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天津卫的南市最热闹,与北京的天桥旗鼓相当,可不光有打把式卖艺的,澡堂子、大烟馆、杂耍园子、秦楼楚馆遍地皆是,听书看戏、吃喝嫖赌,玩什么有什么,一辈子也逛不够。天津城以前仅有北市和西市,出了南门是一大片烂水洼,长满了芦苇,到处是蒿草水洼,向来无人居住。城里的炉灰、脏土全往这儿倒,久而久之填平了洼地。仗着地势好、离城近,陆陆续续有做小买卖的在这一带摆摊儿,人也越聚越多,逐步形成了南市。1900年庚子之乱,八国联军攻入天津城烧杀抢掠,北市、西市毁于战火,更多的人聚集到南市。由于是三不管儿的地方,龙蛇混杂,地痞无赖在此庇赌包娼、欺行霸市、逞凶作恶,坑蒙拐骗没人管,逼良为娼没人管,杀人害命没人管,造就了畸形的繁荣。
高连起打家一出来算是还了阳了,派头十足、风采依旧,头顶马聚元、脚蹬内联升、身穿八大祥、腰揣现大洋,昂首阔步溜达到南市,直奔同合春面馆,进得门来坐定了,别的不吃,单要一碗头汤面。什么叫头汤面?饭庄子刚开门,从一大锅高汤中煮出来的头一碗面,这里边儿可有讲究,面得在头天晚上备下,专门有小徒弟每隔一刻钟揉一遍,两班倒轮着伺候这块面,到了第二天早上擀面条之前,这才痛痛快快彻底揉透了,揉面看似简单,不干个三五年可练不出这个功夫,必须顺着一个方向使劲儿,还得刚柔并济,劲儿大劲儿小、快了慢了都不成,把面的筋道劲儿揉出来,这样的面条煮出来晶莹剔透,吃着有劲儿。难得的还在头汤,非得在汤锅中煮出的头一碗面条,味道才最好,接下来的面条煮多了,面味儿就抢了汤味儿。倒上刚焖出来的浇头,淋点香油撒上细葱,扔几根翠绿的菜心儿,汤鲜面滑、清香扑鼻,一天里就这么一碗,二一碗再也没这个味儿了。并且来说,这碗头汤面可不是谁来得早谁就吃得上,平常老百姓哪怕顶着门去也吃不上,跑堂的告诉你面还没和呢,您了要么等会儿,要么吃点儿别的,反正有的是借口,专等有钱的主顾上门来吃,灶上才肯下这头一碗面,后边就随便卖了,什么人吃都有。高连起最得意这口儿,三天不吃就想得慌。跑堂的伙计全是势利眼,瞧见高二爷来了,忙往里边请,拉长声吆喝“给高二爷看座,老规矩面软汤紧”,连灶上带柜上一齐忙活,紧着伺候还怕怠慢了,不给够了赏钱你都不好意思吃这碗面。高二爷热热乎乎吃了一碗头汤面,肚子里这叫一个踏实,加倍给了赏钱,按以往的习惯,下一步他得上大烟馆抽两口,这十来天可憋坏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真得好好过过烟瘾。当年抽大烟的大多是有钱人,家里置得起烟枪,大烟膏也有的是,可还是愿意去烟馆,为什么呢?因为抽鸦片烟不仅在于烟膏,烟枪也至关重要,非得是老枪才够味儿。烟馆来往的人多,这个走了那个来,烟枪不歇火儿,已经熏出来了,家里的烟枪比不了,而且烟客们大多熟识,满屋子烟雾缭绕,有那个氛围,家里头冷冷清清没意思。高连起抱上烟枪往榻上一躺,吞云吐雾过足了烟瘾,顿觉神清气爽,精精神神出得门来,正是前后不挨着的时候,早点吃完没多会儿,还不到吃晌午饭的时候,再加上抽完大烟嗓子眼儿发干,就信步进了一家茶馆,直接上二楼雅间。小伙计儿眼神儿活泛,擦桌子掸椅子,把烫热的手巾板儿递过去:“高二爷,您可有日子没过来了,还是老规矩?”高连起点点头:“随便来几样果子。”什么叫老规矩?过去的有钱人上茶馆,穷人也上茶馆,像高连起这样的有钱人口儿高,嫌茶馆儿的茶叶太次,买来上等茶叶存在茶馆里,来了就喝自己的茶。穷人到茶馆是为了找活儿干,一个大子儿一碗的茶叶末子可以喝上一天。高二爷这路生意不同,有一整套的做派,水得是天落雨水,茶叶得是洞庭春茶,烹茶要用古寺中几百年的瓦罐,烧深山中的千年老松枝,喝的是这个味儿,摆的就是这个谱儿。不一会儿热茶沏好了,果品、蜜饯摆上几碟,愿意吃就吃一口,不愿意吃就扔在那儿。东西不起眼,可都十分精致,大街上卖的没法比。高连起晃着脑袋品着茶,就听楼下有人聊天,哪家的大饭庄子打哪儿请了个厨子,什么菜拿手哪个菜好吃。高二爷听着都腻,大饭庄子有什么意思,出来一趟就得吃对口儿的。
喝了几泡茶眼瞅着该吃中午饭了,高连起想吃什么呢?他馋羊汤了,卖全羊汤的在天津卫多了去了,要论正宗还就得是三不管这家,并非带瓦片子的铺眼儿,就这么一间席棚,既没有牌匾也没有字号,棚子里支着火炉,上架一口大锅,锅里的老汤常年总这么开着,煮的是整只胎羊,有讲究,一只胎羊煮十天,到日子加进去一只新的,煮三天再把上一只搭出来,如此循环往复,将这锅汤熬得又浓又稠,翻着白花,膻气味儿顶着风飘出五里地,这便是最好的幌子。小本儿买卖雇不起伙计、请不起掌柜,前前后后就老板和老板娘俩人,白天忙得四爪朝天不亦乐乎,下晚儿两口子也不能只顾着起腻,得盯住了给炉子里添柴续火,全凭这锅汤拿人。
老天津人管羊汤叫羊肠子汤,实则可不单有肠子,肝花五脏应有尽有,全是不值钱的下水,提前买回来煮熟了切碎,卖的时候放在笊篱上往老汤里一焯就得,加汤盛进碗里,上面漂着一层黑绿色的沫子,大苍蝇小苍蝇围着乱飞,掉进去一两个是常有的事,嫌脏你就闭着眼喝,非得这样才够味儿。普通的羊汤俩大子儿一碗,杂碎少汤多,爱吃哪样还可以单加,加一份给一份钱,锅台旁边摆放着各式调料,韭菜花、酱豆腐、辣椒油、香菜末,口轻口重自己调理,东西没什么新鲜的,味道确实不一样,就拿辣椒油来说,是用羊油炸的,凝在盆里有红似白,放在汤中能佐味,夹烧饼吃更解馋。
喝羊汤有喝羊汤的规矩,首先来说席棚里没有桌椅板凳,无论身份高低来了一律站着喝,这样喝得快、卖得也快,你说你是多大的老板,手底下开着多少买卖字号,半拉天津城都是你们家的也没用,想喝这一口儿吗?想喝就站在席棚里,和掏大粪的、倒脏土的、扛大包的这些穷人一起端着碗吸溜,因为不守着锅边喝,买回去味道就不对了。其次,在这儿喝不能挑眼,像什么汤里有个苍蝇、烧饼里夹根头发,或者身边的人又脏又臭,有什么算什么,但凡发一句牢骚,或者往一旁躲躲,天津卫老少爷们儿的嘴可不饶人,给你来上一句“装他妈什么大瓣儿蒜”,你也得听着,本来喝的就是一样的东西,谁也不比谁高贵。三一个,喝羊汤不能回碗儿,多有钱也只能买一碗,想再来一碗旁边等着的不乐意,嘴里冷笑热哈哈:“还得说您是有钱的大爷,羊肠子都得来两碗,怎么不连锅端家去?”闲话不够说的。真没喝够怎么办?喝完头碗儿出去溜达一圈再回来,等这拨儿喝羊汤的走了再来第二碗,卖羊汤的无所谓,即便认出来也照样卖给。再一个,碰见熟人不能打招呼,那会儿来讲,这东西是下等人喝的,有钱有势的犯馋来喝一次,全是低着头冲着墙喝,恨不能把脑袋扎碗里,就怕碰见熟脸儿。假比说这家的大掌柜戳在这儿喝羊汤,小伙计一脚迈进来,看见也得装看不见,回头掌柜的绝不挑理,还得夸这孩子懂事儿,如若上去给请个安,道一声:“掌柜的,您得着呢。”旁边的人准得笑话。
高连起在家憋了这么多日子,早就馋这口儿了,把自己爱吃的要了一个遍,鞭花、肾头、羊房子,什么好吃要什么,实实在在一大碗喝进肚子里,脑门子也见了汗,又到有名的天清池泡澡,在最热的池子里泡透了,找一个扬州的师傅搓澡,敲头敲背,连剃头带刮脸,都弄完了,搓澡的喊一句“回首”,不能说“完”字,怕人家不爱听。拾掇利索了从包厢出来,早有看箱的伙计取来洗好烫干熏过香的衣服,伺候高连起穿上,点头哈腰送到大门口。高连起出了天清池,信步在南市闲逛。南市这地方,有钱人逛嘴,没钱人逛腿,好看的好玩的多了去了,天天逛也不腻。高二爷喝完了羊汤,洗完了澡,南市才真正热闹起来,因为这地方穷富都能来,有钱的都跟高连起一样,连抽大烟再泡澡,吃饱了喝足了下午出来逛。扛包卸船的苦大力一早上工,挣完钱再过来也是下半晌了。高二爷信马由缰,东游西逛,看看变戏法的、瞧瞧耍杂技的,这边有个耍幡的、那边有个拉弓的,他都得过去瞅两眼叫个好,什么叫油锤灌顶、怎么是银枪刺喉,真刀真枪真把式,闷在家可开不了这个眼。除了打把式卖艺的,还有什么评书、相声、双簧、杂技,变戏法的、拉洋片的、唱大鼓书的,各路杂耍儿样样俱全。除此之外还有好多浮摊儿,也就是流动的摊贩,这些人做生意多半是蒙人骗人,所以没有固定的地方,怕上当的回来找他,一般像什么收买估衣的、收当票的、镶牙补眼的、点痦子修脚的,骗人手法五花八门、常变常新。就拿点痦子来说,这位脸上大大小小好几十个痦子,舍不得去医院,到三不管儿来治。点痦子的先拿刷浆用的大白给他点上,一点儿都不疼,这位一高兴把钱就掏出来了,一个大子儿一个痦子,这就够一天的饭钱了,点痦子的接过钱告诉他,这是药引子,让他先出去遛一圈儿,半个时辰回来换药,这位真听话,顶着一脸白点儿出去溜达,过半个时辰再回来,点痦子的拿出另一个罐子来,里边装的都是硫酸,擦一个白点儿,点上一点硫酸,愣往下烧肉,疼得这位直学猴儿叫唤。你要说受不了不点了,钱也不退,好不容易忍着疼都点完了,回家养了好几天,痦子是没了,落了一脸大麻子,诸如此类举不胜举。
再说这位高连起高二爷,逛够了来到同庆园,这是个喝茶听戏的地方,台上有曲艺,台下有抱着匣子卖烟卷儿小吃的,香烟是哈德门、老刀、红双喜,小吃是小笼包子、驴打滚儿、青果萝卜、瓜子花生、点心蜜饯,该有的全有。高连起往那儿一坐,接过热手巾板儿来擦了擦脸,要上几碟点心,一壶龙井,问伙计今天什么戏码。伙计说二爷,你真来着了,今儿可新鲜,刚从江南邀来的角儿,唱的是评弹,头沟的买卖,正经能唱凉茶水的玩意儿。那位说“唱凉茶水”又是什么黑话?这是说台下听曲儿的一边听着一边喝茶,一手端着盖碗儿,一手拿着碗盖儿,却听入了神,直到最后曲儿唱完了、茶也凉了,过去常用这句话来形容角儿唱得好。高连起没听过评弹,他也觉得挺新鲜,只见上来二位,一左一右坐好了,左边是个弹三弦的老先生,右边是个小角儿,怀抱琵琶自弹自唱,一身大红色的旗袍,团花朵朵、瑞彩纷呈,两边的开气儿挺高,白花花的大腿上穿着玻璃丝的长筒袜,脸上描眉打鬓、有红似白,梳着一个美人头,上插白玉簪,唱出来悠扬婉转,真是赏心悦目,又好听又好看。台下有钱的老板紧着上花篮,两边都快摆满了,这其中别有用心的居多。从前听戏讲究“捧角儿”,往台上送花篮、扔洋钱、扔首饰,一个人包半场的票,一是当众摆阔,二是为了把角儿带回去睡觉。过去有句话说“一个戏子半个娼”,台上唱戏台下陪睡,有钱的老板们以包养戏子为荣,在旧社会不足为奇,常去听戏的大半也是为了这个。如果掰开揉碎往细里说,这里头的门道也深了去了。
高连起是买卖人,嫖姑娘也得明码实价,不走捧角儿这一路,听曲儿只为消遣,评弹的腔调真好,行腔吐字与众不同,又酥又软,无奈听不懂南音,抓耳挠腮干着急。在他旁边坐了一个大白脸,三十多岁不到四十,长得人高马大,面似银盆,脸上挺干净,从面缸里掏出来似的那么白,还不仅白,这张脸又长又大,几乎跟驴脸一样。过去的算命先生常说“此等面相咬人不露齿,不可以交这样的朋友”。这个大白脸是走南闯北做买卖的,见识极广,通晓弹词,一边听一边给高二爷讲,台上这出《珍珠塔》,表的是才子遇难得佳人相助,到最后中了状元衣锦还乡迎娶佳人,怎么来怎么去,哪句词儿唱的是什么,全给讲到了。两个人越聊越投脾气,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高连起本想听完戏奔窑子,但他是做买卖的好交朋友,难得和大白脸谈得来,听完了戏没过瘾,跟大白脸说上午听人说哪个大饭庄子请了个名厨,有那么几个拿手的,想请大白脸过去尝尝。大白脸也不客气,俩人到了饭庄子,坐到酒桌上又是山南海北一通聊,酒酣耳热之余,结成了八拜之交。酒逢知己千杯少,高连起一时兴起喝多了,净说掏心掏肺的话,把家里的事全跟大白脸说了,什么家住在哪儿,总共几口人,媳妇儿什么脾气,孩子多大、哪年哪月生的、小名叫什么,左邻右舍姓什么叫什么,谁家养鸡谁家喂狗,谁家是寡妇,谁家是绝户,想起来什么说什么,就这样仍觉得没说够,非拽大白脸上家住一宿,来个同榻抵足彻夜长谈。大白脸也不推辞,扶上喝得东倒西歪的高连起出了饭庄子,回去的途中路过大水沟,这个地方在城里,1900年以前是条明渠,直通赤龙河,拆除城墙之后逐步填平,当时还有水,积了很深的淤泥,蒿草丛生,又脏又臭。大白脸行至此处,看了看四下无人,故意落后几步,捡起一块大石头,叫道:“兄长留步。”高连起闻声回头:“兄弟怎么不走了?”大白脸笑道:“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如若换了明白人,一听这话就知道大白脸是歹人了,高连起却莫名其妙,什么意思这是?大白脸往前一指:“兄长你看那是谁?”等高连起再一转头,大白脸铆足力气砸了他一个脑浆迸裂,又拖入蒿草丛中,除下衣冠鞋袜,尸首绑上石头踹入大水沟,换上高连起的衣服,用手在自己脸上抹了几下,变成了高连起的样子,开口说话都跟高二爷没分别,一路来到高宅,敲开门就问高二奶奶:“孩子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