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奶奶正在屋中闲坐,见当家的回来了,一进门就直眉瞪眼地找孩子,忙说孩子也在家闷了那么多天了,你前脚这一走,他就吵着也要出去玩儿,又不敢去别的地方,我寻思外头是有拍花的拐孩子,可没听说有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抢的,出门看紧了便是,我就带孩子回了一趟娘家,过过风透透气,谁知道这孩子不听话,兴许是在家里憋坏了,好多歹说也不行,又哭又闹不肯回来了,二老心疼小的,就给留下了,我明儿个一早再去接他。
大白脸扮成的高连起不干了,拍桌子瞪眼、暴跳如雷,非让高二奶奶马上把孩子接回来。
高二奶奶见当家的动了肝火,说什么也听不进去,无奈又回了一趟娘家,高连起家有钱,常年雇着包月的洋车,可此时节天色已晚,拉车的早歇工了,只得走着去,好在住得不远,出北营门再往前走,这个地方叫同义庄。高二奶奶紧赶慢赶回到娘家,接上孩子往家走,说话天已经黑透了,没在路边等到拉洋车的,却遇上了李老道。咱前文书说过,李老道脸色青灰,白天看好似蟹盖,夜里看却如僵尸一般。高二奶奶不认得李老道,突然看见这么一位,当时吓了一跳,以为是拍花拐孩子的,忙将孩子护在身后。
李老道说:“贫道并非歹人,可是近来城中丢小孩的不少,这天都黑了,你们娘儿俩上哪儿去?不怕遇上拐孩子的?”
高二奶奶说:“我们回家,马上到了。”她这么说是想告诉李老道,这是我家门口,想抢孩子你找错人了。
怎知李老道当头一喝:“还敢回家?你以为在家等你们娘儿俩的是谁?”
要是搁在平时,高二奶奶听见这么说话的早急了,怎么说也是有钱人家的阔太太,谁敢跟她大呼小叫?此时却猛然一惊,心里头一翻个儿,高连起是不对劲儿,两口子过了这么多年,没吵过架、没拌过嘴,连脸都没红过,今天却似变了另一个人,之前她浑浑噩噩的没多想,让李老道这一句话惊出一身冷汗。李老道告诉高二奶奶,高连起误信歹人,言多语失,将孩子的生辰八字说了出去,而你们家小少爷的命格极贵,旁门左道正想找这样的孩子,因此害死了高连起,扮成他的样子上门来拐小少爷,你母子二人回到家中,一个也活不了。高二奶奶听得噩耗,眼前一黑脚底下发软,坐倒在地哭天抹泪,不知该当如何是好。李老道说:“在家等你那位,见你迟迟不回,必定会来找你,此处离三岔河口不远,你赶快带孩子跑过去报官,可保性命无虞,事不宜迟越快越好,万一有人追上来,你就扔这两样东西。”说完掏出一面小镜子、一盒绣花针,塞在高二奶奶手中,连声催促她快走。高二奶奶慌了手脚,哪里还有主张,只得信了李老道的话,揣上绣花针和镜子,抱起孩子直奔三岔河口。因为是在城外头,天也黑了,路上看不见一个人。高二奶奶心里打鼓,一边走一边犹豫该不该听李老道的一面之词,可不管如何,到了警察所总不会有人再害他们母子,正在这个时候,忽觉身后刮起一阵阴风,回头一看可了不得了,高连起追上来了,咬牙切齿、目射凶光,叫道:“贱人,你把孩子留下!”这哪是平时慈眉善目、和气生财的高连起,分明是个吃人的夜叉鬼!
高二奶奶吓坏了,看来李老道说得一点没错,抱紧孩子拼了命往前跑,可她是有钱人家的阔太太,平日里养尊处优,长得也富态,跑能跑得了多快?听得来人越追越近,急得冷汗直冒,正当手足无措之际,突然记起李老道给她的两样东西,忙掏出那盒绣花针往后一扔,盒盖敞开撒了一地。假高连起追到这儿不追了,低下头看了一阵,蹲下身去一根一根捏起来。咱们平常人看来,地上只不过撒了一把针,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在假高连起眼中,无异于一排排插天杵地的尖刀挡住了去路,不拔出来过不去。高二奶奶不明所以,心里头也纳闷儿,不过紧要关头顾不上多想,心忙脚乱拼了命往前逃。假高连起怒不可遏,不知何人在暗中作梗使坏,把地上的绣花针捡了一个遍,这才再次拔腿追赶高二奶奶。眼看快追上了,高二奶奶忙抛下李老道给她的小镜子。假高连起又不追了,捡起镜子捧在手中,脸对镜子左照右照、上照下照,照得真叫一个仔细。一边照一边用手往脸上抹,三抹两抹之下,又变成了一张大白脸。上下左右照了许久,猛然回过神来,把镜子扔到地上摔了一个粉碎,怒骂一声甩开大步紧追不舍。
高二奶奶趁大白脸捡绣花针、照镜子的当口,抱上孩子往前逃命,踉踉跄跄跑到北营门,暗中闪出一人拦住去路。高二奶奶低着头跑,险些撞到来人身上。此人四五十岁,晃荡荡身高在七尺开外,竖着挺长,横着没肉,腰不弓、背不驼,杵天杵地,形同一根成了精的灯杆。打扮得与众不同,头顶红缨碗帽,上边的缨子稀稀拉拉的都快掉光了。身穿清朝练勇的号坎儿,上头大窟窿小眼子,破得不像样了。穿也不好好穿,斜腰拉胯、敞胸露怀。脑袋上留着一条大辫子,打扎上就没解开过,又是土又是泥,全粘在一起了,顺脖子绕了三圈,辫梢儿拿破布条扎着,直愣愣垂在胸前。肩扛一杆破扫帚一样的秃头扎枪,挎了一口腰刀的空刀鞘。此人见了高二奶奶,眼珠子一亮,嬉皮笑脸地说道:“哎呦,我当是谁,这不高二奶奶吗?我常大辫子给您请安了。”
高二奶奶心中暗自叫苦,赶这要命的当口遇见谁不好,偏偏碰上了常大辫子!说起这个主儿,在天津卫人尽皆知、家喻户晓,有没见过的,可没有不知道的。还有大清国的时候,他是把守北营门的门官。过去的天津卫以营护城,有城门也有营门,城门在里、营门在外,皆有守卫。城门官归县衙门管、营门官属军队编制。门官带个“官”字,可没有官衔,等同于门军,只是在一早一晚开闭营门,赶上门口人流车马叉在一起了,他去给疏通疏通,整天守在营门口,风吹日晒雨淋挺辛苦,一个月的薪饷也不多。常大辫子倒挺得意这份差事,他当年就是个兵痞,穿上号坎儿单手叉腰,丁字步往营门口一站,狗披虎皮——愣充混世魔王,凭一身官衣瞪眼讹人。此人有一项绝的,天津卫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男女老幼、高矮胖瘦,没有他不认识的,但凡是出入过北营门的,十个里得有八九个能叫得上姓名,一认一个准儿。大伙心里明白,让他认出来没好事,无多有少总得讹你点儿,有钱讹钱、没钱讹东西,雁过拔毛,见便宜就占。托塔李天王从北营门过,也得把手中那座宝塔敲下来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