是不是?”
“那个孩子”当然是指来梦。亚弓说的没错,如果有盏街灯的话,就可以看到耕平表露出坚定不移的表情。但是,这种说词也让耕平有点不好意思。
“你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唷,可以让她听吗?”
亚弓的语气不是询问,而是不露声音的命令。耕平犹豫了一会儿,把手放在来梦头上说:
“来梦,你去北本先生那里。”
“这样比较好吗?”
“这样比较好吧?”
“那我就去。”
来梦好像也有她的意见,但是又把想说的话吞回去了。来梦瞄了小田切亚弓一眼,再回头看看耕平,才接过手电筒。耕平看到黄色的灯光摇曳,跟建筑物外的北本先生的灯光交流后,才收回了视线。
“现在请你说明,来梦会发生什么事?”
耕平压抑着声音和心跳询问,亚弓的回答却在一瞬间击溃了他的压抑。
“父亲打算娶来梦当妻子。”
耕平受到了冲击,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冲击。不是大小或深浅的问题,而是这个冲击太恐怖、太恶心,也太让人不愉快了,耕平觉得整个胸口都很不舒服。他很正确的理解了亚弓话中的意思。
“太荒唐了!来梦才十二岁,说不定连生理期都还没开始呢。这样一个小子为什么要跟一个年纪跟祖父一样,大自己好几十岁的欧吉桑结婚呢?”
“当然不是为了爱罗。”
“那还用说,即使嘴里说爱也没有人会相信的。叫他收回那种恶心的期望吧!”
“那就只有一战罗,我父亲可不是那种以和平手段就能让他重新考虑的人。”
“……”
“他是个残忍又冷酷的男人,最高兴看到别人痛苦恐惧的样子。我就看过父亲对不听话的部属下宣告说:‘你得了癌症’,然后看着部属苦恼的样子,暗自用舌头舔着嘴巴品尝那种滋味。我父亲一定会对那孩子做出连三流黄色都不屑一顾的举动吧。”
“不要说了!”
耕平怒吼一声,亚弓却丝毫不为所动。
“我父亲打算让那孩子生下另一个自己。”
耕平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是恐怖感和厌恶感在体内更加膨胀了。
“当然要等那孩子能够受孕才行。可能是所谓的处女怀胎,可能是无性生殖,随你怎么形容。或是你想要知道的更清楚?”
“我不要听了,不但会玷污我的耳朵,还会让我的脑细胞腐化。”
耕平好不容易才压抑住他的激动,他还不是完全信任小田切亚弓,所以暂时让自己认为她只是在夸大她父亲的残忍度。突然一个疑问闪过,耕平又开口问:
“为什么非要来梦不可?”
“为什么?”
“本来就是,以你父亲的权势,要美女、要才女任他挑选。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来梦这样的孩子做他的新娘呢?”
亚弓改变了手电筒的角度,刺眼的光芒让耕平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亚弓很巧妙的掩盖住了自己的表情。
“这就要问问你的记忆罗。”
“什么意思?”
“那孩子不是一般孩子,不是指精神面,而是那孩子的体内住着炽天使这么个异世界的生命体。我父亲也知道这件事,这就是他选择她的原因。”
耕平沉默的听着,因为他怕一开口就会发出愤怒的吼叫声;也怕自己一移动身体就会勒住亚弓的脖子。现在听到这些也没什么好讶异的,他早就晓得小田切亚弓知道那趟晚夏之旅,他和来梦历经过什么事,那么近石刚弘也应该知道。没什么好讶异,只是很不堪入耳,难怪会刺激耕平的怒火。
亚弓退后了一步,大概是怕耕平会揍她吧,但是耕平克制住了。他要等待将愤怒的能源完全开放的时机,现在不能把能源浪费在这种地方。
“那么,你父亲的哪里观看现在的光景呢?”
耕平提出了不知道是第几次的质问。
“醉心权力者跟烟都喜欢高的地方,所以他应该是在新宿都心——那栋不大起眼的东京政府大楼附近吧?”
“要将新都心的全景尽收眼帘,一定要到新都心以外的场所。”
亚弓的回答只有这么多,但是却充分刺激了耕平的想像力。他立即在脑海里展开一张来东京的地图,把其中一点放大来。
“我知道了,地袋的三角铁塔。”
透过黑暗,耕平看着从圣路加斯大学校园也可以看得到的超高层大楼。三栋地上六十层楼的圆筒型大楼,从空中看去刚好形成一个三角形。一栋是旅馆,一栋是百货公司、美术馆、大厅、公寓等复合大楼。这个三角建筑是东京超高建筑物之一,周围又没有什么较高的大楼,所以从新都心到东京的几个主要地区都可以一目了然。
“父亲现在在旅馆最高的一层套房里,从今天起三天,他打算待在那里独享火烧东京的最高潮景致。那种惊心境,也许就像朱全忠烧毁唐朝首都长安时的心境吧。”
那个出现在中国历史的坏蛋名字,耕平根本不关心。那个在现实里,企图带走来梦的坏蛋、妖怪、恶魔才是他在乎的。拯救世界和人类也许是政府的责任,但是拯救来梦就是耕平的责任了。
“好,我答应你。”
耕平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瞪着表情就快要转变为满足的亚弓说:
“不过,我有条件。”
“哦,我们坦诚的谈,说吧。”
就这样,奇妙的一段商谈谈成时,已经快下午三点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