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瘦瘦的男人,脸色白里泛黄,可能是用了什么化妆品来掩盖那异乎寻常的黄,后来证明了正是这样。他个头中等,略偏矮,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对细细的眼睛,眼泡肿胀。他那紫色的嘴唇很厚,和宽阔的嘴岔配合在一起,如果张开就是血盆大口。他经常眯起眼睛看人,这时那窄窄的眼缝中就会射出锐利的光,像剃刀的锋芒一样。他穿着当时中国人很少穿的运动衫式的白色T恤衫、肥大的土黄色裤子,戴着顶礼帽式的白色凉帽。他的妻子看样子比他大,白皮肤(即使化了妆,也是白皮肤)、高颧骨、长脸、高且尖的鹰钩鼻,眼睛很大,眼珠像不会转动一样地看人。这是日本女人的一种类型,中国女人很少有这种长相的。她穿着咖啡色的西式套装,好像没有感觉到这么热的天气。她鞠着躬,像一般日本人一样,很讲究礼节,虽然眼睛里全然没有她嘴里说的拜托的意思。尽管如此,她也比那冷冷地打量着对方的丈夫要让人舒服多了。
“我叫清水次郎,请多关照!”一个好听的男中音响起。他的中国话带着浓重的日语口音。他比哥哥要高,也粗壮一些,但从长相看,没有人会认为他们不是兄弟两个的。不过,他们的神情有些不一样,这个弟弟似乎更外向一些,性情也比较开朗,但却没有这种性格人的勇敢,甚至鲁莽。因为哥哥在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神立刻变得恭顺,或者说胆怯起来。他穿着宽松的灰白色运动休闲装,走路的姿势很轻捷,像是经常运动的人。
“真像我开始的感觉那样吗?这是古怪的一家?”计敏佳心头浮起一丝疑云。
“您今天一直陪我们吗?”伊藤种子这个有些阴气的女人带着日本口音缓缓地说。计敏佳一听就知道她是在学校或者和哪个特定的老师学的中文,因为只有在北京的口语中才经常用“您”这个敬语。
“对。”计敏佳微笑着说。
“那就走吧。还等什么?”金太郎用近乎粗暴的口气说。也许伊藤对中国话的语气不那么敏感,毕竟是外国人,她对计敏佳笑着点点头。
“好。请上车!”计敏佳是在当时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导游中最和气的一个。这倒不是她对在中国刚开始的商品经济理解得快,而是她不放掉任何一个机会,她想去国外留学。“也许这家人能帮上忙呢。”她的潜意识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他们去了壮丽的大江边。阳光照在正午的江面上,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微风吹来了水的腥味儿,一个游泳的男人湿淋淋地上了岸,拿出毛巾揩拭着身体。水里还有好多人,用各种姿势游着。
金太郎探着头,两手叉腰,胳膊肘冲着后面。计敏佳看见他的眼中似乎闪着泪光。可仔细看,却又不像,但他那真诚的感慨却打动了计敏佳的心。
“您过去来过这里?”女人本来就好奇,而且计敏佳想和这家人把关系搞得更近一些。
“嗯。”听不出来金太郎是在肯定还是随便应着。
“来过。”清水次郎走过来说,“去年我们来过。这真是条美丽的江。”他笑着,看着滚滚的江水,口吻远没有哥哥那么感人。金太郎像是没听见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江面。一大块云彩正从天上掠过,江面笼罩在阴影中,冷风也吹了起来,似乎里面还夹杂着星星雨滴。
“这江永远是美的。”伊藤说。接着用同样意思的日语说了一遍。虽然她的表情是冷淡的,像是随口附和,但计敏佳却能感知她内心的震动。“敏感的女人。”计敏佳心里忽然涌出了这么一句话。
“夫人也来过?”
“我?也算来过吧。”她闪烁其词,而且目光诡异,计敏佳感到一股寒气,不由得心头一颤。
中午,他们在江上餐厅吃了午饭。下午开始乘着汽船游江。这是旅游的重头戏,因为这条江的下游更美。蓝天,白云,灿烂的阳光,两岸是无边无际的大草甸,江水闪着光芒静静地但气势宏阔地流淌着。多么简单的图画,但却最能打动人,不,是震撼人心。这就是大自然真正的力量,没有任何雕饰,没有任何夸张,没有任何装腔作势的简朴,也没有任何附庸风雅般的人生象征,这就是自然,一切都恰到好处,让任何一个人都能沉浸其中,享受着作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光景。
“你还喝呀?”说话的是伊藤。金太郎显然已经喝多了。船上给这些外国游客们提供像这江水一样多的啤酒。金太郎显然属于那种酒量不大,但非常喜欢喝的人。
“嗯,不喝了。”金太郎的表情和口气都是若无其事的,但计敏佳看出他似乎很怕老婆。“真是江南的橘子到了北方就成枳了。”计敏佳嘲讽地想。因为她以为真像宣传或口传的误解一样,日本女人对男人俯首贴耳、百依百顺。但后来她才知道日本女人对自己的丈夫比中国女人一点儿不差,甚至更厉害一些,不过,她们却用表面恭顺的姿态哄骗了很多外国人。
回去的路上洒满了金色的夕照,天空被晴朗和残阳分成蔷薇色和淡蓝色,一丝云都没有。清水次郎建议走着回去,大家都附和,金太郎也淡漠地点点头。酒精的力量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的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
“这样的天空在日本可不多见。”清水次郎一边说着,一边半转过身,眼光追逐着一个穿着连衣裙的漂亮姑娘。“嗯,这儿的女人可真漂亮。”他像是自言自语地加上了一句。
“日本不是治理污染了吗?”计敏佳问道。
“治是治了,但和过去还是有差距的。看,中国多好!晚上的月亮都是那么明亮。”清水次郎真诚地看着计敏佳说。
“可没有钱呀。”计敏佳不以为然地说。
“是啊,这就是日语中说的不能两立呀。”
“这种表达方式是从中国传过去的,但中国在这种场合更爱说两难。”
“对,对。不愧是学语言学的优秀人才。”清水次郎赞美道。计敏佳一时语塞。这样当面的夸赞让计敏佳很不好意思,尤其是她不知道清水次郎是在违心地恭维,还是发出了肺腑之言。
“您就姑妄听之吧。”清水次郎露出狡黠的笑容。计敏佳不由得也笑了。“你的中国话很好。”她说。
“不敢,不敢,彼此还要努力学习呀……不对,我是中国人呀!”清水次郎像是恍然大悟一样地叫道。两人都大笑起来。
一双笑着的大眼睛,眉毛又细又黑,但可以看出是画的,脸上搽着厚厚的粉,嘴张开了,露出不整齐的牙齿。计敏佳一惊,看出来这个人是静悄悄地跟上来的伊藤。
“你们很高兴,我也高兴。”她说。计敏佳猛然剧烈一跳的心脏正在恢复平静。
关大林的病似乎越来越厉害了。他的脸色一会儿红,是那种虽然不健康但很能蒙蔽人的潮红,一会儿就变得蜡黄。他嘴里在不停地唠叨着,眼睛看着虚无的前方,没有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有关绍祖听到他说什么书,当时他就觉得这可能是件很重要的事,但后来他才知道这是一切不幸的根源,也是引发一系列事件,包括他所不知道的事件的缘由,但他当时的决定是将父亲送到县医院去。
从解放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多个春秋了,斗转星移,日月如梭,诗人们写着追忆往事的诗句,感叹着人生如梦,有些文化的人则叹息着生命的短促,哲学家思考着人生的意义,只有医生在探寻着能不能把人的生命延续到无限。但这条山路似乎已经实现了医生和芸芸众生都在追求的永恒。三十多年前,就是在这条山路上关大林送师父去医院,因为村里的火灾,师父在这里送了命,而关大林的人生也因此有了很大的改变,当然不是重大到完全不同。“医院也许好一些,那里的人多。”这既是关大林的判断也是他的希冀。因此,他同意去县医院。
山路两边的树在冷风的吹拂下,掉着黄色的叶子,偶尔飘来的像是雨一样的微小水滴并没有使空气清新,而是多了一份冷厉。阴沉沉的云层在天上飞速地跑动着,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又调头向西,宛如没头苍蝇。关大林想起了那天夜里,也是这个季节,也有些雨滴,也是一辆马车,只是今天是白天。但关大林却觉得阴森的气氛似乎更浓厚一些,恐怖是要靠看到才让人恐怖。
那天,师父是受了内伤,非常痛苦,而现在的关大林也在动员着浑身的健康细胞跟可怕而且无敌的疾病做着斗争。同时,这个坚强的人还在和外界的魔鬼(这是他认为的)斗智。有时他认为这恶魔似乎比疾病还可怕,不光是因为他们和它们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而且这人间的威胁比阴曹地府的似乎速度更快。“师父难道不是被这鬼杀死的?”关大林想。虽然他已经被疾病折磨得筋疲力尽,但他还有恐惧的力量。“我可不能像师父那样死得不明不白。”
“驾!”孝顺的儿子拼命赶着马车。这是村里最好的马车,有四匹马,能跑得飞快。“要不要告诉儿子?”关大林一直在犹豫,自从那天晚上他似乎看到了鬼怪之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中。他现在才理解了师父当时缄口不言的做法。
最奇怪的是关绍祖的心情,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一股莫名的恐惧袭遍了他的全身,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终于,马车走出了崎岖的山路,上了公路。他的心似乎一下子就沉着下来,那清脆的马蹄声这时听起来是那么悦耳,他都想唱几句山歌了。
“驾!”关绍祖一边又大喝一声,一边回头看看裹着被子的父亲。老人似乎睡着了,一动不动。“爹,拐过前面的那个弯就能看见县城了。”关绍祖喜滋滋地对父亲说。
“嗯。”父亲“哼”了一声,他并没有睡觉。不,可以说他比儿子还要清醒和警觉。一个老人对生命的珍惜是超过年轻人的,他还不想死。
眼见着就要拐弯了,但关绍祖忽然听到了声响,在电光石火的瞬间,他听出是直立的山崖上方的声响。他迅速地回过头,这种反应和动作不是练过功夫的人是做不到的。但即使如此,也来不及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像只怪鸟一样落到他的身后,接着脑袋里便是一声轰鸣。关绍祖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