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巧梅胃里空得难受,自从斋戒以来,她便总是处于空腹状态,胃袋都是冷的,酷暑竟也蒸不倒她了。但饥饿也让她暴躁,偶尔会想要把观音像摔出窗外去。更教她不安的是门槛上的死雀,尽管后来各房到了晚上便将鸟笼子都统一收进一间通气的空屋里,早上杜亮再让下人挨个儿挂出来,可阴影到底还是有的。她对养鸟不算热衷,起码不像张艳萍,每次路过那里,便看到她仰着脖子逗她的鹦哥儿,手里握一把细黄米。
这样的多事之秋,本该是苏巧梅发挥“长处”的时刻,却忽然选择了退隐,这其中自有她的道理。正如黄梦清私下和杜春晓分析的那样,如今怪状况有些多,太冒头儿了也不好,何况她心里还在为某件事心生愧疚,要夺权也得风声过了再说,现在要以逸待劳,静观其变,一切复杂的意外都让孟卓瑶去承担便是。至于是什么愧疚,要逼得她吃斋念佛,其实她自己也竭力不往那个地方去想,某些念头就像潜伏的野兽,是摸不得的,一碰就抓得你遍体鳞伤。
所以李常登浑身冒着烟味走进来的时候,她的心都抽紧了,尤其是对方的问题,简单干脆,却让她哑口无言。
“二太太,听说前不久……哦,就是田雪儿刚死没几天,您跟三太太吵过一架?”
她只得寒下脸来,表示默认,实则心脏已提到喉咙口。
“听说吵得够凶啊,三太太硬说您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儿,你可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果然要问这个!她死抓住兰花椅的扶手,怕一松手整个人都要滑脱出去。
“不瞒李队长说,三妹的疯病肯定不是一时发作,因是潜伏好久了吧。所以您说我们吵的那天,她也是突然地便冲起来了,指着我鼻子骂了好些难听话。也不只说我做亏心事儿之类的,有许多呢。我当时便觉得奇怪,也想叫她说清楚,可她激动得很,语无伦次的,哪里还有句像样的话?后来也就没再计较。您如今倒来问我这个事儿,叫我可怎么回答好呢?”
虽是肚肠里的油水均被斋菜刮干净了,她倒还保持冷静,讲话滴水不漏,只一个劲儿暗示张艳萍是早有症结。
“听说,大公子和死去的丫鬟还有些秘密来往,你可知道一些?”
苏巧梅“噗嗤”一下笑起来:“这话说得可是没谱儿了,你说黄家两位少爷都正当壮年,心里没点儿想头才奇怪呢!莫如纵真的跟下人有什么,我们也只当不知道,心里有数就好。”
“如此说来,二太太倒也不排斥自家公子和下人来往咯?不知三太太是不是也有这个念头。”
“她怎么想我可不知道,若是为了莫如和丫鬟的事儿就鸡飞狗跳的,那可就错了主意!也不想一想,自己是怎么混上来的!”她说完便吃了一口凉茶,将先前的慌乱统统压下去了。
在李常登眼里,苏巧梅只是个外强中干的泼妇,与张艳萍的直爽泼辣有云泥之别,然而如今看她掩饰秘密的功力,又不得不服,果然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到底讲心机的。于是,他便打起十二分精神,誓要从她嘴里套出关键的东西来。
“呵呵,那还是二太太开明,默许大公子和丫头的事儿,原本可有想好要怎么和老爷挑明,把姑娘娶过门儿呢?”
“这话说得稀奇,莫如是什么身份?田雪儿又是什么身份?哪里配进这个家?”
“那田雪儿若是怀孕了呢?”
“那谁又知道是不是莫如的孩子?”
“田雪儿”三个字一出口,苏巧梅便意识到自己败了,只好绝望地看着李常登脸上堆起的菊花纹,手指不停打战。
“多谢二太太了。今天得请大公子跟我到保警队去一趟,没什么事儿,只是聊聊天,套套情况,请放心!”
李常登临出门前抛下这一句,算是为张艳萍报了“一箭之仇”。
依乔副队长的经验,审讯黄莫如最多一天就能有突破,首先对方虽是个后生,却是细胳膊细腿,一看便是吃不住苦头的,至于是否经得住吓就难讲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黄莫如在保警队的一举一动,尚属于“沉着镇定”的范围,因审讯间设在临时牢房东侧最里一间,通风不好,闷热无比,这是李常登刻意为之,就是要让疑犯难受。当然,在审讯黄莫如之前,乔副队长与夏冰私下商量过,认为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便开堂私审实在不妥,即便从旁得知黄莫如与田雪儿有过什么,也不代表杀人的就是他。无奈队长坚持,说死的人实在太多,拖不起了,还是来点硬的,只要看着不像屈打成招就行。言下之意,就是要用阴招儿逼供。
所以从进审讯室那天开始,黄莫如每天的食谱都是固定的:梅干菜扣肉、爆鱼、酱油皮蛋,外加一碗白饭。表面看也没什么不妥,但倘若不给水喝,却是要人命的。他开始也不大明白,吃完东西,乔副队长便和他聊天,反复强调的只有一句:“你和田雪儿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自然是不认的,坚持说没有关系,说到后来嗓子有些干,想要凉茶,结果只换来嗯嗯啊啊的敷衍,追问愈发紧迫,茶水迟迟不来。撑到傍晚,又是那几个菜摆上来,他已没了力气,含一口干巴巴的米饭在嘴里,连忙吐了,其余的更不敢吃,只拿一双喷火的眼睛瞪着乔副队长。
“嘿嘿,大少爷,辛苦的话就躺一歇,不过辰光不能太长,我要回去吃饭了,接下来是李队长。好好保重。早日交代,早日澄清,也好早日出去。”
才躺倒一刻钟,果然李常登便打着饱嗝来了,嘴边还咬一根牙签,看到黄莫如身边那顿晚饭还纹丝未动,便笑道:“大少爷,嫌菜不合胃口啊?”
他没有理会,翻了个身,拿背对住李常登。突然肩上一紧,整个身子已被两名警员拎在半空,就这样拖到桌子跟前,一只白炽灯吊下来,在眼前不住打晃。他闭着眼,不敢叫一声,怕蒸发了体内的水分。其实他也不晓得自己能撑多久,累和饿是次要的,要紧的是能不能从这里出去,他心中已开始隐约怨恨起爹娘来,原来预计自己当天就能出去,可待得越久,就越茫然,当初满满的信心已被饥渴交加的现状渐渐削平。
气势明显变弱的黄莫如,在酒足饭饱的李常登面前,全无招架之力,他的舌头像枯纸一般苦涩,每动一下,身上每个毛孔都会疼痛。所幸心里的绝望多少也有一些化作了悲愤,所以嘴风更严,干脆问什么都不开口,只是将额头抵在桌沿上,后颈被白炽灯照得热烘烘的,蚊子不断攻击他裸露的皮肤,背上的汗液结成干松的盐粒,然后被新沁出的汗液融化。他尽可能不动,保持体力,明知这么做也撑不了多久,却仿佛要跟谁赌一口气。
“大少爷,这样可不行啊。若想早些回去,就把知道的都讲出来。咱们还是从老问题开始,你跟田雪儿,到底是什么关系?她是不是你的情人?她肚子里有了你知道吗?那是不是你的种?”
李常登说出的每个字,都对他造成很深的刺痛,但他继续选择默然,不承认也不否认。
“大少爷,听清楚了没有?没听清楚,我就再问一遍。”
他闻到很浓的酒气,耳边也多了一些热量,明白是李常登正俯下身贴着他的太阳穴追问时,便干脆闭上了眼。此时,嘴唇已像烧焦一样难受,好像与空气摩擦便会着火,身体正歇斯底里地呼唤水源,幻想自己已回到家中庭院里的那口井边,纵身跳下,让阴凉墨黑的井水将他吞没……这样想着,绷紧的灵魂也稍稍有些解脱。可酒臭又将他熏回现实里,还是那间方正的审讯房,一盏灯,一个面目可憎的保警队队长。
这一夜,对黄莫如来讲,抵得过十年苦役,他其实一直醒着,却假装已经睡着。中途的确有一段时间失去过知觉,他猜想其实只是晕厥,但李常登拿了一杯水,他拿了一杯水!
那杯水放在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人渴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原来与骆驼无异,连水的味道都闻得出来。他舔了舔舌头,干裂的唇皮快要刺破舌尖,半个身子已扑在桌面上。此时却感觉背后的椅子被移向桌沿,将他的胸膛牢牢贴在桌沿动弹不得,若想再退回去,恢复刚刚的卧姿,已是不可能了。
如今识破这个阴谋,早已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李常登拿起杯子,一口将水喝尽。他盯住他的喉咙,看金子一般珍贵的东西白白流进敌人的体内,却连恨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沮丧地趴在桌上,摆出一个乞讨的姿势。
“求……求求你……”他终于开了腔,头一句就践踏了之前辛苦累积起来的自尊。
李常登笑了:“大少爷,不就是水嘛。何必要用求呢?直说就行了。不过,你跟田雪儿到底是什么关系呀?”
他突然发现,眼前这个人,其实只是打着审讯的幌子逼供,尽管无任何凭据,直觉却告诉他,这个人是在报复。至于报复些什么,是他完全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