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小青站在客厅内,腰杆笔直,面色铁青。秦亚哲则坐于酸枝椅上,悠悠然喝一盏茶,他似乎一点也不急,只等答案揭晓的一刻。埃里耶东张西望,似乎相对案情来讲,对琳琅满目的古董更感兴趣,可见财富在每个人心中都占据着重要位置。夏冰已熟门熟路,便没有太多拘束,只一脸正色坐着。
“也没什么,今朝过来,无非是想请五太太认个人。”
“昨儿不是去医院认过了么?”毕小青穿着白色硬绸长棉袄,领子浆得极挺括,让她的下巴不由得抬高,讲话显得傲气十足,“一个是大明星琪芸,谁会不认得?另一个脸上有疤的男子,却是没有见过的。”
“五太太误会了,今朝要您认的,是另外一个人。”杜春晓笑道,“一个死人。”
毕小青也不言语,只定定望住客厅大门的方向,似是已做好准备等着。
“五太太……哦不,是毕小姐……也不对,应该称呼秦大小姐吧?”
“杜小姐,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讲啊。”开腔的竟是李治,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前。
“我有没有乱讲,秦爷心里头最清楚了,是不是?”
“杜小姐,有话快讲,不要耽误时间。”秦亚哲背上如火烧一般,仿佛有只虫子在啃咬皮肉,所以恨不能当即离座,浸在雪水里凉快一下。可同时,他的焦虑又来自于杜春晓那句“秦大小姐”。这几个字预示着诸多秘密即将被揭穿,有他知道的一部分,更有他不知道的,所以他必须忍住疼痛,坐到最后。
“我一直奇怪,既然您的五姨太在外边偷人的事情是铁证如山,您又对她下了‘毒手’,又缘何她死里逃生的事情连我都查到了,您却是不知道?更何况人还躲在那么显眼的地方,除非人脉广阔,可布下天罗地网的洪帮二当家睁只眼闭只眼,否则又怎会放过她?您不是把您的另外三个小妾都处理掉了么?女人嘛,就是衣裳,脱了一件,可以再买十件新的。但女儿就不一样了,那是您的贴心小棉袄,哪是说丢就丢的?更何况,您这个女儿,讲得好听点儿是父亲的心肝宝贝,难听点儿,却是您手下的爪牙。有些事情让弟兄去办放心,但有一些更重要的,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却还得让血肉相连的亲人去做,最无后顾之忧,可是这个道理?”杜春晓边讲边蹲在地上,用塔罗摆出中阿尔克那的阵形。
中阿尔克那阵形共布十张牌,中间两张牌十字交叠,上下左右再各摆一张,最后右侧呈斜翅状布四张。
“你这话说得可奇了,我能帮秦老爷办什么事?”毕小青冷冷开了口。
“当然是大事!”杜春晓翻开十字状交叠中底下的那张现状牌——正位的隐者,“你看这张牌,说明事情办得还不太妙,该找到的东西都藏着,所以麻烦大了。”
说毕,她已翻开现状牌上头横压着的障碍牌——世界。
“我一早便跟施二少讲过,邢志刚、斯蒂芬、高文与您之间,必须存在某种利益交易,所以才闯下大祸,这个祸端,还包括黄浦江上接连不断的浮尸。我很早以前听一个包打听讲起过,如今最赚钱的是红土生意,大半个上海滩的烟土都从黄金荣那里出货,别人分不到半个子儿,上海老街上大大小小几十个鸦片馆,秦爷可都是有份照管的,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可是人终会见钱眼开,这才出现了所谓的‘小八股党’,盘踞在松江口一带,专门打劫过往的潮州帮与两广帮运往英租界的鸦片。原本对于这样的事体,大当家黄金荣黄老爷,自然是要管的,他来管,谁来做呢?这任务便落到秦爷头上。秦爷您后来搞出的‘大八股党’便专门负责秘密沿途护送,一遇‘小八股党’作乱,便去摆平。不过张啸林亦非等闲之辈,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当与之结盟才是上上策,二人联手做这些黑买卖真是再好不过。每个月不要多,劫两三趟便可,其余的自按正常渠道流入上海,既能给大当家交代,又能中饱私囊,果然是一举两得哪!
“但是秦爷手下的人,其实也是跟着大当家做事的,所以这个您亲手组织的‘大八股党’对您来讲并不可靠,还得用尽办法打点堵住那班兄弟的嘴。与其如此,还不如秘密招兵买马,组成‘八股党’以外的新势力,再与张啸林合作。这个新组织的人选当然不能从洪帮里挖,他们必须是新面孔,新身份,最重要的是有一个不容生疑的背景。后来您终于找着了,他就是邢志刚。”杜春晓清了清嗓子,翻开希望牌——逆位的倒吊男,“正值国难当头,办舞厅自不是长久的营利之道,邢志刚也在愁将来的生路,和秦爷您是一拍即合呀!可同时,邢志刚也有自己的问题,他除了旭仔之类的一群男保镖和大堂领班,手下全是舞女,根本不能做劫匪,更何况,如果用他自己的人实在冒险,想要自保,就得出些奇招,比如用外国人。”
听到这里,埃里耶忍不住插话道:“的确,那帮俄国流氓很强悍。”
“没错,邢志刚的下一步计划,就是从与洋人有关系的舞女身上开刀,结果找了一圈,唯有小胡蝶的金主施二少,似乎与一个英国人有些牵连。这个英国人既能找到洋人为其卖命,甚至还有渠道把红土出掉,这可是做梦都想不到的最佳人选!小胡蝶找到施二少,施二少便去找了斯蒂芬,斯蒂芬负责去贫民区招收俄罗斯恶棍。于是,人马齐备,也打听到那一晚有货下来,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之所以我知道那些劫匪是外国人,完全是托秦爷的福,被作为赎出秦大小姐的人派出去,结果遭了抢,那些人头上蒙着黑布,看不清面目,但口音很古怪。我想来想去,后来和埃里耶聊天的时候才想到,洋人讲生硬的中国话就是这种腔调!只可惜——”
杜春晓翻开旧时牌——逆位的力量。
“只可惜这一次,你们劫到的红土既不是潮州帮的,也不是两广帮的,竟是日本人的!当然,不管是从谁那里抢来的货,这几大箱烟土等于满满几箱钞票,所以到了手便可以,其他一律都不是问题。可是,当这批烟土交到斯蒂芬手里的时候,斯蒂芬却没有碰,他让那帮俄罗斯人把货拿去给钟表店老板高文,想换成现金。虽然高文是个守财奴,但考虑到通货膨胀的问题,一般聪明的财主都会把钞票换成保值的黄金珠宝,所以高文的老伙计孟伯说那几个俄国佬是拿珠宝抵押给高文换现金,其实根本不对,事情正相反,是高文用珠宝换下了俄国佬手中的烟土。拿到珠宝之后,斯蒂芬扣除了他自己的那部分,并且将其余的全交给了施常云。哦,忘记讲了,施二少是个精明人,同时也是个鸦片鬼,在牢里越吃越胖,是因为不能过大烟瘾,所以当时他选择要了一箱红土,却没有要珠宝。
“正当邢志刚打算将珠宝交给秦爷的时候,这些东西却不慎落入了小胡蝶的眼,于是小胡蝶将珠宝盗走,人也失了踪。起初,我与邢志刚的想法一样,觉得这舞女必定也是拜金女郎。直到唐晖与我说她当选了花国大总统,米露露也说她气质优雅,谈吐不凡,还会演奏西洋乐器,又有皇族后裔的背景,只是命运不济,落魄到在长三书寓卖笑的时候,我才想到,兴许那有苏北口音的小胡蝶才是伪装,金玉仙则是真名,她确是皇族后代,为掩盖真实身份才装成低俗的蓬拆小姐也未可知。不过秦爷总是慧眼识人,当初百乐门里想勾搭您的可还有姿色远在小胡蝶之上的米露露和琪芸,您却偏偏选中了她,可见也是被她骨子里的高贵吸引,晓得她是个宝物。”
杜春晓此刻脸上浮现出惋惜的神情,缓缓翻开近时牌——正位的太阳:“一位皇族后裔,看到宫里的东西落到邢志刚手上,一时起意,意欲维护最后的皇族尊严,于是将它们拿了回来。可秦爷的眼线是无孔不入的,邢志刚也在到处找她,她在上海滩必定插翅难飞,除非将身份转换回来,这才摇身一变,成了金玉仙。”
“慢着,你又怎知这些珠宝是宫里的?”秦亚哲冷冷追问。
埃里耶欣然举手,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因为我对贵国的珍奇古玩素来都很有兴趣。”
“可是……金玉仙错就错在,行事过分招摇。她以为只要让邢志刚他们坚定了‘小胡蝶只是与金玉仙长相相似’的想法,便会放她安然离开上海,所以索性抛头露面,出席大小上流宴会。还得意忘了形,竟将邢志刚珠宝中的一对钻石耳环戴出来了!被拍到后登在报纸上,这才惹来杀身之祸。”
“这么说,小胡蝶是邢志刚派人做掉的?”秦亚哲忍不住追问。
“不是。”杜春晓揭开将来牌——正位的女皇,“是另外一个人干的,这个人属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里头的‘黄雀’。其实秦爷可以想一想,这批珠宝经过几个人的手,也就是有几个人看到过?无非是邢志刚、施常云与斯蒂芬三人,所以能从报纸登的图片上一眼认出来金玉仙就是小胡蝶的,也只有那三个人中的一个。但如果这只‘黄雀’是邢志刚,他无论怎样都能从金玉仙身上捞到一部分的珠宝来交差,比如她与那几个凶手一道出去郊游时那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可是他什么都交不出来,甚至脑子发晕杀了燕姐,想避过这一劫。施常云呢?那时已经在牢里了,更不可能有这个本事安排人来行凶,所以这个人——”
“只有斯蒂芬?”说到斯蒂芬,埃里耶便两眼放光。
“也可能是与他认识的某个人。”杜春晓翻开真心牌——正位的女祭司,“刚刚是女皇,现在是女祭司,可见这个事情也只能是女人搞出来的了。秦大小姐,可是这个道理?”
众人将眼睛都望向了一直端坐的毕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