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山脉深处,重峦叠嶂,沟深谷狭。
萧君默四人越过溪涧后,进入了对岸的森林,然后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了当初追捕江洋大盗时走过的山道。这条山道论路程并不长,只有四十多里,却异常奇崛险要,其间多有悬崖峭壁,只能把身体贴在崖壁上,手脚并用地攀着岩石走过;还有些地方是深达数十丈的幽谷,只能靠藤绳一点一点地往下缒;行走在暗无天日的深谷中,更会不时遭遇虎、狼、黑熊、猎豹等猛兽,稍不留神就可能成为它们的美餐。因此,四人不得不小心翼翼,走得很慢,每天只能走五六里,其间好几次还迷失了方向,走了不少冤枉路。
就这样步履维艰地走了七天,一行人终于奇迹般地从莽莽群山中穿越而出,在第八天晌午时分爬上了一座山头。四人一起站在山峰上俯瞰,只见一条可通车马的道路就横卧在山脚下。萧君默和辩才如释重负地笑了,而楚离桑和米满仓则忍不住发出了欢呼。
这就是义谷道,又称秦楚古道,是由秦入楚的咽喉要道,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
看见它,就意味着最艰辛的一段路程结束了。顺着它往南走三十余里,就可到达丰阳县,然后乘船沿祚水、洵水南下,顶多一天就可以走出秦岭山脉抵达汉水了。
四人在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里歇脚吃饭,顺便跟村民买了一些干净衣服,换掉了身上充斥着汗臭味的破衣烂衫,然后又每人戴上了一顶箬笠,乍一看便与本地乡民完全无异了。午后,他们沿着与义谷道平行的山路一直走了三四十里,绕过了丰阳县,然后潜行至县城南面,于黄昏时分来到了祚水旁的一个小渡口。
夕阳下,缓缓流淌的祚水泛着金色的波光,两岸的村舍炊烟袅袅,几只苍鹭拍打着翅膀低低掠过水面,远处归家的牧童正骑在牛背上吹响悠扬的竹笛……
连日来疲于奔命的四个人站在渡口旁,看着这宁静祥和、美得恍若图画的乡野景致,不禁都有些呆了。萧君默蓦然想起跟吴王李恪的那次闲谈。李恪笑他胸无大志,说他不如去当个田舍夫,他半开玩笑说:指不定哪天机缘成熟,我还真当田舍夫去了。
此时此刻,萧君默恨不得放下一切,就此终老在这青山绿水之间。然而他知道,这对他而言纯粹是一种奢望。问题倒不是他现在是在逃亡,而是因为他还有杀父之仇未报,还有身世之谜未解,同时放不下的,还有与他纠缠不清的《兰亭序》之谜,以及对辩才、楚离桑父女的深深亏欠,连同对蔡建德和孟怀让父子所欠下的良心债……
一个人背负着这么多沉重的东西,又怎么可能逍遥于山水之间呢?
萧君默苦笑。
“几位客官上船不?老汉这就摇橹开船啦!”渡口停着一艘橹船,船上的老艄公一声大喊,拉回了萧君默的思绪。
“老丈这船行到何处?”萧君默问道,锐利的目光却迅速扫过船上的十几名乘客,然后又回到老艄公身上。乘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上去都是纯朴乡民,没什么异常;老艄公须发斑白,脸膛黑红,袖子和裤管高高挽起,手臂和小腿的肌肉都很结实,一副常年行船、风吹日晒的模样,身份应该也没问题。
“去洵阳。”老艄公道,“上了老汉的船,今夜便可到归安镇,几位客官寻个客栈打尖过夜,明日一早再上船,晌午便可到洵阳了。”
萧君默与辩才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都觉得目前的情况是安全的。萧君默随即率先踏上艞板,辩才、楚离桑、米满仓紧随其后。此时前面也有人正在登船,艞板上一下站上了七八个人,顿时有些晃晃悠悠。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妙龄女子走在萧君默前面,似乎被晃荡的艞板吓到了,下意识往后一退,恰好踩到了他的脚。萧君默吃痛,忍不住“咝”了一声。女子越发慌乱,又踩到了自己的曳地长裙,顿时发出一声惊叫,身子往旁边一歪,眼看便要落水。萧君默赶紧伸手,一把扶住了她。女子脚下发软,无意间整个人便靠在了他的怀里。
一阵奇异的清香混合着年轻女性特有的体香扑面而来。萧君默脸色一红,连忙抓着她的双肩把她推开了一些:“姑娘小心!”
女子回头,娇羞地看了他一眼:“多谢郎君出手相助!”
后面的楚离桑看着这一幕,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出于直觉,她感到这个红裙女子好像是假装摔倒,故意躺进萧君默怀里的。而且看她那种娇滴滴的狐媚劲,楚离桑本能地就有一种反感。
红裙女子站稳后,终于袅袅婷婷地上了船,然后若有若无地瞟了萧君默几眼,这才和侍女一块在右边船舷坐下。此时左边船舷已坐满了人,只剩右边还有几个位子,女子便拍了拍身旁座位,对萧君默道:“郎君请到这边来坐。”
还没等萧君默反应过来,楚离桑便一把拉过米满仓,把他推到女子身边坐下,接着又叫辩才坐下,然后才搂住萧君默的胳膊,柔声道:“来,我们坐这里。”这么一安排,萧君默和那女子之间便隔了三个人,不但没坐到一起,而且彼此都看不到。楚离桑暗暗得意,探头瞥了红裙女子一眼,却见她冷然一笑。
见船已客满,老艄公喊了一声:“开船喽!”然后便要去撤艞板。就在这时,岸上忽然有人大声呼喝,叫艄公等等。萧君默抬眼一望,只见三个腰间挎着佩刀的壮汉正从岸边的土坡上飞奔而下,朝渡口跑来。老艄公面露惧色,慌忙要将艞板收起,可还是被那三人抢先一步跳了上来。
“老东西,耳聋了吗,叫你等你咋听不见?!”为首一名虬髯大汉瞪眼怒骂。
老艄公点头哈腰,连声赔不是。
三人骂骂咧咧走进船舱,凶巴巴地扫了众人一眼,旋即把萧君默对面的四五个乡民轰了起来,占了他们的位子。那些乡民不敢反抗,只好坐在船舱中的地板上。萧君默见状,不禁心头火起,但一想到目前处境,实在不宜沾惹是非,便强忍了下来。身旁的楚离桑显然也看不惯,正要起身,被萧君默一把按住:“忍一忍,眼下不是打抱不平的时候。”
船行水上,两岸青山徐徐后退。
暮色降临,四周渐暗,只剩下船舱顶棚的一盏油灯发出昏黄的光芒。船舱在单调的摇橹声中轻轻摇晃,连日疲累的楚离桑和米满仓乍一放松下来,便都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萧君默和辩才则坐着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船速忽然慢了下来,一个破锣嗓子大声喊道:“乡亲们,别睡了,都醒醒!”
萧君默倏然睁开眼睛,只见船正在缓缓靠岸,可四下里一片漆黑,显然还没到归安镇。
“哥几个最近手头紧,想跟乡亲们借几个钱花花。”虬髯大汉手里抓着一个小男孩,拿刀逼着,“把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赶紧的,别逼哥几个动手。”此时,另一个大汉正站在船尾,用刀逼着老艄公,还有一个站在船舱中,一手提了只空麻袋,另一手拿刀逼着乘客们。
楚离桑赶紧看向萧君默。萧君默摇摇头,暗示她不要轻举妄动。
乘客们都吓傻了,纷纷把身上的铜钱和金银首饰扔进了麻袋里,连同那名红裙女子和她的侍女在内。提麻袋的大汉按顺序走到米满仓面前:“小子,轮到你了。”
米满仓脸色煞白,抱紧了包袱,拼命摇头:“不,不给。”
大汉怒道:“你小子要钱不要命是吧?”
米满仓扭头,眼巴巴地看着萧君默。萧君默忽然站了起来,主动把自己的包袱扔进了麻袋里,然后不由分说抢过米满仓的包袱,也扔了进去。米满仓万般错愕,腾地站了起来,一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萧君默把他强行按了下去,笑着对大汉道:“钱算什么东西,不就是身外之物吗,哪有命重要,对吧兄弟?”
大汉嘿嘿一笑:“算你小子识相。”说着扫了辩才和楚离桑一眼,见他俩身上既没行李也没首饰,便把麻袋的袋口一扎,往背上一甩,对虬髯大汉使了个眼色。
虬髯大汉示意船尾那人放开老艄公,然后对众人道:“多谢各位乡亲江湖救急,哥几个先走一步,各位都老实在船上待着,谁也别动。”说完便放了那男孩,然后三人一起跳上了岸。
“三位别急着走,我有话说。”萧君默见老艄公和小男孩都已安全,便决定出手了。楚离桑想跟他一块下去,萧君默低声道:“三个小毛贼而已,你就不必下船了。”
三个大汉闻声,诧异地回过头来。虬髯大汉盯着萧君默:“小子,乖乖在船上待着,别逞英雄!”
萧君默哈哈一笑,纵身跳下船,迎着三人走了过去:“我没别的意思,就想跟三位说几句话。”
虬髯大汉见他毫无惧意,知道不是善茬,便道:“你想说什么?”
“就三句话。第一,找穷老百姓打劫,是很没种的,有种就去找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第二,打劫的时候挟持老人和孩子,是很不要脸的,有本事你们就该挟持我;第三,你们连这么没种又不要脸的事都干得出来,到底还是不是男人?”
船上的乘客听萧君默说得既有理又有趣,不觉忘掉了恐惧,发出一阵大笑。那妙龄女子闻言,也不禁咯咯一笑。楚离桑微微皱眉,扭头朝她看去,不料这女子也正看着她。二人四目相对,顿时有点较劲的意味,谁也不愿先收回目光。
虬髯大汉和两个手下从未遭人如此羞辱,登时勃然大怒,同时抽刀扑了上来。萧君默连刀都懒得拔,左右闪避了几下,猛地一拳击中一个大汉的脸,把他打倒在地,接着左腿一踢,把另一个大汉也踹飞了出去,那只麻袋脱手掉到了地上。虬髯大汉见状,情知碰上高手了,连忙往斜刺里蹿,企图夺路而逃。萧君默纵身跃起,在空中一个翻身,然后稳稳落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虬髯大汉慌忙后退。萧君默笑着朝他步步紧逼。
这家伙一连退了十几步,一只脚已经踩进了水里。眼看萧君默就要逼到面前,虬髯大汉眼珠子一转,猛然掉头,在水边的岩石上一蹬,纵身飞向了船,显然又要故技重施,挟持乘客。
萧君默岂能容他得逞,顺手捡起脚边的一颗石头飞掷而出,正中其后脑。虬髯大汉脑袋一歪,脖子也怪异地扭动了一下,然后整个人直直栽入水中,溅起了一大片浪花。
此人虽然可恶,但罪不至死,总不能让他就此溺水送命。萧君默想着,便把他从水里拖了出来,扔到了岸上的草丛里,然后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颈部,发现他只是晕厥而已,便不再理他,抓起那口大麻袋回到了船上。
老艄公见状,连声道谢,然后赶紧摇船,继续上路。
众乘客各自取回了自己的财物,对萧君默千恩万谢。那红裙女子取回首饰时,更是一脸崇拜地看着他:“郎君英武神勇,正气凛然,就跟戏里演的古代侠客一样,真是令奴家敬佩得五体投地!”
萧君默被夸得不好意思,忙道:“小事一桩,无足挂齿,姑娘谬赞了。”
“此去不远便是归安镇,不知郎君今夜是否在镇上的客栈下榻?”
“那是自然。”萧君默笑道,“总不能睡在船上。”
“既如此,奴家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姑娘请讲,只要是在下办得到的,一定义不容辞。”
“郎君一定办得到的。”女子大喜,“是这样,奴家的家便在镇上,可下船之后要走一段夜路,奴家有些害怕,想请郎君送奴家一程。郎君若不嫌弃,也可顺便在奴家家里暂住一宿,就不必另寻客栈了,此乃一举两得之事,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这个……”萧君默没想到是这种要求,一时踌躇了起来。
“不可!”楚离桑忽然走了过来,冷冷道,“我们与姑娘素昧平生,没有义务送姑娘回家,更不敢厚着脸皮到陌生人家里住宿。”
红裙女子没有理会她话中的讥讽,笑着道:“这位妹妹真是急性子。奴家问的是这位郎君,又不是你,可与不可都要郎君说话,妹妹这么做,岂不是越俎代庖了?”
楚离桑冷笑:“首先,我不认识你,请别自作多情叫我妹妹;其次,他跟你也素不相识,你也别郎君长郎君短的叫得那么亲热;最后,我替我们郎君拿主意,是很正常的事情,请你不要少见多怪!”
红裙女子闻言,非但不怒,反倒捂着嘴笑:“这位姑娘好生厉害,奴家又不是要抢你的郎君,怎的说话如此不饶人呢?奴家只是怕走夜路,想请郎君送奴家一程,若不方便住宿便罢了,可送一程路,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说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便直视着萧君默。
萧君默左右为难,顿时大为尴尬。
楚离桑见这女子如此厚颜,越发来气,正想再说些狠话,辩才忽然走上来,轻轻拉了她一下:“桑儿,这位姑娘的要求也不算过分,不就是送她一程吗?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能帮的就尽量帮一下。你要是担心二郎的安全,大可以跟他一块送这位姑娘回家,这样回来的话,你俩不就有伴了吗?”
萧君默之前已叮嘱过辩才他们,只要有外人在的场合,便以“二郎”称呼他,以免暴露真实身份。
红裙女子闻言大喜,连忙敛衽一礼:“这位伯父真是古道热肠,奴家感激不尽!”
就你嘴甜!见谁跟谁亲热,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脸皮比城墙还厚!楚离桑心里极不情愿,可父亲都发话了,她也不好再坚持,只好瞪了女子一眼,扭头走到一边。
萧君默被辩才解了围,终于松了口气,对女子道:“那便照伯父所说,待会儿下船,我们便送你一程。”
“多谢郎君!”女子嫣然一笑,媚眼如丝。
萧君默不禁心头一荡,赶紧道了声“失陪”,走到楚离桑身边,小声跟她说着什么。楚离桑不理他,又走到另一边船舷去了。红裙女子看着二人,然后跟自己的侍女对视一眼,嘴角泛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船在漆黑的夜色中航行。
渐渐地,远处出现了零零星星的灯火。萧君默站在船头,料想前面一定就是归安镇了。方才一路上,楚离桑都不理睬他,反而是那红裙女子,总是不时拿眼瞅他,目光中似乎脉脉含情。萧君默既无奈又尴尬,索性离开座位,来到船头吹风。
鼻子有点痒,萧君默伸手挠了一下。忽然,他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香味。
这是哪儿来的香?
他嗅了嗅自己身上,一切如常,然后又抬手闻了一下,发现香味是在自己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可是,自己手上哪儿来的香呢?
他略一思忖,旋即恍然。方才把虬髯大汉拖上岸的时候,自己正是用这两根指头探了他的颈部一下,香味肯定是打那儿来的。可奇怪的是,一个打家劫舍、五大三粗的汉子,身上怎么会有香味呢?
岸上的灯火越来越多,行人车马也隐约可见。老艄公喊了一声:“诸位客官,归安镇到喽!”
众人下船后,萧君默先是陪辩才和米满仓找了家客栈,然后借了一盏灯笼,便与楚离桑一起送那红裙女子和侍女回家。一路上,女子不断没话找话,自称姓华,名叫灵儿,然后又打听萧君默姓名。萧君默随口说自己叫周禄贵。华灵儿一听,不禁莞尔:“看周郎气质如此脱俗,不想这名字倒起得十分家常。”
萧君默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家常不好吗?”楚离桑冷冷接过话,“我倒觉得这名字不错,朴实敦厚,平易近人。倒是你华姑娘说话有些不知分寸,一听人家的名字便出言取笑,这便是你的待人之道吗?是不是令尊小时候没教过你?”
“姑娘这张嘴真是可以杀人了!”华灵儿咯咯笑道,“这一路有姑娘做伴,不但热闹有趣得紧,而且让人走起夜路来都不害怕了。”
“你什么意思?”楚离桑不解。
“你身怀利器呀!”华灵儿道,“不管这路上是碰见坏人还是恶鬼,姑娘只要利嘴一张,那是人来人死、鬼来鬼亡啊,奴家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旁的侍女闻言,不禁掩嘴哧哧而笑。
“是啊,诚如华姑娘所言,”楚离桑也呵呵一笑,“我这利器厉害,可惜这世上却有一物,我还是刺它不穿。”
“敢问何物?”华灵儿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华姑娘的脸皮呀!”楚离桑笑道,“此物之厚,堪比城垣,世上还有什么利器能把它刺穿呢?”说着又看向萧君默,“你说是吧,禄贵?”
萧君默心里哭笑不得,只好含糊地“嗯嗯”两声,继续埋头走路。
华灵儿终于想不出什么反击之词,便冷笑作罢。萧君默走着走着,但见道路两旁灯火渐稀,感觉越来越荒僻,而脚下的道路也慢慢陡了起来,抬眼一望,不远处都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萧君默心中疑窦顿生:难道华宅是在山上?
“华姑娘,你不是说贵府就在镇上吗?可这眼看就要出镇子了,怎么还没到?”萧君默停住了脚步。
“马上就到了。”华灵儿忙道,“敝宅是个独门独户的大院,就在那边的山脚下,绕过前面那棵娑罗树就到了。”
萧君默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三五十丈外,果然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矗立在清朗的月光下,正是极为罕见的娑罗树。
“既然前面就是了,那我们就送到这里吧。”楚离桑冷冷道,“华姑娘请自便,我们告辞了。”说完拉起萧君默的胳膊,扭头就走。
“哎哎……”一路上都不曾说话的侍女慌忙拦住去路,急道,“回我们家的路就数这一段最黑,我们娘子最害怕的就是这一小段。都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两位既然都送到这儿了,还请劳驾再走几步吧!”
华灵儿也是一脸忧惶,走上前道:“周郎,姑娘,不怕二位笑话,我们这归安镇的后面有一座乌梁山,山上有一个千魔洞,洞里盘踞着一伙山贼。虽然他们自己号称行侠仗义的英雄好汉,但也不时会到山下抢人,前不久便有几个镇上的人在娑罗树那儿被劫走了,所以奴家才会害怕,就劳烦二位再送奴家一程吧!”
萧君默低声对楚离桑道:“反正也没几步路了,就送她们过去吧?”
楚离桑见她们可怜巴巴的样子,终于也有些不忍,便道:“走吧走吧,真是上辈子欠你们的!”
华灵儿大喜,连声道谢。
片刻后,四人来到了那棵有着巨大树冠的娑罗树下。萧君默抬头一看,此树约莫有十丈高,树干粗大,至少要四个成人才能合抱,树龄当在七八百年以上。时逢夏季,正是娑罗树开花的季节,只见满树盛开着洁白的花朵。花如塔状,又似烛台,而叶子则如手掌一般托起宝塔,在柔美的月光下隐隐透着一种安详与圣洁之感。
“这树好大,这些花儿好美啊!”楚离桑不禁赞叹,“这叫什么树?”
“娑罗树。”萧君默道,“这种树也被佛教誉为圣树,在天竺很多,在我们这儿却非常罕见。”
“为什么叫圣树?”
萧君默对佛教素有研究,便道:“相传,当年佛陀的母亲摩耶夫人便是在一棵娑罗树下诞下了佛陀,而佛陀最后又是在娑罗双树之间入了涅槃。因为有此渊源,娑罗树在佛教中便获得了极大的尊敬,与佛陀成道时的菩提树并誉为佛教的两大圣树。”
“原来如此。”楚离桑道,“可惜我爹没来,要不他一定也会欢喜赞叹。”
两人光顾着欣赏这棵树,却没注意到华灵儿与侍女的神情已然有些异样。
清风吹过,一阵清冽的异香扑鼻而来。
“怎么这么香?”楚离桑吸着鼻翼。
“娑罗树的树脂和木材可做熏香,果实和种子则可入药或作为香料……”萧君默说着,猛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变,又下意识地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凑到鼻前,顿时恍然大悟,凌厉的目光立刻射向华灵儿,眼中已有强烈的警惕和怀疑。
华灵儿没有躲避,而是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与萧君默对视。
萧君默似乎明白了什么,苦笑了一下:“华灵儿,你的家根本不在这里,对吗?”
楚离桑闻言,这才发觉不对劲,诧异地看着萧君默,又看向华灵儿。
华灵儿嫣然一笑:“没错,可惜你到现在才明白,已经晚了。”
这时,十几条黑影正从镇子方向慢慢朝他们围了过来,而更多的黑影则从附近的树林中拥出,快步朝这边逼近——两拨人马显然对娑罗树形成了合围之势。
萧君默意识到一场恶战已无可避免,刚想开口叫楚离桑准备应战,华灵儿与侍女同时右手一扬,两道银光便闪电般分别射向二人。“离桑小心!”萧君默闪身躲避的同时厉声一喊,但楚离桑根本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发出暗器,猝不及防,一道银光当即没入了她的脖颈。楚离桑两眼一闭,晃了一下,旋即软软地倒了下去。
“离桑!”萧君默怒目圆睁,想要冲过去,但华灵儿的第二枚银针转瞬即至。他不得不拔出佩刀,锵的一声将银针撞飞。可当他再度想冲向楚离桑的时候,却见华灵儿的侍女已经抢先一步抓住了晕厥的楚离桑,一把匕首抵在她的喉咙上。
萧君默生生刹住了脚步。
与此同时,第三枚银针不偏不倚地射入了他的后颈。
华灵儿在他身后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此时,来自两个方向的数十条黑影已经全部聚拢了过来,将萧君默团团包围。
萧君默用刀拄地,身体开始左右摇晃。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缓缓旋转了起来,大地、天空、娑罗树、星星……迷迷糊糊中,他看见从镇子方向慢慢走来十几个黑影。他们越走越近,面目逐渐清晰。最后,萧君默看见了老艄公和船上那些“乘客”的脸。
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萧君默这么想着,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失去最后的知觉前,萧君默恍惚听见华灵儿附在他耳旁温柔地说:“奴家已经在千魔洞为你铺好了床榻,萧君默。”
苏锦瑟失踪后,王弘义和李泰便同时启动了遍布长安的所有眼线,花了好几天时间,各自得知了一些零星消息,最后汇总了一下,终于拼出了一条完整的线索:那天苏锦瑟离开夜阑轩后,曾一连走访了四座祆祠,目的是寻找祆教的一位女性祭司黛丽丝;而苏锦瑟最后失踪的地方,便是祆教在长安的总部——普宁坊的祆祠。
王弘义与李泰商量了一下,决定亲自前往祆祠一探究竟。
随后,李泰通过朝廷专门负责管理祆教的官员“萨宝”,与祆教在长安的大祭司索伦斯打了招呼。于是这一天,王弘义来到了普宁坊的祆祠,自称姓许,以仰慕祆教为由拜会了索伦斯。
索伦斯留着一把大胡子,头裹白巾,面目慈祥,一口长安话说得十分地道。他在一间净室接待了王弘义一行。一番寒暄后,王弘义便直奔主题:“听闻贵祠有一位叫黛丽丝的祭司,具有不可思议的神通异能,在下仰慕已久,不知大祭司可否请她出来一见?”
索伦斯捋着大胡子,淡淡笑道:“真是不巧,黛丽丝目前不在本祠。”
王弘义暗暗和韦老六交换了一个眼色。既然他承认了有黛丽丝这个人,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哦?那她现在何处?”
“黛丽丝从小在本祠长大,缺乏对市井生活的了解,故一直想到外面游历,以便增长见闻,所以老夫便派她到江淮一带传教去了。”
王弘义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便追问道:“请问大祭司,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索伦斯回忆了一下:“大概……一个月前了吧。”
“是吗?这就奇了!”王弘义故作惊讶。
“许檀越何故惊讶?”
“不瞒大祭司,在下也有几位祆教的朋友,听我那些朋友说,他们几天前还在贵祠见过黛丽丝啊!”王弘义说完,便注视着索伦斯的脸。
索伦斯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只摇摇头道:“不可能,许檀越的朋友一定记错了。”
王弘义又看了他一会儿,才笑笑道:“那或许是他们记错了吧。看来,在下想一睹黛丽丝祭司的神迹,得等她从江淮回来之后了?”
“真是抱歉,让许檀越失望了。”索伦斯道,“日后黛丽丝回来,老夫一定及时通知许檀越。”
“那就多谢了!”王弘义拱了拱手,“对了,素闻贵祠宝相庄严,在京师四座祆祠中首屈一指,在下神往已久,不知大祭司能否领着在下四处瞻仰一番?”
“如果是一般人,那是不允许的。不过,许檀越是萨宝介绍来的朋友,自然另当别论,老夫肯定要给这个面子。”索伦斯微笑着站了起来,“诸位请吧。”
王弘义、韦老六等人跟着索伦斯在祆祠里走了一圈,做出一副虔诚恭敬之态,不时问东问西,其实目光却四处打量,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索伦斯似乎毫无察觉,非常耐心地向他们讲解了祆教的历史和相关教义。最后,众人来到一片庭院之中,索伦斯道:“本教是北魏年间才传到贵国的,迄今不过两百多年,与源远流长的佛、道二教无法比拟,寺院规模更是远远不及。因此,本祠虽说是京师四座祆祠中最大的,但其实也就这么大而已,剩下的已无甚可观……不知许檀越还有什么需要?”
这便是下逐客令之意了,王弘义却佯装没听懂,依旧饶有兴致地四处观望着。忽然,他注意到庭院北边有一排平房,平房东侧有一扇略显生锈的拱形铁门,便开口问道:“大祭司,不知那扇铁门后面是何所在?”
“哦,那下面是个酒窖。”索伦斯平静地道,“除了窖藏圣酒,还堆放一些杂物,有专门人员负责打理,连老夫也很少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扇铁门,王弘义忽然有种强烈的直觉,他觉得苏锦瑟一定来过这个地方。
“听说,贵教的圣酒窖藏之法与众不同,在下慕名已久,却无缘得见,今日承蒙大祭司盛情,不知可否让在下一睹为快?”王弘义颇有些得寸进尺的架势。
索伦斯面露难色:“这个……不瞒许檀越,本祠的酒窖,从未有让外人参观的先例……”
王弘义闻言,笑而不语,只暗暗给了韦老六一个眼色。韦老六会意,便上前道:“凡事总有第一回嘛。我家先生只是想看一眼罢了,别无他意,更何况有萨宝替我家先生作保,大祭司还怕我等把贵教的圣酒抢了不成?”
“这位檀越说笑了,老夫怎会这么想呢?”索伦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是本教规矩如此,实在不宜破例,想必诸位檀越也不会强人所难吧?”
这话已经有点不客气了,但王弘义寻女心切,又岂会跟他客气?于是仍旧闭口不言。韦老六便接着道:“大祭司,区区一个酒窖,您便如此为难,这不免让人心生疑窦啊!”
“檀越此言何意?”
“在下的意思是,不知贵祠这酒窖里面,除了藏酒,是不是还藏着别的什么?”
“老夫方才说了,除了圣酒便是杂物,还能有什么?”
“既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那让我等看一眼又有何妨?”韦老六直视着索伦斯,不论目光还是语气都咄咄逼人。
饶是索伦斯脾气再好,此刻也忍不住动气了:“这位檀越,请你把话说清楚,何谓不可告人?老夫是看在朝廷萨宝的面子上才敬你们三分,请你们不要得寸进尺、逼人太甚!”
“老六,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王弘义做出呵斥之状,“咱们是客人,正所谓客随主便,哪能这么强迫人家?还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简直是无理取闹!还不赶紧跟大祭司道歉?”
韦老六配合默契,当即出言致歉。索伦斯无奈,也只能摆手作罢。王弘义笑了笑,道:“今日有幸瞻仰贵祠,又聆听大祭司教诲,在下十分感激!虽然与黛丽丝祭司缘悭一面,连贵祠酒窖也无缘一睹,有些美中不足,但毕竟来日方长,说不定很快,许某便会再来叨扰,想必大祭司不会拒绝吧?”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索伦斯一边随口敷衍,一边寻思着他的言外之意——这个“瘟神”显然是在暗示他不会善罢甘休,今日见不到酒窖,明日便会想别的法子,总之便是缠上你们祆祠了,看你能奈他何?
“在下叨扰多时,这就告辞,咱们改日再见。”王弘义拱了拱手,便带着韦老六等四五个手下转身离去。
“且慢。”索伦斯终于叹了口气,“既然许檀越这么有心,老夫怎么能让你失望而归呢?请随我来吧。”
王弘义停住脚步,无声一笑。
铁门开处,一条石阶径直通向地下,旁边的石壁点着一盏盏长明灯。众人步下阶梯之后,却见这里果然是个四四方方的酒窖,除了一些杂物之外,四壁都是多层的高大木架,架上放着一排排椭圆形的木桶,桶里装的显然就是祆教的“圣酒”了。王弘义看了半天,却没有丝毫发现,又见韦老六等人也都是一脸失望之色,只好干笑几声,对索伦斯道:“多谢大祭司让在下得偿所愿,这圣酒如此精心窖藏,其味必然馥郁醇厚,改日得闲,一定要跟大祭司讨几杯尝尝。”
“干吗改日呀?若许檀越想喝,今日便可开它几桶,让老夫陪诸位畅饮一番。”索伦斯淡淡笑道,笑容里却有一丝不想掩饰的嘲讽。
王弘义连忙推辞,然后拱拱手便告辞了。出了祆祠,韦老六悻悻道:“先生,这家伙就是个老狐狸,我看这祆祠一定有鬼!”
“我也知道它有鬼,可鬼在哪儿呢?”
韦老六语塞,挠了挠头,道:“要不,索性让属下带上一些兄弟,今晚就把他们祆祠给端了!”
“不能蛮干,事情闹大了对咱也没好处。”
“那怎么办?”
王弘义沉吟半晌,回头盯着祆祠金色的穹顶:“如果黛丽丝还在长安,她就不可能永远躲着,总有抛头露面的一天。”
“先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你还不懂?”
韦老六反应过来:“是,属下这就安排人手,十二时辰盯着这个地方!”
“不只是这个地方,四座祆祠都要给我盯着。”
自从得知杨秉均躲藏在魏王府,李恪便陷入了思索。
如果把这个情报如实向父皇禀报,李泰立马完蛋,可在如今的形势下,李泰完蛋对自己有好处吗?
思前想后,李恪还是给了自己一个否定的回答。为了审慎处理此事,他特意把李道宗和尉迟敬德约到了府中。此刻,二人听说魏王居然敢藏匿杨秉均,不禁相顾愕然。
“依我看,倒一个算一个!”尉迟敬德粗声粗气道,“反正扳倒东宫之后,回头也得对付魏王,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他扳倒,也省得日后费劲。所以,我的意见很简单,如实禀报圣上,让魏王见鬼去吧!”
“我未尝没有这么想过。”李恪缓缓道,“只是,如果魏王倒了,咱们和东宫马上就是对决之势,虽说父皇现在不太喜欢我这个大哥,可他终归还是太子,咱们若主动跳到台前与他对决,恐怕胜算不大。此外,在太子与魏王势同水火的这个节骨眼上,除掉魏王,就等于帮太子巩固了储君之位,我又何苦做这种傻事呢?”
“殿下所虑甚是。”李道宗接言道,“眼下不论是圣上还是朝野,都不知道殿下有夺嫡的心思,一旦魏王垮掉,殿下就得在明处和东宫过招,别的不说,首先便会引起圣上的猜忌和防范。”
尉迟敬德想了想:“你们说的倒也是。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李道宗想了想:“依我之见,不如暂时留着魏王,让他跟东宫去斗,不管最后胜负如何,对咱们都有两个好处:一、帮咱们除掉了一个障碍;二、有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无论太子和魏王谁赢了,都得付出代价。所以,只有放过魏王,殿下才能坐收渔人之利。”
“照你这么说,这杨秉均就不抓了?”尉迟敬德斜着眼问。
“这个嘛……”李道宗看向李恪,“这就得看殿下的意思了。”
“抓,当然得抓!”李恪不假思索,“杨秉均贪赃枉法、鱼肉百姓,不仅制造了甘棠驿血案,还差点杀了萧君默,实属罪大恶极!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让这家伙逍遥法外。”
“那该怎么办?”尉迟敬德不解,“你们既说要放过魏王,又说要抓杨秉均,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表面上的确是个矛盾,”李道宗呵呵一笑,“不过以殿下的智慧,想必不难解开这个矛盾。”
“我是有个想法,”李恪也笑了笑,“二位不妨帮我参谋参谋。”
“殿下快说!”尉迟敬德急不可耐。
“我打算,亲自去拜访我这个四弟,跟他摊牌。”
“你的意思是,让他主动交出杨秉均?”尉迟敬德又问。
“正是。”
“可魏王要是抵死不认呢?”
李恪冷然一笑:“那他就是找死。我想,他没那么傻。”
尉迟敬德想了想,便没再说什么。
“对了殿下,姚兴这个人,你打算如何处置?”李道宗忽然问。
“我今日便将他交给刑部,然后入宫向父皇禀报。”
“这家伙不会乱说话吧?”李道宗不免担心,万一姚兴向朝廷供认杨秉均一事,那不但魏王跑不掉,连李恪也得背上包庇的罪名。
李恪知道他的顾虑,淡淡笑道:“放心,我跟姚兴做了个交易,他什么都不会说。”随后便将郭艳一事告诉了二人。
李道宗和尉迟敬德闻言,不禁相视一笑。
随后,李恪便亲自带人把姚兴押解到了刑部,办理了交接手续后,立即入宫向李世民奏报。李世民龙颜大悦,自然是一番勖勉,然后又赏赐了不少金帛。末了,李世民问李恪:“这个姚兴,有没有交代出杨秉均的下落?”
“回父皇,姚兴虽然交代了,但杨秉均极其狡猾,可能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儿臣昨日带人搜捕他的藏身之处时,却已然人去屋空,又让他给溜了。”
李世民眉头一蹙:“这么说,线索又断了?”
“父皇放心,儿臣既然找到了他的落脚点,便不难顺藤摸瓜挖出一些有用的线索。”李恪胸有成竹道,“儿臣敢担保,十日之内,必能将杨秉均缉拿归案。”
“好!”李世民大喜,“恪儿,朕曾经说过你‘英武类我’,果然没有说错!可惜啊,你大哥和四弟,要都能像你这样替朕分忧就好了。”
“多谢父皇夸奖,儿臣愧不敢当。”李恪露出有节制的喜色,“大哥和四弟其实各有所长,只是父皇对他们的期待更高,所以要求也更高而已。”
“是啊,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呀!”李世民微微苦笑,“不过话说回来,朕对你的期望也不低嘛,你不就没让朕失望吗?”
李恪赧然一笑:“失望的事也是有的,比如儿臣在安州游猎无度、滋扰百姓之事,便是一例。”
“朕又没说你,你就这么急着自贬自抑了?”李世民含笑看着他,“是不是朕罢了你的安州都督一职,你心里还是有些不乐意啊?”
“父皇明鉴!”李恪赶紧跪下,“儿臣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无论父皇怎么做,都是对儿臣的历练。”
“哦?那你说说,朕对你是何用心?”
“回父皇,您授予儿臣官职,那是在锻炼儿臣的能力,促使儿臣奋发有为;您罢去儿臣的职务,则是在磨炼儿臣的心性,砥砺儿臣沉潜自省。父皇的用心就是要告诉儿臣:身为皇子和藩王,上有屏藩社稷之任,下有抚驭万民之责,各方面的修为都是不可或缺的。正因为儿臣明白这些,所以非但不会心存怨怼,反而对父皇充满感激。”
听完这番话,李世民的眼睛亮了亮,却很难说是赞许还是别有深意:“恪儿啊,你能有这样的体认,朕心甚慰,但愿这些都是你发自内心的诚实之言,而不是说来让朕高兴的。”
“请父皇明鉴,儿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绝不敢有丝毫矫饰。”
“嗯,朕相信你。若无别事要奏,你就去忙吧,朕等你的好消息。”
“是,儿臣告退。”李恪行礼退出。
不知为什么,自己方才的表现明明无懈可击,但李恪内心还是生出了一丝隐隐的不安。从甘露殿出来后,李恪一直在思考这样的不安来自何处,差不多快走到承天门时,他才猛然醒悟——自己的问题不在于表现得不够完美,而恰恰在于表现得太过完美!
这就叫过犹不及,结果很可能就是适得其反。
李恪暗暗告诫自己,从今往后,在父皇面前说话一定不能用力过猛,得学会适可而止,否则即便不是阿谀谄媚,也有刻意迎合、急于邀宠之嫌。
苏锦瑟的突然失踪打乱了谢绍宗的计划。
他原本想通过对苏锦瑟的跟踪,摸清冥藏的秘密,同时拿住魏王的七寸,却没想到突然所有线索全都断了。
首先,他让谢谦启动波斯人眼线追查莫哈迪,可一问才知道,在长安的波斯男人中至少有上千个叫莫哈迪的,这样的“线索”显然没有任何价值。紧接着,他让谢冲去盯住夜阑轩的老鸨,说必要时可以把她抓回来,没想到谢冲给他带回来的却是一具满身血污的尸体。最后,他在普宁坊的手下也没有带回任何消息,那天手下在祆祠外盯了很久,却始终没看到苏锦瑟的马车,不知是根本没去,还是早已离开,所以苏锦瑟这条线也断了。
尽管整件事情扑朔迷离,且貌似已经山穷水尽,可谢绍宗并未气馁。他还是命谢谦、谢冲继续追查夜阑轩,看十年前夜阑轩的东家到底是谁,并尽快找到此人,弄清苏锦瑟去夜阑轩的目的。
所幸,几天之后,谢谦便找到了有价值的线索。
谢谦称,夜阑轩的老东家的确是个波斯人,不过不叫莫哈迪,而叫西赛斯。此人十年前便把夜阑轩盘给了老鸨秀姑,然后举家迁移到了广州,后来据说又漂洋出海了,从此下落不明。正当谢谦一筹莫展之际,谢冲却从夜阑轩的一名妓女那里得到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消息——这个妓女透露说,那天苏锦瑟找到秀姑时,她出于好奇,在隔壁偷听了一会儿,得知苏锦瑟是在打听一个二十多年前的歌姬,名叫徐婉娘。
凭直觉,谢绍宗便认定这个徐婉娘身上很可能藏有重大秘密,而这个秘密正是冥藏想要的。意识到事态重大,谢绍宗立刻赶到东宫向李承乾做了禀报。
听完他的讲述,李承乾也颇为讶异:“冥藏找一个二十多年前的歌姬做什么?”
“这个目前还无法判断。”谢绍宗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身上的秘密一定非同小可,否则王弘义也不会时隔这么多年还想寻她。”
李承乾蹙眉思忖:“这个徐婉娘的具体情况,你查到了没有?”
“查到了一些。据说,此人当年是夜阑轩的一个头牌,天姿国色,能歌善舞,不料在武德四年就忽然离开了,好像是被相好的富家公子给赎了身。不过此事搞得很神秘,到底是什么人给她赎的身,后来下落如何,一概没人知道。”
李承乾冷冷一笑:“若是一般人替歌姬赎身,便没必要遮遮掩掩,既然刻意遮掩,那便说明,帮徐婉娘赎身的这个所谓‘富家公子’,定然是不寻常的人物。依我看,与其说是富家公子,还不如说是世家大族的‘贵公子’,因为只有家教森严、身份尊贵之人,才会担心这种风月之事被宣扬出去,败坏了家风。”
“殿下言之有理。”谢绍宗点点头,“所以,在下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查找这个徐婉娘的下落,同时弄清这个贵公子的真实身份。如此一来,咱们便能搞清王弘义的图谋。”
“这件事固然要查,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找到苏锦瑟。”李承乾看着他,有些不悦,“谢先生,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吗,我劝你别瞻前顾后,把煮熟的鸭子弄飞了,你却跟我说飞不了,现在怎么样?”
谢绍宗终于面露愧色,叹了口气:“是啊,人算不如天算,谢某办事不力,有负于殿下,真是惭愧无地!”
“罢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还是赶紧找到苏锦瑟,亡羊补牢吧。”
“是,在下一定尽力去找。”
“记住,这次别再自作聪明玩什么盯梢的把戏了,找到人之后,直接把她给我绑回来!”
尽管谢绍宗至今也不认为这是个好办法,但自己已经棋失一着,眼下也确实没有底气再跟太子说什么“下一盘大棋”了,只好诺诺称是。
祆祠,地下室。
索伦斯从高高的石阶上缓步而下,走到四四方方的酒窖中间,先是慢腾腾地收拾了一会儿杂物,然后绕着酒窖的木架走了一圈,不时摸一摸、拍一拍架上那些椭圆形的橡木酒桶,最后才来到阶梯右侧的一具木架前,静静地站着,像是在等候什么事情发生。
片刻后,木架突然晃动了一下,震落了少许灰尘,然后整具木架便嘎吱嘎吱地向下沉陷,后面渐渐露出一个一人多高的拱形门洞,洞里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紧接着,黛丽丝那张精致无瑕的脸便露了出来。她冲着索伦斯嫣然一笑,索伦斯微微点头。很快,那具木架便完全沉入了地下,看上去与地面严丝合缝,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出异样。
黛丽丝跨前一步,恭敬地行了一礼:“大祭司。”
“那三个人怎么样?”索伦斯问道。
“刚刚招了。”黛丽丝显得有些兴奋,“属下正想上去跟您禀报,您赶巧就来了。”
“我估摸着也差不多了。”索伦斯向来对自己敏锐的直觉很自信,“说说吧,他们什么来头?”
“是天刑盟冥藏舵的手下,那女的叫苏锦瑟,曾是平康坊栖凰阁的头牌歌姬,真实身份是冥藏舵主王弘义的养女,被他视为掌上明珠。此女现在正与魏王李泰打得火热,大部分时间住在魏王府里,而冥藏舵主王弘义在长安的据点,则位于青龙坊东北隅的五柳巷。”
“冥藏舵主王弘义?”索伦斯若有所思地一笑,“看来昨天那个人便是他了。”
“他找到这儿来了?”黛丽丝微微一惊。
“以他的身份和势力,找到这儿来不足为奇。”
“他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
索伦斯点点头:“肯定察觉到了,昨天他还坚持要到酒窖里来参观,就在我这个地方站了一会儿。”
黛丽丝意味深长地一笑:“咱们等了这么多年的人,终于出现了。”
“如今看来,先生的担忧果然并非多虑。他说,尽管当年王弘义不太清楚徐婉娘的事情,却很可能猜到徐婉娘身上的那个重大秘密,所以不管时隔多久,他迟早会来找徐婉娘,以证实他的猜测。”索伦斯回忆着往事,目光幽远。
“假如王弘义找到徐婉娘,知道了那个秘密,他会做什么?”黛丽丝不解。
“他必然会利用这个秘密,在长安掀起一场惊天动地的波澜!”索伦斯神色凝重,“这也正是先生最担心的地方。”
“那个秘密……果真会有那么大的作用吗?”
“会,”索伦斯很笃定地点点头,“尤其是当它落到王弘义手中的时候!先生对这个人的野心太了解了,所以才会事先做出这么多安排,目的便是防患于未然。”
“既然事关重大,那属下现在就把情报送出去吧?”
“不,情报由我来送,我亲自去见先生。”索伦斯说着,忽然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黛丽丝,现在你有一个新的任务。”
黛丽丝神色一凛:“什么任务?”
“转移。”
“转移?”黛丽丝一怔,“可在这个紧要关头,属下怎么能走呢?”
“你必须走!”索伦斯沉声道,“当初我和先生制订这个计划,其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每个环节的人员一旦启动就必须转移,这不但是为了保证你们的安全,也是为了这个计划的安全,所以你必须走!”
“可现在不光是我有危险,王弘义不是也怀疑您了吗?”
“没错,所以按照计划,我也必须转移,不过要慢你一步,而且是把情报送出去之后。”
黛丽丝看着索伦斯,眼中忽然泛出了泪光。
她是流落西域的波斯人,出生在疏勒,两岁丧母,父亲很快又找了个后娘。这个后娘一口气给父亲生了三个儿子,所以她在家里就成了多余的人。后娘把她当用人使唤,动辄又打又骂,黛丽丝气不过,索性从家里逃了出来,跟着一支骆驼队稀里糊涂来到了长安。那一年她才八岁,在街上乞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有一天下着大雪,她又饿又冻,晕倒在一户人家门口。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个女人美丽而慈祥的脸庞。
这个女人就是徐婉娘。
徐婉娘收留了她,待她有如亲生女儿,她便喊徐婉娘姨娘。让她感到害怕的,是徐婉娘的丈夫,那是一个又丑又矮的男人,整天阴沉着脸,一天说不了三句话。那时候黛丽丝已经懂事了,就说姨娘你长这么好看,为什么嫁给了那么丑的男人?徐婉娘一听,眼神就变得空洞而忧伤,说姨娘也不知道。
她和徐婉娘在一起生活了三个月,那几乎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天,一群腰间挎刀的壮汉突然闯进他们家,不由分说地带走了姨娘。姨娘的男人要跟他们拼命,被壮汉一推,头撞在石磨上,当场就咽了气。那天壮汉也把她带走了,却没和姨娘一起,而是把她送到了普宁坊的祆祠,然后她就遇见了索伦斯。
一开始黛丽丝还有些抗拒,可没过几天她就温顺了,因为索伦斯比亲生父亲待她更好。从此她就成了祆教的一员,开始学习祆教的历史、教义和幻术。黛丽丝天资聪颖,很快便学有所成,渐渐声名鹊起。索伦斯很高兴,说她一定是光明之神阿胡拉派来的使者。十六岁那年,她成了祆教的一名祭司,在圣火面前立誓终身不嫁,愿把一生献给阿胡拉,把无限光明带给人间。成为祭司的那一天,索伦斯带她见了一个人。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人竟然是徐婉娘。多年不见的二人抱头痛哭,互诉思念之情。也是在同一天,索伦斯让她进入了这个保护徐婉娘的任务,然后一直到了今天……
这么多年来,在黛丽丝的心目中,徐婉娘早就成了她的母亲,而索伦斯也早就成了她的父亲。所以此时此刻,当她得知自己就要跟他们分离,而且这一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泪水便浮出她的眼眶,并且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
“黛丽丝,我们只是各自转移、暂时分开,等几年后风头过了,咱们还是要回来的,到时候你跟徐婉娘、跟我,大家都还是在一起。好孩子,坚强一点,祈祷光明之神给予你勇气和力量吧!”索伦斯极力安慰她,可他自己的眼圈分明也红了。
黛丽丝很想扑进索伦斯的怀里大哭一场,可她没有,而且很快止住了眼泪。“好吧,大祭司,属下听从您的安排。”
索伦斯的眼中露出欣慰之色,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最后一丝泪痕:“好孩子,简单收拾一下,过几天,你会有一个新的身份,有人会把你送到焉耆的祆祠,那儿离你的家不远,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回去看看……”
“长安就是我的家。”黛丽丝决绝地说。
“好吧,好吧……”索伦斯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情,“等风头一过,我就派人通知你,然后你就回家来。”
“对了,那四个人该如何处置?”黛丽丝忽然想起了苏锦瑟和她的三名随从。
索伦斯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那三个随从只能消失,这是没办法的事,何况他们出卖了王弘义,就算放他们走,他们也活不了。至于苏锦瑟嘛……”
“大祭司,我看这个女子对这件事根本不知情,咱们关了她这么多天,她也吃够苦头了,不如……放了她吧?”黛丽丝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替苏锦瑟求情。
索伦斯一笑:“你放心,我不会杀她,我会把她交给先生处置,想必先生也不会要她性命的。”
黛丽丝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