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扶寨的村民第一次看到有两辆车来到自己的村子里,于是,寂静的山村顿时沸腾起来,传言也高兴地长上了翅膀,在村子里的每个角落飞着,比山里的蚊虫还喧闹。
一个村民忽然大叫道:“又死人了?”这种推理确实有科学性,因为不死人怎么会来这么多警察呢?过去的死人当然不能叫来两辆警车了。于是,人们都往家跑,确认自己家死没死人。这让大队长松了一口气,这下他可以和警察们好好说说话了。
“这个人见过吗?”古洛拿出乌伏虎和那具死尸的照片。大队长装腔作势地看了好半天,最后,才带着遗憾的口气说出他必然要说的话:“哎呀!不认识。”
“你问问村里的人,特别是那个关众德。还有关绍祖的老婆好了没有?”古洛说。
“没有,不得好了。不过,我也可以问问她。我看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见过这人没有。”中国的聪明人就是多,就像这个大队长一样。
“你们也跟着去。”武朝宗对赵白和李红说,又看看那个瘦子,江临立刻站起来说:“我先回我们寨看看家,顺便问问邻居,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他拿着两张照片走了。
都走出门了,聪明的大队长想了一个办法。“不用找他们,让他们来,我去广播一下。你们回!”
他匆匆地跑到广播室,推开广播员——一个高大健壮的姑娘,然后冲着麦克喊了几句话,大概的意思就是让村民来认照片。“不许胡说!不许胡认!人命关天,不许胡来!”大队长一边喊着,一边又特意说:“谁不来都行,关众德一定要来,要不然……”他没说下去,因为他没有找到惩罚关众德的方法。
这一招果然奏效,村民们在大队部外面排起了长队,女人们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男人们皱着眉头,一边传播着各种流言,一边猜测着,并把猜测变成真实情况。
结果令人失望,没有人见过乌伏虎,就连关众德也没见过。“我不是说了嘛,杀他们两个的时候,我没看清人的脸,连身子也没看到。你要俺咋哩?”他看着死盯着他的大队长,气得要发疯了。
那个真疯了的女人却一点儿也不像疯了,她笑嘻嘻地看着照片说:“长得不太好,谁能看得上他哩。这个都看不清。”她指指尸体的照片,就像大队长给她介绍对象似的。
“如果这纸片是那个死的人写的,那么这个人就是在五十年代和江扶寨有关系,因为后来寨名改了。另外,据尸检说,那个死人至少七十岁了。很有可能他是年轻时来过这里,或者是这里的人。”古洛想着,就对大队长说:“三十多年前这个寨的情况,你了解吗?”
“那当然,这是我的家。我是干部,啥事能瞒得了我?”聪明人总是信心百倍,即使对不懂的事也一样。
“那时有没有人出去工作?”
“没有,绝对没有。别说那时候,现在我们寨的人也从来不出去。”
“有没有人失踪?”
“没有。我跟你说,我们这儿是第一次闹凶杀案,平时安全着哩。狗都活到老才死……”
“不对吧?”更聪明的赵白打断了他的话,“五十年代你们寨不是在比武的时候,被外来人打死了一个。”
“什么?”这次是古洛喊了起来。他严厉地看了武朝宗一眼,武朝宗赶紧埋下头,他确实忘了给古洛说这个事情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在内心替自己辩解着。
“那倒是。不过,那被打死的,不是我们关家的人,也不是江家的人,是个流浪到我们这里的外来户。”大队长红着脸说。
“谁对这事情最清楚?”古洛转过头,问赵白。赵白顿时高兴起来,他终于在大家面前证明了自己不仅比李红强,而且比武朝宗也不差。“好几个村民说过这事,但他们好像也只是听说……”
“有看到的。”大队长截住了赵白,再度证实了他是最聪明也是最了解情况的人,“当时,听说很热闹,寨里的人都去看了。不过,大多数人都不在世了,我们这儿人的寿命短,活着的当时岁数小,说不明白个啥。关众德的岁数大,但他那天上山了,没看见。所以,最了解这事的恐怕就是傻爷了。”大队长说的就是当年的关二傻子。他曾经用一种特殊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这样就让这个世界变得扭曲起来,光怪陆离的,但在他看来却更顺眼。人们不理解他,就叫他关二傻子,其实他的大号叫关喜德,是关众德的叔伯哥哥。在那个老人死后,关二傻子结了婚,就是和那个漂亮、白净的小珍。也许是爱情的力量改变了他,他变得正常起来,看事物也和其他人一样了,妖精不再在树上跳舞,小鸟不再对他说听得懂的话,家里的狗也不叫他哥了,他可以和人们互相交流了。后来他还和小珍生了几个孩子,没有一个像他那样是个精神世界的探险家。目前他已经度过了三十多年庸俗、平凡的人生,成了受人尊重的长者,但年轻时的外号就像在这个封闭的山村里的所有事物或现象一样,是不容易离开的,所以,人们还叫他傻爷,特别是在背后。他那段特殊、奇异的经历给他留下的就这个外号了。
“你们问的是比武的事?”他接过古洛递过来的烟,让胡亮给他点着,轻轻地,吸了一口,吐出几乎看不见的清烟。
“对,你老还记得吧?”古洛客气地问道。
“嗯。我就说说吧。”傻爷坐在椅子上也手不离长长的拐杖,另一只手拿着烟,时时吸上一口,用古洛只能听懂一半的方言(大队长做着翻译),把三十多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说了一遍。
“你看看这张照片,这人是那个大汉吗?”古洛心里已经有数了。
“我……”关傻爷连看也不看,说,“我看不见。眼睛坏了。”
“你说那人长得很黑?”胡亮追问道。
“很黑,像黑毛驴一样黑。高,个子高。”
“谢谢你。对了,那个被打死的,或者被打伤的老人叫什么?”古洛发现关傻爷说了半天,并没有提到那个老人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都管他叫金大爷,那就是姓金了。这人很有意思,那时我还不太懂事,但听老人们说,那是个怪人,当然最了解他的是他的徒弟关大林,可关大林死了。知道他的人……对了,关众德也认得他。不过,他知道的可能还没我多哩。他小呀,比我小。”
“怪人?怎么怪?”古洛问道。
“他一般不和寨里的人来往,当然他是外来户。他会看书,认得的字比私塾先生还多,他种庄稼不行,可学得很快,脑子好。他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袖衣服,从来不打赤膊,不管多么热。”
“他是怎么到你们这儿来的?是什么时候来的?关大林他们怎么跟他学习武功了?”古洛知道这个案子中武功是关键之一,现在管这叫关键词,那时还没有这种说法。
“他是自己来的,说是有人介绍他,可是谁只有村长知道,我们不知道。村长已经死了,大概没人知道了。什么时候来的我忘了,反正是新中国成立前。”关傻爷不断地吸着烟,古洛以为他爱吸,其实他是用香烟抵拒着比袭击武朝宗的睡魔更强大的睡魔。即使如此,他也理解不了或者说记不住古洛连续的三个问题,于是,勉强回答了前两个问题后,他就猛烈地吸着烟。古洛等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那村里人怎么跟他学习武术了呢?”
“刚来的时候,人们不是欺生嘛。找他别扭,他就出手了,我们这里的几个很有力气的后生,被他一碰一个筋斗。真是厉害呀!”古洛立刻向胡亮示意。
“你能比划比划他的动作吗?”胡亮就是这么个机灵鬼。
“我不能。”关傻爷笑着摆摆手,“反正,他很轻地动一动,人就摔出去了。好看!”关傻爷笑了,和当年他看比武时的笑容一样。多么美好的时光!多么美好的记忆呀!
“是不是这样?”胡亮走到关傻爷身后握着他的手带着他比划了几下。
“记不住了,好像有点儿像吧。说不准。”山民们就是这样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尤其是在那个时代,人心尚古。
“这个姓金的是从哪里来的?”古洛又问道。
“哪儿来的?我还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咱们附近来的,他说话和我们完全不一样。”
“那你们能听懂吗?”
“能。挺好懂。”
“胡亮,你会说些北方的方言吗?”古洛问胡亮。“试试吧。”胡亮说了山东方言、天津方言、河北方言,但老人只是笑着说:“记不清了,全忘了。”
关傻爷走的时候,古洛送了他两包人参牌香烟,就像关傻爷一辈子都没吃过大龙虾一样,他分不出大龙虾和小龙虾的味道。
“问完了?”大队长问道。
“嗯,你能再找些人来吗?就是知道或者见过那个姓金的老人的。”古洛说。
“我去试试。”
大队长袭用老办法,大声地广播了一番,这次说得比较复杂,声音也更大,来的人却很少。有两个老太太和那个气哼哼的关众德。
两个老年妇女立刻证明了她们是来凑热闹的,一个是依稀记得,另一个是来打消公安人员的非分之想的。“知道的人都死尽了,你们找啥找。”
只有关众德又一次证明他的身价。
“我怎么不记得?我那时已经成人了。”他死死地盯着大队长看,大队长被他逼得左顾右盼。
“他叫什么?是从哪儿来的?是什么时间到这里的?”
“他叫个啥?我听关大林说过,说叫金风。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我也不知道是谁让他到我们这儿落户的,不过,那时候,就是新中国成立前……”
“能记住是哪一年吗?”
“好像是1947年,对,是鬼子投降后的第二年,我都十八了。”关众德似乎就知道这些了,但古洛并不甘心,他让胡亮再把方言和武术比划了比划。关众德对体育没有任何天赋,但在语言方面却强过傻爷。“就是这样说话。”当胡亮用北京土话说了几句后,他立刻就认定了。
古洛将屡建功勋的关众德送到门外。这时天边响起了雷声,一道闪电从天顶端直直地劈下来,黑沉沉的、壮阔的天幕被开了一个大口子。接着第二个闪电又劈了下来,这回是斜着下来的,似乎带来了一阵强风,树被这风刮得猛烈地摇晃起来。如果古洛知道三十多年前的那场比武,他就知道那天和今天是多么相像,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天,血淋淋不足以形容当时的惨烈。就是在那天那个外乡人金风在这里失去了大半条生命,如果生命能分开的话。
“你先等一下。”古洛看着关众德躬着的背影叫道。关众德转过了身子,用混浊的眼睛看着古洛。
“那个老人,就是叫金风的那个,死了后埋在哪里了?”
“你这可问住我了。他是外乡人,进不了我们寨的坟茔地,那是我们关家的。关大林一个人把他葬了,没人知道埋到哪儿了。”
“关大林为什么不告诉别人呢?”古洛问道。
“谁知道?反正他没跟任何人说。你们问问二傻子,他兴许知道,要是他也不知道,那就没人知道了。人都死光了,死光了。”关众德边说边走,他怕淋着雨。
关喜德从警察那里回来后,就像是遇到鬼一样的表情,他的女儿,一个长得和他死去的小珍一样的姑娘,看到他这个样子,就问道:“怎么啦,爹?”关喜德没说话,坐在炕沿上,愣愣地看着窗外。那里有一棵老柳树,和人不同,树似乎是越老越枝繁叶茂,当然到死的时候就和人一样了。在柳树上一只乌鸦叫着,扇动着翅膀,又大叫一声,飞走了。关喜德不怕乌鸦,也不怕猫头鹰,他最怕的是人。这眼前的情景,加上雷声在远处轰鸣,还有那些警察,使得一丝淡淡的疑虑浮现在他的心底,就像在灶坑里的柴火上点上一根火柴一样,火苗越燃越大,烟也越来越浓。疑虑渐渐地变了,变成了一幅图景,在关喜德的眼前显现出来,越来越清楚。女儿见他睁大着眼睛不说话,就知道他又犯怪病了。这是母亲生前常说的,一到这个时候,母亲就大喝一声,有时还用笤帚或手头的什么打不伤人的东西打这个怪老头子一下,比任何灵丹妙药都好用,效果也是立竿见影。可她不一样,她是女儿,只好任老爹自己犯着病了。
……那几天老是下雨,自金老头被打伤的那天开始下起暴雨后,天就没好过。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一个月,天不见晴,所有的东西都潮湿得长毛了,牲口也病了,人也没精神。就像那个老头子的灵在作祟一样。关喜德知道这个责任应该由关大林负,因为关大林把老人埋到了不该埋的地方,那里不是坟地,而是林子里,也没给立碑,只是一个土包包。老人在那里不安呀!能不出来闹腾吗?
那是个夜晚,就是老人死了以后第二天的夜晚,晚得很了。雨下着,不大,风刮得怪,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而且风向不断改变,像是旋风一样。山是寂静的,除了雨声和风声。林子里更安静,连雨声和风声都小了起来,但却很寒冷,让关喜德浑身颤抖。
那时的关喜德还是个神鬼附体的人,他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他更是无所畏惧的,尤其对可怕的自然界的所有事物,他并不害怕,反而觉得那是最美丽的世界,真正的地狱是人间。于是,他就尽量避免在地狱里闲逛,整天游走在山林中,花草、树木、小野兽、昆虫都是他的朋友,有时他就这样一直走到树林变成金黄色。
这天太冷了,他决心回“地狱”了。但就是在这时,他看见一道火光,他是不用火把就能在黑夜中看见的人,这就是他的神奇之处,所以这火把肯定不是自己的。他看到火把下有个人,不,应该说是两个人,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背人的人喘息着,时不时停下来,用没拿火把的那只胳膊擦着脸。关喜德用狼一样的步子,走了过去,脚下没有一点声息。当他像是从天而降地站在这两个人面前时,他看见一张惊恐的脸,被他吓坏了,这他懂,于是,他就笑了起来。
“二傻子,你要吓死我呀!”他认出了这个逃避“地狱”的人,是关大林。他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那时他经常这样,就是用手来代替语言。
“是我师父,我把他埋了。”关大林见是二傻子,觉得说出来也没什么。关喜德笑笑,就是这种有名的笑容不仅让关大林更放心了,而且还说:“你帮帮我吧。”
关喜德点点头,跟着关大林走进了林子。
关大林在前面走着,找着什么。走了很远,雨稍稍小了一些,风也平息了不少,再加上走路,关喜德觉得身子暖和了一些,就示意让关大林把金老头的尸体给他背。但关大林没同意,他是个力大无比的人,这点关喜德是知道的,就没有勉强,再说他也从不勉强别人。
“就是这里。”关大林叫道。关喜德看到一个小小的木头棚子,是上山人有时休息的地方,但这个棚子很怪,像是藏在这里一样,周围是浓密的林子,很难找到。
关大林先走了进去,关喜德想了想,也跟进去。但他很快就退了出来,因为他看见了一口巨大的棺材,大得怕人,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空间。
那天晚上,他累极了,他和关大林在旁边很近的地方,找了一小块空地,挖了一个深深的坑,这让他们自己下的雨超过了天上的雨。接着,关大林用木棍和他一起连撬带拖,把棺材放进坑里。
土培好了,一个新生坟包出现了,告诉人们一个生命回归了它的故乡,所有的痛苦、忧伤和欢乐、惊喜都堆积成了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坟墓。
天蒙蒙亮了,灰色的晨曦在雨中浮现出来,像是海洋上的军舰。关大林站在坟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关喜德说:“走吧。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师父在这里。”
如果不是眼前的这个胖警察,关喜德这个纯朴的山民,讲信用的中国魂,会将这个秘密带到另一个土堆里的。
“你带我们去看看,好吗?”古洛大声说。不是因为关喜德有些耳背,而是要冲破天上威胁般地不断打响的雷。
“行。”关喜德想了想说。他想的是反正已经违背誓言了,只好走到底了。
雨点很大,但却是稀疏的,只有霹雳越来越猛烈。古洛看到天上的云在翻滚着,碰撞着,真正是宛如惊涛骇浪。
“还有谁知道这个金老头葬在这里了?”古洛殷勤地给关喜德打着伞,问道。
“没有,就俺两个。”
“他媳妇不知道?还有儿子?”
“那俺就不知道了。”他笑了笑。古洛也笑了,这证实了他的猜测。
腐烂的落叶、泥泞的土地、弯弯曲曲的小道让这些城里来的警察筋疲力尽,就连胡亮和“哼哈二将”都喘得不像样子了,只有大队长和关喜德像没有事的人一样,武朝宗和古洛则狼狈不堪。
终于到了地方,关喜德指了指一块略微突起的土堆说:“就是这儿。”
“挖!”古洛挥动了铁锹,但又停住了,“谁有经验,看看这里是不是最近被人挖过?”
“那当然。”大队长说,“这里的草都没了,还有这是棵小树苗……”他拿起一棵叶子还没有掉光的小树枝说,“看这根,是被铁锨切断的。”
古洛点点头,说:“说得对。挖坟的人有运气,雨把他留下的痕迹冲刷掉了,可没冲干净。挖!”
正如古洛所料,棺材的盖子曾被人揭开过,尸骨被扔在了棺材外面,而里面却全是泥土。
“什么也没有。谁起开这个棺材做什么?”大队长问道,但没有看任何人。
“这就是我们要知道的,这才是这件大案的关键所在。”古洛答道。他的兴奋或者说高兴是显而易见的,胡亮那时还不知道古洛的习惯,案子的调查结果如果印证了古洛的推理,他就会兴高采烈,毫不掩饰。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武朝宗是个老实人。他还没有搞清楚古洛的想法,也不知道这个千里之外来的同行怎么这么高兴。
“先去公社派出所,查查这个老人的来历,再回县里,看看那个比武伤人致死的家伙是谁。”古洛说。
“嗯。”武朝宗虽然皱着眉头,但那是在严肃思考时的表情。
两辆车冒着雨来到公社派出所,所长亲自接待他们。他抱怨武朝宗怎么不先和他打招呼。“我陪你们去,事半功倍。”他是个有文化的派出所所长。
“对。这不是着急嘛。”武朝宗带着歉意说。
所长听到客人的来意后,立刻查起过去的户口登记簿。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大家都没吃饭,饿得很。所长有文化,但不机灵,他自己吃得直打着饱嗝,却忘了这些客人是从乡下来的。
“找到了。”他拿出了许多陈旧的案卷。
警察们忍着饥渴,查找起来。
这个公社人不多,再说是五十年代初期,人口很少。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比武时死的人,他确实叫金风。上面注明那时他已经是六十七岁了。
“好家伙!武功真不错。这把子年龄了,还能和壮汉比武。”胡亮不由得赞了一句。
户口和档案上只写着他生于天津。“可为什么说北京话呢?”这是古洛的第一个疑问。档案上说他没有家室,是1947年只身来这里的。“1947年还没有开始平津战役,他为什么来这里?”上面说他是文盲,“但关喜德说他有很深的文化教养。”
“你们这里有退休的老警察,或者五十年代初的干部没有?我想知道这个人的详细情况。”古洛提出了要求。
所长想了半天,最后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没有死的,也调走了。怕是找不到这样的人了。”
一个死去的人,一个从大城市不知为何跑到这里的人,一个在这发黄的纸面上没有生命的人,却被神秘的云雾笼罩着,这就更引起人们对他的好奇心。
山区是所谓的“十里不同天”。当古洛和胡亮在县公安局的招待所中一觉醒来时,阳光和鸟儿正在召唤着他们。昨天的疲劳经过一夜很像样的睡眠,解过来了不少,尤其是胡亮,不愧年轻,就像昨天不过上了一天正常的班一样。
他们洗漱完毕,就到街上吃了油条和豆浆。在往公安局走的路上,看见了老张。小县城就有这个好处,总是能碰到熟人。
“正好。咱们直接去法院吧。”古洛提议道。他做事似乎是不紧不慢,但胡亮后来知道,这是个真正的急性子。
“好。往这边走。”老张推着自行车,在前面带着路。
“喂!”一个人好像是在喊他们,回头一看,是江临。昨天由于他回家就没参加那让古洛掉层皮的调查工作。
“什么时候回来的?”老张问道。江临跳下自行车,和老张并排走着。
“昨晚上坐长途车回来的。本来想找你们,打了一个电话,说你们走了。”那时农村打个电话就像现在大城市吸口新鲜空气一样难,但江临还是打了。
“我得到一点儿新情况。就是那个死的老人,我们寨也都知道。他在我们寨也收过徒弟。有个人是我的亲戚,不过死了。可听他的家里人说,这个老人是北京来的,而且来路不小,是县政府的一个主任介绍来的。”
“噢。”古洛不禁心中一喜,“那个主任还在吗?”
“不,已经死了。不过,那个主任也是北京人,姓郎,叫郎自清。他的家人现在还在县里。”
“好,今天就一起办了。”古洛斗志昂扬地说。
县法院的档案很全,好像“文化大革命”没来过这里一样。古洛看到那个比武时误伤人命者被判了二十年徒刑,虽然那时有期徒刑的最高期限没有规定。古洛看到这个人叫温玉龙,本省山阳县人氏。“嗯,他和那个乌伏虎没有血缘关系?”古洛满腹狐疑。
在郎自清家,警察们见到了他的夫人。这个郎自清在解放战争时,率领县里的大小官吏和警察、警备队起义,后来在这个县里当副县长。“文革”初期,病逝。他的夫人虽然已经七十余岁了,但还在县参事室工作。不过,她只能拄着拐杖在家里回忆一些对任何人和事都没影响的往事,只比现在电视、报纸上的那些成功人士回忆的往昔岁月要好一点点。
“这个金风,我记得。他来过我家,是北京的一位老友介绍的。不过,那位老朋友也不认识他,人托人。”老人的记忆力很好。
“那位老朋友没说是谁托的他?”古洛问道。
“没有。”老人看了看胡亮,接着说,“绝对没有。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还劝自清,不要和这些来路不明的人交往。不过,也好,这个人后来再没有来找过我们。”她慈眉善目,一头白发,发出银色的光亮,手里拿着一串念珠,不停地用手指摩弄着,人们说这是在数念珠。
“你们不知道他死了?”古洛和胡亮一样,很不甘心。
“是吗?我不知道。自清也不知道,我敢肯定。”老人看着胡亮,花镜的眼镜片反射着光,胡亮看不清她的眼睛。
“那位北京的老友没说过此人是什么来头?”
“没有。只是在信上说,有人托他,他就托我们照顾一下,其实我们也没照顾,只是把他介绍到他要去的地方。”
“噢,是他要去江扶寨的?”
“什么寨,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满足了他的要求。”
“能把你们北京老友的情况告诉我们吗?名字、住址。”
“早走了。解放前夕,他去了台湾,在那里走了。据说,是在六十年代。唉,是个不错的人。”老人沉默了。老人的住宅是座清朝时的青砖大瓦房,院子里种着花草,几棵大树,蝉在上面唱着,里面是宽敞的大客厅,透着清凉的空气,保姆送上来的茶是真正的龙井,清香四溢,让空气变得醉人。明朝时代风格简约的红木家具,墙上挂着的一幅山水图,是石涛的真迹。还有一幅郎自清用草书写的条幅:“宫门何如空门静,民心好比佛心明。”古老的时代在这里站住了脚,生活戛然静止在超尘脱俗的精神中。和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样,这里充满了岁月的忧郁、惆怅和虚无。
“他老人家也信佛?”古洛指了指条幅说。
“信过。只能说是信过,但后来又入世了。我是随他怎么都行,其实,佛是最伟大的。”老人抬头看看古洛,镜片后面的眼光闪着认真严肃的光。
乌正人老了,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不是害怕那个不孝的儿子,也不是畏惧那个情敌,只有老婆才怕那个人呢。他怕的是做梦,因为每次在梦中他都能看到老婆,那个年轻时白净、美丽的女人,为了她,他离了婚,并通过父亲的世交,一个画画写字的民主人士,找到市长,把女人办进了中原市。
之后,两个人生活得很好,孩子虽然粗野,但他还是让他上学,还准备着让他考大学。但是,“文化大革命”结束了这一切,他由于家庭关系和宣传封资修,被文联斗争,顺便说一句,他也是个搞文艺的,一个戏剧编剧。后来,他又被关进了牛棚。在这种困难时刻,是最能考验人的,这些人是朋友、熟人、同事还有家人等等,就是一个人在社会这个网络里所有的结头。老婆是个好样的,始终忠实于他,儿子学坏了,经常打架,由于他身体出奇的强壮,又跟一些武术馆的师父们学了些武功,就成了街头一霸,后来愈演愈烈,直到被送进监狱。
他这个人一辈子没受过什么罪,当然是在“文革”前,再加上天生的懦弱,根本就管不了儿子,只能听之任之。唯一的好处就是没有人敢欺负他和家里人了,但也没有人和他们来往了。
“文革”结束后,他就像搁在沙滩上的鱼又被扔进了水里一样,摇头摆尾地活了起来。而且,因为落实政策,他家的房产被归还回来。本来他就是个有钱人,光是珠宝首饰就够被斗死几回,又能复活几次的了,当然不能是在同一个时代,前者是“文革”,后者是数十年后。但这时,老婆得了癌症,那个不孝的儿子根本没来看看自己的母亲,虽然他知道是为了什么,甚至他也理解,但毕竟是他的母亲呀!
老婆死后,别人给他介绍了好些个稀奇古怪的女人,他都年过花甲了,才真正认识到什么叫大千世界。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管理不善、设备落后的工厂一样,生产了那么多个性张扬的废品。可惜,这时的他已经拿不起笔了,当然能拿动的时候,他的注意力不集中,也没写出什么东西来。
他像个立了贞节牌坊的寡妇一样,守身如玉,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孤独和寂寞让他变得疑神疑鬼,老是做梦,梦见老婆,他真是害怕,因为据说如果在梦中老婆拉了他的手,或者说跟她走,而且他真的跟着去了,那就必死无疑。但他肯定只要老婆有这样的举动或言语,他就会像清醒时一样,跟着走的,这样生命就没有了,可他又不想死。于是,他就不想睡觉了,但总是抵抗不了那种疲倦。
在这种情况下,他想起了儿子,虽然儿子从监狱里出来后不久,回来过一次,但不是来看他们的,而是把他们骂了一顿,从此就断绝了关系,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儿子。当然他不会想到警察正在找他本人,却是为了他的儿子……
山阳县是个不大的县城,但和这个省很多地方一样,却可以追溯到我们祖先刚变成人类不久的时代。这里的石器很有名,当然既不是慈禧太后喜欢的翡翠,也不是英国王冠上的钻石,不过是人类半人半猴时用的工具。县城的历史也很长,历代都有战火,恐怕在世界上也至少能排到五百强的前列。
温玉龙家住在县城的边缘,但房子是空的,没有人居住了。时光变成了家具上的尘土、金属上的锈斑、梁柱上的蜘蛛网,这让警察们分了心。
古洛和胡亮是去完监狱后,直接来到这里的。监狱的同志很配合,为他们查了档案。他们还找到过去的狱警,只有两个还能像正常人一样说话。他们回忆这个温玉龙是个黑大汉,身体强壮到十几个壮汉别想靠前,主要是有一身功夫。但什么功夫,他们也不知道。这人脾气暴躁,发起火来,几乎不能自制。但和其他犯人比起来,心肠似乎不那么坏。他有个老婆,来看过他,但不知道他有没有孩子。他是刑期满出狱的,那时正赶上“文革”,没有人管,就不知道他的去向了。
古洛给他们看了照片,他们都认不出来,也不认为乌伏虎像他。有一个说:“如果他有孩子,也应该是出狱后。在狱中,他从没说过自己有孩子。”
“如果他不愿意说呢?”古洛问道。
“这个可能性不大,我们一般对犯人的家庭情况掌握得很清楚。”古洛也知道他没有夸大其词,公安局的工作总是做得很细,很负责任,尤其是“文革”前。
“找找他的邻居吧。”古洛对山阳县公安局刑警队的副队长说。
一会儿工夫,就来了一个民警,他是这一带的片警,很熟悉他的不大的辖区。
“跟我走吧。”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先问问你,这家人去哪儿了?”
“没有人。我从上班时起这儿就是空着的。”他的年龄大概有三十多岁了。
“空了十几年?”古洛问道。
“差不多。我来这儿都十三年了。”
“没听邻居说过这家人?”
“你直接问问他们不更好?”他真是个有思想、有个性的人,但就是忘了自己的职责,古洛知道很难在短时间内教育好他,就没再说话。
邻居们也没几家知道温玉龙家的事,因为不少是新搬来的住户。只有一家的老人知道。幸运的是,这老两口和温玉龙家的人很熟悉。
“他的爹娘在儿子进去后不久就去世了。他是独一个,结婚挺早,媳妇可好了,又干净,又勤快。可这小子不务正业,喜欢舞枪弄棒什么的。没个正经工作,交的朋友差不多全被公安抓了,就是你们。”
“他出狱后,没回来过?”
“没有。”
“他是不是还有个儿子?”
“儿子?没听说。”
“他媳妇现在在哪儿呢?”
“在哪儿?在阎王爷那儿下油锅哩。”
“什么?”古洛没听清。
“死了。这媳妇后来学坏了,跟人走了。”老头气哼哼地说。“这是什么道理,改嫁就是学坏了?这地方的人够保守的。”古洛想。“去哪儿了?”
“你怎么不想想,干出那种丢人事,还能告诉我们?”老太太比老头还愤怒,似乎为自己没能走感到遗憾,并嫉妒起那个被逼上梁山的女权主义者。
古洛知道,他们的义愤很大部分来自于他们真的不知道这个女人去了哪里。但派出所的户口迁移记录却告诉古洛,这个不遵妇道的女人去了中原市。
“有些本事,居然能迁进中原市。”在户口管理一直很严格的我国,古洛的佩服不是没有道理的。
“走,打道回府。”古洛说。
终于,老婆做出了那种事,不仅叫他跟着走,同时还拉了他的手。不用说,大限到了。所以他一起身,就痴痴地坐在床边上,不思茶饭,连梳洗也不做了,就这样,看着床边的日影在移动着,他吸的烟雾就在那影子里飘荡。“人的魂灵会不会是这样?可按照科学的说法魂灵是没有的,如果没有,那我的梦就是假的。可是,既然是假的,怎么不去做其他的假的梦呢?就做这个梦,而且和人们传说的一样……”想到这里,他真是害怕了。到了这个年龄,他却更怕死了。生活是那么无聊,吃不能吃,喝不能喝,不能和女人睡觉,行尸走肉一般,但他还是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乱糟糟的红尘凡间。
“我会怎么死呢?是急病、脑溢血还是心脏病?可我没有这些病呀。我是出奇的健康,除了身体弱以外。先不管怎么死,死了后去哪儿?有阴间吗?有来拘我的牛头马面吗?”他看看门,觉得牛头马面就在那后面,随时准备进来,把个铁链往他头上一套……这不是幻觉,是真实的。他真听到有敲门的声音。他的心缩成了一团,像个拳头一样,身体在发抖,思维已经远离了他的头脑,他似乎听到:“开门!我们是警察。”于是就下意识地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古洛从没有见过这样一个苍白的人,他不知道这不光是皮肤的白,还有精神上的打击。他看见烟卷在他的手指间燃烧着,几乎要烧到手指了。“这个人怎么这么慌张?”有人说警察的职业病就是多疑,古洛却认为这是警察的职业道德。“用怀疑的眼光去看待事物,你才会发觉事物的本来面目完全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他常常这样和人说,这时他就是以这样的心态看着乌正人。“你的烟。”
“噢!”乌正人赶紧把烟蒂扔到水泥地上。
“你叫乌正人?”古洛一边问,一边表示要进屋。乌正人还是拦在门口,说:“我就是。什么事?”
“别紧张。你儿子呢?”
“他好多年都不回家了。”
“让我们进去谈谈。”古洛不耐烦了。
“行。”乌正人让开了门口。
古洛没有想到乌正人的房间很整洁,所有的家电——彩电、录音机、收音机等,一应俱全,一套真皮沙发,还有硬木制的家具。房间里氛围也不错,墙上挂着字画,写字台、桌子上都有些工艺品,窗台上放着几盆花。谁能想到这样安谧的环境中,有一颗骚动不安的心,每天都在和想象中的死亡做着无穷尽的斗争。
“乌伏虎有多少年不回来了?”
“‘文革’开始后,这小子就跑了,我挨斗,后来被判了刑,就一直没回来过。”乌正人隐瞒了儿子曾回来过一次,说了许多可怕的话。
“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吧?”古洛说。
“怎么不是?他是我的儿子。”
“不,他的父亲叫温玉龙。你和他母亲结婚时,她是怀了孕的。”乌正人脸红了,他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他是怎么找到他的亲生父亲的?”
“这你们也知道?还不是因为长相嘛。他们父子都长得很黑,身体都壮,个子高。他说,在监狱里,遇见一个无期徒刑的犯人,那人说有个人长得和他很像。他没在意,但那个人反复地说,还说出他亲生父亲是哪里人。他一听就有些信了。出狱后,他就找到了温玉龙,温玉龙一看他,就知道是自己的儿子,他问了问出生时间,就认了他。就是这样。他们怎么啦?又犯案子啦?”
“他们死了。”
“死了?两个都死了?什么时候?”
“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是被人杀的吧?”
“你不是不知道吗?怎么说是被人杀的呢?”
“我猜的。这父子两个也就是这个下场。”说完,乌正人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是被什么人杀的?”
“我们来就是想问你的。你没有猜测吗?”
“我想还不是坏人杀坏人呗。我不认识那些坏人,猜不出来。”
“他们两个都死了,年轻的肯定是被杀的,老的大概是病死了,还没有确定。可是,乌伏虎被害既不像是黑社会之间的互相残杀,也没有劫财的情况。你对此怎么看?杀他的动机是什么?你有没有听乌伏虎说过什么怪事没有?譬如,去浪沁县什么的。”古洛没有去想面前的这个面色苍白的老人有没有足够的智力,可以理解他的连珠炮般的提问。他的内心是焦躁的。
“没有……等等,让我想想……”他的话引起在场所有警察的兴趣。尤其是古洛,现在乌正人是他最后一根稻草,后来胡亮才理解古洛为什么这么想。
“这小子最后一次见我,说找到他的生身父亲了。说从今后,他再也不跟我们一起过了,他要和他的父亲学武术,然后云游四海,和所有练武的比试功夫。还说,他那个爹有本武术书,一旦练成那书上的本事,走遍天下都不怕。”
“就这些?”古洛看着乌正人,问道。
对方正吸着烟,一副还没说完的样子。“就这些。”
上官杰知道自己罪大恶极,更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所以,看样子他的身体和情绪都很糟。他几乎瘦了一圈儿,颧骨突出,眼睛变得又大又混浊,连那一双大手似乎也小了。他戴着脚镣,缓慢地走了进来,又缓慢地坐下来。
“按你说的,我们找到了乌伏虎住的地方。不过,我们在那里还发现了一具尸体。你应该知道那是谁吧?”
“是有个老头儿在那儿住,但我不知道他是谁。”上官杰很老实的样子,甚至有些木讷。也许真像是人们常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连这样一个无耻的罪犯也会这样服服帖帖地回答问题了。
“经过我们的调查,那是他的父亲。”
“什么?他没有爹,几岁的时候就父母双亡了。”
“他骗人,包括你。他不仅有父亲和母亲,而且比一般人还多出一个养父。我想他会说的,你也知道。你为了报复乌伏虎,就把他的父亲也杀了。”
“你胡说哩。我杀他弄啥哩?没意思嘛。”上官杰并没有吼叫,他语调平稳,情绪没有太大的波动。“死亡把这家伙吓傻了。”古洛想。
“你知道我们还在调查,如果查实是你干的话,你的罪恶就更大了。我的想法是,你要不两个都杀了,要不一个都没杀。对吧?”古洛也点着了烟。他的内心更焦躁和紧张了。这是审问犯人时的大忌。
“不对。我没杀那个老的,小的确实是我干的。”
“嗯。你没说谎?”古洛突然有了新的想法,他不想再和眼前的这个家伙纠缠下去了。
“没有。”上官杰坚定地说。
“你在躲避谁?”古洛换了话题。
“什么?”
“你藏起来是在躲避谁?”
“我已经说过了,是黑胖子,你们应该把他抓起来。”
“嗯。”古洛见没有结果,就向带他来的刑警示意带他走。
“窝藏这小子的那个人呢?”古洛等上官杰走出去后,问老张。
“拘留着呢。”
“提审他。”古洛的话让老张和胡亮都很吃惊,他们不知道古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是怎么回事?提审这个人干什么?和这个案子不是没有直接关系吗?”胡亮左思右想,觉得这个人不过是个窝藏犯,因为刑警大队其他人已经提审过他,结论是他并不知道上官杰是个杀人犯。
犯人来了。他是个瘦小的人,尖鼻子上流着清鼻涕,脖子纤细,两只突出的大眼睛骨碌碌地乱转。他的面相是一种犯罪分子的类型,倒不是像犯罪骨相学说的那样,罪犯的先天遗传表现在面容、头型等上面,而是他们有着一种共同的气质,就是那种做小喽啰的德性。可这种人很不好对付,因为他们生来就不会说实话,而且有时把自己说的假话也能当真。
他叫杨慎,外号小杨子,因盗窃被判过刑,但他的前科可不只这一项。他和上官杰是好朋友,就是说没有危险的时候,当然还要有好处,他就会为上官杰出力的,不过,一旦有风吹草动,要危及到他自身了,上官杰就会成为他和公安局讨价还价的筹码。这就是所谓的江湖义气,这就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黑社会风格。
“说吧。上官杰是怎么回事?他在躲避谁?”
“我已经说过了,是南城的黑胖子。他和黑胖子抢一个女人,上回把黑胖子给打伤了。黑胖子是什么人?没人敢惹的人。上官就是进过大狱,见过大世面,也不能惹他。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哩。黑胖子放出话来了,啥也不要,就要他打他的那只手和踢他的那条腿。这胳膊和腿一卸,人还剩啥哩。他就躲我那儿去了。”
“你上次说他找你的时候,怕得厉害,好像有人追他。追他的人是黑胖子吗?”
“是吧。肯定是。”
“可黑胖子说还没找到他。”古洛仔细研究过刑警大队对这个案子的调查。
“这……也有可能。有人追他,是我猜的。要不就是他被人吓的。”
“你在胡说。他不怕黑胖子,也就是说即使黑胖子找到他,他也不会吓得躲到你那儿的。”
“不对。他肯定怕黑胖子。他跟我说的。”小杨子也激动起来。他这一生很少这样激动,因为这次他觉得自己好像说了实话,但却被政府冤枉了。
“你再想想,他还在躲什么人?”古洛放缓了口气。
“好像没有。反正我就知道这些。”对小杨子来说,说谎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他口吻坚决,表情也很真诚。
古洛想起了一句成语,叫做黔驴技穷。
案子结了。回到江城后,古洛和胡亮向萧劲局长做了汇报,准确地说,是胡亮一个人在汇报。
“你是不是不同意这个结论呀?”萧劲看出了古洛的心思。
“有点儿。我还需要想一想。我要求先不要通知日本方面。”
“这……”连萧劲都有些踌躇了,因为这毕竟是涉外的案子,上面催得很急。古洛见萧劲在犹豫,就说:“时间不会太长。”
“好吧。”不愧是老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