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芸的服饰箱里充斥着淡淡的脂粉味儿,邢志刚很想憋住气,拒绝这香喷喷的污浊空气,然而不行,他必须保持呼吸平顺,才能避免出现大的动静。他的鼻腔与思维习惯像是结了盟的,都会不由自主地对胭脂水粉抑或香水感觉污秽,女人用这个诱惑男人,同时也染脏了自己。他见识过太多蓬拆小姐眼角流下污黑的眼线水,唇膏沾在门牙上,一笑就像嗜血,香水与酒气混在一道,更是令人作呕。
他猜想自己在船舱内应该很安全,琪芸的房间靠近最里边,除了化妆师与随行保姆,一般没有人会进来。而且她是出了名的脾气怪,未经允许碰不得一点儿东西,否则便要大吵大闹,装病不开工。当然,琪芸这么样败坏名声,自有她的道理,兼因现在来个邢志刚搅乱了她的生活乃至品性,真当命运弄人。
“等一歇有场戏,拍过了船就要返回去,所以我会故意重拍好多条,叫他们都围牢我转,旭仔再领你到船尾,去登专门接你的渡船。清爽了哇?”
这句话,琪芸已跟他叨唠不下十遍,总像是怕他忘记,又更似提前告别,有许多话要讲,却总也说不出口,只得就这么样顾左右而言他。
旭仔是以美工助理的名义跟剧组登船的,自然也是琪芸买通的关系,只说是她远房表亲,要照顾一下,别人也不好讲什么。琪芸对旭仔的信心,源自从前在百乐门有限的交往。印象里这个矮小精干的广东人鲜少开口讲话,但几个舞女笑话说得前仰后合时,他会在一旁轻笑,不张扬的,静默得很,令她一眼看穿了他骨子里的极端与坚韧。
所以这样的人,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能做到。
《浮萍花》的这场重头戏,讲的是琪芸扮演的富家千金,意欲逃婚,在船头与父亲吵架,吵到酣处便银牙一咬,不惜跳海以示决心。原本跳海的替身演员已经到了,却因晕船而大病不起,实在完不成任务,把导演冯刚急得直跺脚。好巧不巧旭仔坐在最角落里整理道具箱,他便招手让他过来。
“你叫什么?”
“田旭升。”
“会不会游泳?”
“小时候就会。”
冯刚暗自惊喜,忙指着甲板上的护杆道:“站在这上头跳进海里,会不会怕?下面有小汽艇接应的,马上能把你拉上来。”
旭仔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点头,却被琪芸一把拖到身后,对冯刚吹胡子瞪眼道:“做啥?侬想得倒稀奇唉,叫我表亲做替身,到辰光出了事体谁担待啊?不行的!”
“不行的话,这个镜头就拍不了,我们都收不了工。”冯刚仗着自己是大导演,也不太卖琪芸面子,当下脸色便难看起来。
“笑话,你们找的人出问题,跟我有啥关系?”
气氛一下僵持起来,见两位大牌剑拔弩张,周围人没一个敢上去劝,只假装看不见,自顾自埋头找些事情做。
“没事,我可以上。”旭仔一句话,勉强化解了尴尬。
但邢志刚却还在船舱里如坐针毡。
尽管游轮上的船员和伙计都悄悄离岗走上甲板看大明星拍戏,但邢志刚一颗心还是提在喉咙口的。他穿着轻便的衬衫和毛衣,将毛呢大衣裹成一团,包在一块防水布里,以便换船之后穿。另外还有一个牛皮背囊,系美国货,燕姐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先前嫌东西又大又没形状,像是西部牛仔拓荒用的,而且与他平素西装革履的行头也极不相称,于是有些看不上,但她却笑说:“兴许早晚有一天用得着呢?”想到这一层,他不禁冷汗直流,原来这个女人从认识他那天起,便已看穿他的宿命,这才暗中默默打点一切。如今背囊里放的是罐头食品,一壶淡水,两件换洗衣物,和层层包扎的一沓现金。
准备妥当后,他坐在琪芸的床上深吸一口气,只等旭仔过来接应。有一系列的动作是需要这个手下助他完成的,譬如将装有他的服装的箱子搬到船尾,再用滑轮将他吊下,放到接应的船内,付过钱,便万事大吉了。可以的话,他甚至希望旭仔能与他一道东渡,一个人漂洋过海实在太过寂寞,他不知道整个余生是否都要在陌生的国度度过。但是如果身边有个熟人相陪,情绪上便安慰许多,哪怕只是个从前没放在眼里的小赤佬。
打开表壳,见时针已指向三点,他知道快了,于是打开箱子,将背囊与外套堆在一个角落,自己再缩进箱中,吃力地盖上箱子,瞬间他便没入黑暗之中。
很快,邢志刚听见舱门打开的声音,接着,箱子有了轻微震动,像是皮环被根根扣上。
“旭仔?”他不放心地开了腔。
“嘘——”
箱外传来这样的示意,令他紧张得喉咙发干,竟也下意识地听从了。
从来没有一条路,让邢志刚感觉走得那样漫长。因他是躺着的,只能听到箱底与甲板摩擦的吱吱声,随后箱底板开始发烫。虽然无法看清外面的动静,但他感觉得到自己正与箱子一道缓缓向某个方向移动,那噪音于他来讲,是震耳欲聋的,甚至其中还掺杂了一记吃力的喘息。
邢志刚发现,箱子每移动一至两分钟便要停一停,仿佛怕箱子承受能力有限,没到目的地便散了架。于是他将身体尽量掰直,一只手摸到裤袋里的硬物——是一只打火机,遂将它拿出来捏在手上。
箱子每停顿一次,他便记数,待记到三十六次的时候,它终于不再前进。他猜想大抵是已到了船尾,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将箱子吊下船进行移交,也是将他的命交给一个陌生国度。他有种被全盘操纵的悲情,却又无处宣泄。
“邢老板,到了。”
不对!那声音,完全不对!
他刚要挣扎,却整个人凌空弹起,碰到了箱子顶部。
怎么可能飞升起来?一秒钟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正在下坠,箱子必定是被推下船了,而不是用所谓的滑轮吊下去的!
绝望像爬虫一般疾速涌上心头,他即将与箱子一起成为海底冤魂。正想着,人已落回箱底,巨大的水浪声吓得他几欲哭泣。
冷静!
他一面告诫自己,一面舒展了一下身体,想伸手勾到脚边的背囊,因为里头放着一把瑞士军刀,可在关键时刻使用。但无论手脚,现在都已用不上了。手上有的,只一只打火机!
他只得点着火,在箱口接缝住燃烧,箱内即刻发出刺鼻的焦臭,整只箱子正在海浪上不住颠簸,他祈祷不要太快沉没,同时后悔腹部绑了五根沉甸甸的金条,它们现在完全可以要了他的命!
大抵是老天开眼,在箱底已不断渗水的同时,只听得“嘣”的一声,扣住箱子的一条皮带断了!他大为惊喜,忙去烧另外一条,也很快如愿以偿。于是他打开箱子,这才整个人没入水中。所幸关键一刻他抓住了那只背囊,它奇迹般地浮在水面上,仿佛一个温柔的怀抱,令他不顾一切想要投入。
邢志刚逃离箱子之后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抬头看那条游轮,船尾依然高高耸立,因为处于停泊状态,马达都关了,所以愈发像一只沉睡中的猛兽。
他只得向它游去,却隐约听得又一阵激浪的声响,嘈杂人声响起,大抵是在说“快!快快!”、“还有人呢”之类。于是他不由心焦起来,担心船头上的人会因在找什么人而跑到船尾,想来想去,只得向中间段游去,想攀上边缘悬挂的救生艇,再回到船上。
就在此时,他感觉脚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开始以为是水草,便用力蹬了两下,没有蹬掉,反而缠得更紧,一股强大而隐秘的吸力将他往水下拖去。他挣扎了几下,想从包里拿出瑞士军刀,割断底下的缠绕。那神秘的力量却从他背后蹿起,一把扼住他的咽喉。
“再见了,邢先生。”
邢志刚濒死之前,耳边充斥着旭仔低沉而阴郁的细语,虽然意识已随身体没入泛黄的海水,手却还紧紧抓住那只背囊,仿佛抓着燕姐的手。
“救我——”他向燕姐的幽灵发出最后的呼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