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布约瑟夫获得贵族封号的那天,奥古斯塔自豪得就像一只下了金蛋的母鸡。米奇像往常一样来喝下午茶,进屋后发现客厅里人头攒动,大家都来祝贺她当上了怀特海文伯爵夫人。她的管家哈斯特德一脸得意,找到机会就来一句“尊贵的夫人”。
她太了不起了,米奇想。看着人们一个个像花园里的蜜蜂一样围着她转,实在让人赞叹不已。她像一位将军一样筹谋了整个战役。曾一度有传言说本·格林伯恩将获得封号,但这一切都被报刊掀起的一股猛烈的反犹情绪推翻了。就连对米奇奥古斯塔也不肯承认,是她背后操纵了那些报道,但他对此确信无疑。她在某些地方很像米奇的父亲:老爹也这样冷酷而果断。但奥古斯塔更聪明。岁月流逝,米奇对她的赞慕之情与日俱增。
奥古斯塔智慧过人,唯一击败过她的是休·皮拉斯特。这实在令人吃惊。他就像花园里顽固的野草一样,难以根除,你不停地把他踩倒,可他还会一次次立起来,甚至立得比原来更直、更强壮。
幸好休无法阻止圣玛利亚的铁路项目。米奇跟爱德华联合起来,让休和托尼奥无法招架。“顺便提一句,”米奇喝茶时对爱德华说,“你什么时候跟格林伯恩银行签订合同?”
“明天。”
“好极了!”这项交易终于做成了,现在米奇该松口气了。这件事已经拖了半年之久,老爹现在每个礼拜都要发来两封电报,气急败坏地追问他什么时候能拿到钱。
这天晚上,爱德华和米奇在考斯夜总会一起吃饭。用餐时每隔几分钟就有人过来向爱德华表示祝贺。当然,有朝一日他会继承这个封号的。米奇很是高兴。他与爱德华和皮拉斯特一家结交,是他取得所有成就的关键。皮拉斯特家族的声望越高,米奇的权势也就越大。
晚饭后他们到了吸烟室。他们是最早的食客之一,因此他们可以暂时独占这个房间。“我得出一个结论,英国人都害怕他们的妻子,”两个人点燃雪茄时,米奇说道,“伦敦的夜总会现象就说明了这一点。”
“见鬼,你说的是什么啊?”爱德华说。
“你往四周看看。”米奇说,“这地方跟你家里几乎一模一样。昂贵的家具,随处可见的仆人,毫无味道的吃食和不加限制的饮品。我们可以在这儿享用三餐,收取邮件,阅读报纸,小睡一会儿,如果喝醉了不能坐出租马车回家,我们甚至可以找张床铺睡上一宿。英国人的夜总会跟他们家庭之间的唯一区别,就是夜总会里面没有女人。”
“这么说,你们科尔多瓦没有夜总会对吧?”
“当然没有。根本没人去。如果一个科尔多瓦男人想醉酒,打牌,听政治上的小道消息,谈论妓女,随意吸烟打嗝放屁,他待在家里就可以随便做,要是他的妻子冒傻气反对他,他就抽她嘴巴,一直抽得她不敢再犯,可英国绅士太怕老婆,要想找乐子就必须离开家到外面去。这就是为什么这儿有这么多夜总会。”
“你好像不怕蕾切尔。你把她甩了,对吧?”
“把她送回她娘家了。”米奇轻描淡写地说。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但他不想把真相告诉爱德华。
“别人会注意到她不再参加部里的活动了。他们不会议论吗?”
“我告诉他们,说她健康状况不佳。”
“可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开一所医院,让那些未婚妇女生孩子。这都成了公开的丑闻。”
“这也无所谓。大家都同情我,找了这么个难对付的妻子。”
“你会跟她离婚吗?”
“不。那丑事就该闹大了。外交官不能离婚。我恐怕只能跟她拖着,当一天科尔多瓦部长就拖一天。感谢上帝,她离开前没有怀孕。”她没怀孕实在是个奇迹,他想。也许她生不了孩子。他朝侍者招了招手,要了白兰地。“既然说起妻子,艾米莉现在怎么样了?”他试探地说。
爱德华显得有些尴尬。“就像你跟蕾切尔一样,我也很少见到她。”他说,“你知道我前一段时间在莱斯特郡买了一幢乡间别墅,她现在一直待在那儿。”
“这么说,我们两个又成了单身汉。”
爱德华笑了。“咱们一直就没有改变过,你说是吧?”
米奇扫了一眼对面空荡荡的房间,看见索利·格林伯恩笨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不知为什么,一见到他,米奇就感到有点儿紧张,这太奇怪了,因为索利是整个伦敦最温和无害的人。“又有个朋友向你祝贺来了。”米奇说,看着索利朝爱德华走过来。
等索利走近了,米奇才看出他惯常那副慈眉善目的表情不见了。相反,他看上去十分气愤,这很少见。米奇直觉地意识到一定是圣玛利亚铁路生意出了问题。他告诉自己,别像个老太婆似的瞎担心。但索利从来不生气的……
内心的焦急让米奇呆呆地显出一副友善的样子。“你好索利,老伙计,过得怎么样,金融界的大天才?”
但索利对米奇不感兴趣。他连米奇的问候都不搭理,粗鲁地用他宽阔的后背对着米奇,去跟爱德华说话。“皮拉斯特,你真是个该死的无赖。”他说。
米奇又惊讶又恐惧。索利和爱德华即将签署那份生意,这实在太糟糕了——索利从来没有跟人吵过架。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爱德华也跟米奇一样困惑:“你说的是什么鬼话,格林伯恩?”
索利满脸通红,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发现了,是你跟那个给你当妈的巫婆,暗地里鼓捣出《论坛》上的那些肮脏不堪的文章。”
糟糕,大事不好!米奇暗暗叫苦,沮丧至极。这简直是大祸临头。尽管他没什么证据,但心里一直怀疑奥古斯塔掺和了这件事——可索利究竟是怎么发现的呢?
爱德华也一样不明就里:“到底是谁把这些恶心的东西灌到你那肥脑袋里的?”
“女王的宫廷女侍是你母亲的一个密友。”索利回答说。米奇猜他说的是哈里特·莫尔特,奥古斯塔利用某种手段控制了她。索利接着说:“是她把内情泄露出来的——她跟威尔士亲王说了。我刚刚见过他。”
索利一定是气疯了,否则不会如此轻率地把跟皇室的私人谈话说出来,米奇想。一个老实人被逼急了就会这样。他看不出有什么办法平息这种争吵——显然它不会在明天签订合同之前平息下来。
他急忙给他们两人降温。“索利,老伙计,你也不能确定这是真的——”
索利转过身对着他。他的眼睛鼓鼓的,满脸是汗。“我不能?可我看了今天的报纸,约瑟夫·皮拉斯特获得了预期授予本·格林伯恩的贵族封号!”
“就算那样,也——”
“你能想象这对我父亲意味着什么吗?”
米奇开始明白索利为何突然撕下了和善的外衣。原来他并非为他自己发火,而是为了他的父亲。本·格林伯恩的祖父早年带着一批皮货从俄罗斯来到伦敦,口袋里只揣着一张五英镑的钞票,脚上的靴子也磨出了洞。对本·格林伯恩来说,在上议院占有一席之地是被英国社会接受的终极标志。毫无疑问,约瑟夫也期望以一袭爵位为其职业生涯增光添彩——他的家族同样凭借各种努力步步繁荣——但这件事对犹太人来说更为重要。格林伯恩获封贵族,不仅是他个人、他整个家族的成功,更是全英国犹太社团的荣耀。
爱德华说:“如果你是犹太人,那我也没有办法。”
米奇立刻插了进来:“你们两个别让父母之间的事情伤了和气,毕竟你们还要合伙干一件大买卖——”
“别在这儿装傻了,米兰达,”索利凶狠地说,吓得米奇往后一缩,“忘了你那圣玛丽亚铁路吧,也别想跟格林伯恩银行做任何生意。我们的股东要是知道了这事儿,就再也不会跟皮拉斯特银行打交道了。”
看着索利离去的背影,米奇喉咙涌上一阵咸涩。平常相处,实在容易忽视这些银行家手中的势力,尤其是这个其貌不扬的索利。可碰上他发起火来,说句话就能让米奇的全部希望化为泡影。
“这个傲慢的混蛋,”爱德华有气无力地说,“典型的犹太人做法。”
米奇真想让他闭嘴。没有这笔交易,爱德华不会怎么样,可米奇就别想活了。让老爹失望,他就得找个人撒撒气,米奇将首当其冲受到他的惩罚。
难道真的没有希望了吗?他忍着糟糕的心情,开始盘算是否有什么办法能阻止索利取消这笔交易。什么办法呢?如果有办法,也必须尽快实施,一旦索利把他知道的事情告诉格林伯恩家族的其他人,他们所有人就会合力反对这档生意。
能不能说服索利呢?
米奇要试一试。
他一下子站起来。
“你要去哪儿?”爱德华说。
米奇决定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爱德华。“去打牌室,”他回答说,“你不想去玩玩?”
“想啊,走吧。”爱德华从椅子上站起来,两个人走出了房间。
在楼梯口米奇转身往厕所那边,说了句:“你先上去吧,我随后就到。”
爱德华往楼上走去。米奇走进衣帽间,抓过他的帽子和手杖,转身冲出前门。
他朝帕尔马尔街的两头看着,生怕索利消失不见了。时间已是黄昏,一盏盏煤气灯已经亮了起来。米奇四下看了一遍,哪儿也没有索利的影子。然后,他在一百码以外发现了他,那硕大的身形套着晚礼服和一顶礼帽,正一摇一晃地快步朝圣詹姆斯大街走去。
米奇追了上去。
他要跟索利解释这条铁路对他、对科尔多瓦多么的重要。他要说,如果索利取消它,就是在拿奥古斯塔的所作所为惩罚数以百万计的贫困农民。索利心肠软,如果想法让他冷静下来,就有可能说服他。
他说过他此前刚刚跟威尔士亲王见过面。这就是说他还没来得及把从亲王那里听来的秘密,说奥古斯塔策划了报章上的反犹宣传这件事告诉别人。夜总会里没人听到这次争吵,吸烟室除了他们三个,再没有别人。很有可能,本·格林伯恩现在还不知道是谁把他的贵族爵位骗走了。
当然,真相最终会大白于天下,亲王还会告诉其他人。但明天就要签合同了。如果秘密能保留到那个时候,也就万事大吉了。签过合同后,哪怕格林伯恩和皮拉斯特两个银行一直吵到世界末日也无所谓,反正老爹能修他的铁路了。
帕尔马尔街拥挤不堪,有妓女、进出夜总会的男人、沿街点燃煤气灯的灯夫,以及川流不息的私家马车和出租马车。米奇紧赶慢赶,十分费力,心里也一直在打鼓。索利转身进了一条小街,朝着他家所在的皮卡迪利大街的方向走。
米奇紧随其后,这条小街不那么拥挤,米奇跑了起来。“格林伯恩!”他喊着,“等一等!”
索利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显得气喘吁吁。他一见来人是米奇,便掉头就走。
米奇抓住他的胳膊。“我一定要跟你谈谈!”
索利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说不出话来。“把你该死的手拿开。”他喘着粗气说了一句,挣脱了米奇继续往前走。
米奇紧追两步,又用手抓住他。索利想抽回自己的胳膊,但这次米奇死抓住不放。“听我说!”
“我让你离我远点儿!”索利恶狠狠地说。
“哪怕就一分钟,该死的!”米奇生气了。
但索利就是不肯听。他狠命挣了几下,甩掉米奇的纠缠,转身走开。
走了几步,他就到了要过街的地方,不得不在路边停下,等待一辆飞快的马车通过。米奇抓住这个机会说句话。“索利,冷静一点儿!”他说,“我只不过想跟你讲讲道理!”
“见鬼去吧!”索利喊道。
路上没车了。为了不让索利再次脱身,米奇抓住了他的翻领。索利使劲挣脱,但米奇紧抓不放,嘴里喊着:“你听我说!”
“放开我!”索利腾出一只手,一拳打在米奇的鼻子上。
这一拳打得很疼,米奇嘴里一阵咸腥。他一下子发起怒来。“你这个混蛋!”他叫了一声,放开索利的外衣出手回击,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索利转身往街心走去。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一辆马车朝这里冲了过来,速度非常快。索利往后跳了一步,免得被车撞倒。
米奇看见机会来了。
如果索利死了,米奇也就没有麻烦了。
来不及再估算输赢,也没有犹豫的余地了。
米奇在后面狠命推了一把,把索利推到路中央那几匹马的前面。
车夫惊叫着拉紧缰绳。索利绊了一下,眼睁睁看着几匹马冲上他的头顶,他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
在这凝固的瞬间,米奇眼前闪过那猛冲过来的马,沉重的车轮,惊惶失措的车夫,还有索利那巨大而无力的身体,平坦仰面躺在马路上。接着,几匹马踏在了索利的身上。米奇看见那肥胖的身体在铁蹄重重的踩踏下扭曲着、翻滚着。
前左侧的车轮随即狠狠轧过索利的脑袋,让他一下失去了知觉。紧接着,后面的轮子辗了过来,像碾压蛋壳一样压碎了他的头骨。
米奇转身走开,他恶心得想吐,但他极力控制住这种冲动。接着他浑身打着颤,两腿虚弱无力,只好倚靠在墙上。
他强迫自己去看躺在路上一动不动的尸体。索利的脑袋被碾碎,面目全非,鲜血和其他东西涂了一地。他死了。
这下米奇得救了。
本·格林伯恩最好永远不要知道奥古斯塔背后对他搞了什么鬼;那项交易会继续进行;铁路会最终建成;米奇会成为科尔多瓦的大英雄。
一丝热乎乎东西流在嘴唇上,他的鼻子在流血。他掏出手帕擦了擦。
他又朝索利看了一眼。你一生就发过这么一次脾气,但这就要了你的命,他想。
他左右看了看煤气灯照亮的街道。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只有那个马车夫看见了发生的一切。
那马车歪斜着向前冲了三十码,停了下来。车夫跳下车,有个女人从车厢窗户里探出头来。米奇转身快步朝帕尔马尔大街的方向走去。
一会儿他就听见车夫在后面喊他:“喂!你站住!”
他走得越来越快,头也不回地拐过街角,上了帕尔马尔街,转眼间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上帝,我成功了,他想。现在他眼前不再出现那碾压变形的尸体,那阵恶心的感觉过去了,代之以胜利的喜悦。敏捷的思维加上大胆的行动,让他克服了又一个障碍。
他三步两步跑上夜总会的台阶,幸运的话,谁也不会注意他的缺席。他这样希望着,不成想运气不佳,走进前门时恰好撞见了正往外走的休·皮拉斯特。
休向他点点头,说:“晚上好,米兰达。”
“晚上好,皮拉斯特。”米奇说着进了门,暗暗咒骂了一句。
他走进衣帽间。他的鼻子挨了索利一拳,有些发红,此外只是身上显得皱巴巴的。他整了整衣服,捋了捋头发。他心里琢磨着休·皮拉斯特。如果休没在那个错误的时刻出现在门口,就没有人知道米奇离开过夜总会了——他只出去了几分钟。但这真的很要紧吗?没人会怀疑米奇杀死了索利,如果他们非要怀疑,他离开夜总会几分钟也不能证明什么。不过,他因此没有了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这让他心烦意乱。
他把两手彻底洗了洗,急忙登上楼梯,进了棋牌室。
爱德华已经开始玩百家乐了,桌上还有个空位子。米奇坐下来。谁也没提他刚才不在的事儿。
他抓了一手牌。“你看着有点儿晕晕乎乎的。”爱德华说。
“是啊,”他平静地说,“我觉得今晚的鱼汤可能不太新鲜。”
爱德华朝一个侍者招了招手:“给这位拿一杯白兰地过来。”
米奇看着手里的牌。他抓到一张九和一张十,这手牌太好了。他赌上一个沙弗林金镑。
今天他绝对不会输。
休在索利死后的第三天去看望梅茜。
她独自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一身丧服穿戴齐整,在皮卡迪利大街的这座豪宅的客厅里显得十分渺小,毫不惹人注意。她的脸上带着悲伤,似乎彻夜未眠。休感到十分心疼。
她扑在他的怀里,难过地说:“唉,哪儿还能找到他这么好的人啊,休!”
听她这么一说,休已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在这以前他一直被强烈的震惊攫住,哭不出来。索利就这样悲惨地死去了,休觉得他比任何人都不该拥有这种可怕的命运。“他身上不带任何恶的东西,”他说,“他好像不具备这种能力。在我认识他的十五年里,从不记得他哪怕有一次对谁不好。”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梅茜伤心地说。
休犹豫着。就在几天前,他从托尼奥·席尔瓦那里知道是米奇·米兰达多年前杀害了彼得·米德尔顿,正因为如此,休不禁怀疑是米奇以某种方式造成了索利的死亡。警方正在寻找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人,他在索利被马车轧死之前正在与之争吵。休在索利死亡前后看见了米奇走进考斯夜总会,所以他当时肯定就在附近。
但他没有动机,情况正好相反。索利正准备启动圣玛丽亚铁路的协议,大得米奇的欢心。他怎么可能会杀掉自己的恩人呢?休决定先不把自己没有根据的怀疑告诉梅茜。“看来这的确是个可悲的意外。”他说。
“那个车夫认为索利是被推到车轮下的。如果那个目击者没有罪,他为什么要逃跑呢?”
“他可能打算抢劫索利,反正报纸上就是这么说的。”这几天报上刊登的都是这件事。整个事件的确耸人听闻,一位出色的银行家、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突遭恐怖之死。
“打劫的人难道会穿晚礼服?”
“当时天已经黑了。车夫可能看不清那人到底穿了什么衣服。”
梅茜放开休的怀抱,重又坐了下来。“如果你再稍稍等一等,你就会跟我结婚,不会娶诺拉了。”她说。
她的坦率让休吃了一惊。当他听到新闻时,脑子里瞬间也闪过同样的想法,但他为此感到羞愧。梅茜就是这样,她总是把他们两个人的共同想法坦率地说出来。这让他不知如何应对,只得随口开了一个愚蠢的玩笑。“如果皮拉斯特家的娶了一个格林伯恩家的人,看上去不太像联姻,倒像是银行合并。”
她摇了摇头说:“我算不上是格林伯恩家的人。索利的家人从未真正接受过我。”
“你是肯定能继承银行的一大笔财产的。”
“我什么也继承不了,休。”
“但这是不可能的!”
“这是真的。索利自己没什么钱,他父亲每月给他一笔不小的津贴,但从来没有给他任何资产,就因为我。就连房子也是租的,我有自己的衣服、家具和珠宝,所以我倒不会饿死,但我不是银行的继承人,小伯蒂也不是。”
休很惊讶,也很愤怒,竟然有人对梅茜如此吝啬卑劣。“这老家伙连你的儿子也不负责赡养?”
“他一便士也不给,今天早上我跟公公谈过了。”
这对她太不公平了,作为她的朋友,休都觉得备受侮辱。“真是太可耻了。”他说。
“倒也算不上,”梅茜说,“我给了索利五年的幸福,作为回报,我得到了五年上流社会生活。我可以回归正常。我要卖掉首饰,把钱做投资,靠这份收入平静地过日子。”
这让人很难接受。“你要回你父母那里,跟他们一块住?”
“回曼彻斯特?不,我觉得我不会退那么远。我要留在伦敦。蕾切尔·鲍德温为未婚母亲开了一家医院,我可以跟她一块工作。”
“蕾切尔的医院受到不少非议,人们都觉得很不光彩。”
“那就更适合我这种人了!”
休还在为本·格林伯恩如此虐待自己的儿媳感到伤心,也十分着急。他打定主意去跟格林伯恩谈谈,让他改变主意。但他不想预先把这个想法告诉梅茜,省得她希望过高,最后再失望。“先别立刻做任何决定,好吧?”他劝说道。
“哪种决定呢?”
“比如,不要搬出这幢房子。格林伯恩可能会没收你这些家具。”
“我不会的。”
“你还要有个自己的律师,为你争取权益。”
她摇摇头。“我不再是招呼律师就像叫个仆人的那种有钱人了。我得算计开支。除非我确信自己被骗了,否则不会去找律师。我不认为我会出那种事。本·格林伯恩并非不诚实,他只是态度强硬,很冷酷。他竟生出像索利这样好心肠的人,真挺了不起的。”
“你看问题很达观。”休说,这份勇气让他十分佩服。
梅茜耸了耸肩。“我自己的经历也很奇特,休。我十一岁的时候穷困潦倒,十九岁却腰缠万贯。”她摸了一下手指上戴的戒指,“这颗钻石价值连城,也许我母亲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我操办了全伦敦最好的社交聚会,我见过各类名人显要,也跟威尔士亲王跳过舞。我没什么遗憾,除了你娶了诺拉这件事。”
“我很喜欢她。”他不太让人信服地说。
“你很生气,因为我没跟你搞婚外情,”梅茜冷酷地说,“那时候你心急火燎地想释放一下。你选择了诺拉,是因为看见她让你想起我。但她不是我,而你现在也不幸福。”
休像挨了一击,不禁畏缩了一下。这些话简直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你一直不喜欢她。”他说。
“你可以说是我嫉妒,这也许不错,但我还是要说,她从来没有爱过你,她嫁给你是为了你的钱。我敢打赌,你自打结婚那天起就发现了这一点,我说得对不对?”
休想起诺拉拒绝每周做爱多过一次的事儿,可一见休给她买了礼物,马上就改变了态度。他心里很不舒服,把头扭到一边。“她一直缺吃少穿,所以特别讲究物质利益也不奇怪。”
“她可没像我那么缺吃少穿,”梅茜轻蔑地说,“你不是也因为没钱才退的学吗?休,贫穷不能成为错误价值观的借口。天底下穷人多的是,可他们知道爱和友谊远比财富更重要。”
她的轻蔑态度让休不得不自卫。“她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不管怎么说,你并不幸福。”
休很是困惑,只得退守到他所坚信的正确概念上。“反正我已经跟她结婚了,我不会离开她的,”他说,“这就是结婚誓言的意义所在。”
梅茜含着眼泪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梅茜赤身裸体的样子在休的眼前突然一闪,看见她四周长满雀斑的乳房,还有腹股沟浓密的金红色毛发,他真希望收回他这几句高调的话。无奈之中,他站起来准备走。
梅茜也站了起来。“谢谢你能来,亲爱的休。”她说。他本打算跟她握握手,但却弯下身去吻她的脸颊,然后不知为什么,他发现自己吻的是她的嘴唇。这是一个温柔的吻,持续了很长一会儿,几乎摧毁了休的意志力。但最后他还是直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屋子。
皮卡迪利大街几码之外的另一座宫殿般的建筑就是本·格林伯恩的宅邸。看望了梅茜之后,休就径直奔那儿去了。他很高兴自己能有件事做,让他摆脱心里那些纷乱纠结的念头。他进门求见这个老家伙。“就说我有十分要紧的事。”他对管家说。他在前厅里等着,发现这里的所有镜子都被蒙上了。他猜想这是犹太哀悼仪式的一部分。
梅茜让他失去了平静。他一看到她,心里就充满了爱和渴望。他知道,没有她,他永远无法真正幸福。但诺拉是他的妻子,她在梅茜拒绝了他以后走进他的生活,给他带来了温暖和亲情,因此他就娶了她。如果打算以后改变主意,那在婚礼仪式上做出承诺又有什么意义呢?
管家带休进了书房。刚有六七个人从里面走出来,屋里只剩下本·格林伯恩一个人。他没有穿鞋,坐在一张简单的木凳子上。桌子上堆满了招待来客的水果和糕点。
格林伯恩六十开外——索利是晚生的孩子——显得又苍老,又疲倦,但并没有悲伤流泪的样子。他站了起来,像往常一样腰背挺直,跟休握了握手,然后摆手让休坐在另一张凳子上。
格林伯恩手里拿着一封以前的信。“你听着,”他开始读起来,“亲爱的爸爸,我们这儿新来了一个拉丁语教师,格林牧师,我的进步很快,上周每天都是满分。沃特福德在扫帚柜里抓到一只老鼠,他正在训练它从他手上吃东西。这里吃的太少了,你能给我送个蛋糕来吗?爱你的儿子所罗门。”他把信折起来,“这是他十四岁时写的。”
休看出格林伯恩十分悲伤,尽管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我记得那只大老鼠,”他说,“它咬掉了沃特福德的食指。”
“我多想让那些年月从头再来啊。”格林伯恩说。休看到老人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差不多是跟索利交往最久的朋友了。”休说。
“的确。他一直很欣赏你,你们小的时候就是。”
“我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但他总是想到别人好的一面。”
“他心肠太软了。”
休不想沿着这个路子谈下去:“我到这儿来不只作为索利的朋友,同时我也是梅茜的朋友。”
格林伯恩的脸一下子僵硬了,悲伤的表情消失了,又变成了一个十分滑稽、直挺挺的普鲁士人。休实在弄不清怎么会有人讨厌像梅茜这样美丽又充满乐趣的女人。
休接着说:“我在索利之后认识的她,我自己也爱上了她,但索利赢得了她。”
“相比之下,他更富有。”
“格林伯恩先生,请容许我坦言相告。梅茜的确身无分文,要找个有钱的丈夫。但在她跟索利结婚后,她信守住了自己一方的誓约。对他来说,她是个很好的妻子。”
“她也得到了奖励,”格林伯恩说,“她享受了五年的阔太太生活。”
“有趣的是,她也是这么说的。但我觉得这并不够。小伯蒂以后怎么办?想必你不会丢下你的孙子,让他挨饿受冻吧?”
“孙子?”格林伯恩说,“休伯特跟我没有血缘关系。”
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将要发生。就像噩梦中的那种极度可怕,却又说不出来头的感觉。“我听不懂,”他对格林伯恩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女人嫁给我儿子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
休惊得止住了呼吸。
“索利知道,他知道孩子不是他的,”格林伯恩继续说,“他违背了我的意志,仍把她娶进家门,我再说什么也就多余了。外人一般不知道这件事,当然,我们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保守秘密,但现在没必要再——”他停了一下,使劲忍了忍才接着说,“他们婚礼后就去世界各地旅行。那孩子生在瑞士,他们对外虚报了出生日期,两年后他们回家的时候,已经很难看出那孩子比他们说的要大四个月。”
休感到自己心脏几乎停跳了。他必须问个问题,但他害怕问题的答案。“谁——谁是孩子的父亲?”
“她从来不说,”格林伯恩回答,“索利也一直不知道。”
但休知道。
这孩子是他的。
他紧盯着本·格林伯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要跟梅茜谈谈,让她说出真相,他知道她一定会证实他的直觉。她从未滥交,尽管外表上带有这种错觉。他引她上床的那次,她还是个处女。是他让她怀上了孕,第一晚就怀上了。奥古斯塔接着耍手段把他们分开,梅茜继而嫁给了索利。
她甚至给小宝宝取名“休伯特”,这跟“休”这名字何其相近。
“的确,这件事很令人震惊。”格林伯恩说,他看见休惊愕的样子,误解了其中原因。
我有了个孩子,休心里想。一个儿子。休伯特,又被称做伯蒂。这想法吞噬着他的心。
“不过,我相信你现在该明白,为什么我不希望跟这女人和她的孩子有什么瓜葛,现在,我亲爱的儿子去世了。”
“哦,不用担心,”休心烦意乱地说,“我会照顾他们的。”
“你?”格林伯恩困惑地说,“为什么该由你来关心呢?”
“哦……我现在是他们唯一能依靠的人了,我想。”休支吾着说。
“不要卷到这事儿里头,年轻人,”格林伯恩好心地说,“你还要操心自己的妻子。”
休不想做什么解释,再说他心慌意乱,无法编造任何瞎话,他只想快点儿离开。他站了起来。“我要走了。请接受我最深切的慰问,格林伯恩先生。索利是我所认识的最好的人。”
格林伯恩低了一下头。休离开了他。
到了镜子被遮着的前厅,他从仆人手里接过自己的帽子,走出门去。皮卡迪利大街阳光明媚,他往西进了海德公园,朝肯辛顿自己家的方向走。他本可以叫辆出租马车,但他想花时间考虑考虑。
现在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诺拉是他的合法妻子,但梅茜是他儿子的母亲。诺拉能够照顾自己——当然梅茜也一样可以,但孩子需要父亲。突然之间,如何度过余生这一问题再次摆在面前。
牧师无疑会说,什么东西都没有改变,他应该留在诺拉身边,他是在教堂里迎娶的这个女人。但神职人员有所不知,皮拉斯特家族严格的卫理公会教义对休没有束缚力,他从来就不相信《圣经》会为每一种现代的道德困境提供解决办法。诺拉诱惑他,跟他结婚,不过是出于冷酷的金钱欲望——梅茜说得对——他们之间只有一张纸罢了。跟一个孩子比起来分量实在太轻了——孩子因爱而生,这种力量非常强大,经久不变,足以抵抗多重考验。
接着他又自问,我是不是在为自己寻找借口?难道不是为一种自己明知错误的欲望进行堂而皇之的开脱?
他觉得自己被撕成了两半。
他考虑着事情的可行性。
他没有离婚的理由,但他认为如果他给够了钱,诺拉肯定愿意跟他离婚。然而,皮拉斯特家族会要他从银行辞职,因为离婚这件事实在有辱门庭,绝不能让他继续当股东。他可以另找一份工作,但在伦敦,他和梅茜再也不会受到有头有脸人物的款待,他们结不结婚都一样。估计他们得去国外。不过,去国外的前景十分吸引他,他觉得梅茜也会愿意。他可能会回波士顿,或者去纽约,那里更好一些。他可能永远不会成为百万富翁,但有什么能抵得过跟一直深爱的女人在一起的喜悦呢?
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家门口。这房子是肯辛顿一排新建的红砖房中的一部分,十分优雅,离他伯母奥古斯塔在肯辛顿戈尔那座远为奢华的宅邸半英里之遥。诺拉应该待在她那过分装饰的卧室里,换衣服准备吃午饭。难道有什么东西妨碍他走进房间,宣布他要离开她吗?
现在他很清楚,自己就想这么做。但这么做对吗?
是孩子让这一切都变了。为了梅茜离开诺拉是不对的,但为了伯蒂离开诺拉就是对的。
他不知道告诉诺拉以后,她会怎么说,但他想象得出她会做出什么反应。他眼前似乎看见她死死地板着脸,听到她那令人不快的尖刻的声音,甚至他能猜出她的措辞:“你挣的那些钱一分也别想拿走。”
奇怪的是,这倒让他铁定了心。如果他想象她会突然伤心得痛哭流涕,或许还让他不忍,但他知道自己的第一直觉是对的。
他走进家门,跑上楼梯。
她正对着镜子,戴上他送给她的那个项坠。这又令他痛苦地想起自己得给她买件首饰才能说服她做爱。
她不等他说话就先开口了。“我有了个消息。”她说。
“等等,我们先——”
但她等不及。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半是得意,半是气恼,“反正,你暂时别想上我的床了。”
看来,要是她不把话说完,他是没有机会插嘴的。“你到底想说什么?”他不耐烦地问。
“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
猛然间休猜到了什么,他觉得自己就像被一列火车迎头撞上。一切都晚了,他永远无法离开她了。他感到一种极度的厌恶,一种丧失的苦痛:丧失了梅茜,丧失了他的儿子。
他盯着她的眼睛,那眼睛里带着蔑视的神色,仿佛她已经猜到了他的计划。也许她猜到了。
他强迫自己笑了一下:“不可避免的?”
随后她说出那句话:“我要生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