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牌:逆位的愚者。
杜春晓对黄慕云灰紫的唇色总是特别在意,她懒洋洋地戳戳牌面,道:“二少爷算什么不好,何必算这个呢?您从小身体就不好,且是爹妈再疼都没有用,有些病是天长日久憋出来的,对么?”她理所当然地隐瞒了昨晚的事,二太太与三太太在他房里吵架,已被多嘴的下人在院子里传了个遍。
黄慕云不响,只用眼神示意:“然后呢?”
现况牌:正位的恋人、正位的力量。
“这牌可就有趣了,现如今您是正当壮年,身体好得不得了,只是被相思病害的吧,如今是心慌、心累,肺又不好。”这纯属她信口胡掰,只不过猜想依黄慕云的年纪,也该对情欲有向往了,何况相比他的病容,穿得也有些太过精致,头发梳理得恰到好处,大热天两只袖口都还是挺括整齐的。若不是对某个人心生爱恋,恐怕也不会费这个心思。不过这装扮一点也不浮夸,以示自己爱的那个人,也是如此清爽的。
未来牌:逆位之塔。
“哈!”杜春晓拍手道,“恭喜二少爷啊!福星高照!今后若没有遭遇横祸,必定长命百岁。不过呢……”
他已转身,摆手道:“我不要那个‘不过’,都是骗人的把戏。何况杜小姐刚刚算得一点儿也不准,既然要在这里混饭吃,至少也得先在梦清那里摸摸底。要不然,今后出丑的日子可有的是。”
黄梦清对这个弟弟的评价极差,至少远不如讲黄莫如的好听,只说:“他虽是我们几个里脑子最聪明的,可惜命不好,生下来就病魔缠身,所以三娘早晚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命!”那口吻,系嫉妒与倾慕的复杂交织。女人与男人不一样,越喜欢的,嘴上越要讲讨厌,像在劝自己冷静收手。
所以吟香过来找杜春晓算命的时候,刻意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平常盗用太太的上等水粉也不用,拼了命掩饰自己的喜好。可惜这样的女人,往往会先算财运。依杜春晓任性的见解,面前这位皮肤黝黑,短手短脚的姑娘自然与富贵无缘,男人的命运掌握在运道与能力手里,女人却多半要仰仗皮相,所以从她瑟缩的五官里可探知其凄凉的晚景。
吟香的现状牌其实很好,正位魔术师与正位星星。说明风华正茂,是敛财的大好时机。可到了杜大小姐嘴里,牌就不是这么解了。
“这位姑娘倒是嗜财如命,可惜命不大好,你看这星星,漫天都是,财气散尽呀。还有魔术师,也就是变戏法儿的,全是虚呀!”
吟香果然急了,按捺不住情绪,一把抓住杜春晓的胳膊,问道:“那要怎么解这个咒?”
“姑娘,我这可不是测字算卦,不通麻衣神相的呀。只看牌解牌,讲实情,不消灾解难。不过……”杜春晓忍住笑,揭开最后一张未来牌,逆位的节制。
“真是好牌!”杜春晓是存心要捉弄一下她,讲得全不在理,“姑娘以后花钱可大手大脚,不加节制,财运旺着呢。”
这一说的结果是,吟香连夜卷了张艳萍屋里的财物,与一个小厨子逃得没了影儿。黄天鸣没发脾气,只托人去保警队报了案,见丈夫都不急,张艳萍自然也是不急的,更借机要了些钱去添补失窃的头面。苏巧梅见老爷又拿出钱来,便在一旁冷笑,说哪个主子房里没少过东西,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总是有的,若都来要添补,补到哪头才算完呢。这一说,把张艳萍说跳了,当即回敬道:“你说哪房的下人手脚不干净?从前可是哪一房的都干净。若不是姐姐急着把那小蹄子调到里屋来,今儿也不会遇到这事体。”
苏巧梅一听,便笑道:“那不如这样,把你和慕云房里的下人都换了去,不是说其他几个房里没这事儿么?那就换。”
这话分明是在打桂姐的主意,张艳萍气得满面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此时杜春晓正逮着黄莫如的丫鬟小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之所以会选择小月,全系她看起来要比其他几个姑娘心思老成。看自己在那儿拿副牌耍把戏,也丝毫没有眼馋心动,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做针线,眼见绣绷上那对鸳鸯愈渐完整,变得流光溢彩。
言谈里,小月的谨慎态度亦非同一般,只略微讲了些家里的事,都不特别。待说到吟香这个人时,便垂下头,推说不知道,眼珠子却在偷偷打转,可见其实是知道些什么的。杜春晓忙随手翻了张牌出来,系恶魔,心中不禁暗自叫好,真乃天助!
于是她故意长叹一声,语气沉重道:“看来这个家里还会有灾,这张恶煞牌真是阴魂不散。小月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怕是懂得那明哲保身的道理。可这宅子已经沾了邪气,要完全摆脱干系断无可能,你说对不对?”
一番话讲得小月面上瞬时阴云密布,然而还是咬紧牙关,一丝风儿都不透。这时黄梦清气势汹汹走过来,劈头掴了小月一掌,骂道:“小蹄子,别以为你是大少爷房里的人我就不敢打你。吟香从前跟你可是好得很,你再说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仔细我叫老爷把你撵出去!”
恩威并施之下,小丫头到底扛不住了,哭得涕泪滂沱,连连磕头求饶,说千万别把她撵出去,要不然弟弟妹妹就都读不起书,吃不上饭了。杜春晓装模作样地把小月搀起来,掏出自己那块皱巴巴的手绢往她脸上擦了两把,更把人家擦得鼻不是鼻、眼不是眼了。
“是……是吟香逃走前一晚,到过我房里,叫我也一起走的,我没敢……”小月泣不成声,“可她说……说杀了碧仙、雪儿她们的那个凶手,还在这屋子里,所以……所以再不逃可就没命了!”
“如此说来,吟香知道凶手是谁?”黄梦清字字问在刀口上。
小月拼命点头,哭道:“应该是,我问她,她死活不讲,一脸的惊恐,说我还是不知道好。她是孤儿,无牵无挂,走也就走了,我还有爹娘和弟妹要养,怎么走得脱?所以还是咬牙留下了。大小姐,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呀!”说完,她又捂住脸号啕起来。
黄梦清当即命小月在她屋里洗漱过,收拾齐整,再回黄莫如那儿去。随后便狠狠剐了杜春晓一眼,嗔道:“这还不是你惹的事儿?怂恿人家携财潜逃!”
杜春晓也不争辩,只笑道:“怪我也没用啊,人都跑了。”
“你心里还得意着吧?就知道用牌把人家往死路上引!”黄梦清咬牙切齿点穿杜春晓那点小算盘。她看过太多这奇女子的怪癖,也只能笑骂,知她改不掉的。
但这一句果真是点中了杜春晓的“七寸”,她就爱找准人家灵魂上的松垮处,推波助澜,使之决堤。
不过找吟香的事儿,自然是落在保警队身上的,确切地讲,是落在夏冰身上了。两个队长谁都不肯为一个丫鬟逃跑去卖命,都忙着破命案呢。夏冰只好一个人四处打探。所幸与吟香一同私奔的那个小厨子在省城露了头,还在一个当铺里典当了一对翡翠耳环、一只金镯子、两根包金白玉簪子、一枚红宝石戒指并五根镶绿松石的长甲套,统共拿了一千两百块钱。那当铺的账房先生恰是青云镇出来的人,一眼认出小厨子便是当年穿开裆裤在他家门口跑来跑去要糖吃的小屁孩。所以回镇上看老婆的时候,便说起这事儿,老婆即刻跟他讲了黄家出的案子,夫妻俩倒也老实,急忙去保警队报了案。
可李队长带着夏冰去县城里逮人的时候,却只在弄堂中一个窄间里看见正蹲在泥地上抱头痛哭的小厨子,拎起来甩了两巴掌,再仔细一问,原是吟香前晚上便卷了那一千两百块,踪影全无。
保警队里不能动私刑,所以审那小厨子,乔副队长自有其他的套路,让小厨子反剪了手半蹲在门槛上,一个时辰过去,人几乎要昏死过去。小厨子只得招认经过,也少不得把责任全往吟香身上推,说是她偷三太太房里的东西,又怂恿他一起,打算在县里换了钱,便逃去外省结婚,开个小饭馆。孰料如意算盘还未打尽,这浑小子便遭了她的暗算。
“那娘们儿可曾跟你说起来黄家那几件命案?”
“命案?这个大家都知道呀。”小厨子捂着肿成馒头的两只膝盖,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
“少打马虎眼儿!我是问有没有听那娘们儿说起过对这桩案子知道多少!”乔副队作势扬起右手,像是又要给小厨子吃耳光。
小厨子缩着脖子回道:“她只说黄家不干净,那杀人犯现还在宅子里,所以怕得要命,叫我跟她一起走的!我再要细问,她便不肯讲了。”
吟香从前是不肯讲,现在,其实已是不能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