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耶的食量随着气候转冷而与日俱增,所以在夏冰跟前吃下第三块巧克力蛋糕的时候,还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对方一块都没有吃。
“看来重要的东西已经不见了。”埃里耶长叹一声,把杯中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
夏冰苦着脸,两手托腮,盯着碟子里的点心,喃喃道:“我在那里碰上一个带广东口音的人也在找什么东西,想是与我们找的一样。”
“不见得。”埃里耶抹了一下胡子,左手轻拍浑圆的肚皮,道,“要知道,漂亮的女人身上能背负一百个男人的秘密,所以她们死后很多男人会在惋惜之余松一口气。”
不晓得为何,夏冰突然想到了杜春晓,她身上背负了多少秘密,是否与男人有关?可那些都像是禁区,她不讲,他便不敢问。
“不过——”埃里耶似乎心情非常好,愿意透露更多的信息给夏冰,“我听说斯蒂芬很好赌,所以曾经向高文借过钱。”
“真的?不用讲,那借据肯定不见了,为了摆脱债务,他的确有可能指使那几个俄国人干掉高文。”
“可现在也只是推断,并没有凭据。再说像高文那样精明的商人,是不会轻易借钱给人家的,必定有什么便宜可以占,他才肯点头。”
“那你们有没有问过斯蒂芬?”
埃里耶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道:“问过,他也承认有这笔欠款,但是现在没有人受托向他讨回,所以他还是心安理得地开他的餐馆。”
“这就是所有的阴谋了?”夏冰始终觉得动机有一丁点儿牵强。
“我也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这个家伙太狡猾了,许多事情与他都有脱不掉的干系,所以,小伙子——”埃里耶用极度信任的态度轻拍夏冰的肩膀,“我们还得一起努力啊!”
“下一步要怎么做?”
“让你的包打听去查一查那广东仔的背景,顺便摸一下斯蒂芬有没有女人,一位迷人的绅士背后一定会有女人的。”
看到夏冰面露难色,埃里耶又笑道:“这个,可以找你的未婚妻帮忙,她看上去要比你聪明一些。”
夏冰这才明白埃里耶找他的全部用意。
杜春晓连续在红石榴餐厅待了三天,每天从下午两点坐到晚上八点,带了一副牌、一本《狄公案》以消磨时间。斯蒂芬每次都请她一杯免费的龙舌兰酒,上面放一片青柠,她喝完后,会专点一个叫艾媚的女侍者为她服务。即便是如此古怪的行径,斯蒂芬也没有感觉诧异,虽然那女侍者手脚并不利索,偶尔还会把账算错,但许多风度不凡的男客会给她丰厚的小费,因为看起来有些笨的美女,总是格外受青睐。
但杜春晓对艾媚的兴趣,并非那姑娘十七妙龄,又面颊红润如水蜜桃,却恰恰是她的“笨”。如夏冰讲的,珍妮袭击斯蒂芬那日,在她持刀冲向斯蒂芬的时候,不知是谁将一整只托盘砸向她,这才让斯蒂芬有了掏枪自卫的机会。所以杜春晓连日来,一直在找这个人,尤其是埃里耶通过夏冰给她的委托,令她变得异常执著,似是要露一手给那法国人瞧瞧。
于是,她直觉那个试图用托盘保护老板的人,应该就是那看上去老气横秋的俏姑娘。只有她与斯蒂芬的眼神接触是流蜜的;只有她在将坚果装盘的时候,斯蒂芬会将一只手撑在吧台上,与她的腰背似碰未碰;只有她将小费如数投进吧台上的小费箱里;只有她似乎从来没有流露过不耐烦的表情,晚餐时分的高潮,脚步亦总是欢快的,真正做到了“满场飞”。
杜春晓恋爱过,她明白爱上一个男人是什么样子,更明白爱上斯蒂芬会是什么样子。
“我今天只想要一份蘑菇汤。”
“好的。面包要来一份吗?”
“这个……你们老板不在,还是算了。”
“为什么老板不在就算了?”
“因为我付不起钱,需要他请客。”
艾媚脸色果然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讲什么,匆匆离开了杜春晓的桌子。不消一刻,蘑菇汤端上来,既浓且烫,杜春晓继而又点了一杯咖啡,一直等到八点钟,见艾媚和一个长满青春痘的男侍者交了班,她才跟着结账。
红石榴餐厅的后巷子里,倒是别有一番风景。因对面还是灰水泥涂层的旧楼,门口挂着一排拖把,墙根甚至靠了一两只忘记收回的马桶,穿着金粉色旗袍、围羊毛披肩的舞女三三两两走到巷口去叫黄包车。杜春晓倚在那里看着,红石榴的一个二厨并两个前厅招待都已经走出去了,艾媚最后一个出来。与那身黑衬衫白裙的装束不同,她已恢复清汤挂面的中短发,发梢柔顺地往里弯起,像是用火钳烫过,一圈油黄的灯光圈起她素净的面孔。
“艾小姐!”杜春晓跑上前来,伸出胳膊欲与她挽在一起,对方却警觉地退后两步。
“做什么?”艾媚歪一歪头,大抵是有些不相信还有女客会骚扰她。
“据说你们老板受到疯女人袭击那日,你出手救了他?”杜春晓咳了一声,开场白异常生硬。
艾媚愣了一下,笑道:“那个丢盘子过去的不是我,是阿申。”
“但你看起来和斯蒂芬比较亲。”
“杜小姐才是和老板亲近的女人吧?”
杜春晓心里一跳:她果然知道她!
“那你可知道,除我之外,老板还有其他的女人么?”
她们之间的空气产生了片刻的凝固,然而很快便化开了,因其中有一位出了状况。
出状况的是杜春晓,她突然脸色发青,捧住腹部弯下腰来,但肠胃像是瞬间冻结住了,又硬又鼓,与她发软的四肢无法协调。于是她想把那些硬块吐出来,这一吐,将先前吃下的蘑菇汤喷得到处都是。
艾媚下意识地要上前扶她一把,却又退了,一脸的不知所措。
“你在我汤里下毒了?”杜春晓惊讶地望住她,眼眶几乎要撑裂了,她断想不到这弱小的女子会怀有如此强烈的妒恨。
“我……我没有!”艾媚带着哭腔叫道,两手与后背紧贴住长满青苔的墙壁上,左右张望,仿佛在求救,又像是不想有陌生人靠近。
杜春晓已吐得死去活来,小腹上方的剧痛像要割断她的肠子,把内脏都掏挖出来。她这才感受到了恐惧,恍若死神逼近的足音已在耳膜深处咚咚作响……失去知觉的瞬间,她终于听见有人高喊:“赶快送医院!”
的确,青霉素的气味从未让杜春晓如此安心过。
夏冰将她的头颅轻轻抬起,拿枕头垫了,唐晖还在旁边摆弄他的相机。他的络腮胡正在疯长,快要盖住大半张脸,头发亦长得离谱,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
而她也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做虚弱,尤其肚皮上那块纱布,正散发出淡淡的药味。背部与小腿上的痒处,已没有能力自行抬手消解,于是只得教夏冰替她挠。
孰料夏冰竟冷笑道:“你还是让那给你下毒的艾小姐来挠吧!”
“她在哪里?”
“在外头候着,大抵是担心你报警。”
艾媚进来的辰光,是顶着两只黑眼圈的,可见是前夜一直处于不安之中。
“我真没有,真没有……杜小姐……”
杜春晓忙笑道:“不要管有没有吧,回答之前问你的那个问题便好了。”
艾媚面色一紧,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然而杜春晓却向夏冰伸出手来,夏冰当即会意,把一副塔罗牌放到她手中。
“你不讲,事情便麻烦了,不信便抽一张。”杜春晓将牌列成扇状,递到艾媚跟前,对方犹豫半晌,还是抽了一张。
高塔。
“这座塔,意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在一个男人身上浪费的感情太多,积沙成塔,最后却高处不胜寒,终究还是要从那里下来的。”她一脸同情地将那张牌收回,道,“该了断的时候,一切都必须了断,哪怕有些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艾小姐,其实我们还没有报警,你也晓得如今的巡捕是什么办事作风,你一个女孩子家,被带去巡捕房审问,传了出去也总归不好。孰轻孰重,你自己衡量。”讲这番话的是夏冰,他嘴上硬,心里却是软如稀泥,生怕那姑娘哭出来,他便只好放过她。
孰料艾媚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将头一仰,道:“好!你们要知道些什么?我都告诉你们不就成了?”
“想知道你们老板除你之外,还养过哪些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杜春晓讲话忽然不客气起来,竟有些要当众让艾媚难堪的意思。艾媚听到“除你之外”和“养女人”之类的句子之后,果然面露尴尬,但拿眼睛偷瞟的竟是唐晖,可见这男子亦有“天生丽质”的嫌疑,是怎么作践自己都无法损其“美色”,照样引人注目。
“原先,我以为他只有我一个,后来发现他每个周五晚上,人便不知去向,周六我去他住的地方收拾,那里的床铺都是整齐的,像是没人睡过……所以……”她的语气开始变得有些艰难,“所以我大约猜到他外头还有个女人,抑或在干些我不晓得的勾当。可是他很爱干净,做事情滴水不漏,我无从查起,也想过放弃算了。”
“可惜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若再不肯面对现实,恐怕有些对不住自己和自己的将来。是不是?”
夏冰与唐晖在旁一脸茫然,因不懂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是什么“地步”。
“嗯。”艾媚拿出帕子摁了摁眼角,其实并没有要落泪,只是但凡女子,都爱在不必预防的时候预防,却在最关键的时刻错失良机。“所以我要找到那个女人,便在上周五晚间装病,先去他的公寓找,并不见人,于是又到一家他从前带我去过的台球俱乐部,总算见着他了——”
“然后跟踪他了?”
“总觉得,他在那里打一晚上的台球断不可能,可他身边却有个洋女人。”
夏冰脑中即刻浮现出珍妮在红石榴餐厅出现时那张惨不忍睹的面孔。
“偏巧我在那里碰上从前在红石榴餐厅与我一道上班的服务生,他说那洋女人叫珍妮,是有名的交际花。我当时心里吃了一惊,却也有些放心。因她是交际花,斯蒂芬就不会与她有什么结果,顶多白相一阵子,也就丢了。而且,看他们两个人在一道,虽然样子显得亲昵,但斯蒂芬的眼睛似乎一直是望向别处的。我了解他,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哈!”杜春晓不由冷笑,遂发觉自己失了态,忙捂了嘴,示意她继续。
“所以那天晚上,我便在他的公寓里坐到天亮,也不管爹娘会不会操心……”
唐晖这才对艾媚产生了一点兴趣,能想到爹娘的女孩子,多半是家教甚好的小家碧玉,经不得大风浪,于是对她起了怜悯之心。
“等第二日,斯蒂芬果然回来了,脸色很不好看,手上还有伤。他一见我便大发雷霆,我从没见他气成那个样子,于是急急地把我的事体跟他讲了,谁知道……”她的声音又开始哽咽起来,“谁知道他没有在意,只说让我继续上班,不要被别人发现有异常,过些时候,他就会处理好了。”
“可是过些时候,你的情敌却要杀他。”杜春晓喉咙和脑壳都痒痒的,明显是犯了烟瘾。
讲到这一层,艾媚似乎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希望:“那个珍妮,不是斯蒂芬唯一的情人,他还有一个女人,只是我怎么都查不出来。”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香水味。”
艾媚脸上难得闪现一抹灼热的智慧之光,杜春晓不由感慨:女人的小聪明永远都用在不该用的地方。
“有一次,我给他洗衣服的时候,从他的衣袋里找到一个火柴盒,背面写着一个地址,我几次想去,却都不敢,生怕看了会更伤心。”
“给我。”杜春晓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来,艾媚迟疑了一下,从手袋里拿出挤扁的火柴盒放到她手心里。
杜春晓看了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是在用这样夸张的表演引起那两个男人的注意。
“艾小姐,真是难为你了,快回去休息吧,我中毒的事体你别放在心上。”她终于放过艾媚。
“什么中毒!没想到一个阑尾炎都能让你套出大秘密来,当真好本事!”艾媚一走,夏冰便伺机嘲笑杜春晓。
“对,我就是这么下作,可你不是也帮着我恐吓人家一个孕妇?你若再敢调侃我半句,那地址就休想拿到!”
夏冰这才晓得“这地步”指的是艾媚怀孕,于是愈发气恼,吼道:“拿不到拉倒,这桩案子越追越乱,接下去也没有钱拿,还不如回去替有钱太太找京巴儿来得实惠!”
“那你赶紧去,再不去晚了!”
杜春晓气急之下,便猛然翻了个身,突然伤口一阵刺痛,令她不由得龇牙咧嘴起来。夏冰忙上前将她扶住,唐晖在一旁只当看戏。
“唉哟——”她一面摆平身子,一面对着火柴盒上的地址呻吟道,“其实你还真不用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以前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