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常云胖了。
因连续一周,杜春晓都带了意大利巧克力过来,那东西味道极苦,只有决意要保存精力的人才会去嚼。原来每样食物做纯粹了,都像香烟一般教人上瘾,这是她近期从他身上得出的结论。
“杜小姐,毕小青的事体您还是少知道为妙,多关心关心小胡蝶的去向吧,那才是你赚钱的路子啊。”施常云伸了个懒腰,语气还似在洋餐馆里喝下午茶。
“你怎知我帮秦爷查鬼就不赚钱呢?”杜春晓笑吟吟地拿出一根烟,递给施常云,他摆手推了,她只得自己将香烟一端在手背上拍一拍,叼在口中。
“有些秘密,不知道没事,知道了就是个死。尤其是秦亚哲的秘密,更是碰不得。他要你捉鬼,就是要你去死。”
“我跟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我去死?”
施常云这才沉重起来:“因为你在这里出现的次数太频繁。”
“瞎扯!”她抬了一下下巴,故意不去看他。
“何况你没把鬼捉住,反而让秦家大太太受了脑伤。如今她还神志不清吧?”
“嗯……”杜春晓沉吟道,“确是有些神志不清,嘴里叫着‘佛堂有鬼’。待问细一些,她便说不出来,只形容那鬼就是穿红衣的毕小青,突然出现在她背后,然后忽左忽右地移动,挡住路不让她走。”
他捂住鼻子,道:“你把烟熄了再说话,我可闻不惯!”
杜春晓也不计较他的挑剔,将烟头径自在鞋底摁灭,丢于地上。
施常云这才松一口气,继续道:“你恐怕和我一样,是不信鬼的人。那鬼既要报仇,报的是谁的仇?毕小青在秦家最恨谁,你可有想过?”
她看着他的脸,半日方回:“想过,她可能是被另外四个女人中的某一个害死,但又不知真凶是谁,于是轮流来吓她们,看是否能找到债主。”
“但你心里应该已经晓得谁有罪,谁无辜了吧?”
“晓得。”她点头,“但总有一些奇怪的地方,我没想明白。”
“嗯,是二太太遇见的那个鬼吧?”
“对。”
“还有秦爷对这件事的态度。”
“没错。”她心惊肉跳地点头,眼前的杀人犯虽是困兽,却时刻让她倍感压力。
“乔安娜——”他每每唤她的另一个名字,便仿佛剥去了她精心包裹的层层面纱,随后欣赏她被曝晒在毒日下的痛苦,“去找到小胡蝶,完成我们的交易。否则,还会有别的事情发生,是你完全对付不来的事。”
还会有别的事情发生……
她愣了一下神,竭力想甩掉他的“诅咒”。但走出看守所,抬头看见一片淡薄的秋阳时,她又松弛下来,口中喃喃道:“还是先去给秦爷一个交代吧。”
杜春晓刚进秦公馆,便被告知林氏死了。惊吓过度,外加头上的撞伤,请了西医来瞧,说要做开颅手术。秦亚哲一听得把脑壳打开取出所谓的血块,当下便发起火来,严词拒绝了建议,于是眼睁睁看着林氏死在自家床上,只一个生前陪在身边的娘姨伺候着。
入殓师正给林氏入殓的辰光,另三房太太均带了各自的娘姨过来瞧,说是要帮忙,实际却有些看笑话的意思。秦亚哲懒得点穿,由她们一个个将帕子摁在眼睛上装腔作势。见杜春晓不管不顾地冲进来,也不讨厌,只绷着脸请她坐下,便不再吭声。
“秦爷,您要查闹鬼的事情,已水落石出,是要待夫人下葬以后讲,还是现在就听?”杜春晓老大不客气地坐下,呷了一大口茶。
秦亚哲眼睛似笑非笑地望住她,道:“哦?杜小姐不如现在便讲一讲。”
“这个鬼,便是您的二太太、三太太与四太太。”
花弄影果然是头一个跳出来的,她两手叉腰走到杜春晓跟前,怒道:“你莫要乱讲!我们三个都被鬼吓了,你倒反而赖起我们来了!”
屠金凤当下也恼了,径直走到秦亚哲跟前叨念起来:“老早跟你讲过咧,这种古里古怪的女人不可靠的,侬看,现在鬼么抓不牢,抓起自家人来了,赶紧将伊打出去算咧。”
孙怡只是垂头不响,两只手护着腹部。
厅堂里一时间又是骂又是怨,动静杂乱得很。杜春晓不再说话,只看着秦亚哲,仿佛只等他一人的指示。
秦亚哲早已领会,便“嚯”地起身,将手里一只茶杯重重砸在地上,爆裂引发的巨响瞬间平息了噪音,所有人均屏息垂头,亦不敢看他一眼。
“杜小姐,继续。”见四下已回复安静,他方才发了话。
“起初,我也以为这庭院里头有鬼,于是呆呆地那儿守了几夜。可后来,我想到两件事,一是二太太口中描述的鬼,是一个白色身影从窗口闪过,而三太太和四太太却说是红衣女鬼,这可就奇了,难不成其实这里有两只鬼?”
“哼!没准那鬼会变形也未可知。”孙怡冷不防顶了一句。
“可吓大太太的鬼却还是穿红衣的,为何偏偏只有你见到的不一样?是不是二太太你临时胡诌出来,才与其他两位形容的不一样?三太太遇鬼的事,除她本人之外,还有她的娘姨月姐是瞧见的,于是月姐便把这撞鬼的事儿不小心透露给了四太太,四太太这才在院子里演了一出撞鬼闹剧,目的是为了让秦爷知道这宅子里有鬼,且不是只她一个见了。可是这个目的——”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干吗要让老爷相信宅子里有鬼哪?”
“因只有这样,你们才好扮鬼来吓大太太啊。”杜春晓又贼笑起来,“应是三太太撞鬼的事让四太太晓得了,于是你们二人便商量要拿它做文章,借机除掉眼中钉。”
“你再乱嚼舌头,我撕烂你的嘴!”花弄影到底熬不住,脸色煞白的便要上来打,被管家一把拖住。
“原来这吓死正房夫人的大计,是未将二太太计算在内的,可偏巧二太太却也顺嘴编了见鬼的胡话,兴许还是主动请缨,要加入阵营的。二太太,我讲得可对?”
孙怡咬紧嘴唇别过头去。
“于是你们三人在制造了闹鬼传闻之后,心安理得地开始行动,大太太被吓当晚,四太太让管家把所有当日守夜的娘姨们招到他房里去赌牌,这样一来,你们的行动便自由了,都长发披面,穿了红旗袍,潜伏在佛堂内吓人。所以大太太才恍惚觉得那鬼移动迅速,她怎么都逃不掉,其实分明是你们三个从正面与左右包围住她,将她唬得精神错乱,对不对?”
“证据呢?”孙怡勉强算镇定一些,颤声问道,“这样编谁都会,拿出凭据来呀。还有,我们三个又为何要害大夫人?她早已不服侍老爷了。”
“她虽不服侍老爷,却掌握了你们三位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所以才能随意把你们唤入佛堂,用镇纸教训你们出气。”杜春晓上前冷不丁拉过孙怡的手臂,掰开五指,暴露出她赤红发紫的手心。
“是什么秘密?”这一句是秦亚哲问的。
“应该是与毕小青有关的秘密。”杜春晓松开孙怡,道,“所以我提及女鬼复仇的辰光,三太太才会吓成那样。”
屠金凤突然跪下,快速挪动双膝向秦亚哲的位子移来,边哭边道:“老爷!我是真见了鬼了,是真见了呀!”
“没错。”杜春晓点头道,“三太太是真见了鬼,正是这件事给了你们灵感,所以这个谜,我只解到大太太的死因,其余尚待查证。”
“那么说,你还是冤了我们。”孙怡恨恨道。
杜春晓却反倒拿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二太太,我晓得你的苦,生活在这样的狼窝虎窟,你又怀了骨肉,要平安产子着实不容易,尤其是毕小青的事更是让你惶惶不安。所以你才以攻为守,与其他两个女人站在同一阵线上,力求自保。”
孙怡这才没了话,眼圈也跟着红了。
“没错,我确是没有真凭实据证明佛堂闹鬼一事是三位太太所为,一切都是塔罗告诉我的。”杜春晓拿出三张牌,分发给三位太太。
给孙怡的是星星牌。
“二太太会甘受大太太摆布,必是与腹中那块肉有关系吧?那是你豁出命都要保全的东西,又何况自尊与轻微的皮肉之苦?再斗胆猜一记,你们三个扮鬼的辰光不晓得哪一位是戴着玛瑙手镯的,这亦是大夫人死前道出的最后一桩秘密。你们可是怕吓不着她,特意戴那个出来让她相信确是五太太的冤魂作乱。只是有她的贴身首饰,必定也应该知道她的下落。秦爷若真要找五太太,问她们三个便有结果。”
屠金凤拿到的是女祭司牌。
“三太太确是被鬼吓着了,你与四太太之间,也肯定有一个人提出了装神弄鬼的计划。但三太太可曾想过,你既然可以装鬼吓死大太太,那么别人也可以装鬼来吓你?”
花弄影手里那张女皇牌让杜春晓笑了。
“四太太,这三位太太里,你是最聪明的一位,用巧计拔了眼中钉。可你似乎忘记一桩最要紧的事了,便是庭院里真的有鬼,且是厉鬼。不让仇人服罪,它恐怕是不会去走奈何桥的,你可有法子让这鬼就此安生了?”
当下说得花弄影张口结舌,火气全无。
“所以各位莫要放松警惕,那女鬼还是随时会回来向害她的仇人索命的。外加上除鬼之外,还有人在作祟。三位太太今后的日子,可是要更提心吊胆了,既要防鬼,又要防人,小心莫到最后搞得身心俱疲,导致害人害己。”她显然已说到兴头上,竟有些控制不住。
“杜小姐。”秦亚哲终于缓缓开了腔,“侬跟管家去账房领五百个现洋,之后的事就不劳费心了。”
“那三太太遇上的真鬼,也不用查了?”
“不用。”
这两个字从秦亚哲口中讲出来,教人心惊胆战。杜春晓已晓得自己这一讲,必将导致三个原本已命运多舛的女子为各自的经历再添一道致命伤,想挽回却是爱莫能助,于是脑中无端浮现出施常云诡秘悲苦的笑容来。
三日之后,唐晖便从包打听那里买到一条不敢报道的新闻——秦亚哲家的三位姨太太统统被送到了杭州老宅休养,其中包括待产的二太太孙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