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了十月,洛阳就下了一场大雪。
市井传言,说深秋即降大雪,昭示着大汉气数已尽。这传言在洛阳城内流传了一阵子,除了几个儒生在酒肆茶馆里义愤填膺,驳斥一番,很快就没了热度。魏境百姓已经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眼睁睁看着汉室一天天没落下去。改朝也好,换代也好,只要有安逸日子过,皇宫里的人到底姓刘还是姓曹,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倒是魏王曹操前一段时间临驾洛阳城,引起不少猜测。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称,说是从宫里得来消息,魏王取代汉室,都城会设在洛阳,让洛阳百姓兴奋不已。而对于这些传言,官府并没有制止,任其流传。进入十一月后,洛阳又下了一场大雪,远在许都的曹丕终于接到钧令,要他前去洛阳面见魏王。
天色刚过了卯时,曹丕就已经站在了府外。鹅毛雪片从彤云密布的天空中飘落,很快在他的肩头铺上了一层薄冰。就算如此,他也并未搓手取暖,依旧恭恭敬敬地站在雪中,一动不动。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雪渐渐停了,大门才无声打开,一群虎贲卫抬着一乘宽大的步辇走了出来。
曹丕这才晃动了下冻得发僵的手臂,低头作揖道:“孩儿见过父王。”
曹操靠在锦织背垫上,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接到父王钧令之后,孩儿从许都连夜出发,一路上未曾歇息,今早卯时刚到。孩儿觉得时间尚早,怕惊扰了父亲清梦,所以并未让虎贲卫进去禀报。”
曹操看了他半晌,道:“丕儿,以后用不着这么刻意奉承。植儿性情偏激,彰儿没有理政经验,这王位还是要传给你的。”
曹丕神色遽变,跪倒在雪地之中:“父王恕罪,儿臣不敢窥觊。”
“起来吧。”曹操疲倦地挥了下手,“要你来也没有什么急事,陪为父去一个地方。”
步辇转向北去,曹丕仓皇起身,低头垂手地跟在右侧。他虽然又累又饿,却不敢显露出一丝不耐。步辇上的父王虽然已经垂垂老矣,身染重病,但世子之位的废立,仍在他的一念之间。
“丕儿,孙权前些日子送来了关羽的头颅,如果你是我的话,要如何处置?”
“父王,如果要我处置的话,我会将关羽厚葬,并修建一处祠堂,率领境内名士举行一场盛大祭奠,以表彰其忠义。”曹丕恭恭敬敬地答道。
“不错,你的应对法子要比植儿和彰儿都稳妥。”曹操道,“孙权还遣使入贡,向我称臣,劝我晋位称帝。内外群臣都赞同他这个提法,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曹丕思索良久,小声道:“孩儿认为不妥。”
“喔?有何不妥?”曹操笑问道。
“孙权杀了关羽,占了荆州,致使孙刘联盟破裂。刘备一向标榜仁义,自然要挥军攻打孙权,为他的二弟关羽报仇。孙权先前送来关羽的人头,就是想要嫁祸于我们。如今又劝父王称帝,是妄图陷父王于谋朝篡位之名,用大义压迫刘备与我大魏为敌。此等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曹操点了点头:“应答得不错。不过,如果换了你在我的位子上,能否抵挡得住称帝的诱惑?”
曹丕急忙应道:“孩儿谬论,如有疏漏,还请父王见谅。”
曹操轻笑一声:“到了。”
曹操在步辇上直起了身子,定定地看着眼前这片废弃的官衙。山墙早已倒塌,门匾也不知去向,院子里荒草被积雪覆盖,几处残垣断壁散落其间,一只野狗站在雪堆之上,漠视着墙外的众人。
“父王,这里……可是北部尉府?”曹丕低声问道。
“不错,四十五年前,为父曾经担任洛阳北部尉。当时我血气方刚,自认为可以荡尽朝中奸佞,助汉帝重振朝纲。”曹操似乎沉浸在了往事之中,“却因宦官后人的身份,被朝中清流视为腌脏之辈,屡加排挤。后来黄巾作乱,我散尽家财招募三千义军起事,这四十五年来,除袁术、破吕布、灭袁绍、定刘表,遂平天下。我把汉帝接到许都,好生伺候,偏又许多人视我为梁冀之辈,说我挟天子以令诸侯。而又恰恰是这些人,从来没有听命过汉帝诏书,割据一方,自称王侯。倘若汉室没有我这个魏王,真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我若是想称帝,早在袁术之前就称了,何必等到现在?”
“父王对汉室忠心耿耿,非庸人可以明白。”曹丕小声道,“但若来年汉室气数已尽,天命归于我大魏,还请父王不要逆天而行。”
曹操点了点头,似乎很是满意曹丕的应对。他长叹了一声,道:“有生之年,我是汉室之臣。若天命果真在我大魏,为顺应天意,我效仿周文王也未尝不可。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曹丕抬头道:“父王,孩儿明白。”
曹操看着眼前废弃的官衙,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找些人,整修下这座北部尉府。”
曹丕低声应诺。
曹操摆了摆手,道:“去吧,为父要再坐一会儿。”
曹丕一揖至地,然后躬身退至十步之外,才转身沿长街走去。转过街角,他又走了数十步,确认四周无人之后拐进一条小巷。迎面走来两个黑衣长随,手脚利索地将曹丕身上铁甲换下,披上棉袍和大氅,递上温热的棉巾。曹丕取来棉巾,边走边拭去脸上的冰碴,随后又将棉巾丢还他们,径直走出小巷。巷外正停着辆平淡无奇的马车,车夫闭着眼袖着双手,似乎正在假寐。曹丕蹬着车辕跃上马车,掀开布帘坐了进去。车厢中放着一个火盆,里面的炭火烧得正旺,烘得整个车厢温暖如春。
曹丕脱掉大氅和棉袍,舒展了下手脚,靠在车厢内的锦织闭目养神。过了很久之后,他睁开眼,轻轻拍了下侧壁,马车立刻平稳地驶动起来。曹丕捏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咀嚼几口之后就吞了下去。他用丢在旁边的大氅,很是随意地抿了下手,从手边的木盒中拎起一张帛书,上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些名字。
父王已经快不行了,等他百年之后,该如何清洗朝堂,总要提前做好准备。曹丕提起朱笔,快速地掠过名单,在不同的姓名前勾勾画画。不多时,这张帛书已经被他批注完,丢到了另一个木盒中。
接着,他又拾起另一张帛书。这张帛书更详细一点,不光列有名字,还标注了所在地址和身份。上一张上的人面临的是去或留,这一张上的人面临的是生或死。曹丕手中的朱笔没有停下,飞快地在名字上以叉圈标注。名单很快到了末尾,一个名字映入眼中,让他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那是个很熟悉的名字:贾逸,建业城,解烦营鹰扬校尉。
朱笔停了下来,久久没有落下。朱砂在笔尖汇聚下滑,终于跌落下去,滴在贾逸的名字上,晕染出一团血红的印迹,犹如一朵刺目的雏菊。
他提起笔,重重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