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兰德一只手臂垫在头下面,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看一档体育节目。除了电视荧屏上的一点亮光,整个会客间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尽管如此,夏莉还是能透过昏暗看到贾兰德的眼睛落在电视机上,脸上却挂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表情。贾兰德魁梧的身躯铺满了整个沙发,鞋子脱在一旁,白色运动袜套在脚上。看上去完全像一个正常人,一个有生命的人,一个活脱脱的成天无所事事地蜷缩在沙发上看体育节目的男人。见他歪过头来看着自己,夏莉顿时觉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表情是欣赏她吗?还是有其他的想法?哦,天哪!他已经知道了?
道声早安就赶紧出门去。这是她事先想好的。
但是,夏莉一看到贾兰德这样的表情,她的心跳就情不自禁地提了速,呼吸开始加快,血液止不住沸腾起来。贾兰德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给她带来丝丝恐慌,吓得她躯体深处阵阵发紧——昨夜的事情绝对就是一个梦,没有必要往其他方向去想。
谢天谢地,会客间里一片晦暗。
如果说双颊的温度上升能够说明什么问题的话,夏莉的脸上现在显然是一片潮红。这个男人——这个幽灵——不管他是什么——绝对不是一个傻瓜。只要有一点点光亮,他一定能看到夏莉脸色的变化。再加上她的表情,贾兰德一定会轻而易举地看穿她的。夏莉知道自己脸上肯定不是那种安之若素、举重若轻的表情。
他也许会把她的表情错当作欲望的表白。
别瞎想了。赶快走开。
夏莉立即把目光从贾兰德身上收回,一声不吭地快步往前朝门口走去。躺在沙发上的贾兰德眉头紧锁地坐了起来。
“哪儿去?”他目光一步不落地跟着夏莉。
“去跑步。”她边说边跑出了门,没有给贾兰德任何机会再继续追问下去。
夏莉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楼梯。像她套间里一样,整个房子里也是一片昏暗,到处都是朦朦胧胧的,因为所有窗户上的窗帘都被放下来了。等到了楼下,夏莉突然想到,假如托尼没有如约起身,自己可就麻烦了,因为她不知道托尼住在楼下的哪个房间里。就在这时,她看到厨房旁边凹在里面的地方有个身影。托尼的黑发和高大的身材一映到夏莉的瞳孔里,她的心霎时就不自觉地开始剧烈摇晃起来了:托尼不仅起身了,而且已经套好了跑步的行装。在等着她现身的当儿,他正在那儿伸腰拉腿地做着准备动作。
“你起得真早。”夏莉说。
“我听到你房间的闹钟闹过了。”托尼笑着答道。一听他说这话,夏莉的眼睛不禁瞪了些许。“我的房间上面正对着你的房间。”她还在那里胡乱地想着托尼会不会告诉自己还听到了什么时,却听到他转而问道,“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夏莉点点头。
“报警系统已经关了。”见夏莉要往房间报警系统控制箱那儿去,托尼把她叫住了。她于是转过身来等他一起出门。夏莉现在真正要的是——不仅是要,而且是必须要——自己能独自一个人待一会儿。一般来说,跑步的过程是她独立思考自己想法的时间,也是她理清思绪、清醒头脑的时间。但是,她现在要想独处一地并不是一个什么明智的选择。既然自己不能一个人单独去跑步,既然必须要和一个人一起去,那她还不如选择和托尼一起去。不对,事实上,她应该是更愿意和他一起去跑步。她现在非常喜欢托尼,有他在身边,她就不用担心什么“步道杀手”了。夏莉跟在托尼身后走进了淡淡的晨曦之中,带着海味的新鲜空气迎面扑来,让她感觉一阵轻松,一切都比她想象的要爽。海风吹过海边的燕麦草,草浪相拥;大海里的阵阵浪头送来炸雷似的声响,淹没了世上所有的声音,哪怕是警报器的声音也会被盖过去的。海滩上,海浪推起座座小沙丘,如果有人要想找个藏身的地方,大可以在里面找到去处。夏莉心想,要是她一个人沿着这条狭窄的步道往海边跑步,她一定会觉得心里没底的。但是,有了托尼在后面几步之外跟着,她就不会有那种不安全感了。
那是因为这个男人带着枪。
“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撞开了海盐围起来的墙。你要是早点告诉我,你是和你男友一起出来跑步的,就省得我这样费心费力地折腾自己跟着你追出来了。”突然,一个男人的咆哮声在她耳边响起。夏莉根本没想到贾兰德这时会在她身边现身显形,她被吓得花容失色,差一点摔倒在脚下一块被风吹雨打得褪了色的木板上。要问鬼魂幽灵一夜醒来是什么模样,面前的贾兰德一副睡眼惺忪、胡子拉碴的样子最具典范了。
“滚开。”夏莉在嘴角边咕哝着。
“我坏了你的事儿了,是不是,医生?”让夏莉松了口气的是,就像他悄没声地出现在她面前一样,贾兰德又悄没声地从她面前消失了。
夏莉现在必须一个人面对如山一样压在自己身上的情绪。这些情绪没有一样让她省心,她必须设法把这些情绪遮掩过去。托尼从后面赶上来和她一起跑到海滩边上。
“多美的晨曦啊。”托尼对夏莉感慨道。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不时地掠过笑意。托尼高大魁梧的身材,仪表堂堂的模样,任何一个女人见了都会多看一眼的。夏莉尽管也看着托尼,但她此时的情绪不在状态,没有心思去欣赏他的翩翩风度,她只是点点头后又放开脚步往前跑开去了。
这个海滩真是个跑步的好去处:脚下白白的沙滩平坦稳实,与她梦里到过的那个松软的海滩绝对不是一回事。尽管夏莉一看到海滩——梦里是海滩吗?——头脑里马上冒出这么个比较来,她还是在心里责怪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再去掀起昨晚的记忆。借用电影《南太平洋》里的一句台词:“别再去自寻烦恼……”管他是谁呢,先放到一边去。主意已定,夏莉迈开双腿,专注着眼前的跑步。当他们从米德家房子旁边经过时,夏莉故意把目光从那幢房子的方向岔开。当然,从海滩上看过去,她能看到那幢房子的二楼。但是,这幢二层楼房对她来说有着可怕的含义,她要尽力压住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尽管如此,夏莉还是感受到,朱莉·米德一家所遭遇的如山似海的冤屈正从主人房间里喷涌而出。为了不让自己去想那些事情,她脚下一刻不停地往前跑着,并且故意把目光投向了大海。
眼前的大海景色波澜壮阔。天上的太阳正从东方地平线上橘黄色、紫色、粉红色的光中喷薄而出,地上被彩虹映照着的浪花朝海滩上翻卷而来。外面的气温接近了夏日的程度——大概有华氏80度——但还不是那么闷热,因为时而有一阵和煦的微风从海上吹来。没有什么人——除了几个慢跑的人和偶尔见到的一两个站在海水中戏水的人——敢起这么早到海滩上来。所以,海滩上几乎就变成了她和托尼的二人世界了。
“你一般跑5英里是不是?”托尼问道。他这时贴在夏莉的身边跑着,把她与沙丘、海边的房子隔开。夏莉在心里想,托尼选择这样的位置,是不是刻意要为她充当防护墙,帮她挡住可能出现的危险。这就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在人行道上,男人会自动走在靠马路的一边,防止女人被行进中的汽车给碰了。
这是一个非常美妙的体势语言。但问题是夏莉现在还是不在状态,无法真正地去欣赏他的风范。
都是贾兰德惹的祸。昨天夜里,贾兰德侵入了她的梦界。现在,面前的这个男人扰乱她跑步。
“你是不是在对我进行背景调查时,了解到我一般跑5英里的啊?”夏莉有点不快地问道。
“是。”虽然夏莉加快了脚下的速度,托尼还是非常轻松地跟上了她的步子。夏莉知道自己现在特别需要安多芬镇静剂。她偷眼看了看托尼,发现他甚至都没有跑到喘气的程度。就他的体格来说,具有这样的运动素质并不稀罕,也许他中学或者大学时代就从事过某项运动。他满身肌肉,当然还不如……不管怎么说,托尼还是属于那种体格健壮的男人。从他今天跑步的装束,从他跟着她一路以中等速度跑过来没有一点气喘吁吁的迹象来看,夏莉断定托尼一定也是有规律跑步锻炼的人。
这才是我梦中应该所见之人。她心里酸涩的想法让她脸上瞬间阴沉下来。
“我已经说过,我只是例行公事。”托尼显然误解了夏莉的表情。对夏莉来说,这真是天大的不公平!她竟然在梦中与一个从地狱来的鬼魂幽灵悱恻缠绵,只是因为这个幽灵似乎具有某种侵入她梦中的才能,驱使她在梦中放浪形骸。但是,她在心中想着的还是面前这个男人。夏莉感觉自己无法向托尼解释昨晚的一切,于是就换了一个话题。
“你有没有从普里斯警官给你的监控录像中找到那辆车呢?”夏莉问道。
托尼耸了耸肩。“那是一辆灰色的丰田亚洲龙车,地点、时间都对得上。但是,车上没有车牌,也没有可以辨认的标志,驾驶车的人也看不清。”
“哦,这样一来,这条线索还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帮助吗?”
“我们请机动车辆管理部门启动查询系统,他们已经把当地所有灰色亚洲龙的车主都找出来了。我们觉得其中有几个人值得关注。我们要抓的这个家伙会不会就在这几个人当中呢?谁知道呢,又是一条令人困惑的信息。”
“这就是你要做的工作,对不对?设法把这些令人困惑的点滴信息组合关联起来。”
“我们先得把他们查清楚。”托尼手指不远处的一幢屋顶被油漆成香蕉黄颜色的房子说,“如果你打算跑5英里,到那儿就是一半了,也许我们该在那儿折回头。”
夏莉看了看托尼,他开始有点儿喘气,额头上也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其实,夏莉自己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汗水直冒了。她以往一般都是从容不迫地跑步,但今天这个早晨不同,她感觉必须加快脚步,才能让自己从忐忑不安中脱开身来。
“你怎么知道要从这儿折返的呢?”夏莉问道。
“我每天都要设法挤出一点时间跑跑步,好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
夏莉在脑海里狠狠地诅咒了一句,觉得既后悔又高兴。她本打算抓住今天这个机会,建议他们以后相约一起跑步的,但听他这么一说,她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她以后也许会后悔丧失了一次绝佳机会,但是,她眼下真的没有情绪了。
她先得把幽灵打发掉。
他们跑到了托尼手指的那幢房子之后就折返回头了。尽管夏莉努力不去想,但那个该死的梦又闪回到了她的脑海里。她不得不强迫自己把对梦的回忆放到一边,把注意力从她自己和贾兰德身上转移到另外一个重要人物身上:赫莉。
身穿粉红色灯笼舞裙的赫莉。
夏莉像遭了当头一棒,她在这之前竟然把在梦中出现的赫莉给忘了!如果还有什么借口的话,那可能就是因为她的心思完全被贾兰德所占据了。
“你知道吗?我认为与跳舞有关的事情是个关键点。”夏莉有点气喘吁吁地说。不过这倒也好,尽管还有些让她感觉不安的余渣留在她脑子里,但总的来说,她现在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昨天夜里,我……”接下来的话应该是做了个梦,但她没有说出来。“……突然想起了赫莉·帕尔默——就是我那个15年前遇害的朋友。”托尼点了点头,表示知道她说的是谁。“我好像记得她死前的几天中也可能去跳过舞。所以我就在想,是不是那些被害的女孩子都像这样,在被害之前的几天中去跳过舞。”
“我记不清楚我是否曾经在‘步道杀手’案件的卷宗里,读到过有关受害者曾经跳过舞这样的细节。但不管怎样,我得安排人去查清这个事情。”托尼的呼吸比刚才要快多了,他扬了扬眉毛说。“如果说15年前遇害的那些女孩子都在她们遇害之前去跳过舞,那我们正在交手的这个家伙就有可能是早前的那个‘步道杀手’,而不是一个模仿他作案的人。”
夏莉点了点头。“我也这样考虑过。但还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眼前这起案件的凶手确实是一个‘步道杀手’模仿者。他可能对‘步道杀手’案件中的种种细节非常清楚,而这些细节当时逃过了执法机关的眼睛。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一定会醉心于早前在那些案件中出现过的作案手法。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俗语:‘仿效乃最真诚的恭维。’看样子,这个家伙是在费尽心机地从每个细微的环节上,重复着早前‘步道杀手’的作案手法。”
“有关这起案件的杀手有可能是在舞会上物色受害者这样一个细节,现在还没有被媒体所知,就连地方警察当局也不清楚。我们也是刚刚才开始沿着这个方向去思考的。”托尼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所以说,假如我们要追捕的这个家伙是一个模仿者,他的作案过程和手法必然会在某些方面与‘步道杀手’卷宗里所记载的犯罪细节雷同——当然,我们必须首先假设卷宗里有这样的记录。那他怎么会接触到这些卷宗的呢?”
夏莉摇了摇头。“他也许不是通过接触卷宗,而是通过媒体消息来了解到这些细节的。在早前那起‘步道杀手’系列案件发生后,媒体做过猜测,认为凶手可能会周旋于舞场去寻找他要加害的对象。还有一种可能,现在这起案件的凶手和早前的那个‘步道杀手’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所以,他熟知‘步道杀手’是如何选择加害对象的。”
“都有可能。”托尼一边与夏莉保持步调一致,一边面色凝重地思考着。“我们已经把之前那个‘步道杀手’的卷宗细细地梳理了一遍,里面根本没有提到过跳舞这回事,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疏忽导致我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样的信息。但是,我们一般不会这么不细心的。”他们说着说着,就到了他们租住的那幢海景房对面,他们刚才是从这儿开始起跑的。夏莉停下了脚步,她刚刚用尽力气完成了冲刺,正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夏莉看到托尼也气喘吁吁地在她身边停下了脚步。
她感觉完全恢复了。
“我理解你为什么期望这次作案的家伙是‘步道杀手’的模仿者。但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完全充分的证据来下这样的结论。”托尼喘着气对夏莉说,脸上严肃得看不出一丝笑意。
夏莉明明知道托尼说得有道理,但她还是要想和他抗辩。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接受他的假设,就等于承认多年出入她噩梦中的魔鬼又回来了。“这次作案的凶手没有使用管道胶带,早前的那个‘步道杀手’也肯定没有使用过高压电击枪来制服加害对象。”
“也许他进化了呢。”托尼的声音好像有点不耐烦。“夏莉,我知道你不容易,但是,你还是得多听听别人的意见。我们不仅要考虑你的安全,还要考虑整个调查是否能够顺利地推进。如果你一味地坚持这起案件是‘步道杀手’模仿者所为,结果就有可能会导致你忽视许多重要细节。”
托尼当然说得不错,夏莉对此也是心知肚明。那个心肠歹毒的野兽,多年前杀了帕尔默一家,现在确有可能又出来大开杀戒了。可能缘于过分担心这个魔鬼又会瞄准自己,她总是竭力从各个层面上否定“步道杀手”在这起案子中作案的可能性。事实上,夏莉意识到自己确实怀有这样的动机。但与此同时,她也不是就没有看到“步道杀手”也有在这起案件中再次作案的可能。夏莉现在最不愿意看到由于自己的固执己见,导致大家忽视那些有助于找到贝莉·埃文斯下落的信息。
要把贝莉·埃文斯活着救出来,留给他们的时间只剩下四天了。
“我会接受别人意见的,我向你保证。”夏莉说完,转身朝他们租住的海景房里走去。
“那好。”托尼赶紧跟在她后面走进了他们的这处住所,他问夏莉,“半个小时内能准备好吗?”夏莉点了点头。
当面和托尼争论了一阵子之后,夏莉有些垂头丧气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会客间里的电视机还开着,但不见贾兰德的踪影。她顺手关掉电视机后,站在那儿想了想。她用海盐专门为贾兰德制造了这么一个牢笼,把他圈在了里面。但是,贾兰德不知道怎么折腾的,就像一条带着电子藩篱感应器的狗,设法越过了隐形电子藩篱跑到笼子外面去了。可是,他是不是像逃到电子藩篱外面去的狗一样,等到它想要回到笼子里面来的时候,却又被电子藩篱上的电颤挡在外面了呢?夏莉边想着这样那样的可能性,边赶紧冲了个澡,穿好衣服,好赶在她和托尼约定的时间前下楼去。在淋浴间的时候,她甚至有点期望贾兰德能够在那里现身——海盐做成的藩篱显然已经不起作用了,而且他一般都是在淋浴间显形现身的——但这一次他没有。在她收拾停当准备离开房间之前,她用手提真空除尘器尽量把先前撒的盐粒吸干净,防止它们会妨碍贾兰德回来。
贾兰德也有可能遭遇了其他什么事情——例如,他有可能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风洞吸到天国为他所犯下的罪行赎罪去了——这让夏莉感觉心绪不宁,尽管她不想承认。
当然,更有可能他还在附近,只是不想让夏莉看到他:他再也不想掺和她的事情了。
在她最终准备跨出房门之前,夏莉还是没能忍住。
“贾兰德,你在这儿吗?”虽然小心翼翼地把声音几乎压到了耳语的程度,但她身上的烦躁情绪还是把她的声音提高了。夏莉盯着面前稀薄的空气说,“我今天早上没工夫跟你玩游戏。如果你在这儿,你就别再磨蹭了,赶紧让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