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昭阳公主一句“来日方长”,琼林宴后,御史苏淮心中不安、忧思难散。
原本爱子阿珩三元及第,就将入朝为官是件好事,可福兮祸依,阿珩竟就在入朝前的琼林宴上,被昭阳公主给看上了。昭阳公主在明知阿珩无意为她裙下臣后,仍不愿丢开手,一句衔着笑意的“来日方长”,似是悬在阿珩头上的一柄弯刀,不知何时会忽然落下。
苏淮在三年前参加过昭阳公主的婚宴,对那场血色婚礼记忆犹新,对这位昭阳公主的为人性情,再清楚不过。若仅是贪慕男色也就罢了,偏这位公主殿下,不但深得天子信任手握重权,且还有一副蛇蝎心肠,手段狠绝,睚眦必报。逆她者,迄今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
天子年方十岁,既没有亲政的能力,也还看不透昭阳公主的野心,对公主姐姐依恋过深。本来苏家亦如其他清流世家,计划在昭阳公主及其党羽的阴影下,隐忍蛰伏数年,边暗中聚拢清流势力,边教导天子明事理后,再寻一时机,在天子的支持下涤清朝堂除净乱党。可,还没等那一天到来,他苏家的祸事,就先上门了。
其实,这事放在别人家,大抵也不算什么。不过是委身为公主裙下臣而已,对一些攀权好色之徒来说,能够借此搭上掌权的公主,能与如斯美人春风一度,倒是幸事一桩。可御史苏淮清楚爱子的性情,知他这儿子性净如莲,定绝不肯陷进这样的龌龊事里,旁人眼里的温柔乡,在阿珩那里,浊如烂泥。
苏淮了解自己的儿子,也了解实是政敌的昭阳公主。若阿珩肯顺从昭阳公主,依昭阳公主万花丛中过的风流性子,也许同阿珩一度春风后就会淡了,另又看上别的英俊男子,未必真就要阿珩长久地做她的裙下臣。可是,如若阿珩不仅不肯顺从,还对昭阳公主这玉罗刹有什么忤逆之举,那恐怕真就要生出祸端来了!
忧心忡忡,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苏御史,将心中所虑尽皆讲与妻子听,希求能从妻子那里得到一二良策,可妻子与他一般束手无策,只能同他一起愁眉难展。御史夫妇二人为此在室内长吁短叹时,来向父母大人问安的小女儿,人在窗外,将父母亲的忧思一清二楚地听在耳中。
御史夫妇的小女儿名为若薇,比亲兄苏珩小四五岁。苏若薇在窗外听明白了父母亲是在为何事忧心,可才十一二岁的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离了父母亲所在,一边为哥哥担忧着,一边因心牵兄长,不由自主地向哥哥在家中的住处走去。
时节正值春夏之交,但哥哥所居的青琅轩,却无这时节该有的明艳花景,展目望去尽是幽篁翠色、苍苔泠影。苏若薇在流水清淙声中搴裙走过一道石桥后,望见哥哥正在竹林中练剑,影若秋水,身若惊鸿。
外人只会说苏家的少年,十六岁即中状元,是如何天赋异禀,却不知哥哥这些年,纵有天分加持,又是如何用心刻苦、夙兴夜寐。不仅读书万卷,哥哥在习文之余亦勤修武艺,文武兼修的哥哥,这些年日夜奋勉的所有,皆是为了他心中安社稷济苍生的志向。
可是,当哥哥终于金榜题名,可入朝为官一展抱负时,却突遭飞来横祸,被那风流好色的昭阳公主觊觎上了……苏若薇为哥哥的这桩祸事,心几揪挤成了一团,她想像平常一样,在哥哥望见她到来、收剑向她走来时,边随哥哥走进书室,边与哥哥随意笑语,可心中忧虑使她实在无法强颜欢笑,在勉强同哥哥说了几句闲话后,她就忍不住将话题转移到了昭阳公主身上。
苏若薇想知道哥哥如何看待被公主看上的事,可又因闺秀身份不便直白问出,只能试问哥哥心意:“我只听说昭阳公主是大梁第一美人,却还从未见过。哥哥在琼林宴上见过公主,可觉这位公主殿下……名副其实?”
三尺秋水澄映着哥哥的清隽眉眼,哥哥神情淡泊,边将长剑拭净收鞘,边嗓音寻常地回答她道:“红颜枯骨,容貌只是皮囊而已。”
其实哥哥自己便生得极好,但他从不注重自身相貌,也不近女色。时人十六七便会娶妻成家,如哥哥这般的名门清贵公子,在这年纪,身边早有通房美婢侍奉,可哥哥对女子无意,不仅婉拒母亲说亲,所居的青琅轩中,也仅有洒扫庭院的老仆、伺候笔墨的书童等,没有半名近身女侍。
虽早是知慕少艾的年纪了,但哥哥眼里依然没有如花美色,有的,只是满心抱负。苏若薇见哥哥将剑放回剑架上后,目光就转看向一旁衣架上悬挂着的深绿官服,似一心只想着他入朝为官的抱负,而半点不将那昭阳公主放在心上。
见哥哥如此,苏若薇心中又是担忧又是骄傲。她既担忧哥哥态度如此,会真如父母亲所虑地得罪昭阳公主,为他自己乃至苏家招来祸事,又为自己的亲兄长有如此峭峻风骨,清高不阿,不似外头那等攀炎附势的小人,而感到骄傲。
既清风峻节、才华横溢,又孝顺父母、关爱手足,亲兄苏珩在苏若薇眼中,可说是白璧无瑕的完人。完美如兄长,不该有被公主觊觎这等横祸,而应受到上天的厚待,再怎么厚待也不为过。
因极敬爱崇拜兄长,故虽苏珩被授官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已是进士入朝的最高起点,但苏若薇仍私心觉得,依哥哥的才能,根本没必要循陈例在翰林院历练三载后再正式参治朝事,尽可直接入六部九卿,一展心中抱负。
她将心中所想告诉哥哥,哥哥眸中微漾过宠爱妹妹的温柔笑意,边抬手轻抚了下她头顶软发,边教导她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朝廷官制如此,不可坏了规矩。”
因哥哥是在今晨接到谕旨被赐官服官印,苏若薇听话地点点头后,又仰首问道:“那哥哥是自明日起,就要去翰林院当值了吗?”
“后日”,哥哥回答她道,“明日,我需往宫中停云阁。”
停云阁是先帝的私人藏书阁楼,位处禁宫之中。苏珩今日被授官时,有内官向他传天子口谕,令他明日至停云阁撰录阁内书目,苏珩遂在翌日卯时早起,于辰时奉谕入宫。
先帝驾崩于三载前,生前喜好翰墨,阁内藏书卷帙浩繁。即使苏珩在这一日忙得几乎一刻未歇,但直至暮色四合,宫门即将下钥时,他还是未能将阁内书目完全录写完毕。
因天子谕令他在一日内撰录完毕,但按律禁宫封锁后外臣又绝不可逗留宫中,苏珩在感到为难时,有停云阁管事太监笑对他道:“陛下早有口谕,若苏大人白日未能录完,夜间可留在阁中,继续撰录书目。”
天子方才十岁,未有后宫,禁宫中的广袤殿宇,大多空未住人。许是因后宫无人之故,年少的天子不忌外男,留有此谕。苏珩在谢过管事太监传谕后,就继续于灯火通明的停云阁内奋笔疾书。他全神贯注于撰录之事,不知阁内的管事太监等,渐皆随阁外夜色暗沉,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宫人皆退,阁内缸瓮无人加冰,阁外的初夏夜风,又因阁内书架密如林海,吹不入内。身处书海中的苏珩,渐觉燥意浮面,可又因撰录繁忙,无暇停手打扇时,忽有习习凉风,携着一缕似有若无的清幽香气,在他身边悠悠拂起。
苏珩以为是停云阁内监在为他打扇送凉,垂目道一声“多谢”,手下撰录不停。如此又写数页后,已有数个时辰滴水未沾的他,着实焦渴难耐,不禁微微动唇咽喉时,又有一杯汤色澄碧的清茶,贴心地递送至他唇前。
苏珩正欲接过道谢,眸光垂落之际,却见递茶来的那只手,蔻丹嫣红,玉指纤纤,在书案旁明粲灯树的映照下,宛如雪玉凝就,莹然生光。
意欲接茶的手,登时僵停在半空,苏珩人尚惊怔,玉手主人柔缓动人的笑音,已在他耳畔如淙淙清溪淌响。
“怎么不接?”她悠声笑问着,握持茶杯的手也悠悠近前,轻轻柔柔地触碰他僵直的手背。
女子温软柔荑所传递的滑酥触感,令被触碰的绿衣少年,形如火燎。他匆忙收臂后退,起身叉手,低垂着眼帘,向来人躬行大礼道:“微……微臣,参见公主。”
“除了这句参见,就没有别的要说了吗?”夜游而来的牡丹似在嗔责,可因嗔声中又蕴有无限笑意,红唇启齿道来,又像只是在同她的情人亲密谑笑而已,“误以为是宫人为你打扇递茶,尚有一句‘多谢’,对本宫,却就连一个‘谢’字,都没有吗?
“……微臣苏珩,谢公主殿下。”苏珩按礼恭声低说着,依然维持着垂目躬身的行礼姿势,站定不动,不去看寅夜至此的昭阳公主。可他树欲静,风却不止,昭阳公主缓步向他走近,裙裾迤逦间,环佩玎玲如飞珠溅玉,有幽香暗袭人心。
原来那缕似有若无的清幽香气,不是阁内焚香,也非阁外花木所有,而是因昭阳公主悄然到来而幽萦不散。苏珩凝想一瞬,即知晓公主深夜来此应非偶然,令他在此撰录书目的圣谕,背后之人应非天子,而正是昭阳公主。
苏珩自幼读圣贤书,科举入仕是为涤清朝野乱象,自然对现下朝中奸佞当道的源头——昭阳公主,没有半分好感。只是,他原以为他与昭阳公主的对抗,会是在多年后的朝堂上因朝事针锋相对,却未想到 ,这一日会来得这样早,且还是因男女之事。
苏珩虽不近女色、不通男女之事亦不懂得人间情爱,但他通透人心,能揣知风流放荡的昭阳公主,对他没有丝毫爱慕赏识之意,只是在当他是个暂时看着顺眼的新鲜玩意儿,意欲亵玩一番,以满足她人尽皆知的私欲罢了。
依苏珩私心,自是不愿与昭阳公主在这幽夜独处,可是身份尊卑如泰山压顶,他不得允准,便离去不得,只能暂时僵立在此。他在昭阳公主珊珊近前的轻盈履步声中,始终低垂着眼帘,并怀着水来土掩的戒备心念准备应对,可眼角余光却见昭阳公主在走至他身前后,就既不言语,也不动作,不知是意欲何为。
突如其来的死寂,令阁内气氛紧绷如弦,似是高高在上的掌权公主,在对刚入朝的新科状元郎,施加无言的凛冽威吓。苏珩心下如此以为,是因他再怎么少年慧绝,也无法猜出昭阳公主此刻忽不言语动作的用意,并非是在故意威吓,而只是因为,她……忘词了……
如此良夜,容烟不在殿中纳凉安睡,而要来此给人打扇递茶,自是因剧情需要的缘故了。昭阳公主与苏珩在《君谋》书中第二次见面的章节,回目名为《恶公主施计逞欲 状元郎力护贞洁》,她是依照原书情节,通过小皇帝下谕,令苏珩今夜身在停云阁后,来这儿走走剧情。
来停云阁之前,身在宫中的她,顺便和书里的天子弟弟一起用了晚膳。既需在书中世界待上五年,那便好生安居五年,容烟不是莫名自苦之人,在膳中好生品尝了宫廷美食,还饮了数杯甘香蜜酿。只她没想到,那蜜酿竟有几分酒力后劲,这会子齐冲了上来,令她神思醺醺然,一时忘词卡壳。
微醺而已,微一卡壳后,容烟即记起了台词,恢复了演戏状态。她趁身前少年垂首不备,猛地抬手托起他下颌,在令他不得不仰眸直视她时,携着微微颤摇的半掩玉山欺身近前,几与他面贴面地轻佻笑问道:“谢?你要如何谢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