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记 关于他们 ——关于伍思诚与宋玉丽

人们曾经有些奇怪,伍思诚的一贯形象是自觉担当的学者,敢于批判的勇士,怎么会在独身四十多年后娶了这么一个与他完全不搭调的女人做妻子?

他自己也完全不知其所以然。

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大学任教的伍思诚醉心于保护古迹和民间艺术文化遗产的工作,不畏艰苦的他,只要有蛛丝马迹,都会闻风而动,前往拍照,实地细细调查,写文章呼吁,与各种相关组织联系,商议保护方案。同时,在这样的行走中,他也屡屡发现诸多与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不符之情之事,体察到来自底层民间的诸般落后面貌,不仅是物质的,还有精神的,观念的……于是开始在各类报章杂志发文,呈现事实,披露真相,或疾呼痛斥,或恳切吁求,公开发行物不予刊行的,他会在自己的个人网页或博客上直抒胸臆,投枪挥匕,痛陈弊端。或委婉曲笔,以小说形式诉诸笔端。多年下来,他的身边渐渐聚拢起了庞大的读者群,或追随他的理想,或赞赏他的勇气和文字,或恨他入骨怕他无情的揭露之笔鞭及自己。

与当代的其它知识分子比,伍思诚更显出了少有的血性和锐气。

其实,当初他也是个喜欢一团和气的人,凡事愿意看到阳光一面,遇人也总喜欢找其优点。之所以会变成如今以批判的眼光看待一切的模样,触发点源起于多年前一件小事。

那时候他尚在读博。某天他与博导一起去会见某位学者,他阅读该学者的书已有时日,只是从未见过。此次博导说因事要与该学者会面,要他一同前往,他着实狠狠地高兴了一把。一见面,就真诚老实地甚至有点儿迫不及待地让自己对那位学者的术业之尊崇溢于言表,而阅读时曾产生的质疑之处则暂存于心,想待恰宜时机再和盘托出。

谁料那位知名学者见伍思诚用语崇敬,态度谦恭,言语间对他也就显摆出德高望重的架势来。从他之后对伍思诚的言行眼神来看,大约心内还生出了小视之意,大体上还矜持着,也只是因为伍的导师在场,不得不收敛利嘴的缘故。否则,只怕他立时就要端出名家的大架子来,好好训诫伍思诚一番。

导师看出端倪,回头就正告伍思诚,某一类人,只要你对他表示尊重,对他的才情和学识表示钦佩,他嘴上谦虚,可心内便会立时看扁了你,觉着你学识浅薄言行轻浮,因为他们自知自身根基浮浅,虽因混世多年积累了不少经验主义的东西,偶尔也有一丝半点巧见,但总体来说,腹中并无深厚学养,脑中并无真知灼见,所以你尊重他,他以为你必定是出于对他名头的看重,所以看扁你也就在当然之中。他们既无识人之慧也无纳人之量更无容人之慈怀。在必要的时候他甚至就可以任意贬损你一番以使他自己获得无形的抬高。对此等人,只有极为严肃地批判他,他才会从内心对你产生诚服之意。所以,当你了解了这种人的实质,你大可不必太书生气,尽可以将自己的欣赏和推崇之情藏于心内认真沉淀,而对外只需狠狠地批判其人的可批判处,指斥其学术中可指斥处,如此,既可以显示你真实的高度,还可以让他那些不时就会抬头的丑陋心理永不见光。

伍思诚先是惊愕,后思索良久,颇觉导师所言甚是。乃依言而行,并渐成风格。其后,他的批判视野渐渐扩充,遍及多种领域。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更兼行走阅读思考多年后,其纵横恣肆的批判更显力度。

有出版社闻风而动,将伍思诚的各种文章分门别类结集出版,一时间,洛阳纸贵。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他在论坛上或博客上写的一些文章,会无端被删除,没有任何解释。他先是吃惊,继而愤怒不已,痛骂网管制度。但有时候他在这个论坛被删的帖子,在另外的论坛却又得以保留,这使他转移方向,开始痛斥删帖编辑的拙劣无耻。

早期出版的作品常有触雷之处,五本里倒有两本被禁,他甚至还被高层在非公开场合不点名地严厉批评过。后期的作品倒是没有被禁的,倒非他因惧怕或愧疚而从此退缩收敛了,而是因为但凡稍有出格的言论,早已在出版前就被谨慎又谨慎的编辑用放大镜捉出来全部予以剿灭。他遗憾,但无奈,同时不服,有时候便在一些小范围的讲座里狂谈他被删的思想和言论。这使他受到了更多的尊崇,同时也受到更多非议。民众的思想原本就是多元的,他的观点和言论掀起了更大范围的争议。

伍思诚无意间的声名鹊起,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令他想象不到的变化。

先是各种各样的采访接踵而至,一开始他会十分真诚地坦谈自己的观点和想法,但不久他就发现,那些媒体并不想完整体现他的观点,而是断章取义,掐头去尾,怎么引人注目惊动视听怎么来,有时候发布出来的东西居然可以与他的原意完全背道而驰!这令他的很多追随者莫名其妙,甚至后悔自己上了他的当受了他的骗。他愤怒得无以复加,痛加批斥媒体的这种行为,然而他的反击却只会激起更大的议论热潮,正正反反,黑黑白白,越描越描不清,一团混乱。最终获益的只是媒体,他们的收视率发行量在这种暴怒的口水战中呈几何级地倍增。

后来他学乖了,冷眼观察那些媒体,到底哪些是诚心实意地与他对谈,讨论事物的真相和规律,哪些媒体纯粹只是为了找卖点搞噱头,利用完他就将他彻底卖掉。之后再有媒体来访,他便异常谨慎了。

除了大量的媒体,各式女人以及说亲做媒的人们也纷至沓来。有媒体在对他的介绍中,特意强调他目前还是独身,才华横溢,事业有成,风度卓然,标准的钻石王老五。

和他一直相依为命的老母原本对他的婚事已有些心灰意冷,因为之前他谈过多少女朋友,相过多少亲,最终都无疾或有疾而终,比他还伤心的老母后来也就不愿再操心,只听之任之,与他相安无事地平静地过着她的晚年生涯。但这一回如此盛大的说亲声势,多种多样的女人主动来找他,他不动心,老母都动心了。有好几回她都会悄悄和儿子说,今天来的女子很温婉,是不是认真和人家处一下?或者,这姑娘脸盘儿丰满,腰臀肥大,看起来多子多福呢。

弄得伍思诚啼笑皆非,只好敷衍老人家,妈,计划生育是我国的国策,她再能生,也只能生一个呀。老母亲就抓住他的话头,紧紧咬住,一个也成啊,你倒是生一个宝贝儿来让我抱抱呀,别让我干急了。伍思诚哭笑不得,只说这东西得讲究个缘分,缘分未到勉强也勉强不得。将老人家一腔热血又浇了个透心凉。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急?只不过这可是急不来的事,越急越忙,越忙越找不着北。所以在经历了一些不算惨痛的小挫败后,他也就把这事给放下了。该干啥干啥。

这个并非他欣赏类型的年轻妖冶的丰满女子做了他的妻子,纯属偶然。

数年前的元旦,有朋友邀他一起参加一群媒体朋友自发组织的联欢会。他原不想去,一直以来,虽然笔头十分利索,但在社交领域要与各色人等圆滑相处,他自认为并没有取得真经。尤其又有接受采访的前车之鉴,一想起他们无所不用其极的挖地雷手段,他便股栗变色。

你什么都不说,就坐那里看热闹呗,这个聚会是非官方的,当这些朋友不代表媒体没在工作状态的时候,你会发现他们其实是多么可爱机智又贴心的人。朋友说。听到最后这一句,伍思诚有一点动心,是啊,他们不工作的时候,还会不会是那个处处设陷阱让你自觉往里跳的可憎面目?他倒真的想知道。见他犹豫,朋友又说,其实有很多媒体人他们自身便是知名的公众人物,也被各路诸侯八卦过,深知其中甘苦。走吧,别老闷在你的书斋里起霉了。

联欢会特别有意思。平日被各种条条框框审查制度框住了的主持人记者们,被压抑了的十足才气在自个儿整的聚会上尽情释放。

“永恒者的永恒体现在哪里?体现在永恒地追求永恒的路上,动词永恒,形容词永恒,副词永恒,名词永恒,永恒早就已经永恒了!”

“你问我有名与没名时的区别?区别就是年轻时俺没有名气,那时候是我把别人的肚子搞大,现在俺有名了,就成了自己把自己的肚子搞大了。”

表演场中的人物们或搞怪整蛊,夸张荒诞,或以极其庄重的形式朗诵极为可笑离谱的对白……一时间场内欢声笑语不断,场下还有笑倒在地上的,有笑得拍桌子打椅,手都拍肿了的,不一而足。

此情此景,令伍思诚亦心下怡然。场中曾被他视为敌人的记者主持人们时不时将他逗得莞尔一笑。

正站在吧台边看得笑得入神,一股强烈的廉价香水味直扑入鼻。伍思诚晃了晃,克制了一下,但鼻头实在是痒,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惹得满身香气的丰满美女格格笑了起来。

伍思诚收了神,定睛看了一眼眼前放肆大笑的美人,心里格登一下,说不定又是哪里派来卧底的奸细,套他话的。时刻不能放松警惕!杯弓蛇影的他渐渐松弛下来的神经又绷紧起来。“你不觉得我这样的丑男人和你这样儿的大美女站一起很不相称吗。”伍思诚嘴不由心地胡乱调侃道。

“丑男人有大智慧。”这妖气女人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这话的时候居然显出一丝憨傻的纯真。

伍思诚不由得咧开了嘴,审视她片刻,觉着在她面前,他也用不着装什么深沉,于是被这场联欢会调教过了的他促狭地一笑,在她耳边道:“凭这一句,你就可以被评为天下第一美女。”

那女人以闪电般的速度用嘴在他的脸上啄了一下,不待他发作,就嘻嘻笑道:“我的话瞬间就验证了不是,你是真正的与众不同呢。”

他的心荡了一下,但随即便镇定下来。“那是,与他,瞧那个正在唱歌的帅哥,肯定不同,没他万分之一的帅呢。你这样儿的大美女,天生与帅哥成双对的。”他又装出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觉得自己慢慢也领会一点社交场上的花腔门道了。

“可要是我一直坚决站在你旁边呢,嗯?”说着朝他又靠近了些,一股女人肉香直扑他鼻子。白嫩的脖颈下两个丰满的肉坨若隐若现,随着她的笑一颠一颤。

伍思诚全身血流乱窜,几欲失语。强自维持了一下,低声道:“你听说过萧伯纳与邓肯的故事吗?”他这几乎是有些自卫得过头了,人家根本没有上升到那种高度呢,也许只不过想在热闹的气氛下调一把情而已,但显然在伍思诚的人生经历中从来都不曾接触过如此生动鲜明的女人,所以,轻易也就上纲上线了。

谁知这女人却歪着头可爱地说:“萧什么娜是电影明星吗?邓肯,没听说过,是不是邓超他弟啊?”

伍思诚被这女人逗得哈哈大笑。

“快讲嘛。”

他先还有些尴尬,以为这丰饶美女涮他,但看着她期待的眼神,忽然就起了歹心,决意打击一下这个白痴美女。煞有介事地把萧伯纳和邓肯介绍了一番,然后将邓肯向萧伯纳求婚遭萧伯纳嘲弄拒绝的事摆乎了一遍。心想这下子她怎么也得有所醒悟了吧,即使脸皮厚到不会发窘。

“这个萧伯纳真是个白痴!你该不会像他一样吧?”说着更是伸双手搂了他的腰,与他正面贴胸而立!

伍思诚本就喝多了酒有些晕乎,被妖气女人的这一套搞得更是头晕目眩。之前他接触的女人类型大都是知识型的,拘谨、矜持,多数还是敏感型的,一旦感觉到一点点毛刺,本要盛开的心花就会收拢了回去,更别提在荆棘丛中主动进前了。他被她紧搂着任她摆弄,满身都被一股肉香塞满,腿脚不听使唤,脑子也不灵光,一时间竟不如如何应付!这女人,完全是个异数!与她又喝了两杯交杯酒后,伍思诚已是满面通红。后来那女人搂了他去上卫生间,天知道怎么搬弄的,他们竟就在这小小的隔断里来了一场惊天动地、粗野狂放的原始战争。

这一晚发生的事在伍思诚的人生历史上是破天荒头一回。他既害怕,也后悔,却又为之着迷。

看过李安的电影《色戒》(未删节的全本)后,许多观众写观后感说,女人的感性,注定她们的思想会从身体出发沿着快感的方向随血液流向心,男人可以通过征服她们的身体进而征服她们的心。

看看伍思诚,谁说男人不同样如此呢?

其实那时候,伍思诚身边有一个说不清是不是女朋友的女性朋友琼,他们没有固定的时间和见面地点,都在一个城市了,电话了,有空了,就见面。每次见面都会身体交流一番,而后各各散去,谁也不谈婚嫁之事。那个女子的生活方式非常前卫,虽说如今的社会(这里的“社会”一词当然只能说是个概念,是一个整体的意识形态和一种氛围)对各种生活形态都很包容了,但具体到每一个具象的人,男人,他们对这样一种女人的如此生活形态,还是颇有微词的。

伍思诚的这位女朋友是一个自由摄影师,之前在某报社工作。后来觉得报社生活实在不适宜她,这才跑了出来,开始了单干生涯。从此天南海北,天涯海角,欧亚非拉丁美洲无所不至。一幅幅精美而又无比独特的照片出现在各大杂志和报刊上,渐渐地,她拍到的奇珍异宝的植物和动物形态,不同形貌的山光水色,人物肖像,建筑奇迹……使她在业界声名鹊起。

因此引得各类型男名男蜂拥而至,想看看这样一个女子有着怎样不同于常的魅力。一般人她都会巧妙地避过,基本上依然保持着一回国就与伍思诚联络的习惯。无约之约。

其实之前伍思诚与女摄影师之间,在很长时间里都只有倾心交谈。虽说他们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讨论人生非常愉快,但毕竟她太不女人了。胸部平坦以外,还声音粗哑,不修边幅。他们之间的交流之所以能从片面进展到全面,得益于某次他们一同前往一个少数民族聚居地去采风。

那一次,他才了解了她的身世。

她原是极为落后的山区里一个少数民族家庭的孩子。兄弟姐妹五个,她排行第四。因为家里极度穷困,她十二岁了还只有一米二几的身高,十二岁了还从未上过学,只一直在山里做着各种杂活。幼小的她在山地里玩耍干活,倒也没觉得委屈,她以为生活原本就是这样子的。她甚至在干活之余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与花草树木虫子蚯蚓们对话,培养出了一种罕见的独白能力,这使得她的世界变得那么丰富和多趣,也因此,她从未觉得她所陷身的贫穷是一种多么可怕多么不可战胜的困局。

后来当地希望小学落成,她终于得以上学读书,从此又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多年后她成了村里的第一位大学生。毕业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不习惯某种定式思维的禁锢,也对种种人际法则茫然无知,干脆辞了职,开始了野外拍摄生涯。

琼叙说这些的时候,一直微笑着。“我没有惊天动地的历史,没有辉煌,没有苦难,很平淡,让你失望了吧?”伍思诚揉了揉她的头发。觉得从前在他眼里一向凝重的琼此刻竟有了一丝年轻的调皮。不过,之后当他们在山间漫步的时候,从她偶尔瞥向山坳的眼神中,伍思诚还是察觉到了一丝迷茫。虽然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这迷茫究竟有着怎样的内质。

然后,他们倾听了一场别开生面毫无伪饰令人沸腾的原生态歌唱。那些歌唱的人衣饰不整,手上脸上泥尘未洗,纯然只是劳动归来的自然放歌。

听到那样的歌唱,有一刻他激动起来,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涌动,恨不得一出口,也能吼唱出那样高亢神奇的旋律。另一刻,他凝神倾听,则听到有一股气从脚板心升起,渐渐流经腿到腹到胸再到头部,再经一个顶尖的颤音,那缕气就从头皮的顶部冲出来直升空中,似是真地与潜伏于空中的天神汇合了,导引着他的灵魂一起往那高旷之地飞腾而去。

这样的感觉,他只在那一次毫无准备的倾听中有过。后来在多次音乐会的聆听中,他下意识地寻找,有意在倾听前作充分的酝酿,想再来一次那种遇神的洗礼,却久不可觅了。

当时女摄影师也听得甚至忘了拍照。后来拍的照片,还是重新组织他们摆出来的造型。

“民间艺术是神奇的。它参与生机的构建,融入生命的进程,它让原始自然成为人类视角下的超自然,它让木讷呆滞的人们拥有了舞动的灵魂。”伍思诚说。

琼不置可否,只是极为罕见地温柔地吻了他一下。

接下来,在山中的那一夜,他们毫无预兆又极其自然地融为了一体。

但自从伍思诚与宋玉丽发生过那一场原始战争后,一切都变了。

在接下来的那一个月里,伍思诚对这个名叫宋玉丽的丰满女人朝思暮想,克制了又克制,仍在这一个月里与她见了几次,次次销魂夺魄。第四次约她见面的时候,她说有事不能来。问她何事,说因为北京的工作不稳定,她准备回云南老家去了,正在买回家的票。伍思诚火热的身心简直立马就要燃烧起来,几乎没经过任何思考就冲口而出,我娶你,你无须工作。宋玉丽先是一阵惊喜,接着却说,不习惯做家庭妇女。伍思诚说,你想工作可以等结了婚再找,不用为它发愁。我们可以一起慢慢努力。

关于结婚工作,也许他们之间还有更多讨论细节的对话,但似乎都无关结果,也便不再穷叙。

总之,除了跳舞(宋玉丽的舞非专业舞蹈,属自由派,她天生的丰乳肥臀和这时候的年轻使得她无论跳什么都充满了魅力),没有一技之长到处在酒吧餐馆打临工比伍思诚小了将近二十三岁的外来打工妹宋玉丽,就这样即将成为著名学者和作家伍思诚的妻子。

恰这时,一脸世界风俗的女摄影师约他见面,说,数月未见,甚是想念,今次回来半月,很想与他一起度过,之后,她要去一个很远的小国家,可能会呆上半年。

伍思诚支吾了半天,终于坦白地告诉她,他要结婚了。

他与女摄影家在酒吧里喝酒。看着舞池中央宋玉丽极为艳媚的舞姿,那柔软至极的腰肢,充满了诱惑的丰满弹性的胸臀,女摄影家明白了。她微笑着祝贺伍,尔后就消失了。再没有主动联系过伍。直到他来找她。

据传,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律,很多天才或者说像伍思诚这样的知识分子,粗俗妖冶年轻的女人对他们有着致命的杀伤力。这些年轻的女人不求文化修养,不读书,但她们有天生的活力,甚至有点粗鄙,但正因为这点“粗鄙”,才让他们觉得惊艳,觉得别有洞天。与他们一贯欣赏的女人趣味虽有天壤之别,但能够尝之前所未尝,享之前不敢想的快乐。这种潜藏在根子里的诱惑,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让他们丢盔弃甲。

这规律据说有百分之七十的有效性。

之前伍思诚曾经看过一部欧洲电影,名字大约叫《激情别动》(也许还有另外的译名),里面讲述一位卓有成就的外科医生,酒后乱性,强奸了一个拼力反抗的清洁女工,事后竟对此女着了迷。当时伍思诚直骂这导演弱智,以为他简直是严重脱离实际的胡编乱造,为吸引观众什么手段都耍得出。然而,现在,轮到他自己,他机智的大脑却与那位医生一样,同样无法“正常”周转了。

不管怎样,伍思诚走进这规律的七成里头了。

惟一的悬念在伍思诚的老母亲。她的意见至关重要。伍思诚忐忑了几天,终于向母亲开口了。

老母亲虽然看宋玉丽这女人有一丝狐媚气,但折腾了这么多年,难得儿子有个结婚的说法,几乎是不加考虑地就同意了。一切障碍烟消云散。

然而后来,这女人却把老母亲给活活气死了。

原来宋玉丽拿不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伍思诚还是前面那个男朋友的(和伍思诚这几次见面期间这女人还与她的酒吧前男友见了几次面情不自禁了几回,直到伍思诚要娶她,她才完全断绝了与那男人的往来)。便自以为聪明跑到医院把孩子悄悄流掉了。流掉了也就流掉了,若是这宋玉丽懂得一点点人情世故,知道一点点藏奸的法子,比如装作不小心流了产等等,也不会造成后来的结果了。原本满心欢喜要做奶奶的伍母得知孩子没了,就如天塌了般,只能忍着受伤的心关切地询问宋,宋玉丽看着既严厉又慈祥的婆婆,想撒谎,却撒不出来,吞吞吐吐半天,还是一五一十告诉了伍母实情。伍母当即气得脑溢血住院。宋玉丽一直在伍母床前精心侍候。

伍思诚大怒之下几乎逐走宋玉丽。

但临上天前,从昏迷中突然清醒过来的老母却恳求儿子原谅媳妇,说那都是这女人之前的事了,只要她以后与他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好好过日子,生个一儿半女的,她也就走得值了。

伍思诚只能在悲哀中长叹一声,都是命。但往后,对这女人一颗巴热的心,就此凉了下来。女人在他面前痛哭,说,如果她不说出实情,或者不去流掉这个孩子,把他生下来,他们也可能不会知情,但她不想瞒骗他们,她只是想与他好好过日子,生个他们真正的孩子,她的前任男朋友不是人,她不想生下他的孽种,让伍思诚当冤大头。看着女人痛哭陈情,伍思诚心中百味俱全,女人虽白痴,却还算诚实,可诚实是有代价的啊,这代价,也太大了。

这婚姻是维持下来了。但他们其后一直没有诞育孩子。每与宋玉丽例行公务,他要么几乎萎顿不能行事,要么不能达到顶峰。脑子在事务进行中会常常走神。这使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生机已从他身上渐渐地撤退,而这只是上苍一个隐喻般的暗示?

但当他后来再遇女摄影家,他发现,他不但雄风犹存,某一刻甚至产生了头上神明在的感觉。整个过程他们一言未发,只是尽情地让身体互相倾诉着。过后,他伏在这个游走女人平坦的胸上,竟流出了眼泪。

大多数时候,每个人在不同人眼里只能印上对方能印上的那部分图像,打个比方,一个黑白电视机是放不出彩色图像来的,即使节目源本身是彩色的。

伍思诚全心全意地致力于他的研究。宋玉丽留在他脑海里的高保真全息图像便是一个喜爱跳舞喜欢看肥皂剧做饭不错的年轻的俗艳的女人。他的眼里从来闪不出舞场中那些紧盯着“伍思诚夫人”的小伙子眼中闪出的那种爱慕的光。从一开始认识她就没闪现过。

而在宋玉丽眼里,伍思诚就是一个可以随意任她摆布的瓷娃娃。一旦她有什么要求,比如想买一件名贵的首饰,她便会巧施手段与伍思诚合欢一次,让他心满意足地愉快地完成她指定的目标。且这手段屡试不爽。她自恃拥有一项独门绝技,因此在婚姻生活行进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自信。而结婚前与结婚之初,她对于与伍的婚姻生活状态是有些怯懦甚至有些畏怕的,毕竟她对他在婚姻之初试图和她谈论的一些深奥话题实在感到头皮发紧。每当他在完全不行的状态也被她顺利而出色地引导并完成了一次激烈的冲锋时,她的自信和在婚姻中的优越感就又进一步地得到加强。

她压根都想不到对伍思诚来说,她要买什么东西完全用不着任何手段,只要她提出来,又是他能承受的,他绝不会皱眉头,因为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财务上。至于在外面,与舞友们聊友们亲友们的相处中,“伍思诚”更是一顶好用且好看的帽子,戴在她头上,使她广受尊敬和赞羡。

伍思诚深深感到了这次婚姻的荒谬和草率。但终究未与宋玉丽离婚。

一是不想耗这气力。

在宋玉丽自认自己没有大过错的前提下,连离婚的理由都想不出,或者换个说法,是即使想得出理由,也无法和她解释清楚,因为她的惯性思维及智力范畴,她由始至终的生活态度和内容,她的思考方式和思考力等,都不足以使她能够领会透他要表达的东西。君不见电视里众多的故事,一方要离另一方不肯,那种鸡同鸭讲对牛弹琴的局面完全让人不忍卒看?感情这东西,某些时候在某些人那里,如同性一般,纯属无厘头。

再是他对她有所顾念和怜惜。

嫁给他,她就再也看不上其它男人了,如果他不要她了,她就会去自杀。她曾经对他说过。他当然不会傻到认为这世界上就他是完美男人的顶峰,但对于她来说,他无疑是强大的,可靠的,可以提升她生活质量的。虽然他做过诸般努力,想使她的脑袋从塞满了生活碎絮的拥挤中腾出一点点空隙,从而缓慢地运转起来进而使她的生活可以焕发出全新的光彩,但他的努力只不过是白费工夫而已。当然,无论怎样,至少她的生活空间和视野还是得到了足够的拓展。她与他是夫妻!这样一种辉煌的外在形式,也足以使她得到外界广泛的尊重进而使她生活的快乐指数自然升级。

三则他并没有要与另外的女人结婚的热望。

婚姻,他尝过了,看清了它的实质,也便更不会让他在精神上有所寄爱的女人陷进这样一种原本可以避免的困局中。他们在同一的精神领空里交流,思念,甚至倾慕,既无拘少束,又心心牵念,这才是比或硝烟四起或庸碌难忍的婚姻美好得多的仙境啊。

后来,当他得机再与胸部扁平到处流浪的女摄影家琼身心交融的时候,才深深体会到了那样一种无以言喻的倾情之感。后来,琼除了摄影,就是致力于希望小学的援建工程,她说她的视野得以扩充命运得以改变,全在于希望小学的启蒙。她得反哺。这令伍思诚对她有了更新一重认识,他们的精神坐标系也进一步靠得更近。

那时候,他再俯瞰芸芸家常生活,竟对他自己对宋玉丽对他们的婚姻,生出了一分悲悯来。比如宋玉丽常会和他念叨,在她爱看的电视剧里婆媳妯娌间因为扫地买菜做饭谁谁占了便宜,斗嘴掐架冷战谁谁又落了下风……伍思诚并非烦她,烦这些生活琐事,他甚至感激宋玉丽能做出令他胃口常开的饭菜(从前老母亲在的时候,那位小保姆烧的饭菜令他实在不敢恭维,但碍于母亲喜欢,从未对小保姆有过微词),而是他完全无法欣赏她叙述的方式和她叙述的内容。他的全部心思他脑子里愿意和喜欢甚至如强迫症似的思考的内容,根本不在此中。这倒非说谈论家长里短就有错,对众多人来说,这恰是生趣盎然之所在。只不过,他的大脑构造上没有安装关于这些东西的兴趣细胞,实在是强求不来的事。

而对于如今的宋玉丽来说,婚姻是生活的全部要义。性,则是一种无坚不摧的工具,一种武器,甚至是她的现实人生可图发展的惟一武器。性让她初到一个陌生城市时得以立足,有居住之所,让她得到工作,获得关怀,最后,还抓住了一个完美婚姻(虽然这完美完全只是处于她个人视角下的完美)。她对性怀有深厚的感情,并具有宗教般的膜拜,她以为每当她处于困境,性必定会解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在一般的蠢蛋男人那里,这的确能算得上妙计,她也每每能得逞。比如当年她从劳务市场的站桩女到成为一个小饭馆的女服务员,再到一个学校的清洁工,再到知名酒吧的女招待,甚至还到几部不怎么出名的电视剧里跑过龙套。总之,百试不爽。

这证明人类文明发展至今,其原始的一面永远有着巨大的生机。

当然,这并非说,她就沉溺其中,愿意长此以往以性为谋生的工具。毕竟在自小就接受的教育熏陶中,此事并非荣光之为。只是年轻如她,除了自身有旺盛的生理需求外,且没有更理想的求生求福途径,于是,这一举两得的事,为何不做呢?

而自从嫁给伍思诚后,她感到开心,满足。她认为自己是爱他的。为此她在内心悄悄发誓要忠诚于他,让他快乐。但她并不真正知道怎样才能令伍思诚快乐。她从未试图从知识储备上改变自己,抑或她的大脑里从来就不曾给读书留有过余地。因为根本不读,所以也就无从知道,很多时候,书其实是启智的最佳钥匙。当然也就不可能了解到,当智慧之门一旦开启,与你在蒙昧时期的熟视无睹甚或一无所视比,世间诸物会在你的眼前呈现出怎样缤纷绚烂的色彩,你的内心世界会因此而变得怎样地斑斓多姿。

读与不读,启智与否,也许与童年的教育方式以及教育条件有关。在15岁之前受到怎样的观念和启发教育,这种观念和它对你的影响便会伴随你终身。但也许,又完全与早期教育无关,而纯然只是因为个体差异。因为有许多例证可以说明,一些从未或只上过很短时间学的人,一旦当他得遇良人良机,启开了他的阅读之欲思考之智,再遇到他所渴求的书本,他会饥不择食地拿来即读即学,哪怕他已经成年、他的世界观价值观业已形成定式的前提下,他的一直潜伏于大脑内的智能细胞一旦被激发,就会在知识的引导下活跃无比,从而拨开愚昧遮蔽在生活表面的那层扁平之膜,见识到多维而立体的物之真相和奥妙,体会到既火热奔腾同时又宁静迷人的幸福。而这种幸福,在只知沉溺于物性生活的从前是从不可能体验过的。

宋玉丽也许并非主观愿意如此。在她家乡的小城,她的父母曾试图倾其所有,让她去读大学。然她复读数次,次次都只是为了对付父母的请求,她自己始终毫无读书的热情,后来终于鼓起勇气向父母说明真相,并表示自己一定会打工赚钱,替父母偿还为让她读书而欠下的债务。所以她只不过属于天生大脑里抽象思维智能细胞阙如的一类,对于她的追求以及她生活的样式,乃天赋所致,实在不可过于苛求。

人之可以被分类的意义,正在于此。平等云云,皆只在于相关为“人”的权利和义务,享受外在的制度和法令等等的平等,与“人以群分”的概念大可不必纠缠在一起。

宋玉丽不会知道伍思诚为了不让她看出他的痛苦做了多么大的努力。她的脑海里常常现出最初伍思诚与她在女卫生间里狂野激情的一幕。即使婚后的几年里她几乎没再见过他如此陶醉的情形,她也认为她一定能令他感受到这种激情的余温。她坚信她本人就是快乐的化身,就是点燃他激情的火种。为此,她常常竭尽全力地为他服务。她看不到他在事毕后尽力掩藏的怆然神色,也决不可能从虚无的角度了解到他内心深处无从释解的悲伤。

她是单纯的,也是快乐的。

在这段关系中,伍思诚无疑是自醒的。

而宋玉丽,她理所当然地享受和咀嚼着这份从天而降的幸福,沉浸在外人看过来的羡慕的眼神里,自得其乐于这份婚姻给她编织出的光环中。她没有明显意识到伍思诚身体上的变化,或许感受到了,也并不以为意。她自有弥补之法。她不曾或者永不会知道,一缕戏剧性的幽光已经笼罩在她和她的婚姻上,且因内在张力不够,这戏剧性显得愈加顽强。这使看得到那缕幽光的人,比如伍思诚,比如作者和读者,哂笑的同时,心头又涌起一阵伤感的难过,以至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