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莉刚开始还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他了。定了定神,她才明白过来,自己确实千真万确地看到贾兰德了。是的,他站在那儿,身穿牛仔裤和圆领短袖衫,和她上次见到他时一个打扮。贾兰德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总是给人一种堂堂男子汉的气势:结实得像一堵石墙似的身材,穿着靴子的双脚微微叉开,坚实有力地立在地上。他紧攥拳头,昂昂地扛起肩头,好像随时准备迎接攻击。无论何时,夏莉只要眼睛一落在他身上,心就不自觉地怦怦直跳。隔着姹紫嫣红、香气袭人的花圃,他站在两张四人座桌子之间,几乎正对着夏莉坐的地方。贾兰德正四处张望着,他的动作看上去有点紧张。他似乎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做什么是好。坐在他身边桌子上的顾客,笑容满面地一边啜吸着饮料,一边看着手里的点菜单,他们显然没有意识到贾兰德的存在。贾兰德现在离她的距离大概有30英尺远,天渐渐地完全黑下来了,喷泉把细小的银色水珠喷洒在他们中间的空中,但这并不影响夏莉的视线,她绝不会把别人错当成贾兰德的。
他不知道我在这儿。
就在夏莉这么想的时候,贾兰德猛然把头转到她这边来了,好像——恐惧至极——是被她的目光吸引过来了似的。
还没等到夏莉想好是要把脸躲到点菜单后面,还是藏到桌子底下,或是溜到其他什么地方去,他们的目光已经锁到一处去了。
到了这个时候,夏莉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了,只能像一只蹲在猎狗跟前的小兔子僵坐在那儿。
贾兰德当然也看到夏莉了。
贾兰德看到夏莉也出现在这儿,显然有点惊讶。他瞪大眼睛四周张望,迅疾把整个9英尺长的露天平台扫了个遍。他随后紧咬双唇,面色转青,渐渐地眯起眼睛,看上去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
他突然间又不见了。
噗!好像他就没在那儿出现过。
夏莉简直不能相信,贾兰德这一次居然没有马上给她身体上带来任何不适,这是最出乎她预料之外的事情。
但是,她战战兢兢的心好像还没有意识到贾兰德已经消失了,还在那里不停地怦怦直跳。
夏莉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看到贾兰德的当儿,肯定是僵坐在椅子上失去了呼吸,因为她发现周围的其他人都在好奇地看着她。
“哪儿不舒服吗?”紧挨着她坐的巴托利关切地问道。有他这么一个英俊潇洒、善解人意的男人陪着,随便哪个像她这样的女人都会喜欢的。黑黑的头发从高高的前额波浪形地向后梳去,匀称的身材在自然光和烛光的交相映辉下,皮肤上像涂了一层古铜色;坚定有力的下巴上,胡须一天下来又冒出了一片胡茬,棕色的眼睛里透出温柔的目光,洋溢着对她的关心。夏莉一时无法把目光集中起来,为什么呢?因为她的全部心思在想贾兰德是不是还在附近。
幽灵啊,幽灵,走吧。你今天就不要再来招惹我了。
她感觉呼吸局促,千方百计地想让它平缓下来。她觉得这是身体的本能反应:要么战斗,要么逃跑。
天哪!求求你,上帝,刚才看到贾兰德应该是一个幻觉,是一个不是因为情绪不佳,就是因为吃得太少、睡眠不足,抑或还有其他什么原因生发的幻觉。夏莉在内心里做了个鬼脸。一方面,她感到兴奋,知道自己刚才只是经历了一次精神休克,结果让她产生了她不愿意见到的幻觉;另一方面,这何尝不是又一件让人沮丧的事呢?
“我好像看到一只蜂鸟了,”夏莉感觉自己像一个傻瓜在说谎,但她还是努力让声音保持正常状态。她做了个模模糊糊的手势,指向花圃对面一串开得很艳的粉色木槿花,也是贾兰德——也许不是他——出现的大致方向。“但现在已经飞走了。”
“你有观鸟的嗜好?”克莱因饶有兴趣地看着夏莉问道。“许多人有这样的业余爱好。”
“我喜欢蜂鸟。”这倒是实话,夏莉觉得说大实话轻松多了。她仔细把整个露天平台暗暗扫了一遍,想看看有没有贾兰德的踪影,结果大失所望。她脉搏跳动开始加快,皮肤下面像有成千上万的蚱蜢在跳动。要不是她有意识地放松双手,她的手肯定就已经死死地攥在屁股底下铸铁椅子的扶手上了。
“你觉得现在还有什么比我们的嫌疑人更有趣吗?”卡明斯基阴阳怪气地对夏莉说。
“没……没有。”话如果是结结巴巴地说出来的,听起来就没有什么反击的力道了。夏莉环顾四周,贾兰德就像小偷从警察眼皮底下溜走了一样,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来。不管她刚才看到贾兰德是怎么回事——按常规来说,夏莉应该不可能再看到贾兰德了,因为他已经被她送往天国——也被称之为地狱(也许应该是地狱)——的地方去了,他不可能再从那儿回头。既然贾兰德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夏莉就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到此时此刻的现实上来。要不然,她的同事就会认为她的行为乖戾反常。“当然咯,我还没来得及看看周围的人呢。”
“嫌疑人应该更有可能是在这里工作的人,而不是顾客。”巴托利说。“我们吃过之后去转转,借机观察一下这里的员工。”
“我们是不是考虑把照片给大家看看?”克莱因问。
巴托利摇摇头。“还没到时候。一旦消息走漏,说我们正在桑德林饭店寻找某个人,碰巧这个人又确实藏身于此,那我们就会打草惊蛇的——甚至造成他可能因受到惊吓,提前把那个女孩子杀掉的后果。因此,我们在这里的行动要尤为小心。”
“对于我们嫌疑人这样的捕食者,这个地方确实是一个可以经常光顾的好去处。”卡明斯基望着对面坐满人的桌子说。“你看,许多人都是一家子来的。”
“记住,这个家伙还有恋童癖。”夏莉提醒他们说。她在心里暗自庆幸,觉得自己的理智又恢复了,明确了他们来这儿的目的,而不是总在纠结贾兰德是否在这儿出现过。“嫌疑人经常光顾这类地方,主要是寻找和挑选符合自己要求的十几岁姑娘,她们的家庭只是跟着受灾的。”
“恋童癖?”克莱因从点菜单上抬起头望望夏莉。
“恋童癖就是那种受到后青春期的青少年——也就是十几岁的儿童——吸引的人。”卡明斯基不等夏莉开口,抢先回答。“快点,克莱因,赶快点菜。”
就在这时,服务生过来把他们点的菜记了下来。夏莉这才意识到,刚才在她想着其他事情的时候,他们三个都已经把菜点好了。
太简单了。她发现这是自助餐,服务生要记的只是他们点的饮料。夏莉本来想点个波本威士忌加可口可乐的鸡尾酒——到了这样一个场合里,或许该考虑来点口味烈一点儿的——但是,作为执行任务中的特工,他们是不应该喝酒的。所以,她最后还是点了冰茶。见到服务生去取饮料,他们于是都站起来往自助食物台那边走了过去。排队等着拿食物的时候,夏莉暗中把那些往食物台上续加食物的员工都过了一遍: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像“步道杀手”。事实上,她到目前为止所接触过的员工,远远不可能属于这类人。
这起案子要么是“步道杀手”的模仿者干的,要么是她所知道的信息出了问题;如果再有什么可能的话,那就是科学和统计学通通应该扔到窗外去了。
在另外那个世界里,夏莉知道自己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人们都在规则的控制之下,幽灵和连环杀手也不例外。幽灵在被驱赶到天国去之后,他们就不可能再回头了,就是连环杀手也不可能跳出规则范围。
要不然就是这个宇宙——更不用说她的脑子了——出了大问题了。
一直到走进诱人的气味圈里——虾和蘸虾的佐料、细火烤肉和烤玉米棒子、油炸鸡和山核桃派——夏莉这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是饿了。
但可惜的是,夏莉现在的胃像打了结,她根本不敢往里面塞什么食物。贾兰德在她面前晃荡了一下,搞得她的胃团在了一起,她现在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吃饭。她担心自己如果再次与幽灵相遇,肯定会翻江倒海地大吐大呕的——求求你,上帝啊,如果今天非得要与幽灵再次相遇的话,那最好是贾兰德之外的另外一个幽灵。
“你就吃这么丁点儿?”在排队取食物的队伍里,巴托利一直跟在夏莉身后,他低头看了她的盘子后同情地摇了摇头。盘子里是一小匙这个,一丁点那个。夏莉也很痛苦,因为她只敢试着吃点儿。“在我们这个行当里,执行任务时能吃得像这么好,那可是不多见的犒劳哦,你应该好好利用一次。”
“我正在减肥呢。”这是她今天又一次跟巴托利撒谎,她觉得这样比说实话的效果要好一些。她知道巴托利——不但是他,其实是所有的人——都不可能相信她的话。对于夏莉来说,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感到特别难受了。为了这么一个她根本不想要的怪异才能,夏莉不得不想方设法地藏着掖着。她能用的方法十分有限:只有说谎。有时,当她把事实真相说出来时,大家反而觉得她有精神问题,结果都不愿意与她交往了。与那些新近暴死者的幽灵每相遇一次,夏莉都会像生了一场大病,像来势凶猛的急性感冒,弄得她筋疲力尽。不仅如此,她经常还会被幽灵吓得不是要死要活,就是恶心,给她带来无尽痛楚。还有那个已死的连环杀手,她设计想把他驱离这个世界,但似乎没有成功,他仍然还在跟踪她,极有可能还在想着如何报复她。夏莉不禁在心里“哼”了一声:那些认为有能力看见鬼魂幽灵很有趣的人,真是“只知道强盗吃肉,不知道强盗遭罪”。
上帝啊,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是不是需要这么一个能够看见死人的才能呢?
“你午餐可是吃了一个巨无霸汉堡的哦!”排在夏莉前面的卡明斯基这时转过头来对她说。
夏莉真想把她臭骂一顿,但她还是忍住了,甚至还挤出了些许笑意。“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减肥啊。”
“该减肥的是我而不是你。”卡明斯基耸耸肩,转身面向食物台去了。
“你已经够苗条的了,你完全可以在吃过巨无霸之后,再来一顿丰盛的晚餐。”克莱因兴致勃勃地对夏莉说。“特别是你还有那么高的个子。如果你个子矮,你倒是要考虑考虑。”
卡明斯基猛地甩过头来看着克莱因。“克莱因,你是不是在拿我开涮?”
克莱因看上去像被他盘子里的虾突然咬了一口似的吓了一跳。“不是不是。”
“假如是的话,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做。”卡明斯基说完,手里端着装得满满的盘子,大步回到他们桌子跟前去了。克莱因一脸困惑地看着站在他身后的夏莉和巴托利,那意思是说:我做了什么招她惹她了?
“你为自己挖了个坑,”巴托利耸耸肩告诉他。“记住:女人和身高体重不能放在同一组对话当中。”
“圣母马利亚。”克莱因在一声无奈的感叹后,转身也往他们的桌子那儿去了。
夏莉对巴托利扬了扬眉头。“我好像觉得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事情。”
“今年春天,克莱因和卡明斯基的姐姐订了婚,但就在他们准备结婚的两个星期前分手了。我想卡明斯基的姐姐一定不高兴,卡明斯基起码也不快活。”巴托利说着,脸上堆起了坏笑。“当然了,她姐姐的问题不是我关心的事,多谢上帝。”
夏莉抬起头看着巴托利,发现自己的头顶正好够得着他鼻子底下。巴托利的肩膀很宽,身材瘦瘦的,一身联邦调查局特工常穿的正装在他身上很合身。他的那张英气逼人的脸,无论何时看到,都会让你激动不已。夏莉心想,这个人谁拥有他都不会吃亏,她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上他了。夏莉也与不止一个男人有过交往,但与这个男人相比,那些交往就缺少了点刺激和冒险了。也许,她应该考虑……
“医生,想我吗?”一个拖沓的声音突然在夏莉耳畔响起,这是一个她绝对不会听错的声音。贾兰德冷不丁的声音吓得夏莉高高跳起,手中的盘子掉在一个装着香蕉布丁的大水晶碗中,砸得布丁上的奶油四处飞溅。旁边一块块焦糖干酪蛋糕、胡萝卜蛋糕、法式精美小饼,还有巧克力派上,全都溅上了黄色的布丁,夏莉吓得目瞪口呆,愣在那儿了。
“对不起。”情急之中,她伸手想去抓住食物台另一边的传菜员,又想抓住巴托利,还想抓住排在她附近的人。“我只是……我不知道……发生什么……”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结结巴巴地说着抱歉的话。即使身处这样的一种状态,夏莉的眼睛还是在偷偷地寻找着贾兰德的身影。
哪儿也见不着他了。
西沉的夕阳在阿尔比马尔湾的水面上投下一轮轮粉红色和橘黄色的霞光。提基神像柱顶上的火炬已经点上了,火焰在微风中晃来晃去的。白色桌布铺就的桌子中央是点点烛光,似无数萤火虫在飞来飞去。放眼望去,露天平台上到处都是人,他们穿着周末才穿的礼服,有的站在那儿排队等着取食物,有的坐在摆放得非常拥挤的桌子边,还有的在外廊和边上的小路上散步。现场乐队开始演奏他们的曲子,夏莉知道这个歌的歌名——《永远年轻》。
到处都是声音,到处都有人聚在一起说话,到处都令人眼花缭乱:可能是她自己出错了。
可能她听到的根本就不是贾兰德的声音。
夏莉对自己这样说——也十分期望是这样——期望刚才的一幕只是她的幻觉而已。可是,首先是贾兰德的样子,其次是贾兰德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尽管夏莉不能确定贾兰德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要来,他现在身在何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现在就在附近。
他在捉弄她,像猫玩老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