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与那只藤箱已抱在一起两天三夜了,地下室浓重的煤炭味儿熏麻了他的鼻腔,所幸一扇老虎窗依旧开着,每日尚能照到两个小时的阳光,背心贴身口袋里突出的怀表多少给了他一点安全感,只要时间在流逝,就能冲淡焦虑与危机。
真的能冲淡么?高文内心的忐忑已提升到顶点,他忍不住伸展了一下双腿,碰到装淡水的铜壶,那壶发出“嗵”的一声,把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宁静又击碎了。高文想起在苏格兰老家的少年时代,家里后院有棵粗壮的苹果树,每到秋天,他都会待在上面采摘最小的果实去砸那些飞鸟。有一次不巧砸到正在除草的父亲,他用平静的口吻“请”他下来,要他进厨房拿一把斧头,然后当着他的面把这棵树砍掉了。当晚,他只能拿着半块硬面包睡在衣柜里,也是这样的幽黑,恐惧无时无刻不在包围他,鬼魂从角落里钻出来撕咬他的皮肤,令他浑身发痛。
所以高文此后无论躲在何处,都要求给予一个形状具体的可供透气的地方,比如一扇窗,一个能望见天空的孔洞。夜晚总是最难熬的,他仿佛漂浮在宇宙尽头,形状不明的野兽正张开嘴等着将他吞噬。
他裹着毯子,拼命把头仰高,月光从老虎窗上洒下薄薄的一层,这才是最好的抚慰。可是……月光突然被黑影取代,他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然后头顶响起的咯咯声愈发刺耳。
这是什么?有怪物在咬窗格?
高文在胸口划了五六遍“十”字之后,终于听到“壳秃”一声,一股冷风灌入,月光照在一颗乱发痴张的头颅上,一记嘶哑的女声随即飘入。
“高文先生,我们来了……”
那“女鬼”从老虎窗上伸下一双黑漆漆的长臂来。
一瞬间,高文直觉头皮已炸裂,内心已尖叫一万次,喉咙却被卡住,只能撑大眼眶看着厄运降临。直到“女鬼”的双腿也跟着垂下,在空气里划动几次,如畅游夜海一般自在,遂“嗖”的一声跃下,膝盖与脚尖几乎同时着地,又很快站起身,笑嘻嘻盯住他看;紧接着又跃下一个人来,精瘦,穿灰毛衣黑长裤,下来时还“唉哟”一声,有什么东西跟着掉落,于是他伏地摸索了好一歇才拿起来,放在毛衣收身下摆上擦一擦,架到了鼻梁上;第三个人的影子尤其高大,因为身材的关系,略有些笨手笨脚,所以下得极慢,还需第二只“鬼”帮忙托一把。
“这里有照亮的家什没?”那“女鬼”龇着牙,蓬头垢面看不清五官。高文勉强站起,摸到先前用背部死死压住的开关,拉亮电灯。
地下室刹那有了暖意,月光已不如先前那般耀目了。只见“女鬼”俨然是活生生的凡胎,穿着明显短了半截的女式对襟西服,内配紫罗兰色衬衫,已被澄黄灯光渲染成不尴不尬的古怪颜色。胸前扣子绷得紧紧的,腰部又异常松垮,系能让男人浮想联翩的躯体,却没有刻意突显出来。牙上的烟斑触目惊心,竟还咧着嘴在笑。她身后那两个年轻人,亦系完全不同的两个典型,一位高大俊朗,气宇轩昂,另一位则斯文腼腆,骨瘦如柴,但眼睛却是活得很,短短一分钟内已将地下室打量了好几遍。
高文老板的忧虑就挂在脸上,所以杜春晓只略微戳了一下,他的部分秘密便抖搂出来了。
“我不认为这事有什么好说的,五个月前,有两个俄罗斯人到我店里来,说要卖一批珠宝,我看了一下,那些玩意儿成色并不太好,所以没有收,但还是借了他们一笔钱。过了三个月,我要求他们归还借款,他们答应了我要还的,却迟迟没有兑现。我知道事情不对头,便找了一个朋友帮忙,你知道,是那种跟黑道有些关系的朋友,希望能帮我把钱要回来。后来……”
高文握紧手中的杯子,舔了一下嘴唇。他的住处并不隐蔽,就在钟表店对面的一幢二层楼房里,外墙砌了灰秃秃的水泥,显得很不起眼,家具也不太奢华,都是价格适中的胡桃木打造的,地毯也是非常结实的混纺料,一看便系典型的守财奴式的装潢。在这样的地方喝茶,老能闻见一股子抹布没洗干净的油味儿。
“后来他们果然把钱还回来了,毫无疑问是我那朋友帮的忙。”他艰难地咽了一口茶,一对灰眼珠暗淡无光,“但是……在拿回钱的当晚,我在打烊回家的路上被人袭击了,有两个人在弄堂里堵住我,还亮出了家伙,我起初以为只是普通的抢劫,你知道上海的小瘪三很多的。但我很快就发现他们虽然不说话,只发出嗯嗯的声音,却都身材异常高大,很像先前欠债的俄罗斯人。我知道他们不会罢手的,所以委托我的朋友帮忙把他们找到之后再警告一下。朋友建议我先躲两天,把生意交给手下的人打理,我不放心,所以把店关了,只委托孟伯每天给我送饭,清理地下室——”
“可是真奇怪啊,孟伯还是开着店,直到今天。”唐晖忍不住插嘴,高文缩了缩肩膀,不再说话。
杜春晓笑道:“那是因为不能关。”
“为什么?”唐晖与夏冰同时问道,唯有这个时候,两个人才露出一样的表情。
“因为孟伯背着他的老板在做别的营生。”她拿出一支烟,点上,极自然地架起大腿,摆了个看起来极风骚的姿势。
“早告诉你不要再去百乐门了!”夏冰突然吼了一句,杜春晓忙将架起的大腿放下。
“进店之前我在对门面馆坐了半个钟头,因是吃饭时间,见店伙计端了七八碗面过去了,这么一家小店,哪里来如此多的店员?于是过去瞧了一下,柜台上的空碗竟只有一个,算上后来要跑出来动粗的那两个家伙,也不过三个人,其他的面都送去哪里了?”
“送去哪里了?”
“那就只有高文老板跟咱们说说这个理儿了。”
“哼!”高文狠狠往桌上捶了一拳,怒道,“必定是店后头那家赌花会的!”
高文讲的赌档,系设在苏美钟表店后面一个隐秘的偏宅里头,属洪帮地盘,因当初洪帮的小头目过来找高文商量,欲让赌客从他的店门出入,以避人耳目,作为条件,每月的保护费全免。孰料高文一口回绝,宁交保护费,亦不愿与赌档有掺和,洪帮当下也不为难,竟收了钱去了。如今看来,他们必是从孟伯那里开通了新门路,趁他如今躲难的时候,帮着赌档望风。
“如此说来,你的伙计这么算计你,你是一点都不知情?”夏冰疑心病比较重,便追问道。
高文面色铁青地摇摇头。
“这可奇了,你纵不晓得这个事,那先前帮你要债的那个黑道上的朋友又是谁?”杜春晓倒是一针见血。
“对不起,无可奉告。”
“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晓得了,我可是会……”她情急之下又要掏塔罗牌出来镇场面,却被唐晖打断。
“好了!我们谈正事!高文先生,我们这次来,是向您取一只藤条箱的。”
“谁要你们来的?”高文即刻脸色煞白,比先前还紧张一些。
“施常云。”
高文沉默半晌后,站起身,打开酒柜,从里边拿出一瓶伏特加,对瓶便喝了一大口,瞬间面皮呈现不自然的粉红,呛鼻的酒气从他身上每个毛孔里透出。
“好,我现在便去拿。”
“我跟你一起去。”夏冰站起来。
走进地下室花不到一分钟时间,但夏冰在后头盯住高文的背影却似有一个世纪之久,因他觉得这个洋人有些古怪,却又讲不出哪里不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只要杜春晓主动向一个人要求算牌的时候,那是看准了对方心里有鬼。
地下室因刚刚出来时忘记关灯,尚有一片油腻腻的光摊在地砖上。高文的皮鞋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鞋底被挖空了一块之后踩出的音效。夏冰隐约觉出动静有些异样,只得死死盯住他。
“你们要的是这个吧?”高文果然从角落里踢出一个扁平的东西来,用右脚直接往外头扫,仿佛不敢用手碰。
夏冰走过去意欲提起,却被高文压住手,低声道:“我劝你不要拿,真的。”
“替朋友办事罢了。”夏冰推开高文的手,弯下腰来,刚将藤箱提起,已知道不对,想要回过身来,早来不及了。右耳猛地灌入一股劲风,后脑壳随即发热发麻,思维瞬间被抽得精光,最后的知觉来自于左面颊擦地引起的撞击,他的颧骨和眼镜与地砖重重相撞,遂陷入黑暗之中……
事后,杜春晓只说了一句话:“得跟百乐门多要些经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