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狄公用完茶,正欲打轿去东郊,忽报倪夫人母子应约前来县衙求见,狄公命引入内衙。

倪珊少年自信,秀外慧中,狄公很是喜爱。

狄公命倪夫人母子于书案前坐了,寒暄毕,狄公说道:“夫人,我本想在你的案子上多费些时日,只因衙务缠身,心余力绌,至今尚未解得画轴之谜。不过,我若对你亡夫生前情况多有了解,恐对我审案中排难释疑不无补益。为此,我有话询问于你。”

倪夫人敛衽点头:“老爷请问当面,妾如实口禀就是。”

狄公问:“第一,你亡夫生前对长子倪琦如何看待?据你所言,倪琦乃一狼心狗肺之人,你丈夫在世之时,可知他儿子心术不正,满腹坏水?”

“先夫故世之前,倪琦可谓温文尔雅,行止无亏,万没想到后来竟如此心狠手毒。先夫在时,见倪琦朝乾夕惕,孜孜矻矻,总夸他是他治家的好助手。其时,我见他对父亲百依百从,十分孝敬,也是满心欢喜,庆幸我倪门有此孝子贤孙。”

狄公又问:“第二,倪公在兰坊多年,定有许多良朋好友,不知夫人可否列举其中几位的名姓?”

倪夫人略迟疑道:“老爷有所不知;先夫生性孤僻,不喜交游。他生前每日上午均去田间查看耕锄收割一应农事,午后则独自去那迷宫消磨时日,一去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一个时辰,天天如此,从不间断。”

“想必那宫中你也去过?””

倪夫人摇头道:“这个却是不曾。先夫总说宫中阴暗潮湿,不叫我进入。每日他出得迷宫,便去宅后花园内小轩之中,一方书案,一盅香茶,或读书,或作画,自我陶醉。说起作画,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昔年舍下虽是门可罗雀,然先夫却常邀一李夫人去轩中评书论画,我亦同往,因此写她极是稔熟。这李夫人一生偏爱书画,水墨丹青造诣尤深。”

“这李夫人仍健在?”

“她大概不会不在。昔日她家离我们城中炸堤甚近,因此常到舍下看望、此人一向谦和心善,可怜命薄,婚后不久便丧夫寡居。我仍待字闺中之时,一次她从我娘家田边走过,与我偶遇,对我一见如故,视为知己。我出阁来到倪门,她仍与我友谊不断,常来常往。我夫君对我可谓体贴入微,关怀备至。他深知我从蓬门荜户来到偌大一个新家,人生地疏,不免有孤独之感,故破例常邀我的旧友李夫人来家中作客,以宽我愁闷之心。”

“你丈夫故去之后,李夫人仍与你交往频繁?”

倪夫人见问面起红云,说道:“自夫君亡故,我再也没有见她一面。所以如此,我之过也。倪琦将我逐出家门,我自觉羞愧,无脸见人,便领了珊儿归宁哲避,从此再也没去看她。”

狄公见她动了感情,忙岔开话题:“如此说来,倪公在兰坊竟是无一知交挚友?”

倪夫人控制住自己,说道:“先夫一向喜好清静,不与人交,不过有次他对我言讲,离城不远的山中住着他的一名至交。”

狄公急问:“此人姓甚名谁?”

“先夫从未讲起他的名姓,我只从他言谈吐语当中知他对此人十分景仰,把他视为知己。”

狄公郑重说道:“倪夫人,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什么,望再细细想来。”

倪夫人低头想了一想,抬头说道:“此人一定来宅上见过先夫一面。因他来得蹊跷,故至今还能回想起来。先夫在世之时,每逢十五这一天在家接见佃户,但凡佃户心存不平之事或遇有难处,均可在这一日登门求见。一次,一农家打扮的老翁在院中候见,先夫得报,赶忙亲自走出大门恭迎。礼毕,携手请老翁书斋长叙,数时不出。我思量来,此人定是先夫的旧友,兴许是深藏山间的一名隐士。不过,此并非我等女流之辈所管之事。也就从未问起。”

狄公捋须,又问道:“倪公书画指不胜屈,我思量来,你身边定存有他所作神品数卷?”

倪夫人闻言连连摇头。

“我们成婚之时,我还几乎是个目不识丁之人。婚后,经先夫早晚指点,我耳濡目染,日将月就,渐渐始能识文断字,鲁鱼亥豕之误还常有发生,这评骘书画之事自非我能力所及。老爷若要借赏先夫字画,可向倪琦索取,他宅中少不得要收藏几幅。”

狄公站起,说道:“夫人,你一路辛苦来衙门相见,我亦无甚可谢,只有决心解开画轴之谜,方不负了倪公之愿。令郎倪珊好生聪明伶俐,有此依托,将来你一定后福非浅。”

倪夫人母子也立起,施礼辞谢,洪参军送她母子二人出衙。

洪亮回到内衙,对狄公言道:“老爷,欲寻倪寿乾数行书稿手迹,本该易如反掌,唾手可得,却不期竟如此费难!我寻思来,当年倪寿乾官拜黜陟,圣上御前少不得有他参本奏疏,若是求助于京师,此难可解。”

“洪参军之言自有道理,只是去长安一个在返非一月不可,恐是缓不济急。我思想来,李夫人既是书画行家,昔时又与倪家往来频仍,她手中仍存倪寿乾一两幅字画也未可知,只不知她是否向在人世,现在又居于何处。洪参军,此事就干净委于你了,你得闲即可去打探实在,速速报禀。倪寿乾的至交隐居深山老林,行踪飘忽不定,我们既不知他名姓,也不知他死活,恐难寻觅。”

“今日下午升堂,不知丁家之案老爷可要复审?”前一日夜间,狄公吟诵丁禕诗作,于字里行间有所发现,然未透露其中奥秘,洪参军出于好奇,急于知道内情,故以话引他。

狄公一时没有作答,略思片刻,起身说道:“洪参军,实不相瞒,我现在仍方寸不宁,章程未定。我们还是先去城郊,回来后再作道理。你去看看官轿可曾打点齐备,再去唤马荣一同前往。”

洪参军自知再问无益,领命而去。

狄公坐轿,马荣、洪亮各自上马,一行出得东城门,沿沵迤田野中纵横阡陌迤逦前行。行至一片高地,前面出现三岔路口。为避歧路亡羊之误,马荣下马问道于路边农人,经指引,知靠右第一条小道可通倪府田庄。此道荒凉芜秽,荆棘蓁蓁,只剩道中一线之地方可落脚。

轿班停下官轿,马荣对了轿窗说道:“老爷,前面路窄道茀,轿、马怕是过不得,不如步行前往,也省得一路碍手碍脚。”狄公下轿,马荣、洪亮一棵树上缚了马降,三人呈一行缓步行进。狄公头走,马荣与洪亮紧随,经过九曲三弯,终来到一座高大门楼之前。营时门上也曾镏金刷漆,如今却金漆无存,只留得破门朽木,歪斜欲倾。

狄公一见,惊道:“如此,人人都可自由进出!”

洪参军说道:“老爷,人道主坊方圆百里,无一安全之地。听说这地方很是不干不净,时至金乌西堕,玉兔东升,即便吃了熊心豹胆的强人也不敢贸然跨入此门槛一步。”

狄公推门入内。一瞧,往昔一座锦绣花园,草异葩奇,羽嘉木瑞,于今却是遍地榛榛,一片荒凉。满园不见翩翩蝶舞,不听呃呃鸟鸣,惟是四野阒然,死气沉沉,令人毛骨悚然。园中一条小道通向榛莽深处,马荣分开浓密枝叶,让狄公走过。顷刻间前面出现一座高台,中央是一栋平房,只因多年不修,如今已变得破旧不堪。房屋十分宽大,想来昔时一定好生气派,可借现在只落得断壁残垣,塌顶数处,门柱之上原有的花雕空镂也早经风吹雨打,毁坏殆尽。

高台前一段石墀,也已是碎石阻道,残缺不齐。马荣上得台阶,环视左右,遂高声叫道:“门子何在?”连唤数声,惟有回音作答。无奈何,三人推门进入厅堂。

厅内亦是满目萧然,只见四壁灰泥剥落,隅角处几张桌椅,也是缺背少腿,破破烂烂。马荣又唤数声,仍无人应答。狄公轻轻在一张破椅上坐了,说道:“你二人且去园中四处寻看一番,说不定那翁妪二老正在后园中栽花种菜。”

二人去后,狄公双手托腮,闭目凝神细听,寂静中那森可怕之感又一次向他袭来。正沉思间,忽听一阵乱步声远而近,马荣与洪参军冲进厅堂。

马荣喘息未定,说道:“老爷,不好了,那老翁老妪早已丧命,暴尸荒园!”

狄公道:“快引我前去一瞧。”

二人引狄公来到屋后高台边,只见后园四周均是谡谡长松。中央一座八角小轩,犄角处有木兰一株。马荣手指木兰说道:“老爷,那边便是!”

狄公下得台阶,穿过草丛,走向木兰。树下一张竹榻之上躺了腐尸两具,身上鹑衣皮肉早已腐烂,露出根根白骨,骷髅头旁,只剩两缕白发。二人均以手抱胸并排躺在一起,从现场判断,二人已死去数月。

狄公俯身细看一番,说道:“看来这对翁妪均属老死而亡。其中一人先死于竹榻之上,另一人没了依托,贫病交加,不如与老伴同去,故也躺下,慢慢死去。我要命衙卒前来将尸身抬至县衙验伤,不过并不指望能验出别样结果来。”

狄公走向小轩,只见格子窗棂结构精巧,图案别致。足见昔时确是个幽雅所在,如今却利四面光墙,惟有那张又脏又破的大画案仍在里面。狄公道。“倪寿乾生前就常在此小轩内读书作画。”

三人离小轩向园后围墙木门走去。马荣将门推开,却见一座大院。前面一座石头门楼隐于簇簇绿叶之中,弯弯脊顶之上琉璃瓦闪闪有光,两堵树墙分列门楼左右两侧。狄公走近抬头一瞧,见拱门上方石板上铭刻有字,默默念道:

莫道盘陀千里远

通心只在咫尺间转身对洪亮与马荣道:“此处定是迷宫入口了,瞧那上面两行铭文便可知晓。”

洪参军与马荣举目细看,只是摇头。洪参军道:“此草书也太草得出奇,我竟一个字也认不出来。”

狄公好似没有听见洪参军说的话,只默默站在那里看着铬文出神。半晌,高声赞道:“好书法!我自寒窗苦读到出仕为官,各种真草隶篆也算见得不少,但似这等龙腾虎跃,藤盘蔓绕,首尾缠绵,变幻莫测之狂草杰作,平生还是第一次看到!只是青苔盖了下面落款,看不大真切。啊,我看出来了,笔者名为‘鹤衣隐士’,有趣!有趣!”狄公又低头想了一阵,说道:“我一时竟记不清到底听说过此人没有,不过,不管是谁,此鹤衣隐士当为盖世神笔。古人称书法大家为笔下通神,赞其翰墨为龙飞凤舞,今见此等恣肆峭拔之作,不得不心悦诚服。”

狄公走过拱门之Z时,仍连连摇头,赞叹不已。

迎面是一排古杉,枝叶扶疏,高入云天,树顶毗连交错,遮挡了射下的阳光。两树之间圆石成排,荆棘从生,犹如道道高大胸墙。树荫下满是腐技烂叶,发出阵阵臭气。

右首道旁有碑石一方,上刻“入口”二字。再向前,便是一条阴暗潮湿的绿色宫道,先直后弯,子拐弯处不见了尽头。狄公凝眸远望,一种可怕不安之感油然而生。他慢慢转过身来一看,左首也有一条绿色宫道,几块大圆石堆于古杉之间,其中一块上写了“出口”二字。

马荣与洪参军默默立于狄公身后,见眼前迷宫如此幽邃可怖,无不胆寒。

狄公又转身复瞧迷宫入口,其时虽风静树止,然只觉一股寒气从宫道中袭来,透人肌骨。狄公意欲将视线移开,但那神秘的宫道令他着迷,敦促他进去看个究竟。想着想着,他似乎看见倪寿乾高大的身影立于拐弯处绿叶之中,正向他招手频频。

狄公努力控制住自己,强迫自己低头看着被腐叶覆盖到的地面。突然,他看见脚前一段土路中间有一小脚的脚印,脚尖正对宫道入口。这脚印犹如一杆路标,向他指明方向,催他入宫。

狄公长叹一声,转身说道:“宫中路径不知,只恐进得去,出不来。还是不要贸然进入为好。”

三人望而却步,从原路返回,穿门楼,复来到花园,只觉处处云蒸霞蔚,春色弥望,似乎阳光从未如此温暖明媚。狄公抬头见一高大杉树,命马荣道:“你攀上此树,看看这迷宫究竟是何样形状,何等大小。”

马荣喜道:“这有何难!”遂束一束腰带,纵身一跳,攀上了树枝,再引体向上,转眼间便消失于浓叶之中了。

狄公与洪参军于一棵倒伏树干上默默坐了。少顷,马荣从树上跳下,禀道:“老爷,我于树梢之上俯视了迷宫全貌。这迷宫足有几百亩地大小,形如蜘蛛网,只因处处树顶毗连,看不清路径,只见几处烟霭氤氲,想必宫中有死水数潭。”

“你可见得形似房顶、亭尖之物?”

“却是不曾,只见绿叶一片。”

狄公自语道:“这就奇了,倪寿乾每日进官一次,宫中如何没有书斋画亭?”

狄公立起,整整衣袍,说道:“我们不妨再入倪寿乾别院内细细寻查一番,兴许能有所获。”

三人将大小房间挨次看了,只见一间间门朽帘破,墙皮剥落,一片凄凉景象。三人进了一条昏暗走道。马荣走在头里,忽叫道:“老爷,此间还有一室,我们进去看看。”狄公与洪参军近前一看,果见一扇木门。马荣用肩一扛,险些摔倒,原来此门并未上锁,一扛即开。

狄公步入房内,只见隅角处右一张竹榻,除此房中别无他物。狄公低头一看,地面却是不脏,又举目环视四壁,一面墙上有一窗户,一副铁格栅封了窗口。

洪参军跟着进了房间,去向窗口,马荣一见,已跨进门的一只脚又急抽回来,到地走道,到得走遍,对狄公说道:“以前我们曾遭人暗算过,自那以后,我一见密室、暗道就心生警戒。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与洪参军在房内慢慢寻查,我在外值哨,以防不测。”

狄公笑道:“好,吃一堑,长一智,若是我们担任都被锁于房内,只恐一时难以脱身。”伸手摸摸竹榻。上面竟无一点灰土,又说道:“想必有人在此居住,不久前才刚刚离去。”

洪参军说道:“这可是个藏人的好地方,说不定某个凶犯就在此处躲藏过。”

狄公喃喃道:“也许是凶犯,也许是因犯!”出得房间,狄公命洪参军将门用封条贴了。午时将至,狄公命取原道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