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来了!!娘在这里!!!”
潘小月涕泪滂沱,悬崖底下的云雾正缓缓上升,她隐约感觉很快便可以踏在雾上,走到对面去,那里有虎子的啼哭正在召唤她。背后的松林里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眨动,那些眼睛的主人嘴里发出凄厉的尖叫,白色翅膀形如蝙蝠,张得笔挺,在树间冲刺、回旋,很快便要飞出树林,向她追来!
她只得急急看向崖底,所幸云雾已经没过脚背,柔软如酥糖。
“娘来了!娘在这里!”
悬崖对面的那个矮矮的黑影仿佛是命中的最后一道光,看不清却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是良知、希望、未来,抑或其他重要的东西,能将她浑身的罪恶洗涤干净。
于是她急急踩上去,脚下果然空了,随之整个人猛然下坠,想呼救,却只张嘴发不了声,只能任凭自己在静默中坠落……
眼看快要落到崖底,身体并未有凌空飘浮的感觉,疾速往上蹿升的岩壁、栖在断裂枝头的秃鹫皆用冷冷的眼神目送她的落体。
不要!不要!
她终于在惊恐中睁眼,身子也停止了扭动,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大声喘息,床单与棉被都已被汗水濡湿,壁炉仍是冷冷的,不见一点火星。扎肉那颗顶着鸡窝乱发的头颅很快挡住吊灯与她对视。
“怎么啦?做噩梦?”
扎肉挠头的姿势让她觉得厌烦,于是起身掀开被子,一声不响地走到壁炉边欲找火柴点燃取暖。他却上前来将她的胳膊环住,挤缩在扎肉眼前的是已熟到不能再熟的小腹上那数道散射状的“闪电”,匍匐在白皙却松软的肌体上。他记得偷看杜春晓给阿巴洗澡的时候,在那哑巴腹部见识过类似的纹路,只是更浅淡一些。这个瑕疵在他们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的关系里显得并不重要,虽刻意了些,却也是体贴的。
“进被窝里来,外头冷!”
他见她赤身裸体,便有些不舍。虽然两人之间没有“爱情”那回事,肉体交缠却是事实,期间那些羞于启齿的默契互动,在干柴烈火之后却必须是要停止念想,抑或假装不去念想的。
“扎肉,胸口那个,疼么?”她觉得刚刚态度有些生硬,便略略找了话来讲,勉强算是讨好。
他亮了灯,看自己胸口的蝴蝶,愈合的疤痕晶莹得异常诡异。当初靠削割肉体缔造的美,再怎么精致也终有一些触目惊心。
“疼?早过去了。”他披上长及拖地的棉睡袍,缩着脖子跑到壁炉边,与她一同蹲下,模样有些像谄媚她的天真家犬。
“一般男人家,刻条龙倒也说得过去,怎么刻的是只蝴蝶?够母的。”这图案每每迫近她时,便有一股痛感自心底涌出,教她又爱又恨。
他挺起胸膛,炫耀一般晃动身子,笑道:“爷大好男儿的风采,你也见识过了,谁敢笑话爷母,看爷怎么收拾丫!”
她想笑,却又忍下来,表情也跟着柔和,有了普通妇人的婉转与乐观,那是扎肉从前不曾见识过的潘小月。
“她叫什么?”她摸抚他胸前那只自血肉中破茧的肉蝶。
他偏了一下脑袋,似乎想避开这样的问题,却又下定决心一般,嗓音也因沉入往昔深处而变得模糊喑哑:“你知道青云镇吗?原本我是在那个穷镇上长大的,后来因时常闯大祸,活活被爹娘打出镇去的。你也晓得我干的营生,保管是有今生、没来世,下地狱十九层也是注定的了。所以我对成家这回事也便死了心。直到有一回,跟几个搭子在南京设局,给一只‘大羊’下套,是个做宝石生意的富家子弟,成日只知道喝花酒,生意也蚀老本,仗着家底厚,竟也过得逍遥自在。他家里有个原配夫人……”
讲到这里,扎肉不由顿了一下,像是在酝酿一些倾诉的勇气,潘小月也不由靠上他精壮的肩头,给予鼓励。
“那个女人叫巧蝶,我与那只‘羊’结交的辰光去他家里吃过两次酒,当时直觉不过是个性格阴沉的妇人,长得也不算好看,只能说相貌清秀。我们原来的打算是,买通他的鉴定师,用一批假宝石跟那废物做生意,待交易完成后,再将他骗去妓院快活,中间点一把火,趁乱将假宝石带走,做成混乱之下被废物自己弄丢的假相,神不知、鬼不觉。孰料,那天不知为何,那废物居然在去妓院途中先折回家中,将假宝石先安置了。计划有变,我只得硬着头皮潜入他的公馆,意欲把假宝石带出去。可惜,做老千与做贼毕竟也是两回事,因动静不够轻,到底被巧蝶撞了个正着。本来,我必须杀人灭口,可是……却怎么也下不了手。巧蝶拿着那个装假宝石的箱子,就站在我跟前,求我带她走。不晓得为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便再也拒绝不了。此后,巧蝶便跟着我,而报纸上的新闻登出来,也将她写成见财忘义的毒妇,卷了夫家的钱跟不知哪个情夫私奔了。警察四处抓的人,不是我与那几个搭子,竟是她这个弱女子。我带着巧蝶,一路从南京逃到苏州,再到温州,往四川方向逃去。一路上都是巧蝶的通缉告示,她到底还是在一间荒郊客栈被认出来,于是那废物与巡捕一道气极败坏地上门来逮我们,我们逃到一个废宅子里,将门封得严严实实,他们进不去,便用火攻,要把我们熏出来……”
扎肉眼眶泛红,声音随之哽咽:“当时已是走投无路,我为了护她,从楼梯上摔下来,碎木片扎在胸口上,出了许多血,当下昏死过去。待醒来时,却见自己身处地窖,还被裹上了湿毯子,巧蝶却不见了。我发疯似的找她,却不见踪影,直到看第二天的报纸才知道,安置了我以后,她自己爬上老宅的房顶,纵身跳下……”
潘小月握紧了他的手,他似乎还沉浸于过去,整个身体都在震颤。
“据说,巧蝶跳下的时候,浑身是火,头发都烧着了,风一吹,整个人熊熊燃烧,像凤凰涅槃,她跳下之前,还大喊:‘老天爷!这回我可真去了……老天爷……这回我可真去了……’”
“扎肉,未曾想你还有这样的过去。”
“你若不问,我怕是永世也不会再提。”
“那为什么又要告诉我?”她问得有些任性。
他沉默不语,只看那上蹿下跳的炉火。
“扎肉,今后你莫再四处闯荡了,就跟着我。”她将一只耳朵紧贴住他心口,那颗心跳得突突的,似乎还有诸多情绪要发泄,却又开不了口。
“我在这里能做什么?除了骗,就一无是处了。”他唇角浮起苦笑,“待我还清了债,你怕是赶我都来不及吧。”
潘小月扁一扁嘴,轻轻在他的“蝴蝶”上掐了一把,道:“你若想还我债,倒也容易,待过几日,我将赌坊最大的生意交予你来办便是了。”
“还是不要,姑奶奶。”扎肉连连摆手,“怕是越做欠的债越多,跟姑奶奶你谈交易得不要命,我还想多活几年。”
“这又是什么放屁的话?我偏要你来做,不做不成!”
她眼神迷艳如猫,已醉在扎肉的悲情往事里了,却丝毫不让对方触碰腹部那几道“闪电”的来由。有秘密的女人,总要较天真少女占便宜一些,男人要么不爱她们,要么爱死了她们。
次日清晨,扎肉便哼着扬州小调在杜春晓跟前得瑟,小刺儿笑道:“肉哥是捡到元宝了吧?这么高兴!”
“他自打吃上软饭之后便是这副德性,甭搭理他!”杜春晓不冷不热地讥讽道。
“好!姐姐,这可是你说的!”扎肉遂转向夏冰,道,“这位小哥,你来评评理,如今咱俩到底谁是光吃不练的主儿?你的女人大手一挥就丢出去两千块,不但什么线索都没捞着,还带了个拖累回来……哦,小刺儿,哥这么讲你可莫往心里去啊。”
“小刺儿不往心里去,只要肉哥晚上请小刺儿吃刀削面就成!”小刺儿兴奋地仰着脑袋,看起来确是没往心里去。
扎肉当即不再搭理小刺儿,继续道:“小爷我呢,嘿嘿……虽然也是花了点儿本钱的,不过到底还是打听到大事儿了!”
“你是讲那咱们去不到的赌室,你拿到通行证了?”
“何止呀!”扎肉得意忘形地来回踱了几步,道,“今后,那赌室就是我扎肉的!”
杜春晓不由得眼睛一亮,笑道:“哟,怪不得肉哥这么得意,可见昨儿是鞠躬尽瘁,险些死而后已了吧?”
“哪能啊!这不是睡不睡的问题,像潘小月那样的女人,伏身不如伏心。”
“那肉哥倒是说说,怎么伏心的呀?”
扎肉露出一脸狐笑,道:“女人嘛,都爱听故事。姐姐你也晓得的,我扎肉可是最会编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