夬者,决也。人之行,必度其事可为,然后决之,则无过矣。
理不能胜,而且往,其咎可知。凡行而有咎者,皆决之过也。
——程颐《伊川易传》
清明上午,白揽子站在汴河湾榆疙瘩街口,惴惴等着那顶轿子。
白揽子今年三十七岁,本名白丘,是襄邑一名揽户,专替村户代纳田税。多少年,他都盼着能来汴京,没想到今年竟连来两回,而且两回都是为了王小槐。虽然眼见着京城的繁盛,他却无心去瞧。厢厅门外有个老汉,摆了一摊旧书,在那里跟人讲论旧史新闻。他原先最爱听这些,这时站在人群外,耳朵虽听着,两眼却不时朝东水门那边瞅望,盼着能早些了结这桩冤孽。
白揽子最怕作决断,可人生于世,处处尽是岔路,时时都得决断,哪里避得过?而且,人之决断,皆是向着好。头一眼寻见的,也皆是好。可这些好背后,藏了多少歹,往往瞧不清、看不透。等你明白时,已被那些好稳稳钓牢。好里藏的歹,则刺骨穿心,让你叫不出,也挣不破。
白揽子家原本只是个五等小农户,父亲因被官府点差,曾送粮去陕西边关,虽吃尽了苦,却也一路上得了些见识。回来后,便不愿儿子一生只做个农人苦不到头,便竭力勒省些钱粮,求告乡里大户严漏秤,让儿子在他家塾中寄读。白揽子疼惜父母的钱,也知尽力用功,心里却始终不喜读书。
十二岁那年他跟着父亲去县里缴纳秋税。父亲推着独轮车,上头高高垒着几只麻袋,里头是三石麦、两石粟、一石多豌豆。白揽子才学了些算学,一路上便跟父亲算税钱:“爹,俺家一亩地,税是多少?”
“官税是十分纳一。照三壤法分,俺们那二十八亩都是中田,每亩一斗二升。”
“那总共是……三石三斗六升。爹搬这么多粮去做什么?”
“这些都怕不够哪。官仓粮食被鼠雀偷食了,得缴鼠雀耗,一石输二升;官爷们收税劳累了,还得加些润官的斗面耗,缴多少,得随税吏心意。税吏若是昨晚和娘子拌了嘴,今天便得多扣几升。县里运粮去州府,每石得缴二十文脚钱;搬存粮食有损漏,每石又是二十文。”
“他们不看好粮仓,少了倒叫我们赔?”
“他们是官,俺们是民,官说要缴,哪里敢不缴?这些才一半,除去正税,还得缴一成义仓粟。还有哪,每个人盐钱三百六十文,身丁钱七十一文,你年纪小,还算不得成丁,得缴挂丁钱,三十文……”
“这么多!我都算不清了。”
“你爹算了半辈子,至今也没算清。除开这些,每年还要新加一两样杂变,前年加了鞋钱,去年是醋息钱,今年还不知要加些啥……孩儿啊,你一定得好生用心读书哪。我听严大户说,读了书,做了官,便再不必缴税,每年几十上百贯禄钱,出门不是车,便是轿,整日搬拿的最重的对象,只有笔和箸,连宅里仆人衣服薪炭钱都是官里出。外头许多人又争着送润手润脚钱,眼不灵、嘴不巧、人不得计,送还未必送得进那官宅门……”
白揽子那时只低头听着,心里却有些不情愿,爹常年被那些官人欺压,恨得牙能咬出血,却又一心盼我做那等人。等我做了官,不知有多少人恨我?
这话他却不敢说出来,到了县里税场一瞧,满眼尽是人车驴牛,密密麻麻,挤挤攘攘。一圈木栅围着一大片场子,里头一堆一堆麦山豆岭。许多手力在忙着搬运,一些衙吏则守在场口,看着斗量秤称,记录税簿。外头排的人极多,他们只能等。没想到一等,竟等了六天多。好在他父亲早已料到,带足了饼子。白天还能略走动走动,夜里只能靠着车边打盹。
到第三天,眼看要排到,却下起秋雨来。那些衙吏立即停了手,不再收粮,转头去呼喝人力们赶紧遮盖搬运场里的粮食。白揽子忙帮着爹展开带来的一张旧油布,罩住车上的粮食,他们父子各靠一边,扯着油布,蹲在车旁。那秋雨一下便不停,油布太窄,大半身全都淋透。白揽子冷得直颤,盼着能喝口热水,可那地方哪里讨热水去?连带来的一小皮袋凉水也早已喝尽,只能接了油布溜下来的雨水喝。夜里便更加难熬,坐在湿地上,缩成一团,虽然困极,却冻得睡不着。那时,他才明白了父亲心意,即便做不成官,至少也得做个富人,买把伞,换身干衣裳,去前头那茶肆里买碗热汤……
雨下了三天,那三天,如同在水牢里囚了三年一般。见到太阳光从厚云里露出来,满场的农人全都欢叫起来。白揽子也忙从油布下爬出来,眯眼望着云缝里那道金光,又想哭,又想笑,大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些怪异声响。
那些税吏也慢慢踱过来,重新开始收粮。轮到白揽子父子时,他爹忙将独轮车推过去,报上自家税籍。一个书吏坐在桌边,叫贴司,旁边堆了几摞子簿记,半晌他才翻寻出一本,打开寻到后,报给旁边一个拿算盘的贴司。白揽子瞅着那贴司拨动算盘,算了半晌,才报出数字:“麦六石八斗三升,钱一贯八百六十三文。”他爹忙说:“俺除了麦,还有两石粟米,一石四斗豌豆——”旁边一个监管粮斗的税吏叫斗子,歪着鼻子吼起来:“快些搬过来!”
白揽子忙帮着爹将车上粮食一袋袋搬过去,两个力役将袋口解开,倒进一个大粮柜中。那斗子用木铲将麦子铲进粮斗里,每斗都装得极满,却不拿木概子刮平,端起便倒进一个木槽中,木槽下头有麻袋兜接,每一斗都至少多出一升粮。白揽子瞧见,顿时恨怒起来,他仰头看父亲,父亲眼里也一阵阵疼,却仍尽力赔出些笑。
六大袋粮食都称完后,那贴司又拨动算盘:“麦豆同价,粟米每斗多计十八文钱。一石八斗,三百二十四文,折成麦,是二斗八升。粮总共还缺三斗五升——”白揽子爹顿时慌起来:“俺算得足足的,还差这么些?”那算子像是没听见,冷着脸问:“补粮还是补钱?”
“粮只载来这些,补……补钱。钱是多少?”
“补四百三文。加税钱,两贯二百六十六文。”
白揽子爹忙从车上搬过钱袋,从里头拎出两贯整钱、三陌小串,抖着手解开一小串,要数出六十六文,却几道都没能数清。那个贴司顿时吼起来:“快些!你是生吞了鸡爪,得了风症?”白揽子爹一慌,钱串掉到地上,铜钱滚得四处都是。白揽子忙过去一个个捡起来,有几个滚到了贴司桌台底下。他趴到地上,伸长了手去摸,却被那贴司一挪脚,狠踩了一下,疼得他一抽,却不敢叫出声。那贴司却又挪了一下脚,将一枚铜钱踩到了脚下。白揽子只得先将捡到的那些交给了父亲,又爬到地上去看那一枚。那贴司却再不挪脚,填好一张税钞,丢给白揽子爹,随即又唤下一个。白揽子趴在地上不肯走,被他爹硬拽起来,走了多远,都仍不时回头瞅望。那一文铜钱,至今想起来,他都仍有些惦念。
回去以后,白揽子才开始发愤读书,考了几年,终于考进了县学。换上白布襕衫,笔墨纸砚、吃穿用宿,都由官府供给。月钱虽只有三四百文,于他而言,却已是崇荣之极。他父亲更是乐得满脸皱纹全都舒展开,深一道、浅一道,密密铺散,全是喜气。
可到了县学之后,白揽子便吃力起来。与那些优异同学比,他文思始终滞重,每回月考季考,都落于下等。要升州学,自然无望。再一想,这县学生便有二三百,州学生数千,全国二十路恐怕得十数万,可朝廷每三年才一大考,每回考中的举子却只有三五百人,哪一年才能轮到自己?
拼争了几年后,他被县学辞退,黯然回到乡里。父亲的皱纹重又密合起来,脸上那些亮光也顿时消散。他满心愧疚,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重新拿起农具,跟父亲一起去耕田。那些农活儿,他原本便做得不多,丢下几年后,更加生疏。才垦了半亩地,便已累得腰酸肩痛,双手打泡。父亲不歇,他也不敢歇,只能硬挨。几个月后,才渐渐顺手,心里头却越来越苦。
那年交夏税,他不愿父亲再受累受气,便推了独轮车,载着母亲织好的绢匹,独自去县里缴税。那独轮车他不曾惯习,路上翻倒了许多回,天又热,一路狼狈,全身汗湿,费尽气力才到了县里税场。人仍旧那般多,他只能停放好车子,在一边等。这回还好,等到快傍晚时,便轮到了他。他忙起身推车,一慌,那独轮车又翻倒在地,税台边一个人大笑起来,听着极耳熟。抬头一瞧,竟是县学时的一位同学,名叫施万,是乡里上户子弟,也和他一般被辞退。施万穿了一身皂色吏服,竟已入了吏职。白揽子被他瞧见自己这狼狈样儿,脸顿时红了。又不好装作没见,只得先扳正了车子,而后朝施万拱手一揖。
施万仍笑着,眼里满是欢嘲:“你好歹也是个秀才,竟去做这等贱活儿——”随即转头朝那几个税吏高声说:“几位老哥,这是我县学同学,你们尺子把宽松些啊。”那几个税吏一起笑着点头,旁边两个手力忙过来帮白揽子搬下绢匹,一卷卷展开去量。施万又回头笑望过来,叹了口气:“你也真是个呆,做不得官,至少也该在衙前谋个体面差事。”
“可……做了吏人,便应不得举了。”
“哈哈,你竟还睁着白眼,做那金榜梦?”施万猛地又大笑起来,引得四周人全都望过来。白揽子越发羞窘,垂下头,手不住搓着衣角。施万又说:“我如今是帝丘乡乡书手,莫如你做个揽子,便不算是吏职,却又是样好营生。揽子一张嘴,脚底溜油水。这些税吏都与我父亲相熟,我递句话,他们不好为难你。那些下等税户,我去替你开说,他们不敢不听。如何?”
“这……”
白揽子听了,心不禁跳起来。有些下等农户田少税少,每年须缴的粮绢不多,自家背负了跑去县里缴纳,路远耗时,又怕衙吏苛刻作难。乡里便有一些人,叫作揽子,包揽了这些烦难,收齐各家粮绢,整运到县里,一齐缴纳。揽子只收些脚费。
白揽子也想过这出路,只是做揽子,上得与税吏交好,下得让那些农户信靠。他自小只会读书务农,读了书又增了些清高自傲,寻常难得与人言谈,哪里做得来这等钻上营下、左兜右揽的活泛营生?听施万这么提议,他顿时忐忑起来。
施万见他低头不语,又说:“做揽子,你只输在这呆性儿上。不过,呆也有呆的好。人见到呆人,心里便少疑忌,反倒会手软几分。”
白揽子听了,心跳得越发急了,不由得吞了口响唾,知道施万为人一向善变,若是今天推辞,往后便再难寻这良机,忙红着脸,闷憋出一个字:“成。”
“好,已是饭时了,咱们去那边那间茶肆坐着吃酒细说。”
这时,那边税吏已经量完绢帛,填好税钞。白揽子忙过去接过那纸税钞,低头一瞧,数目比临来时父亲估算的少了许多,不但没有多要钱数,反倒剩出半匹绢。他不敢细看,忙揣进怀里。旁边一个手力将那多出来的小半卷绢匹抱回到他的独轮车上。白揽子尽力笑着弯腰道谢,那几个税吏也笑着点了一下头,全没了往昔那等骄横。白揽子心里一阵感喟,又连声道过谢,这才回身推起车子,绕过那些排队的纳绢农户,跟着施万一起走向路口。在县学时,他们穿的都是白布襕衫,分不出穷富来。可这时,施万身穿簇新吏服,白揽子却一身破旧布衣,又推着辆破旧独轮车,他特意落后两步,不敢跟得太近。进到那酒肆,他都不敢坐到施万对面。施万也瞧了瞧他的衣鞋,皱了皱眉,随即笑着说:“呆儿,快坐啊!人瞧着我跟你坐在一处,怕都要赞我亲民仁善、体恤下情,哈哈!”而后转头唤过店家点酒菜。那酒肆只为纳租农户而设,并没有什么稀罕酒菜。白揽子却是头一次进来,他已暗暗打算好,这顿得自己出钱。他听着施万要了一碟白肉、一碟灌肠、一碗杂燠、一盆羊血姜豉汤,不知价钱,心里慌慌估算着钱数,不知自己袋里揣的那二百文钱够不够,若不够,便得拿那半匹绢来抵……一顿饭吃下来,他竟没一刻安稳。原本已经许多天没有沾过荤腥,嚼着那些肉,却全不知滋味。施万跟他讲的那些机宜,他也只含糊点头,大半都没听进去。
天色暗下来时,施万才算酒饭饱足,打着嗝儿,唤店家来收钱。店家说总共一百一十文钱,白揽子这才大松一口气,忙从腰间解下布袋,数了钱,付给店家。施万见了,笑着起身往外边走边说:“我便不跟你争了。这顿酒菜是替你谋营生,也合该你出。秋税前,我下乡带你去跟那些农户说好。你再出些钱做东,我请那几个税吏,一起欢谈欢谈,将这条路给你上下凿通。是好是歹,就看你自家手段了。”
白揽子忙连声道谢,在酒肆门外看着施万走远,这才慌忙从独轮车上取过干粮袋,转身回去,店里老妇正在收拾他那桌碗碟。他忙叫止住,将吃剩的两截灌肠、几片白肉夹进干粮袋,这才出门推车往家赶去。
回去后,他取出那灌肠和白肉给爹娘吃,又将事情讲给了他爹。他爹听了先有些犹疑,他忙细解了一番,他爹渐渐笑起来:“若真能这般,便做不成官爷,在这乡里也能高昂起头、行走得开了。”
他们一直盼到秋天,施万来乡里查田籍、催秋税,果然唤上白揽子,让他推着独轮车,带了两只空麻袋,一家家去说。那些小农户虽有些担忧,却不敢违逆施万,都点头答应,一家拿出五厘田税给白揽子。一百多户,总共收了五十多贯钱,两只麻袋全都装满了。白揽子哪里见过这么多钱?惊得手一直抖。施万跟着他回到家后,白揽子忙照说定的一成,数了五贯钱六百文出来,略一犹豫,添成了六贯整,交给了施万。
第二天,他换上学里那身白布襕衫,带着钱去县里。施万请了那三个税吏,一起去县里最好的那家清香楼,叫了两个唱曲的,吃耍了一场,花了三贯多钱。他又给每个税吏一人五贯钱。这路便凿通了。
回去后,白揽子雇了八辆牛车、八个农夫,挨家去要了税籍、收了税粮,运到县里。那几个税吏望见他,高声唤他过去,不须排队,便先收了他的,不但没有多加耗,反倒少收了些。少的这些,他候到天黑,又偷偷送还给几个税吏。
这样,除去运粮费用,他还剩二十多贯钱。他家那二十八亩地,辛苦一年,也剩不出这些钱。何况这只是秋税。
自那以后,他一年只忙两回,一回只忙几天,便已胜过中等人户。他听了父亲告诫,不欺那些穷户,偶尔反倒会替那些人减省一二,因而寻他兜揽田税的农户越来越多。几年后,连三槐王家的王豪都将自家那上百顷田税托付给了他。揽下这一大桩,他迅即成了头等大揽户,不再限于田税,县衙和买物料、乡里买卖田产牛羊,都来寻他。他家中的田早已佃出去,更添买了几百亩。他将家里那几间矮草屋翻造做大瓦房,扩出一个大院,雇了两个村妇照料他爹娘。乡民都开始唤他白大郎,他爹娘也成了太公太婆。
他仍不善言语,却再无拘谨怕惧。尤其成了大揽户后,那些税吏在他跟前也渐渐矮了下去。不过,他知道这些人瞧中的是他的钱,而非他的人。一旦生了仇隙,这些人立即会变作蛇蝎。多少富户,顷刻间便被他们敲轧得家败人亡,因而,他也从不敢自傲,面上尽力让这些人顺意。
别人瞧着他富顺安乐,他心里却藏了一分憾。在乡里,的确人人都敬让他。可去了县里,那大大小小的衙吏,得了他钱的还好,没得过钱的,个个都要设法作难使刁,更莫说那些为官的。在那些官人面前,他只如靴底的泥巴一般。这时,他才领会父亲当年深意,为人处世,钱还在其次,势位才最要紧。
于是,除了田税,他不再兜揽其他杂务。闲时只在家中,关门读书,想重新举业。却没想到,去年一桩小小的差事,竟将他卷进这等灾祸中。
去年开春,他正在家中读书,那个县学同学施万忽然来到他家,避开他父母,让他办件事,说是县衙里的公差,不能推拒,并叮嘱他莫要告诉任何人。他听了,虽有些纳闷,却也不是何等难事,只得答应。
第二天过午,他照施万所言,赶到了王豪家。王豪正在办桃花宴,他没让王家仆人惊动王豪,只说去后院寻表弟问件事,走侧边来到后头厨房那院子。站在院门外一瞧,他表弟郑十一正坐在厨房门前一只矮凳上出神。这个表弟小他三岁,生得极胖壮,自小不爱务农,跑去应天府酒楼后厨帮工,学了一套手艺,回到县里,成了清香楼名厨。两年前惹了一场人命官司,得王豪搭救,便做了他家私厨,人都唤他郑厨子。
表弟抬头看到他,并不意外,忙站起身,朝他点了点头,眼里似乎有些忧惧。白揽子顿时明白,施万也已给表弟交代好了。他原要问表弟,可看表弟那神色,此事恐怕藏了些什么,见不得人。他顿时有些怕,又见厨房里有两个端菜的仆妇,便没有进院门,只望着表弟点了点头,而后照着施万所言,转身穿过一道圆门,走到后头那片花园。
花园那片水池东头敞地上,摆着长桌围屏,一群男女聚在那里,或站或坐,正在吃酒谈笑。那些男子他都认得,是这两乡的九大豪富。其间另有一个男子,四十出头,两眼细长,头戴着黑纱幞头,身穿一领青绸褙子,正笑着举杯,和游丸子对饮,正是施万交代的那人。
白揽子站到一块石头后,一直瞅着那人,瞅了许久,腿都站酸,终于见那人离开席桌,独自往院角走去。白揽子忙转身,快步回到厨房院子,表弟仍坐在那里出神。他站在门边,忙朝表弟使了个眼色。表弟看到,神色一慌,忙站起身,瞅了他一眼,犹豫了一瞬,随即转身走进了厨房。
白揽子站在那里瞅了片刻,不知表弟进去做什么,心想:施万交代的事已经做完,还是尽早离开为妙。于是,他忙转身快步走到前边,朝那看院门的仆人点点头,随即离开了王家。
回到家后,他仍后怕不已,又不知其中藏了何等隐情。他想去寻施万问问,但又一想,这些隐秘还是不知情为好。惴惴等了几天,并未听到有何异常。他又借故去县里,向县衙对街的茶肆店主打问那个中年男子,那店主说那人不告而别,新知县正在寻他。白揽子一听,顿时慌起来。
过了不久,王豪过世。白揽子借着吊唁,去寻表弟,王家仆人却说,桃花宴那天下午,郑厨子不知去了哪里,至今都没见人。白揽子越发慌怕,忙赶去表弟家问,舅舅却说郑厨子厌了这乡里穷僻,去汴京谋营生去了。说话时,虽有些恼闷,却并无忧烦,不像有何不妥。白揽子不敢多问,只能疑疑惑惑地回去。
半个多月后,他又去县里那茶肆打问,那店主说那中年男子恐怕是去了别处,新知县也已撂下了这事。白揽子这才略略安了些心。再见到施万,施万只字不提,他也不敢开口询问,又未见任何异常,他也就渐渐放下了这事。
谁知有一天,施万忽然又来寻他,开口便问:“你表弟郑厨子回来了?他在哪里?你若见到他,让他赶紧去寻我。千万莫要四处乱走动!”
他听了一惊,施万见他这样,骑了马急急走了。他慌忙又赶到舅舅家去问,舅舅说儿子昨晚才回来,今天一早便又出去了,没说去哪里。他忙留下话:“表弟若回来,让他赶紧来寻我。”
可是,过了几天,郑厨子也没回家,更没来寻他。他四处问了许久,并没人见过郑厨子。问施万,施万也说没见过。他不知表弟究竟惹了些什么祸端,也无从猜测。
半年多后,表弟仍不见踪影,他便也渐渐忘了。却没想到,翻过年,施万竟又来寻见他,让他正月十五一起去汴京做一桩事。他忙问何事,施万却说:“你最好莫问,知晓得越多,罪便越重。总之,是你表弟郑厨子惹下一摊子祸事,汴京这趟若办不干净,咱们全都等着发配。”
他越发震惊,反复逼问,施万却一个字都不肯透露:“你不愿去也成,不过,这事背后那些人,个个都不是善主,一旦败露,所有罪责必定都推到你头上,那时节,你莫到我跟前哭。”
他像是猛然掉进一个莫名黑坑,吓得再说不出话,只能跟着施万一起骑马去汴京。同行的竟然还有两个人,都是常日交好的税吏,一个斗子,一个仓子。那两人瞧着也都满眼慌惧。
正月十五到了汴京,他没想到,施万竟是带他去杀人,回来路上,才知道杀的是王小槐。白揽子虽没有动手,听了之后,却惊得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回到家后,有天清晨,白揽子家院里落了许多栗子,他先还不明所以,随后便听到皇阁村那边传来王小槐还魂闹鬼的祟闻,许多家院里都落了栗子,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
白揽子慌忙也去求解,陆青见了他,先默默盯了半晌,眼里似哀似悯,随后才缓缓说:“此属夬卦,心之决也。得失之际,一念生根。利之所起,患亦随之。贪甘得苦,因易陷难。浊淖无明,何以自拔?”随后,陆青又教了他一句话,他听了,心里一阵悲悔:
“当初唯见青云路,眼前空悲落日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