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故事怎么样了?他把挽在胳膊上的袖子又放下,这时候的空气有点冷,他往前凑了凑继续追问着。
她的后脑勺很漂亮,圆圆的,均匀的弧度,头发黑亮,发尾没有分叉。
她回过头来,脖子有那么一点点僵硬,像是抽了筋一样杵着。不经意地笑了笑:“明天再告诉你。”
他失望之余又多了点欣喜。明天,明天这就意味着他们还可以在这里见面,扶着栏杆,看黑糊糊的海水,海风咸咸的,如果哭泣,大抵会蜇伤双眼。于是他笑了。他怕疼。
车身猛烈地震荡着,车子前方的女人吓了一跳,拾起地上的东西一溜烟跑掉了,他气急败坏地拍打着方向盘,因为紧急刹车,隐形眼镜掉了。
她看着眨着眼睛饱含泪水的他:“你过来这边吧。车由我来开。”
他双手摸索着,模糊一片,然而什么都摸不到,只好点点头。
他闭上眼睛,车里放的是小提琴协奏曲。她手指点点击打方向盘轻轻附和着清唱。
他还是忍不住要问:“后来故事到底怎么样了?”
她没有做声,还是在哼唱,仿佛与自己思维无关的一切事物都不存在一样。他微微叹口气,准备再次闭上眼睛。
“后来……天就黑了。”她点了根烟,几个字跟着烟气一起腾升在空气中。
他猛地睁开眼睛。侧脸看去,这个女人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谜。一团团雾把她笼罩得很好。
她没有吐烟,细细的烟从嘴的缝隙里冒出来:“你家在哪儿?”
他嗯嗯啊啊地指点一番:“不远,很快就到了。”
夜里的路面上清冷,如水一样的月光照亮方向。她熄了火跟他一起下车。
他还以为明天见面才会这般的,这女人一定是双子吧,捉摸不透的。
等等。
女人突然返回车里,搜索一番,最后拿了两片亮晶晶的东西出来:“你的眼镜,找到了。”
他笑着摇摇头:“估计都不能用了。”
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把隐形眼镜放了进去:“可以的。相信我。”这种时刻她的话就像是圣旨一样,容不得人有违抗的余地。
她要开着灯,说是怕黑。她紧紧抱着他,就像一只初生的小兔,哆嗦发抖,令人怜惜,与之前忽闪忽现的神秘大相径庭,她真的是双子的吧,他想。
她光着脚踝站在桌子前面喝水,用大的透明玻璃杯。从后面看过去,她的脊骨分明,瘦而清绝。她又是那个她了,车上欲言又止的她。她没有看床上的他,只是默默走到衣架去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装眼镜的小盒子,又从皮包里拿出一瓶随处可见的普通保养液,小心翼翼地把两片轻巧的眼镜泡了进去,动作轻缓,像是对待试管里的婴儿。
然后坐在窗子前面看书,壁灯昏暗,窗帘大开,深夜,对面的房子没有人。他没有睡意,只是想着她说的那个故事,其实她到底还是没有告诉自己后来怎么样了,她已经说了天黑了,那,会不会以后彼此就没有再见面的机遇了。他想。
如果为这样一个女人流泪。也是值得的吧。尽管自己从没为一个女人流过泪,尽管不知道为了什么流泪。
她看了一会儿,把书签夹好走了过来,摸着他的额头,捧起床头柜上的盒子:“来,我给你戴上,看还可不可以用。”
他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镜片接触眼球的触感是凉凉的,并无异感。嗯。保养液还不错。
他眨了眨眼睛,留了一些非情绪性质的泪水。很清晰,她的锁骨突出,像是青青的山脊,抚摸上去有硬生生的质感,脖子有那么一点点僵硬。他看得发呆,弯弯嘴角:“很好。真的没坏。”
突然,眼角一片冰凉。他伸手摸了去,温热的泪在冷气的吹拂下迅速降温。他从来也没有流过这么多泪水,像是丰沛的泉涌一样,汩汩而出,洗涤着眼底隐藏的悲漠。
她的面目渐渐模糊起来,就像是眼镜刚掉出眼睛时一样的视觉感触。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可是泪水更多了,决了堤的情绪喷涌而出,他仿佛受了一辈子的委屈。
他听见,她在笑。声音冷冷地穿过耳膜,竟有些穿刺的感觉。
她在他的视线以外看着,他的眼睛在慢慢变红,充血,红丝布满了眼球,奔涌而出的泪水像是不停歇供应的保养液一样。
他很疼。眼睛发烧。他胡乱向上面抓去,却不料突然被一支针深深插到脖后,身体渐渐僵硬起来。
他还能听见她若有若无的冷笑。她已经看见汩汩的血液从他的眼角流出。涤荡着那两片薄薄的眼镜。
他闭上眼睛。听见了一种异样的分离声响。
一如往常。早上的闹铃响了。他伸手摸过去,缓缓睁开眼睛。天是黑的。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
“一个女人。颠沛流离。喜欢窗户。就是那种能探出头去,什么都看得到的窗户。她也喜欢看别人的窗户。对,就是那种偷窥的姿态。人吗?你能想象吗?就是那种互相偷窥的姿态。”她说到这里笑了笑,诡谲。
他心里颤了一下,想到自己抽屉里那柄望远镜。
“我继续讲。”她喝一口水。
“嗯。”
“她就常常站在窗口那里,一动不动地看对面的一扇扇窗户。里面有人咆哮,有人哭泣,有人做爱,有人看书,有人安睡。那是姿态。”
“什么姿态?”
“相交。没有介质又有介质的相交。直到有一天真的相交了。她看见有个人拿着望远镜在看自己。看不清是什么样的目光。也许很炽烈。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心里又颤了一下,但是自己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行为应该没有被什么人发现过,如果目光有交流是逃不掉的。
他咽了口口水:“后来故事怎么样了?”他把挽在胳膊上的袖子放下,这时候的天气有点冷,他往前凑了凑追问着。
她的后脑勺很漂亮,圆圆的,均匀的弧度,头发黑亮,发尾没有分叉。
“后来……天就黑了。”她点了根烟。
“后来呢?”邱暧暧也问。
仇慕名抬起头:“你是问这个故事的后来,还是我们的后来?”
“如果我都问呢?”女人是贪心的。
“那我就一个都不回答。”仇慕名赤裸裸地拒绝。
“至少,你该告诉我一个答案。”邱暧暧的眼神里有责怪也有微薄的祈求,她还是骄傲的。
“我不回答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未来的事,包括爱情,还是不要计划的好。免得结果与期望相异失望更大。我们唯一可以计划的只有眼下的生活。”
邱暧暧知道他说谎了。他一定在计划着什么。可是她不戳破他,因为她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计划什么,还有就是,她爱上了他的神秘。
爱屋及乌,大致就是这个道理?邱暧暧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荒谬的,因为爱情而变得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