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苏的皮肤已经微微发蓝,她如此安静,像睡在礼拜堂高台上的一樽雕塑。从侧面看,她的鼻端与乳房一样高耸,下巴尖翘,依稀可辨她年轻时候的绝色。阿巴突然上前,狠狠垂打尸体,扎肉将她强行拉开,她气呼呼地冲扎肉啐了一口,这才安静下来。
“我再说一次,人不是我杀的。”若望眼神平静如水,“我给阿耳斐用的是止血药,毒不死人,她也没有吃过东西,难道因为我离她最近,就一定是凶手?”
“我也不信你是凶手。”杜春晓笑道,“若真是你,也不会费那么大劲,挑唆你师傅打她儿子来逼供,可是这个道理?但是……”
她拿出一张魔术师牌,在若望眼前一晃而过,道:“假设说,你原本只想让她认下杀费理伯的罪,未曾想她却要讲出更多的事情来,这事情恰好是你不想让大家知道的,于是临时暗下杀手,也不是不可能。乔苏是中毒死的,这里最容易弄到毒药的便是你了。太多植物里都可提炼毒药,包括一品红、虞美人草、南天竹、马蹄莲……啧啧,有不少可是在你花房里见识过的,倘若调理得当了,都可置人于死地,你又如何证明乔苏中的毒与你无关?”
“够了!”
忽然大叫的竟是平素最镇静的庄士顿。
“安德肋,你去街东头的赌坊走一趟,帮我带一封信。”
“是。”
“是要去向潘老板通报她又少了一个仇人?”杜春晓有些刻意发难。
庄士顿无力地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希望她明白,有罪之人终将受到惩罚,一切悲剧都是有因有果的,希望她能领悟,停止杀戮。”
“可惜呀!”扎肉晃着脑袋道,“这娘们若是能听您的,也就不会在幽冥街开赌场了,您说是不?”
“阿耳斐,你留下,其余的人请暂时回你们的房间,还有三位外来的客人,你们能否也一同离开?”
庄士顿没有理会扎肉,却径直下了逐客令。阿耳斐已穿上黑袍,坐在乔苏身边怔怔瞧着,许久才伸出手来,抚了一下她僵硬的面颊。
众人正往外走,却听见一记尖叫,有个人影疾速向若望扑来,紧紧扒在他的背上,咬住他一只耳朵,血浆自若望雪白的鬓角流下。他显然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挣扎号叫,旁边的人围成一圈,却无人敢上前阻止发了狂的阿耳斐。两人纠缠了好一阵,若望像纸浆一般惨白的头颅上终于有了货真价实的“血色”,许是从未见识过若望如此狼狈,连庄士顿都不知该如何将他们分开。这两位少年似是已紧紧长在一起,一旦强行将他们分离,五脏六腑便会流出一地!
当扎肉与夏冰好不容易把发狂的他们拉开时,阿耳斐已是涕泪滂沱,牙齿上都是血,似刚从棺材里出来的妖怪,他失控地怒吼:“是你!是你!一定是你!是你杀了她的!是你!玛窦也是你杀的!是你!是你那一晚把我们都叫出来!是你说要惩罚偷盗者!是你!”
若望被杜春晓扶起时,血像油彩一般画满他的脸,右耳上裂开了触目的伤口。他似乎并不知痛,却是歪着头颅看阿耳斐,眼神有些怔怔的。杜春晓只得拿起用剩下的纱布按住他的耳朵,他方才觉出了疼,条件反射一般转过头又盯住杜春晓,看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话:“娘,我是天宝呀,你的儿子。”
“怎么?被人揭穿了,就开始装傻了呀?”扎肉也不管若望伤得怎样,劈头便给了他一掌,他并未躲闪,却是拿同样洗得清明透亮的眼神看着他,枯淡的瞳仁里掠过一丝诧异,遂晕倒在地。
“凶手!凶手!杀人偿命!杀人偿命哪!”被夏冰死死抱住的阿耳斐宛若疯神附体,撕心裂肺的呼喊在整个圣玛丽教堂久久回荡。
庄士顿用一杯神奇的药酒让阿耳斐安定下来,他看着沉睡中的教徒,眼角还有一道干涸的泪迹,因剧烈动作而崩开的伤口,已让血渗过纱布,浸入单薄的棉袄。庄士顿这才记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给孩子们添置新衣服了,他们现在一个个穿得比乞丐还破烂。
“要不然……你们带着几个孩子去别的地方躲一躲,我看这里不能再待了,太危险了。”杜春晓终于忍不住在庄士顿面前摆了一副大阿尔克那阵形。
过去牌:颠倒的太阳。
“过去的苦难从未离去,圣玛丽教堂的孩子一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太阳颠倒,说明没有光明。”
现状牌:逆位的世界,正位的月亮。
“我们对周围人的判断被全盘颠覆,一切朋友都是敌人,都有可能在瞬间夺取我们的性命。你看,水中花,镜中月,如今看到的都是虚影。”
未来牌:正位的隐者。
“只有躲避,都藏起来,才能继续平安地过日子。难道你不想?”
庄士顿看着那张隐者牌,嘴唇微微颤动,半晌才道:“杜小姐,谢谢你。”
“不客气。”
话毕,杜春晓便转身自阿耳斐房中走出。
夏冰在一旁忍不住问道:“看样子他们是不会走了,这是要谢你什么?”
“谢我没亮出这张牌。”
杜春晓自腕下滑出一张牌——正位的恶魔。
扎肉这几天总是缠着潘小月,床上缠住,床下还是缠住。当然,这种“缠”也是有分寸的,给出一点甜头,牺牲一点姿态,将对方勾得狼性十足,到后来不得不唤他“爷爷”。一个骗子很多时候骗的就是女人,所以床上功夫一定要牢靠,有一点马虎就要坏事。扎肉有扎肉的“尊严”,便是让潘小月心甘情愿捧出金山银山给他。依小刺儿的话讲:“扎肉哥干什么都成,能把阎王爷骗得从生死簿上划去他的名儿!”于是乎,他愈发自觉高大起来。
每每想到能将这样矜贵的母老虎收拾服帖,扎肉便满心欢喜,尽管圣玛丽教堂那些莫名其妙的血案令人心神不宁,但钱财是他最好的安慰。三人带着阿巴,往西街头走去,因见到了老朋友,阿巴显得极兴奋,左顾右盼,嘴里不停“阿巴阿巴”地叫唤。一个膘肥体壮的俄国娼妓慢悠悠地自巷子里走出来,到一个摊子跟前买大葱卷饼,孰料那小贩收钱的辰光在她胸口蹭了一把,那妓女自然不肯答应,于是叽里呱啦一通大吵。因她嗓门极粗,张口便能震撼半条街,不消一刻,摊边已围了一大帮子人看热闹,中间还时不时有些喝彩。
杜春晓他们原本也未在意,只顾往前走,孰料阿巴一听那声音便往那人堆里钻,他们只得跟在后头,夏冰边走边抱怨:“女人都爱看热闹,哑巴都不例外!”
孰料阿巴钻入之后,不但没有观战,反而将那娼妓拦腰一把抱住。娼妓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她,遂大吼一声,将身子挣脱,劈头给了阿巴一记耳光,将她打了一个踉跄,仰面跌倒在地。原以为以阿巴的脾气必要发飙,爬起来与之拼命,未曾想她爬起来再次抱住那妓女,嘴里一直干号。妓女也不再打她,竟抱在一起大哭起来。围观者无不瞠目结舌,原本与之争吵的小贩怔了良久,方回过神来,嘴里只叨念:“完了,俩疯娘们又碰一块儿了!”
阿巴与那娼妓抱头痛哭了良久,娼妓嘴里含糊不清说了些俄语,阿巴只顾“阿巴阿巴”地应和,原本想看好戏的一众闲人觉得无趣,便也渐渐散了,只余下杜春晓等三人还在那候着。待身边空了,她方才凑上前问那小贩:“听小哥儿刚刚说‘俩疯娘们又碰一块儿了’,像是认得她们?”
“当然认得!”小贩冷笑道,“她们都是在这里做下流买卖的,刚缠着我瞎闹的婊子叫什么苏珊娜,那哑巴是她妹子,不清楚叫什么,整天‘阿巴阿巴’在那儿拉客。半年前哑巴妹子失了踪,找了好一阵子没找着,那娘们就还自顾自做生意去了,这倒好,又回来了。野鸡又多一只。”
三个人瞬间沉默下来,不知该如何是好。若趁此将阿巴送回她姐姐身边,今后她便又恢复皮肉生涯,苟且偷生;若将阿巴带走,赌坊也不见得会收留她,已经有了一个小刺儿了,再多个残废来白吃白住,依潘小月的冷血与精明,是断不可能点头的。左右为难之际,苏珊娜已牵着阿巴的手,泪眼婆娑地走到三人跟前,刚要开口道谢,不料却劈头认出了先前给她锡制假银的扎肉,于是上来抓住他领子狠狠拍了几下。扎肉也晓得是冤家路窄,不敢反抗,只缩着头任她打了出气,顺带着朝一边看戏的小贩笑道:“果真姐俩儿都是疯子。”
待出完了气,苏珊娜方对杜春晓他们道:“老天保佑你们!我妹子算是碰上大好人啦!”
“你们今后怎么办?”夏冰忍不住问道。
“我已经攒够路费了,跟妹子一起往南走,离开这个鬼地方!”她边讲边狠狠瞪了那小贩一眼,有某种要摆脱噩梦的愉悦感。
忽然,苏珊娜似想起什么,拍了拍阿巴的肩膀,又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番,将她转了几圈,再摸摸她的肚皮,遂挥舞双手大声对她讲了几句话。阿巴露出迷茫的眼神,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再抬头看看姐姐,随后摇了摇头。苏珊娜遂又哇哇说了许多话,猛力摇了摇阿巴的肩膀,她仍是怔怔的,毫无反应。苏珊娜只得转头道:“我这妹子,也不知道跑去哪里待了半年,现在回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杜春晓与夏冰互望了一眼,双双露出无奈的笑:“看来,疯子也只得与疯子待在一道才好。”
于是向苏珊娜姐妹道了别,继续往赌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