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白相间的小汽车在经过克莱德身旁时慢了下来,他漫不经心地用拳头托着面颊来挡着脸。他的两只手,由于汗水变得滑腻腻的,在方向盘上滑动着,直到他双手抓紧了才止住。在朝阳的刺眼光线下,他在勒孔特大街来来回回地开着车子,但是没有哪个停车的地方是空的,因此他开进靠近空寂无人的梅西百货公司的停车场,停在一辆垃圾车后远处的角落里。他坐着,嘴紧贴着方向盘舒适的顶部,一只手毫无生气地搭在从转向器蜗杆旁伸出来的变速器操纵杆上。
他的这辆小汽车,92年福特维多利亚皇冠,棕色,篷盖和行李箱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下面露出没有光泽的、生锈的金属来。锈蚀部分已深入到轮胎背后,轮胎在中间部位几乎磨平。小卡尔超级巨星汉堡的包装,巴克斯根啤酒罐头盒和其他废物零乱地分放在后面的座位上和架子上。那米黄色装了垫子的内部散发着烟雾和调味番茄酱的味道。香烟在座垫上留下烧出的洞,边沿又黑又硬。
克莱德从手套盒里抽出一盒贵族牌罗森格润喉糖。那橙味糖单独以锡箔封包,排成三排。他用指甲来回抠了几次,把锡箔的一角从薄薄的塑料包装上往后翻起,然后剥去锡箔。小块扁糖在嘴里噼啪作响。他又剥了另一个方块糖,小心翼翼地先把纸沿着孔状接缝折起,抓在汗淋淋的手里。
他把他那海军条绒帽拉得低低的,压到眉梢上,然后从口袋中取出一副胶乳手套,戴到手上。在他的圆领长袖运动衫里面,他的医院工作服上衣出了汗,贴在身上。他藏起那球链形项链,让那悬挂的钥匙放在上下车门上的脏兮兮的烟灰缸里。
过了一会儿,他挂上发动挡,非常安详地坐在那里,一只脚搭在刹车上,他的嘴唇富有肉感而湿润,微微动了动。他自言自语,似乎在争辩着他是不是该把车子开走。
他把定班杆推回到下午班,从车里出来,把钥匙藏在丢下的后轮胎的顶上,朝医院走去。
第二天早晨的暗地里监视几乎就像头天那样平安无事。多尔顿靠在有色窗户的救护车的门上,期待地在斜坡上注视着,大约每隔二十分钟,耶尔就要从裤子或衬衫里轻轻弹出一点棉绒;此外他几乎动也不动。
加西亚和另外一个园艺工从早晨5点以来一直在他们的岗位上。多尔顿和耶尔在救护车里呆了一夜。谁也没有再注意到交通工具内医院里的气味。
“如果到中午没有什么情况发生,我就要休息一下,”多尔顿说,“回家看看小孩和带孩子的人。”
“如果到中午还没有什么情况发生,我们就陷入困境里了。”耶尔说。
自上次攻击行动以来已是第三天了。想到他们要抓的那家伙,像多数暴力犯罪分子那样,随意选择受害者,他现在正心里制订计划呢,他们该收网了。
第一批受害者只有两天的间隔。
“也许他退休了。”多尔顿开玩笑地说。
耶尔有个习惯:说话的时候静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或座位上。
“现在他尝到了这一点甜头。权力,控制。”他用舌头润湿一下嘴唇。
“我担心他最终了解了出现的情况,还会继续干下去。他为了对付我们变换了作案地点。俩次攻击形成了一个模式,也许他知道我们在等着他。”
“我们不能再呆多久了,”多尔顿说,“只想在周末加班把它了结掉,”他低声咕哝说,“我希望我们有人在这个地区的其他急诊室暗地里监视。”
“他们会很警惕的。那一定很好。”
多尔顿紧紧抓住凳子,往后一靠。
“绝不是很好。我们错过了每一次这样的攻击,这是一辈子的……”
耶尔拉起他的手,伸手去拿包。
“耶尔,耶尔,加西亚,”响声传了出来,“往上看,往上看。可疑分子周期性地来到大众健康服务中心停车场东南角。一只手仍然放在长袖圆领衫下。看上去像是穿着工作服。”
“发生什么情况?”
足足有一分钟的沉寂,耶尔和多尔顿都没有去打破。
布莱克终于插嘴了,说自己在步话机旁。
“他埋伏在那儿的树丛里,一只眼盯着加西亚。”
“他捉住了他?”
“倒没有,但我不能肯定他就在那里,冒险去攻击两名园艺工。那家伙看上去五十多一点。怒目圆睁,自言自语。如果他是我们自己的人,我们手头倒是掌握一个真正疯疯癫癫的露西。”
多尔顿一只手扶在门把手上,但是耶尔轻轻拍着把手,挥挥一个长长的手指。
“别袭击他。可以采取声东击西的战术。格罗弗,你在年轻里吗?”
在格罗弗闯进来时,他们听到售货车的格格声。
“就在你们头上面的那个停车场,我在赶路。穿他妈的这双旧鞋很难走得快。”
“别走得太快。”多尔顿厉声说。
“怀疑对象走进圈内了,仔细瞅着。”布莱克说。
“你能看到他长袖圆领衫下有什么东西吗?”耶尔这么说的时候,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露出来了。
多尔顿以恳求的目光转身对耶尔说:“我们去吧,我们去吧。”他发出嘘声。
“布莱克,给詹金斯和布朗纳打电话,告诉他们在他身后从勒孔特大街进入位置,以防止他逃跑。”
耶尔对步话机说。他推开旋转后门,走进外边新鲜空气中,深深地吸着气,然后说:“让我们去看一看。”
两个园艺工继续在干挖沟、移动管道之类的事。
克莱德隐蔽在树阴下,在他吮吸罗森格润喉糖时,两颊嘬了起来。有一个人很快地向他瞟了一眼,然后又弯下腰来用一个活动扳钳调整着什么。
克莱德向勒孔特大街那里望着,向那个方向走了几步,这时推着一辆折叠式手推婴儿车的女人在前面的人行道上出现了。他注视着她并往后靠,直到他的肩膀抵住了大众健康服务中心的钢筋水泥结构墙。他戴手套的手在抚摸玻璃大烧杯,在他的长袖圆领衫下面鼓起来了,直到她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他转回医院,咧开宽大的腮帮,双手颤抖着,犹豫地向救护车停车场走了几步。
在走出树丛遮蔽的时候,他吓得停住了,两眼一直望着那个无家可归的男人沿着车道远处的边沿推着一辆购物手推车,那人漩几个亭。孑后面穿过,继续向前,一个园艺工小声说着什么,然后两个穿着衬衫、打着领带的人从救护车停车场的阴暗处突然出来,其中一个戴着深色的太阳镜。
克莱德发出一声被抑制的尖声叫喊,就在巡逻车在路边停下时,急忙朝勒孔特街跑回去。
一个身材高大、瘦削的警官跳下车,一伸手摸到手枪。
当克莱德返回医院的时候,戴领带的几个人和那个无家可归的人拼命向他冲过来,他尖叫起来,磕磕绊绊地跑过停车场建筑物旁边的灌木丛,帽子都丢掉了。
喊声震天,警察的徽章将太阳光反射,发出闪光,树叶打在他的脸上,他朝着通向敞开的停车场的行车坡道跑去。他那很不谐调的步子使碱液向上拍打着大烧杯,长袖圆领衫前胸溅上了碱液。他尖声喊叫,一只脚被一个树根绊了一下,整个人扑通跌倒了,手还在长袖圆领衫里,他的胸部和面颊着地重重地摔倒下来,玻璃大烧杯在他身下撞得粉碎。
他嚎叫着,双手在长袖圆领衫上乱扒,在一棵松树边的尘土上蜷伏着,打着滚;这时他们赶到了,几个身材高大并不协调的人挡住了太阳,一个个端着枪对准他——穿着套装的男人、停车场的服务员、几个警官、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那件长袖圆领衫在他滚圆的腹部扯紧了,一次次变换位置,大烧杯的碎片扎进他的肉里,碱液吞噬他完好的皮肤和绽开的伤口。
伸出的手抓住他,但是他拼命抵抗,反过来去抓别人的手,这时一个警察的靴子重重地踏住他身体的一侧。他尖叫着,在地上不反抗了,徒劳地撕扯着那件长袖圆领衫。
到处是吵闹的声音。
“别碰他!”
“他全身到处都是碱液!”
“手套!手套!”
“搜他的身。”
“抓住他的那只膀子,来个人抓住那只膀子!”
“我可不想让那玩意儿弄到我身上。”
“打电话给有害物品中心!打电话给野生动物防治中心!”
他伏在地上打滚,嗷嗷直叫,嘴咧得很大,焦干的嘴唇开着裂。一长条唾液滴拉着从他的嘴角连到他面颊旁的一个松果上。手铐狠狠地将他的两只手腕钳起来。一只膝盖将他的肩膀紧按到地上,几只手捶打着他的全身——他的两条腿、腋下、胯部。玻璃在他的身下抵着肠子部位和胸部嘎吱作响。
“检查一下他的工作服上衣——贴着前胸里面有个口袋。”
一只手在他的胸部乱扒,急忙插入他的内口袋。空空的。
“哎哟,见鬼!”那人跳回原处,把蓝色液体从手上擦去。
“往后站!往后站!抓住他的膀子,别碰长袖圆领衫。那上面浸透了。”
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用手枪抵住克莱德的后脑勺,克莱德闭上眼睛,但是有人抓住枪的把手,把枪拉开了。
“你他妈的疯了?你不能那么干。”
“周围有记者呢。”
“有老百姓在看着。”
空气中散发出肌肉发炎化脓的气味。克莱德扯着嗓子尖叫,那尖叫是高声的,像女孩发音似的清晰,他张开的嘴抵在泥土和松针里。嗓眼里的抽搐使他吐的字都变了腔:“痛啊,噢,上帝,疼死了。”
“我巴不得你这样,你他妈的坏种。”
“现在你尝到味道了。现在你尝到味道了。”
他们往后站,在他扭动的身子周围站着人就像许多树围着小塘一样,一个个脸上挂着满足的得意。一个人抱起双臂。
克莱德摇动着,蹒跚而行,就像一个被捆的牛犊,两个臂膀被反剪着,全身都在颤抖。他的啜泣成了痛苦的低沉的咕噜声:“噢,上帝啊,疼啊。疼得这么厉害。三、二、一,往后退,后退,噢,我的上帝,不。”
“要把他送到急诊室去?我们要把他带进去。”
“他妈的,”一团软软的痰落到他的面颊上,“让他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