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然铺展开,若是在都城永安,此时少不得有夜市灯火,尚能见繁华之景。不过孙家集这样的小地方,自然就没有这般热闹了。
此时已是深夜,除却几盏孤零零的灯笼,整个小城都已陷入一片雾蒙蒙的灰暗之中。
临近的山野里,时不时传来野兽的嚎叫,更为这小小城池的夜,添了几分骇人。
这嚎叫声里,倒有一声长唳迥然不同,只是这长唳啸空,却也并听不出什么特殊来,寻常百姓只会以为是什么夜鸟捕食飞过,自不会在意。
展萧却已立在了这驿馆的屋顶之上,见不远处一团黑影飞速过来,不仅没有什么行动,反倒闲适地坐了下来。
这客栈小楼不过两层,只是在孙家集,已能算高点了,从此处远眺,群山在黑夜中露出一道浓墨的影子,甚为寂寥。
“真会找地方啊。”那团黑影此刻也到了,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不知从哪拿出一壶酒。
“你不喝?”他拉下面罩来询问,竟是白日里那衣裳铺子的言旷。
“我夜里没有出来,当然也没有和你喝过酒。”展萧看着前方,开口道。
言旷摇摇头:“至于吗?就为屋里头那位一点功夫都不会的公主殿下?”
展萧看向他:“这么多年,你没死了,真是奇迹。”
言旷脸色一变:“我好心好意来提醒你,你还咒我,你再这么说,我走了,你自己应付那些人。”
“你不来,我今夜也会走。”
这回倒让言旷有些意外了:“你原本就打算趁夜里走?为什么?那公主殿下怕是受不了这个苦吧?”
“我昨日见到宋珧了。”
“他真去找你了?”言旷大惊,“那宋珧真是胆大包天,当初可是司长说将这个任务交给你,他又要掺和不成?”
“掺不掺和不知道,我若是不走,只怕就要成了透明人。”
言旷皱眉:“我也想跟你说来着,今日孙家集传来了朝廷的命令,要找福微公主。如今传言纷纷,连百姓们都知道,圣上为这事大怒,恐怕你们两个人往后的路也不好走,你可想好了没?”
“她要去并州。”
“并州?”
展萧点头:“并州有蕙妃母家的旧人,她只怕不只是逃了和亲那么简单,帝令在她手上如今已不是秘密,她敢将这个消息放出去,恐怕还想做更多的事。”
“可她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她能做什么?难不成凭她能将西岐人赶尽杀绝?”
展萧忽然眸光深了深:“我本来不信,如今倒是有点信了。”
言旷露出一副难以相信的表情:“不是吧?她可是个女子,还是宫里面的,养尊处优连五十两银子能干什么都不知道,凭她?”
展萧却没再解释什么了,他默了一瞬,转而道:“司里怎么说?除了让你来,还有其他交代吗?”
言旷摇摇头:“只说让我等着接应你,送你出城,若不尽快走,只怕就要与殿前司那位陆指挥使遇个正着。哦对了,还有这个,司长说亲手交到你手上。”
言旷说着,从怀中拿出两份折子样的东西。
“路引?”
展萧接过来,这倒真的让他有些意外了。
“公主把帝令的消息放出来,围追堵截的人远超我们的意料,如今朝堂上和西岐人吵得不可开交,没有这东西,你们俩寸步难行。”
“我怎么向她解释,一晚上造了两份路引出来?”
“就说我给的呗。”言旷不以为意。
“她可不是蠢笨之人,私造路引可是大罪,你一个‘升斗小民’,为什么要为了第一次见面的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那你说,怎么办?”
展萧打开那两个路引看去,上面写着来处是“兖州金田县”,姓名一个叫“贾轫”,一个叫“贾姒”。
“我就说,这是我杀人越货,抢来的。”
言旷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人轻飘飘地就编了个“杀人越货”的名头,只觉脊背一阵凉意,冷飕飕的。
“你可真是和传言里一模一样。”
“什么传言?”
“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不成人形。”
“没给你请个夫子,是鉴察司的失职。”
展萧说着,已是站起身来,该知道的都知道得差不多了,他得赶在四更天夜最深的时候,带着李忘舒离开。
言旷抬头看向他,忽然想到白日里的事,眼中露出一抹促狭来:“不过展大哥,你今日在公主面前倒甚是和蔼可亲,怎么,到底‘温柔乡是英雄冢’……噗!”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拳打翻在房顶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好在这房檐上有一道屋脊,这才没让他滚下去摔成“狗啃泥”。
言旷捂着老腰坐起来,可四下里早已一团漆黑,哪还见半个人影?
他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地起身,几个闪转,便也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公主,公主。”
李忘舒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好像有人在推自己。
她累得久了,好容易得了一张床,虽睡得不如宫里舒服,可到底太过疲乏,一觉睡了黑甜,挣扎了几回,才终于睁开眼睛来。
“展萧?你干什么?”她被吓得一下坐了起来,抄起身边的枕头就要往那黑影的方向砸。
展萧连忙按住她的胳膊:“公主,形势紧急,我们还需趁夜赶紧离开。”
“你说什么?”李忘舒这回睡意全无,“什么形势紧急?”
“还记得今日城门口盘查吗?晚间属下租马车时已打听过了,朝廷悬赏万两,抓公主回宫。”
“什么意思?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觉得孙家集会有人认出我来?”
“公主敢冒险吗?”他反问。
李忘舒默然。她当然不敢冒险,她好不容易才从那和亲队伍里挣脱出来,倘若回去了,便是将前世重蹈覆辙,那她重来一回,又有什么意义呢?
“走吧。”展萧松开她的胳膊,起身站在床边。
李忘舒抬头看他,没有点灯,屋里黑漆漆的,只能瞧见他隐约轮廓:“这么深的夜,孙家集这样的地方,城门早就关闭了吧?”
“孙家集不是永安,可没有那么厚的城墙,多的是离开的出口。”
“你有把握?”
“总要一试。”
李忘舒跟着展萧自这客栈的后门出来时,正听得更夫自另一侧的街上走过,城池寂静,那打更的声音似敲在心上般,让人不觉微颤。
当空只有一线弯月,满天星子零碎地洒落,偶有游云飘过,落下一片令人心悸的阴影。
吃过夜草的马正安静站着,一辆漆顶的马车,不挂一盏灯,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李忘舒提着裙子,登上了这辆前后两辈子坐过的最差的马车。
展萧前后望了望,路上空无一人,显然是到了百姓熟睡的时辰,便也轻巧地跳上马车来。
感觉到马车动了一下,李忘舒从中探出头来,看向外头。
此时两人离得极近,几乎可以算是挨到了一起。只是也不知是不是那“兄妹”身份让人太过入戏,一时之间,竟是没人觉出不适来。
展萧一手拉着缰绳,另一手从怀中将那两份路引拿出来:“保存好了,这一路到并州,可就靠这个了。
李忘舒还没开口说话,便是一惊:“这是什么?”
她顺当地接了过来,离得近了好生看了看,倒从手感上辨认出来,应该是大宁官府发的什么东西。
“路引。”展萧一边驾车一边道。
李忘舒闪了一下,忙将那东西抓牢:“你从哪弄来的?”
展萧忽然想起方才言旷说的那些话,只是他脸上倒仍旧不见丝毫表情变化:“抢来的。”
李忘舒大惊:“抢?抢谁的?”
“租马车时遇见一行几人也住在那个客栈,就抢了他们的。”
“那他们怎么办?”
展萧面不改色地道:“身家清白,找官府自然可以补上。”
李忘舒看向展萧的目光变了又变,她虽与此人合作时,便已猜到这个人恐怕唯利是图,否则也不会为了自己和福乐妹妹给的银子,就这般卖命,但抢他人路引这种事,到底还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你这个人……当真是……”
“是什么?”展萧问道。
李忘舒滞了一下,到底顾及自己如今还要利用他,没将话说得太死:“既都出来了,之前的事也就那样吧。日后还是少做这样违反大宁律的事情为好。”
展萧却道:“属下以为,有胆量逃婚的公主殿下,应该不将大宁律看得那样重。”
李忘舒偏过视线去:“我那是逃了和亲罢了,与此事又不同。”
“哪里不同?不过都是离经叛道之事,既已做了,又何必再假充守法?”
李忘舒有些意外从这个人口中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不免皱了皱眉,换了一种表情打量着展萧:“展校尉,好像和殿前司里那些无趣的人,可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公主也会打哑谜?”
李忘舒笑了出来:“还好啊,当初说的是兄妹。”
“怎么?”
“否则现在,我不就成了与你这‘离经叛道’之辈私奔?”
她是笑着说出这话的,本是想打趣展萧,可话既出口,倒是自己猛地觉出不妥。
李忘舒忽然愣住了,笑容僵硬在脸上,好在借着夜色的掩护,才急忙撇开脑袋。
展萧执着缰绳的手顿了一下,不太自然地抿了下唇,假装看着前方。
两人都没说话,夜风微凉,从他们当中穿过,好像也将这尴尬感受了个清清楚楚一般,迅即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良久,李忘舒才道:“我要歇着了。”
“嗯。”
展萧应声时,她已钻进了马车里,唯见漫天星斗,正巧有几颗羞怯地钻进云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