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兰德站在自己面前,但夏莉决然不能开口承认。
她瞬间做出了完全相反的反应:咬紧牙关,把就要冒出嘴的尖叫硬是给噎了回去。
幸运的是,正是因为刚才被惊呆了,夏莉才没有被吓得跳起来。否则,她无疑会蹦得老高的。
滚字全涌在了夏莉唇边上,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吞了回去。
眼里也不能冒火。
贾兰德不动声色地插在夏莉和巴托利之间,这样就成了夏莉和贾兰德在跳舞了——是贾兰德在抓着她的手,是贾兰德在盯着她的脸看——这让她感觉有一种电击般的恐惧。夏莉的手隔着白色圆领短袖衫,搁在贾兰德宽宽的肩头上,而贾兰德粗壮有力的臂膀则搂在夏莉细细的腰上。他的幽灵就像电磁场一样,紧紧贴在夏莉的面前,伸手即可触及,让夏莉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在自己面前的存在。她感到皮肤上有针刺般的疼痛,好像闪电就要在她周围发生似的,维持她生命的功能——她的心跳、她的呼吸——全都提速了。
“怎么哑巴了?”贾兰德嘲弄地看着夏莉。夏莉忘了贾兰德究竟有多高,也许她以前从来就没有搞清楚过,因为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靠近过他。但是,她必须抬起头来才能看清他的脸庞。
你怎么又回来了?她想问他,但什么也不敢说。
“医生,你的巫术玩够了吗?可我还在这儿。你真不走运,你玩的那些把戏没起作用。”
她想要甩开贾兰德的手臂,但又在最后一刻突然想到这手臂不是贾兰德的,而是巴托利的。她现在是和巴托利在一起跳舞、和巴托利一起说话,是巴托利在等着她的回答。
哦,天哪!她又可以看到巴托利了,因为贾兰德突然又不复存在了。但是,从她耳畔回想着的狂吼声中,她还是能辨认出贾兰德的声音。他在跟她说什么呢?
“你的意中人也想知道,在你的生活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贾兰德话里有话,一副恶作剧的腔调。显然,贾兰德能够听到巴托利说的话。
“没有。”夏莉终于大声说出了回答。她现在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到站在幽灵身后的那个实实在在的大活人身上,她要保证让他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她是在和这个男人跳舞,和这个男人交谈。
“嗨,你为什么不把我的事说给他听听呢?”贾兰德的目光扫过夏莉的脸。他把夏莉搂得更紧了,因为贾兰德臂膀搂在她腰上的力量,让夏莉突然有种紧贴在岩石般结实肌肉上的感觉。“别跟我说你是个爱情骗子,医生。”
操你妈的!她努力没有骂出声来。
“我想操你。”贾兰德回应道。
夏莉的脸上肯定布满了惊讶的表情,或是惊诧的表情,或是十分明显的抓狂,因为贾兰德在她面前狂笑不已。夏莉知道他有这样的能力,能够像理解她说出来的话一样,把她内心的想法读出来。
“我要到附近转转去了。”
亮光一闪,他不见了。
他总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
那种紧贴在健壮男人躯体上的感觉随之也消失了,她和巴托利身体之间又有了空隙。
是不是这样的空隙就没有存在过?
夏莉的心像被铁锤敲打着。
贾兰德现在什么都可以是(有些都不好意思下笔写下来),但绝不可能是真身肉胎。因此,她不可能感受到他的躯体。
而且,他已经被她送上路了,他不可能再从那个地方回头的。
也许在通向地狱(对于那个紫光闪烁、怪物出没的地方,这也许是她能够想到的最佳名字)的高速公路上,肯定还有一些她所不知晓的岔道或是匝道。
这个想法把惊恐带来的刺痛感,从上到下灌满了夏莉的脊柱骨。
“斯通医生?”巴托利正在呼唤她的名字,但他的声音好像是经过了漫长的旅程之后,才到达她耳畔的。
他问夏莉:“哪儿不舒服吗,斯通医生?”
“没有。”夏莉费力地说,她真的希望自己刚才没有顿了那么久才回答巴托利的问话。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怪怪的,好像是从水井底下跟他说话。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面色惨白,双唇紧闭,就像一根拨火棍似的僵在那儿,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巴托利的手,另一只手恨不得把指甲嵌到他肩膀上深色正装下的肉里去。巴托利肯定会有感觉的,他会觉得夏莉浑身上下的紧张某种程度上是因他而起的。
“你肯定?你好像刚才对我说操你妈的。”巴托利低头看着夏莉,眼睛里透出酷似幽默的探询目光,他这样的表情显然是为了给她留点面子。
噢,天哪!我居然把这样的话说出口来了。夏莉在心里把贾兰德骂了个狗血淋头,但马上又跟上了两个想法:一是这起码说明贾兰德还没有读出她内心的想法;二是得赶快想个办法把这个尴尬遮掩过去。
“什么?”夏莉虽然不是演员,但她瞬间表现的惊讶神情却只有演员才能做到。事实上,她这样的表情并非装出来的,这是刚才贾兰德出现的时候,她诅咒他时的情绪,只不过是现在又重新冒出来了而已。“那肯定是被音乐给闹的。”现场的音乐并不怎么吵,但也不能算小。“我的听力也有问题。”夏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刚才所说是,我和你一样,”——对,差不多就这个意思——“眼下还没有跟什么人好上,就是这样。”
“哦,我明白了。”巴托利突然像一个大男孩一样对夏莉莞尔一笑,那样的神采让夏莉愈加讨厌贾兰德了。面前的这个男人英俊、聪明、有教养。可夏莉觉得他对自己的看法可能就不一样了,他甚至会认为她是一个笨拙无比的女人,刚才打翻香蕉布丁的事情就已经足以证明这一点了。“我想我刚才说的话一定触动了你哪根神经。”
“没有没有,肯定没有。”
一阵嘲讽挖苦的笑声在夏莉耳畔响起,惹得她浑身上下爬满了鸡皮疙瘩。虽然她还看不到发出笑声的人,但她知道这一定是贾兰德!狗娘养的,他肯定还在附近偷听着她和巴托利的对话。在她身后?她猜想可能是。
但她现在绝对不能扭头去看他是不是在身后。
她不能转过头去,不能在和巴托利跳着舞的时候,突然转过头去看背后的事情,而且卡明斯基和克莱因还在舞池边上把他们的每一个舞步做了摄像。夏莉不得不再次迫使自己把幽灵的事丢到一边去:她必须保持镇静,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在哪儿?
总觉得自己不知道贾兰德的确切位置,夏莉简直要疯了。她现在高度紧张:温暖的微风吹拂在她的皮肤上,她感觉是他;提基神像柱顶上火炬冒出的灰暗烟圈,她感觉是他;周围跳舞的人群中,一对对舞伴之间的片言只语飘到她耳朵里,她也感觉是他。
克莱因从靠夏莉他们两个很近的地方对着他们喊道:“嗨,哥儿们,能不能朝这边看看?”
夏莉和巴托利——克莱因用“哥儿们”的玩笑口吻招呼他们,让他们两个都不约而同地把头朝他所站的方向转了过去。没错,那是克莱因。他正在舞池边上一边朝他们挥舞着手,一边笑着给他们摄像,在克莱因对面的卡明斯基也同样在忙着从她那边对着他们摄像。夏莉在心里思忖着,她还可以和巴托利再沿着舞池跳一圈,她要设法在这当儿把他们现在的话题岔开去。
巴托利好像比她清醒得多了:他的样子活像一个来找乐子的普通游客,正对着克莱因的摄像头做着鬼脸。
夏莉竭尽全力,才勉强做出了一个挥手示意的动作。
“该死的,你现在跳舞的舞伴是从华伦斯岭跟过来的联邦调查局特工。你别告诉我你已经开始喜欢上他了。”贾兰德在夏莉耳边的嘶吼声让她感到呼吸就要停止,双唇僵在那儿动弹不得了。但当巴托利从克莱因那儿收回目光,低头看着夏莉时,她又重新恢复气力控制住了自己,脸上也浮出了笑容。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是这么寂寞难耐,医生。我们完全可以联手来解决啊。”贾兰德说。“在那个你让我看墨迹点图案的房间里,你只要从桌子的另一边走过来,我们就能在一起快活了。别跟我说你没有想过这档子事儿,我敢肯定你一定想过。”
夏莉感觉肩头上阵阵发紧,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一阵恶心正在内心涌动。
不能理他。她命令自己。
“我们也许该聊聊日常生活的话题。”夏莉对巴托利说,也许她的语气有点儿僵硬。然而,你知道吗?她这是在开口对着巴托利说话,而且说的是有意义的话。有贾兰德在耳边不停地胡言乱语,夏莉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绝对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他们不能讨论案子的事情,因为有贾兰德在旁边听着;他们更不能聊个人的私事,虽然巴托利并不知道贾兰德就在他们的身边。
巴托利应道:“行啊,日常生活的话题,那你可不可以聊聊你自己啊?我知道,在……15年前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你和你母亲搬到南卡去住了,你在那里通过函授完成了高中学习。我知道你毕业于南卡罗来纳大学,主修生物学,是医学院的优等生,你是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做的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我知道你父母亲都还健在,但已经不住在一起了。根据你刚才所说的,你目前还是单身。除了这些,你还能不能给我说说你生活中的其他事情呢?比如,宠物?食物过敏?你所具有的常人感觉不到的才能?我们还要沿着舞池再跳一圈,我们现在有充足的时间聊聊这些话题。”
听完巴托利的话,夏莉惊讶得只有对他眨眼睛的份儿了:他竟能如此不慌不忙地把她生活中的基本信息一一展现在她的面前,夏莉就像被一块砖头砸中了。“你对我进行了背景调查。”
“你可以用你大大的蓝眼睛来打赌,他一定做过这件事。”从她右边什么地方传来贾兰德的声音。“医生,别让他蒙你了。这个家伙了解你生活中做过的每一件事情,他现在就能报得出你穿的裤衩是什么颜色,即使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亲眼看到过。”
夏莉努力保持着自己现在的姿态,甚至眼睛也不肯朝贾兰德声音的方向眨一眨,生怕贾兰德会认为她已经听到了他说的话。
不能理他,绝不能理他。
“这是必须的。”巴托利说。“在请你出山之前,我们必须尽可能多地掌握你的信息。要不然,我就不称职了。”他向夏莉报以一笑以示歉意。“如果说你还能感到安心,那就是联邦调查局还没有掌握到你其他掩藏得更深、更秘密的信息,如果你真是有的话。”
“从我的经验来看,联邦调查局即使双手齐上,也不可能把你所有的事情都扒出来。”贾兰德说。
“我没什么秘密。”夏莉的眼睛盯在巴托利的脸上。“我不可能有什么掩藏得更深、更秘密的事。”
“有我这个秘密呀,”贾兰德提醒她说。夏莉还是看不到他在哪儿说话,这几乎让她急得要发疯。“嗨,别跟警察哥哥说谎,医生。难道你不知道那样会蹲监狱的吗?”
夏莉听到贾兰德这样对自己说话,气得几乎要尖叫起来,但她却努力对着巴托利挤出了笑容。
“在我们做背景调查之前,我就了解得很多了。”巴托利说。“做我们这种工作的人,都擅长读面术。有关你的介绍说你有性格,聪明、诚实。我与你一见面,就觉得你确实是有这样的品格。”
“这个家伙太坏了。”贾兰德说。“他是想说你的身腰多纤细、多性感的。”
夏莉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投去闪电般的目光——她并没有准备这样做,只是瞬间的情不自禁——因为她事实上看不到贾兰德,她也就没办法肯定他是否一定就理解了她目光里所含的住嘴、要不然去死吧的含义。
“谢谢你给予我如此‘崇高’的评价,谢谢!”她告诉巴托利,但她现在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僵硬无比。有鬼怪幽灵在旁边偷听,还在她耳畔不停地聒噪揶揄,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和巴托利真正地交谈了。
“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个让人称奇的人。”巴托利说。“我看过了你的证书材料后,我觉得你比我想象的还……还要不凡。”
“他的意思是,他以为你是一个丑货色。”贾兰德说。“他们说要带我去见一个精神病女医生时,我也是这么想的。谁会把美女送到男子监狱来呢?”
一开始她没有在意贾兰德的话。应付贾兰德的同时要集中注意力在巴托利身上,这已经很难了。
“你也让我感到惊讶啊。我是说,监狱里突然来了个联邦特工着实让我吃惊。”她说。夏莉眼下的困境让她抓狂:如果放任巴托利继续说下去,她知道他们的话题越来越私密,而贾兰德什么都听得到;如果打断巴托利的话题,他就会以为她在巧妙地拒绝他,而这恰恰是她最不愿意做的事情。
“希望你由惊讶变成惊喜。”巴托利露出亲密无间的笑容。
“除了步道杀手的案子,”夏莉也笑着对巴托利说,“其他的应该算是惊喜吧。”
“其他的应该算是惊喜吧,”贾兰德学嘴学舌道,“天哪,医生,他现在该把舌尖伸到你喉咙口里去了。你们俩再这样跳下去,你就会没了命要他。我可以告诉你,跟这个家伙上床,你可真找不到什么乐子。”
“哪儿不舒服吗?”巴托利看着夏莉,夏莉知道刚才听贾兰德说话时,自己的表情一定是僵着的。
“没有啊。”她结结巴巴地说,接着又加了一句,“其实,也不是什么事,就是……胃又开始捣蛋了。”
“你好像一直情绪不佳,是不是?”巴托利语气里所透出的同情差点让夏莉号啕大哭。
“是吗,好像是这样的。”她努力挤出一副苦笑相。不知道贾兰德现在身在何处,夏莉感到浑身发紧。“我好像有点感冒了。”
“对不起,我们——”巴托利顿了顿。循着他的目光,夏莉看到卡明斯基正对着他们挥手。“看来时间已经够了。”他们停下了舞步,巴托利挽起夏莉的手臂。“行了,我们还得干活去。”
“很好玩。”夏莉兴致勃勃地说。他们向舞池外边走去,卡明斯基正在那儿等着他们。夏莉眼睛的余光看到克莱因也在往那儿走,但她却没有捕捉到贾兰德的任何踪影。
“确实好玩。”巴托利也表现出同样的兴致。“我们什么时候应该再来一次。”
夏莉抬头看了看巴托利,浑身一热。“我也想再来一次。”她附和道。
夏莉和巴托利一起到了舞池外面的人群中,但还没走到卡明斯基身边。就在这时,事情来了。
耳畔满含嘲讽的鼻息声让她知道贾兰德的踪迹:他没走。
“他就是想耍滑头,医生。”贾兰德阴阳怪气地说。“我能把我的家伙放到你——”
夏莉猛地从巴托利手里抽出手臂,呆在那儿。巴托利吃惊地看着她。夏莉这才意识到,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个魔鬼正在折磨自己。
“嗯,对不起,我得去一趟卫生间。”她说。
“你,跟我来。”即使她看不到贾兰德,她也要让这个狗娘养的能清楚地听到她的话。
卫生间里放着水绿色真皮沙发和椅子。夏莉马上断定:卫生间里现在没有其他人。她对着似乎空无一物的空间吼道:“这——一——切——该——结——束——了!”
“你好像对我很恼火,医生。”就像夏莉预料到的那样,贾兰德即刻在她面前显形了。“巧的是,你让我也很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