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花爷的时候,琪芸已经不再焦虑了。她戴着精致低调的黑色无边圆帽,搽深红色唇膏,手中的香烟散发出清香的薄荷味,原本略显平整的双颊用胭脂打得微微隆起。红石榴餐厅的点唱机里播放的爵士乐低沉缓慢,空气依然寒冷,只是通过食客的呼吸焐暖了一些。
“他们再也等不了了,必须尽快。”琪芸怔怔盯着指间的烟,实际上每吸一口都令她烦躁,可就是怎么也停不了。
“秦亚哲那边的事情已经了结了,东西都有了,你还怕交不了差?”花爷冷笑。
“你明知道那东西只能顶一时的,我必须找到那箱货,否则——”
“否则你就得被打回原形?”
她抬头整了整脑后精心梳起的发鬏,颤声道:“这不是打不打回原形的问题,关系到太多事情。”
“依我看,这最要紧的事情,是放毕小青回去,否则你可还得这么样两头受击,早晚会被压成碎片。”花爷慢吞吞地搅动了一下杯中的咖啡,将面上一层薄脂捣得七零八落。
琪芸瞬间感觉如坠冰窟。
次日,秦公馆门前又出现了一个藤箱,与装邢志刚的箱子从式样到大小均如出一辙,所以底下人亦不敢贸贸然打开,只慌忙向秦亚哲禀告,遂抬进公馆内的客厅。打开的时候,众人都拼命忍住捂鼻的冲动,因前一次已尝过被尸臭呛喉的滋味。
所幸这一次,箱子里装的不是死了的舞厅老板,却是昏迷中的毕小青。这位秦家五姨太如砧板上的鱼肉一般出现,只穿着一件绣花图案过于浓艳的短褂,每道走线都找不到头的,别致中带有一些异样的硬朗。全身绵软,仿佛体内已被掏空,只余沉重的呼吸,除了那只断了一指的浮肿右手还缠着纱布,她几乎是健康完好的。
新聘的管家略通医术,试过鼻息之后忙将五太太从箱内抬出,粗粗检查了一番,抬头对主人道:“谢天谢地,只是被下了点儿蒙汗药,晕过去了,过一歇就好了。”
秦亚哲看着昏迷中的毕小青,一言不发。
三天之后,杜春晓出现在秦公馆,只说是来要钱。
“这可奇了,人也不是你找着的,凭什么来拿钱?”
“就凭我们为秦爷拼过命呀!”杜春晓说得理直气壮,“秦爷大抵是忘记了,当初是谁通过旭仔那条线找到了邢志刚的下落,又是谁用借刀杀人的法子让邢志刚送了命?”
“借刀杀人?”秦亚哲当即有些激动起来,“杜小姐想来是记性不好,我要你们去赎人,结果赔了金条又折兵。那广东人我是放了,目的是要通过他那条线找到邢志刚,谁知道他不知发了什么疯,竟对自己的老板下了杀手?如今小青能回来,怎么又成了你们的功劳?于情于理,这个钱我都不该付。”
这一番奚落,不但未让杜春晓退却,反而愈发从容。只见她拿起盘子里的一块蟹黄酥塞进嘴里,大口嚼了一阵,方才说道:“我记性不好,秦爷却是脑筋不好!也不想想,五太太能平安回来,可不是邢志刚的善行,若非我们从旁周旋,您以为想找的人能平白无故出现在大门口?”
秦亚哲一对铜铃般的大眼望住杜春晓,两只眼珠燃烧的火焰似要将人灼穿。杜春晓亦如此回视他,虽心跳如鼓,但她晓得,在“故弄玄虚”的游戏中,神棍是绝对不能输给任何人的。
“哈哈哈哈……”秦亚哲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杜小姐够胆量!这个钱,我给!”
“过一阵子,我跟您要的可不止是钱了。”
杜春晓心里这样想着,遂也笑出声来。
毕小青虽缺了一根手指,表情却未曾露出半点痛苦。对镜梳妆的时候,迅速而细致,一丁点儿不似受了伤的人,描眉时裹纱布的手仍举得高低有度,一板一眼,看得出她有些心急,但节奏却很得当。娘姨要上来帮忙,均被她拒了,只说:“一边去,这个活哪有教人替的?你勿如替我吃饭如厕?”尽管脸上有些余怨未褪,但无论谁来问她被绑架的日子里发生过什么,她总是摇头,称“不记得”。唯有秦亚哲隐约觉得,她并非不记得,只是怕一旦翻出这些事情来,谁都不能接受。从清白到尊严,哪一件都不容坦诚。
虽是半软禁的境况,毕小青偶尔还是会抽空走出公馆去买些衣物,另几房姨太太在被送去杭州之前,不知怎么都潜进她屋里去过,顺带拿走了她极好的几件行头,于是只得重新去裁些衣服来。秦亚哲竟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出去,两人更没有要再同房的迹象,甚至还要把从前的娘姨朱慧娟请回来,对方却死活不肯。于是只得将月姐从厨房调拨回来,她略有些不情愿,但做了几日,发觉传说中被娇纵惯了的五太太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刁蛮,便也没了怨气。何况月钱也跟着加上去了,那边夏冰还不时从她那里探听些消息,给她些外快。
在月姐眼中,劫后逃生的五太太确是行径可疑。譬如她只躲在自己房里吃饭,吃得也极少,但三餐不漏,偶尔夜里还要些绿豆糕之类的点心垫饥。这倒也罢了,好几日清晨起来竟都要对着痰盂干呕,而且看似食量小,一日多餐这样的吃法,加起来却是不少了,于是盘算下来,便推测五太太怕是怀上了!
这件事自然不能让秦老爷知道,尤其是推算了一下,五太太整整离家三个半月,那纤薄身板却丝毫不像是怀了那么长时候的,所以愈发说不得。可说不得归说不得,说还是要说,月姐于是巴巴儿找了新来的管家嚼舌根。那姓李名治的新管家倒是区别于原先花弄影的姘头,年纪不大却极稳重,见月姐吞吞吐吐在那里试探,便笑道:“之前我给五太太检查过,有没有怀孕不晓得,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谁敢动五太太一根指头,或者嚼一次舌头,老爷必定会对那人——咔!”他用两根手指作剪刀状在伸出的舌头上比划了一下。
自此,月姐才晓得李治与其他的下人完全不是一路的,秦亚哲这次也是慧眼,找了个了不得的人物。不过这位李大管家的狠毒与城府,月姐后来才真正领教。
随着时间流逝,毕小青渐渐开始显怀,怪道她后来买的衣裳都要大两号,原先月姐有些不解,如今知道她这个事体,亦只得顺着。心知肚明,同时万般纠结,要不要讲出来也成了一桩难事,不讲,怕东窗事发时被“连坐”,讲了,恐怕知道太多的碎嘴下人也是府里容不下的。当然,毕小青也怕出嫌话,每个月都会剥下裆部有血迹的裤头来叫月姐去洗,但同时手指头上也总有割破皮的伤口,女人要瞒这样的大事,吃的苦头是男人难以想象的。尤其半夜腹痛起来,不能叫唤,只咬牙忍着,喉咙里发出一点点压抑的呻吟,睡在外屋的月姐其实听得真真切切,却只得装睡,不敢进来揭破这层纸。
冬至那天,李治吩咐厨房下了汤圆,给秦老爷与五太太送去,这夫妻二人照例是各吃各的。不过毕小青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嫌芝麻馅的太甜腻,要换肉馅的。不消一会儿,李治便叫月姐去厨房端咸汤圆出来,她急颠颠去端了来,放到五太太跟前时,却见那甜馅的碗里六只汤圆全不见了,于是脱口而出:“原来那碗呢?”
“都被我倒掉喂狗了,看了就倒胃口!”毕小青捂着嘴唇道。
月姐知她其实是吃光了,也不敢怎样,便将咸汤圆放下,出去了。
孰料到了半夜,毕小青连起了三次夜,一次比一次辰光待得长。后来实在忍不得,叫了声“月姐”,月姐只得披衣起来,扶住在马桶上已站不起来的五太太。
“要不要叫医生瞧瞧?”
“你这是放屁呢?不过拉个肚子,还要这样兴师动众?”毕小青面色煞白,汗珠一颗颗爬过面颊,流得脖子上都是,双手紧紧捂住肚子,眼里满是泪花。
“那……那要怎么办?”月姐已急得六神无主,双腿不住打战。
毕小青眉头紧皱,已无力气说出个字。月姐屏息将她的裤子提起,谢天谢地,尚未见一点血迹,于是放心把人扶到床上。她一沾床铺,果然整个人便蜷成虾状。
“五太太稍等,我去叫人来帮忙!”
毕小青“不要”二字还来不及出口,她已跑到外头了。
月姐去敲李治的睡房,只敲两下便开了,李治衣着齐整地站在那里,劈头便问出了什么事。她结结巴巴还未将事体讲清楚,他人已先她一步走出来,她只得跟在后头解释,但越解释越乱。直等二人到了毕小青的屋子门口,他转身只说一句“你在外头等一下”便进去了。
月姐僵立在门外,整整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里,她思路也清爽了许多,已觉察出李治的异常。他的鞋子、长衫、放在手边的医药箱子,一切的一切,仿佛就是今晚为五太太准备的!
李治出来的时候,身上衣服像是换了,变成别扭的赭色。
“五太太怎么样了?”月姐神色忐忑地问道。
“白天的咸汤圆吃坏了,可能是肉不好吧。我给她做了些针灸,把她肚子里的东西清干净了。”
“清……清干净了?”她即刻背上发毛,仿佛有数百只幽灵的手正贴在那里。
“没错。”李治目光冰冷,浮起一丝轻笑,那笑里是掺了残忍的,“清得一干二净,绝无后——顾——之——忧。”
“李……李管家,五太太年纪还小——”
“年纪小就更要小心着了,东西绝不能乱吃,否则像今朝那样,吃得又甜又咸,不拉肚子才怪。五太太过后倒没什么,只苦了咱们下人,秦爷若怪罪下来,谁担得起?是你?是我?还是那个据说在杭州疗养,却死于难产大出血的二太太?”
“二太太大出血死了?怎么也没——”
“怎么也没办丧事是吧?秦爷的人,命都在秦爷手上,丧事也是他想办才办。换言之,他让二太太活,二太太才能活,他要她死,或者死了不办丧事,也使得。所以做下人的,在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上头,就得放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要保自己,就得保住主子,自古宫廷里就这规矩,这里也是一样。所以,把主子身上不太好看的事情都清理干净,才是做下人的本分。”
“你少说好听话!”月姐已气得怔怔的,“必是你当日给昏迷中的五太太检查,就晓得她怀上了。可是家丑不可外扬,讲给秦爷听,少不得你自己也要遭殃,所以今朝才来下这个狠手,你还是不是人?”
“是不是人不要紧,重要的是得活着,到这种地方做事,你还能把自己当人?”
李治一席话,将月姐的愤慨与怜悯统统堵回去了。她站在那里良久不敢进屋,也终于看清李治那件颜色古怪的褐色长衫,实是原来那一件反了面来穿的,那是里子的颜色。至于面子上是什么光景,她早已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