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默一行取出《兰亭序》真迹和盟印后,片刻不敢停留,当日便离开越州,欲北上扬州拜会袁公望。从越州到扬州,最快的方法是走水路,也就是从杭州下运河,乘船经苏州、常州、润州,过了长江便到了,全程六七百里,顺利的话三四日即可到达。
杭州在越州西北,距山阴一百余里,萧君默一行策马疾驰,当天夜里便到了杭州。众人在东门外找了家客栈住下,萧君默当即要去运河码头联系船只,以便明日一早启程,不料辩才却叫住了他,让他延迟一日,联系后天的船只。
萧君默不解:“法师,现在玄甲卫肯定在后面咬着咱们,您何故要拖延一天时间?”
辩才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萧君默看着他的神色,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办不可,却又担心节外生枝,故而犹豫不决。这么想着,萧君默也就不催促他,等他自己说。
辩才又沉默半晌,才一声长叹,道:“萧郎,今日在兰渚山上,咱们曾谈及,先师圆寂之后未曾起墓造塔,那你可知,先师的遗骨到底埋在何处?”
萧君默略微沉吟:“晚辈料想,为了不让盟主遗骨被觊觎《兰亭序》的人搅扰,您当初料理盟主后事之时,一定做得非常隐秘。至于这具体的埋骨之处嘛,晚辈虽然无从猜测,但有一点还是敢大胆推断。”
“哪一点?”
“盟主的遗骨肯定不会埋在兰渚山上,甚至……不在越州境内。”
辩才笑了笑:“聪明。不瞒萧郎,先师的遗骨就埋在离此不远的天目山上。”
“天目山?”
“是的。”
萧君默知道,天目山在杭州西面一百多里处,钟灵毓秀,是名闻天下的东南名胜,相传为韦陀菩萨道场,历来有“龙飞凤舞,俯控吴越;狮蹲象立,威镇东南”之称。辩才将智永遗骨埋于此地,想来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法师,您延迟一日出发,是不是想到天目山去祭拜盟主?”
辩才点点头,神情有些伤感:“贫僧自武德九年流亡他乡后,便一次也没有回来祭拜先师,心中常感愧疚,如今既然经过这里,若不去看一看先师,贫僧难以心安哪……”
萧君默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可现在是在逃亡,多耽搁一日便可能生出变数,一时也犹豫起来,不知该怎么回应。
“贫僧已年近六旬,半截子入土了,这回要是再错过,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了……”辩才的语气近乎恳求,“萧郎,往返天目山,一日足矣,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萧君默蹙眉思忖:“法师当初把盟主遗骨埋在天目山,还有什么人知道?”
“绝对无人知晓!”辩才忙道,“只有我和桑儿她娘两个人知道,先师遗骨也是我俩亲手安葬的。”
“您能确定,除了你们,再也没有第三人知情了吗?比如说……冥藏?”
辩才微微一惊,摇摇头道:“不可能,冥藏不可能知道。当年他逼迫先师交权,先师和我便躲进了兰渚山的洞窟之中,冥藏也没找到我们。未久先师便圆寂了,此后荼毗、安葬等事,他都没有参与,更不可能知情。”
萧君默又沉吟了片刻,尽管还是有些莫名的担心,可终究不忍看辩才如此痛苦,便道:“既然如此,那咱们明日便去祭拜一下吧。”
辩才大喜,旋即又想到什么:“萧郎,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跟桑儿他们暂时留在客栈,贫僧一个人去就行了。”
“不妥,您单独行动更危险,要去大伙就一块去,互相也有个照应。”
辩才看着萧君默,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翌日中午,一行五人策马来到了天目山。
天目山峰峦叠翠,有东西两峰遥相对峙,两峰之巅各有一池,长年不枯,宛若双眸仰望苍穹,故而得名“天目”。萧君默等人策马行走山间,只见古木森然,流水淙淙,峭壁突兀,怪石嶙峋,虽然时值正午,烈日当空,却因林木茂密而不觉炎热。
智永的坟茔在“东天目”的逍遥峰上,山路不通,众人便把马儿系在峰下,从南面徒步攀爬。这座山峰不高,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众人便爬上了峰顶。顶上生长着一大片高大的柳杉,站在树林边缘举目四望,眼前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峡谷,脚下是一泓碧绿澄澈的深潭,左着是一望无际的繁茂竹林,右着有一道瀑布自山崖上飞奔而下,但见水流飞溅,雾气氤氲,竟然在阳光下形成了一道彩虹,令人恍如置身仙境。
目睹如此罕见的人间美景,楚离桑和华灵儿都忍不住欢呼起来,连米满仓也激动得啊啊直叫,引得对面的山峰传来阵阵回声。
辩才告诉萧君默,左边的胜景便是名闻遐迩的“十里竹海”,右边这道瀑布源自东天目的白龙溪,脚下的深潭便是白龙潭。“此地云蒸霞蔚,藏风聚水,是块稀有难得的宝地。”辩才感慨道,“当年先师偶然到此,一眼便喜欢上了这里。”
萧君默听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眉头微蹙:“这么说,长眠于此是盟主本人生前便有的心愿?”
“也不算很明确的遗愿,不过确实有此心迹,所以贫僧便做主把先师葬在了此处。”辩才说着,注意到他的神色,“萧郎怎么了?”
“哦,没什么。”
萧君默敷衍着,目光却敏锐地扫了四周一眼。忽然,郁郁葱葱的竹海深处似乎有一点白光闪了一下,等他再定睛细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时隔十六年,智永的坟冢早已荒草没膝,不复辨识,辩才好不容易才在一株巨大的柳杉下找到了它。当年为了掩人耳目,辩才不敢给坟墓立碑,只在坟边的柳杉上刻了个记号,如今柳杉粗壮了许多,树干上的记号也已变形,所幸还是依稀可见。
五人抽出龙首刀,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把坟墓上的杂草和藤蔓清除干净,萧君默又捡来几块石头垒在坟头上,一座坟冢的大致轮廓才浮现了出来。
接着,众人轮流上香,并拿出早已备好的祭品摆在坟前,俯身跪拜。辩才红着眼圈长跪坟前,嘴里一直轻声念叨着,似乎在向师父诉说这十几年来的心境和遭遇,又像是在向盟主禀报这些年的天下大势和天刑盟现况。楚离桑看见父亲如此伤感,也不禁红了眼眶。
萧君默惦记着方才瞥见的那点白光,便走到树林边缘,跳上高处的一块岩石,手搭凉棚,仔细观察那片碧波万顷的竹海。
“看什么呢?”华灵儿在坟前待着无聊,便也跟了出来。
“欣赏美景啊!”萧君默随口道,“这么好看的景色,不多看几眼岂不可惜?”
“我看你是在放哨吧?”华灵儿道,“别这么紧张盟主,玄甲卫早被咱们甩了,跟不到这儿来。”
“想找咱们的,可不光是玄甲卫。”
“那还有谁?”
萧君默仍然目视前方,淡淡道:“冥藏。”
“冥藏?!”华灵儿一惊,“他不是在长安吗?”
“如果我所料不错,他半个多月前就应该到江陵了,而且遭了玄甲卫的伏击。”萧君默道,“不过冥藏狡猾,多半只是死一些喽啰,他本人肯定在后面一路追着咱们,眼下究竟到了哪里,还真不好说。”
华灵儿下意识地环视周遭:“这么说,咱们应该赶紧去扬州呀,留在这儿岂不危险?”
“左使要来祭拜盟主,这也是应该的。十六年了,无人扫墓无人祭拜,连坟冢都荒凉若此,我辈于心何安?”萧君默说着,故作轻松地一笑,“行了,别被我吓着,我也就随口说说,兴许冥藏早就被玄甲卫抓了也不一定。”
“嘁!我能被你吓着?”华灵儿白了他一眼,“我华灵儿是什么人?从小到大,我什么阵仗没见过?冥藏算什么东西?他要是敢来,本姑娘倒真想跟他过过招!”
“嗯,有志气,不愧是千魔洞的女……女英雄。”
“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女英雄。”
“你是想说女贼首、女魔头吧?”华灵儿叉腰看着他。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萧君默笑着,然而笑容却瞬间凝结在了他的脸上。
远处那片竹海又闪出了白光,而且不止一处,是十几个星星点点的白光同时闪烁——那分明是兵刃在烈日下的反光!
华灵儿察觉他神色有异,刚想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身后的柳杉树林中突然射出两支冷箭,分别朝二人飞来。萧君默大喊一声“小心”,拔出龙首刀格挡,铿的一声撞飞了一支,同时伸手抓住华灵儿往旁边一拽,另一支箭擦着她的面颊飞了过去。
与此同时,数支冷箭也射向了坟前的辩才等人。辩才猝不及防,被射中左臂;楚离桑反应敏捷,闪身躲过;米满仓站在一旁,被射中右腿。
萧君默和华灵儿见状大惊,立刻从岩石上纵身而下,迅速朝他们靠拢,可刚冲出两三丈远,数十个黑衣人便从树林中蹿了出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萧君默一看,为首一人正是在甘棠驿交过手的韦老六。
他一直担心冥藏会找到这儿来,没想到他真的来了,而且还来得这么快!
萧君默在心里咒骂了一声,未及多想,便挥刀直取韦老六。他现在必须撕开对方的防线,跟辩才他们会合一处,因为他们三人中只有楚离桑会武功,必定凶多吉少。
韦老六明显知道他的意图,迅速后退了几步,指挥手下将他和华灵儿团团围住,目的就是要缠住他们。
智永坟前,也有十几个黑衣人围住了辩才三人。楚离桑拔刀在手,护着辩才和米满仓且战且退。由于黑衣人是从树林中杀出,留给他们的退路只有竹林方向,所以三人只能往那边退却。萧君默远远看见,情知竹林中的敌人更多,很可能冥藏本人就在那里,心中万分焦急,大喊道:“离桑,往山下去,别走竹林!”
然而,敌众我寡,加之事发突然,纵然楚离桑想往山下撤,也丝毫没有机会。很快,三人便被对方逼进了十里竹海。
萧君默奋力砍倒了面前的两个黑衣人,朝竹林方向飞奔,可身后又射来数支冷箭,不得不回身格挡。就这么迟滞一下,韦老六和十几个黑衣人便又追上来缠住了他。华灵儿也极力想跟萧君默会合,却同样被十来个黑衣人死死咬住,脱身不得。
楚离桑护着受伤的辩才和米满仓进了竹林,才跑了没多远,便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冥藏带着二十来个黑衣人堵住了他们的去路。后面的十几个黑衣人也追了上来,将三人团团围在当中。很显然,方才他们故意不出狠招,目的就是要把他们逼到冥藏面前。
冥藏依旧戴着那张诡异的青铜面具。他定定地看着辩才三人,然后呵呵一笑:“辩才,咱俩有十多年没见了吧?今日久别重逢,竟然是在盟主墓前,说起来也是缘分哪!”
“你怎么知道盟主埋在此处?”辩才非常困惑。
“盟主曾经跟我提过,他喜欢天目山,说此地钟灵毓秀、别有洞天,所以我猜他的墓一定在这里。只可惜,这么多年我来这里找了无数次,却始终没找到。这回从江陵过来,我就想顺道再来看看,不巧就遇上你们了。辩才,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正如萧君默判断的那样,冥藏在长安接到谢吉的飞鸽传书后,迅速带人赶到了江陵,然后派人去富丽堂酒楼接头,不料谢吉没找到,反而落入了玄甲卫的伏击圈,还好他谨慎,没有亲自出马,只是损失了一些手下。事后,冥藏意识到辩才等人很可能已经离开江陵前往越州,遂昼夜兼程在后面追赶。走到歙州时,他忽然心生一念,想再到天目山碰碰运气。岂料运气果真这么好,一来就听到逍遥峰上发出了欢叫声,于是便兵分两路,悄悄从两翼包围了峰顶。
辩才听罢,不禁对自己的大意懊悔不迭,同时下意识地抓紧了肩上的包袱。
冥藏犀利地扫了他一眼:“辩才,我猜你们已经把真迹和盟印取出来了吧?呵呵,这可倒好,省了我不少事。”
“冥藏,就算你夺了这两样东西,天刑盟的弟兄也不见得会听你的。”
“你这么认为吗?”冥藏一脸自得,“我是堂堂琅琊王氏的后人,王羲之是我的先祖,他们不听我的,难道要听你这个一无所长、只会念经的和尚的?”
“你是王羲之的后人不假,可弟兄们认的是道义,不是血统。”
“道义?!”冥藏扑哧一笑,“辩才,说你只会念经,果然没冤枉你,你到底还是迂腐啊!正所谓‘天下以智力相雄长’,能在这世上称雄的人,拼的都是权谋和实力,什么时候拼过道义?道义这东西,不就是胜利者拿来装点门面的吗?只要我赢了,道义自然就在我这边,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
“冥藏,”楚离桑忽然冷冷插言,“你玩了这么多年权谋,可你得到什么了?据说当年你辅佐过萧铣,可萧铣败了;后来你又辅佐隐太子,隐太子也败了;这么多年你一直想当盟主,可时至今日你连《兰亭序》真迹都没见过,这就是你说的权谋和实力吗?一个六岁的开蒙儿童尚且知道,人若是不讲道义,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可你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却还不懂道义为何物,你不觉得可耻吗?连做人都不会,你凭什么当盟主?怪不得你出门总要戴个面具,是不是连你自己都觉得没脸见人啊?”
听完这一番冷嘲热讽,冥藏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转头对辩才道:“辩才,你说你这个破戒的野和尚,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讲道义?当年你不但拐跑了我妻子,还跟她生了这么一个牙尖嘴利的野种!世上有你这样的和尚吗?你就不怕玷污了佛门、辱没了佛祖?”
“你说什么?”楚离桑本来骂得正解气,闻言顿时一震,万分惊愕地看着辩才,“爹,他在说什么?我娘什么时候变成了他的妻子?!”
楚离桑分明记得,辩才不久前在江陵告诉过她,说冥藏当年追求过她娘,但她娘没有答应,可冥藏现在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辩才一阵窘迫,忙道:“桑儿,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是在羞辱你娘呢!”
楚离桑闻言,顿觉血往上冲,遂不顾一切,挥刀直扑冥藏。冥藏一声冷笑,后退了几步,两旁的手下迅速上前,围住了她。楚离桑的功夫原本便不弱,加上此时义愤填膺,每一出手都是杀招,转眼间便砍倒了三四个黑衣人。
然而她一扑上去,本已受伤的辩才和米满仓便失去了保护,冥藏手下立刻冲上来,要抢他们身上的包袱。二人利用密集的竹子左闪右躲,可还是险象环生,好几丛碗口粗的竹子都被削断,哗啦哗啦地倒了下来,把米满仓吓得大呼小叫。旋即又有一黑衣人挥刀砍来,米满仓见无处躲闪,情急之下,抡起包袱一甩,里面的十几锭金子和各色珠宝顿时四散飞奔,落了一地。
那些黑衣人见状,顿时一个个眼睛放光。虽然有冥藏在场,但俯拾即是的金银珠宝终究令他们无法抗拒,于是拼命争抢,顷刻间乱作一团。
此时,楚离桑已意识到自己太过莽撞,赶紧回身来救二人,准备趁乱带他们往山下逃。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冥藏终于出手,纵身跃起,右手一扬,三枚飞镖相继射出,分别飞向三人。楚离桑迅速转身,挥刀格挡,撞飞了射向辩才和米满仓的两枚,可收刀不及,被第三枚飞镖射中了右臂,顿觉一阵酸麻。
几乎与此同时,冥藏已飞身掠过楚离桑,手中横刀直刺辩才胸口。千钧一发之际,米满仓突然挺身,挡在了辩才身前,雪亮的刀尖瞬间刺入他的心脏,并穿透了他的胸膛。
“满仓!”辩才和楚离桑同时发出一声悲怆的嘶喊。
冥藏抽回横刀,正待再刺辩才,楚离桑已挥刀向他脑后劈来,冥藏不得不回身接招。
米满仓捂着胸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然后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辩才在后面扶住了他,慢慢把他放在了地上。
米满仓双目圆睁,看着从繁密竹叶间洒下的缕缕阳光,凄然一笑,断断续续道:“法,法师,告诉萧,萧郎,他还欠,欠我、二十金。”
辩才泪湿眼眶,哽咽着说不出话。
“跟他说,我下,下辈子,找他,还……”米满仓说着,慢慢声如蚊蚋,最后头往旁边一歪,停止了呼吸。
此刻,冥藏的手下已经弹压住了那些争抢珠宝的家伙,然后分成两拨,一拨人跟着他围攻楚离桑,剩下的四五个拿刀逼住了辩才,并抢下了他身上的包袱。
楚离桑以一人力敌冥藏等五六人,原本便已落在下风,加之手臂中了抹麻药的飞镖,酸麻胀痛,很快便无力招架,被冥藏一刀砍中肩膀,手中的龙首刀当啷落地。
“小野种,受死吧!”冥藏狞笑着,高高举起了横刀。
楚离桑捂着伤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辩才突然厉声大喊:“冥藏住手,她是你女儿!”
此言一出,冥藏和楚离桑不禁同时看向辩才,脸上写满了相同的震惊与错愕。
柳杉树林里,萧君默已经砍杀了六七个黑衣人,自己则身中数刀,左肩也中了一支冷箭。他砍断了箭杆,但箭镞和一小截箭杆仍然插在身上。
韦老六和剩下的四五个手下依旧死死缠着他,双方大致打成平手,谁也占不了上风。
华灵儿那边的情形也差不多,虽然砍倒了几个对手,但身上多处负伤,所幸都是轻伤,战斗力并未减弱,依然与围困她的五六个黑衣人死斗。
萧君默记挂着楚离桑他们,意识到不能再这么跟对手纠缠下去,遂纵身跃上身边的一棵柳杉,紧接着又蹿了几下,眨眼间便攀到离地六七丈高的树上。
天目山的古木年深日久,这片柳杉树林更是异常高大,最高的足有十几丈,最矮的也有七八丈。冥藏一方的弓箭手正是借助这些大树藏身,才得以屡屡施放暗箭。萧君默要破局,最好的办法便是甩开地上的敌人,直取这些弓箭手。
“华姑娘,快上树!”萧君默在树上一声大喊。随着喊声,一名隐藏在树丛中的弓箭手被他一刀砍中,重重摔在地上,当场毙命。
华灵儿反应过来,也紧随着跃上大树。
韦老六等人当然也明白萧君默的意图,但他们刀剑功夫还算拿手,轻功却根本不行,所以只有韦老六带着三四个手下蹿上了大树,其他人要么在树下干瞪眼,要么爬个两三丈就摔了下来。
战术一变,局面顿时改观。萧君默在大树之间穿梭跳跃,片刻工夫便解决了三四个埋伏的弓箭手。韦老六等人虽然死命追赶,无奈轻功远不及他,加之华灵儿又反过来缠上了他们,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弓箭手被一个接一个干掉。
竹林中,辩才喊过那句话后,场面便瞬间凝固了。
虽然冥藏的手下都把刀分别架在了楚离桑和辩才脖子上,但没有冥藏的命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此刻,冥藏却什么命令都下不了了,因为他已经像被闪电击中一般木立在那儿,久久回不过神来。
半晌后,冥藏才道:“辩才,你给我说实话,这小野……这姑娘到底是谁的女儿?”
“当然是你的女儿。”辩才苦笑了一下,“你仔细看看她的脸,有哪一点像我吗?”
冥藏闻言,睁大眼睛凝视着楚离桑,果然如辩才所言,楚离桑的长相一点也不像他,倒是跟自己有几分神似。
“爹,你疯了吗?!”楚离桑怒视辩才,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就算要救我,也不能这么侮辱我娘啊!”
辩才垂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爹,你不是跟我说,我的亲生父亲是虞亮吗?”楚离桑大喊着,眼眶泛红,声音嘶哑。
“虞亮?”冥藏困惑地看着她,“虞亮是丽娘的亲哥哥,他是你的舅父!”
楚离桑又是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辩才:“爹,他在撒谎是不是?你快告诉他,虞亮不是我舅舅,他……他是我的父亲,你快告诉他!”
辩才摇了摇头,却不敢看她:“桑儿,事到如今,爹不能再瞒你了,他说得没错,虞亮的确是你娘的大哥,你的舅父。”
楚离桑想起来了,那天在江陵客栈,得知自己的父母都姓虞时,她便觉得蹊跷,可辩才却解释说她父母本来便是同族。如今看来,辩才之所以说谎,目的便是隐瞒冥藏是自己生父的真相。
“辩才!”冥藏沉声道,“你别以为这么说我便会信你,你今天要不把话说清楚,我还是会杀了她!”
辩才苦笑:“当初英娘离开江陵的时候,便已经怀上你的骨肉,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冥藏眼中掠过复杂的神色,忽然把面具摘了下来,深长地看了楚离桑一眼,才对辩才道:“说下去。”
楚离桑下意识地与冥藏对视一眼,遽然惊觉,他的相貌果然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眼睛和眉毛!
意识到这一点,楚离桑不禁惨然一笑。
接下来,辩才开始了对这段悲情往事的诉说:
隋朝末年,天下大乱,梁武帝萧衍的后裔萧铣割据一方,在江陵称帝。智永了解到萧铣是个爱民如子之人,便带着冥藏、羲唐、濠梁等分舵来到江陵共同辅佐萧铣。当时,楚离桑的舅父虞亮,秘密身份是濠梁舵主,公开身份却是萧铣一朝的禁军大将。起初,虞亮与王弘义都是萧铣倚重之人,但是随着南梁地盘的扩张,王弘义居功自傲,野心逐渐暴露,萧铣也开始对他防范猜忌,二人嫌隙日深,矛盾愈演愈烈。
在这个关头,虞亮便成了萧铣和王弘义都要争取的人。王弘义当时与虞丽娘两情相悦,已经成婚,他自认为大舅子虞亮肯定是他的人,于是暗中授意虞亮刺杀萧铣。虞亮深感震惊,随后便将此事禀报给了盟主智永。智永严词训斥了王弘义,并准备将他调离江陵。王弘义表面上自责忏悔,说服智永收回了成命,实则怀恨在心。
不久,萧铣也秘密召见了虞亮,同样要求他对王弘义下手,并许以高官厚禄。虞亮没有当场答应,但也没有直言拒绝,只表示此事干系重大,得从长计议。很快,王弘义便通过自己的眼线探知了这个消息,遂对虞亮动了杀机。
事实上,虞亮根本不想对王弘义动手,他只是碍于人臣的身份,不得不跟萧铣虚与委蛇而已。稍后他便找到妹妹虞丽娘,让她规劝王弘义,要么忠于萧铣,要么干脆离开江陵,否则迟早会酿成大祸,对谁都没好处。虞丽娘当即将此意转达给王弘义,王弘义却连声冷笑,说虞亮胳膊肘朝外拐。虞丽娘一直好言相劝,王弘义却压根听不进去。当时虞丽娘便有了不祥的预感,警告他不要胡来。王弘义见她似有察觉,立刻换了态度,笑称无论如何都是一家人,他不会对虞亮怎么样的。虞丽娘半信半疑,从此便多留了一个心眼。
转眼到了武德四年,唐军开始进攻南梁,一路势如破竹,南梁一朝人心惶惶。萧铣担心王弘义趁机反水,再度催促虞亮动手,虞亮表面答应,实则按兵不动。然而,王弘义马上又得到了眼线的密报,遂下定决心,派出多名刺客潜入虞亮府中,将他本人和妻儿全部刺杀,又一把火烧了虞府。随后,王弘义又命人将刺客一一灭口。
虞丽娘得到消息,悲痛欲绝,于是暗中调查,很快便从一个死里逃生的刺客口中得知了全部真相。当时虞丽娘已经怀上了楚离桑,可她却无法原谅王弘义的欺骗,更不能原谅他对亲人的残忍,遂找到智永,禀报了所有事情,并称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王弘义。智永无奈,只好把她托付给了辩才,叮嘱他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她们母子。
随后,江陵被唐军团团围困,萧铣为了保阖城百姓平安,主动出城投降,南梁王朝就此覆灭。虞丽娘瞒着王弘义,带着濠梁舵的少数亲信,跟随智永和辩才离开江陵,来到了越州山阴的兰渚山隐居,并生下了楚离桑。
自始至终,王弘义都不知道虞丽娘有了他的孩子,更不知道她跟随智永躲到了越州。即使后来他赶到越州逼迫智永交权,虞丽娘母女也一直躲着没有见他。智永圆寂后,辩才和虞丽娘将其遗骨埋在天目山,旋即隐姓埋名,以夫妻名义到洛州伊阙过起了寻常百姓的生活,但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是有夫妻之名而没有夫妻之实……
听完辩才的讲述,王弘义已经泪流满面。
楚离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尽管她深深地恨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亲生父亲,可此刻她却分明感受到:他的眼泪是真诚的。
“丽娘,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娘俩……”王弘义仰面朝天,哽咽不能成声。
当年虞丽娘突然失踪之后,王弘义便像疯了一样,命人找遍了整座江陵城,却始终一无所获。由于当时唐军已经入城,江陵一片兵荒马乱,王弘义查找无果,只能黯然离开。此后数年,他多次派人找遍了江南、岭南的多个州县,仍旧是音信全无。再后来,王弘义虽然慢慢放弃了寻找,但心中却一刻也没有忘掉她,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续弦。冥冥中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还会见到虞丽娘。可王弘义万万没想到,在不久前甘棠驿的那场劫杀中,他竟然真的与虞丽娘重逢了,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此时的虞丽娘早已成了别人的妻子,并且有了一个这么大的女儿。
当时,他多么想质问虞丽娘当年为何不辞而别,又多么想告诉她,自己这么多年来是如何疯狂地寻找和思念她,可当他看见虞丽娘那双刀剑般饱含仇恨的目光,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那一夜,王弘义悲欣交集,却又万般无奈。
打斗中虞丽娘重重击了他一掌,把他伤得不轻,可那一夜的王弘义知道,自己真正受伤的并不是被她重击一掌的胸口,而是被命运无情戏弄后那颗鲜血淋漓的心……
此刻,王弘义把自己这些年的心路历程都一一告诉了楚离桑,并请求她的原谅。
“你就是这么请求别人原谅的吗?”楚离桑一脸讥嘲地看着他,“把刀架在别人的脖子上,然后叫人原谅你?”
王弘义赶紧示意手下把刀放了下来。
“桑儿,能告诉我,你娘她……她后来怎么样了吗?”甘棠驿那一晚,王弘义只知道虞丽娘被韦老六刺了一刀,估计伤势不轻,却不知后来的结果究竟如何。
“拜你所赐,”楚离桑盯着他的眼睛,“我娘她走了。你想不想知道,她临走前对我说了什么?”
虽然早已预感虞丽娘很可能已不在人世,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王弘义还是止不住心如刀绞。“她……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是她的——仇人!”
王弘义又是一震,眼前忽然有些发黑。倘若自己这辈子唯一心爱的女人是带着对自己的仇恨离世,那王弘义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冥藏,不管你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觉得都已经不重要了,把我养大的人是他。”楚离桑一指辩才,“在我娘最无助的时候,守护在我娘身边的人也是他,所以,他才是我真正的父亲!”
辩才闻言,大为动容,眼中泛出了泪光。
此刻,五六个黑衣人仍然拿刀架着辩才的脖子。王弘义酸涩一笑,挥了挥手,那些手下只好把刀放了下来。
“桑儿,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你们……走吧。”王弘义一声长叹,“不过,必须把《兰亭序》和天刑之觞留下。”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楚离桑冷冷道。
王弘义给了手下一个眼色。几个手下这才赶紧解开辩才的包袱,却见里面只有几件衣服,别无余物。王弘义眉头一紧,眯眼望着柳杉树林的方向。他知道,东西若不在辩才这里,那便一定在萧君默手上。
就在此时,一支冷箭突然射来,射倒了旁边的一个手下,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是一箭呼啸而至,另一名手下应声倒地。
王弘义勃然大怒,抬眼望去,赫然看见萧君默正背着箭囊,手持弓箭,双足横跨在两根五六丈高的大竹子上,身体随着竹子的弹性一晃一晃,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方才,萧君默利用过人的轻功游走在一棵棵高大的柳杉树上,把冥藏手下的十几名弓箭手全部清除掉了,然后反过来朝下面的那些黑衣人放箭,一转眼,十几个黑衣人便或死或伤,全都倒在了他的箭下。韦老六和几个会轻功的手下一直在大树间追着他,无奈却被华灵儿死死缠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手下被萧君默收拾得一干二净。
“杀了他!”
王弘义一声怒喝,便带着十来个手下蹿上竹子,对萧君默展开了攻击。这些人的轻功显然比韦老六那边的人好得多,萧君默不得不背起弓箭,挥刀迎敌。此时,华灵儿与韦老六等人也杀进了竹林。一时间,几十条身影在茂密的竹子间飞来飞去,一丛丛竹枝被哗哗啦啦地砍落下来,纷纷扬扬的竹叶在阳光中簌簌飘飞。
楚离桑大声叫辩才赶紧先走,然后捡起地上的龙首刀,准备加入战团,可没跑出几步,忽然一阵眩晕,身体也紧跟着摇晃了起来。
她肩膀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另外,王弘义飞镖上那足以致人晕厥的麻药也开始起作用了。
辩才连忙跑过来:“桑儿,你怎么样?”
“我……我没事。”话音未落,楚离桑便一下晕了过去。
辩才慌忙把她扶住。
此时萧君默正与王弘义等人杀得难解难分,一看楚离桑突然晕倒,大为焦急,遂不再恋战,一个急攻将王弘义等人逼退少许,然后收刀入鞘,返身抓住两株竹子,利用身体下坠的重力将竹子掰弯,接着突然松手。王弘义等人不知是计,恰好迎上前来,只听砰砰几声,王弘义和六七个手下同时被竹子弹回的巨大力道撞飞了出去。
萧君默轻盈落地,正要跑向楚离桑,却蓦然看见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米满仓。
刹那间,他的心口一阵绞痛。
这一路走来,萧君默与这个原本并不熟识的年轻宦官早已成了生死弟兄。虽然他开口闭口总是钱,看上去一副守财奴的嘴脸,可萧君默知道,这家伙骨子里头其实比谁都仗义!从被迫营救辩才父女、跟着他逃亡的那一天起,米满仓就把命交给了他,对他付出了毫无保留的信任,可今天,他却把这个兄弟的命丢在了这座大山之中……
眼下情势危急,已经没有时间让他悼念和感伤了。萧君默强忍悲伤跑到了楚离桑身边,观察了一下她的伤势。还好,两处伤口都是轻伤,并无大碍,他稍稍松了口气。此时华灵儿也跑了过来,萧君默把身上的箭囊和弓箭扔给她,然后背起了楚离桑。辩才和华灵儿想往山下的方向跑,萧君默忙叫住二人:“现在不能往开阔的地方跑,只能往山里面去,利用复杂地形甩掉他们。”
说完,萧君默便背着楚离桑往竹林深处跑去,辩才和华灵儿紧随其后。
王弘义和手下们被那两株竹子打落在地,纷纷咯血,都伤得不轻。韦老六等人手忙脚乱地扶起他们。王弘义喘着粗气,沉声道:“快追,东西肯定在萧君默手上,把东西和我女儿抢回来,其他人格杀勿论!”
“您女儿?”韦老六一脸懵懂。
“就是楚离桑!”
韦老六大为惊愕,仍然反应不过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呀!”王弘义厉声道。
韦老六这才清醒过来,随即带上十几个手下追了过去。
萧君默背着楚离桑在竹林中狂奔。
他身上多处负伤,血一直在流,加之方才拼杀了好一阵,体力消耗不少,所以此刻虽然拼尽了全力,速度却快不起来。
辩才和华灵儿紧跟在后面。华灵儿一边跑,一边不断搭弓射箭,阻击追兵,片刻间便又射杀了三四个。韦老六心存忌惮,只能在后面死死咬着,不敢逼得太近。
约莫奔跑了三刻,萧君默忽觉眼前一片明亮,竟然已经跑到了竹林的尽头。眼前地势陡峭,怪石林立,右边的山上是一片茂密的松树林,左边的山下则是一片银杏树林。萧君默回头对辩才和华灵儿道:“继续往山上走,你们还撑得住吗?”
二人气喘吁吁,话都答不上来,显然体力都已接近透支。
萧君默意识到再这么下去可能谁都逃不掉,必须有个决断了。他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用最快的语速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你们和离桑躲到那边的岩石后面,我把他们往山下引,只要他们一进银杏树林,你们就赶快往山上跑,尽量找个山洞躲起来。”
辩才苦笑了一下:“萧郎,现在只有你可以保护桑儿,你不能丢下她。”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立刻朝山下跑去。
“法师!”萧君默大惊,慌忙对华灵儿道,“灵儿,离桑交给你了,你们先躲起来,我去追法师。”说完转身背对着她,示意她把楚离桑背过去。
华灵儿却后退了两步,凄然一笑:“萧郎,左使说得对,只有你可以保护楚姑娘。你放心,左使就交给我了。咱们……就此别过吧。”说完,华灵儿忽然凑过来,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紧追辩才而去。
萧君默全身陡然一僵,脑子完全凌乱了。直到竹林中传来韦老六等人奔跑的脚步声,他才不得不跑到附近的一块岩石后面躲了起来。
韦老六带人冲出了竹林,停下来拼命喘气,同时左看右看,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这时,左边突然射来一箭,嗖的一声从韦老六耳旁擦过。韦老六抬眼一望,看见了华灵儿和辩才的背影,随即右手一挥,领着手下追了过去。
萧君默从岩石后面探出头来,远远望着辩才和华灵儿一前一后没入了银杏树林,忍不住狠狠一拳砸在了石头上,一簇鲜血瞬间染红了岩石。
他知道,辩才和华灵儿选择把敌人引开,也就等于选择了牺牲,就像他刚才提出这个办法时,就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一样。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沉到了西边天际,殷红的晚霞涂满天空,恍若一大片流血的伤口。
萧君默重新背起楚离桑,朝山上的松树林跑去。一滴泪珠从他的眼角悄然滑下,落到岩石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