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8点。夏莉已经累得身子耷拉在白色塑料桌前的椅子里。这把没有扶手的椅子,是根据人体工学原理设计的,下面配的轮子既可以前后左右移动,又可以旋转式地转动。塑料桌面上摆着一台最新型号的电脑和一台大尺寸的显示器。显示屏上正一张接着一张地展现着照片,这些照片囊括了每一个曾经在与谋杀案有关的公众场合中出现过的男人,每一个曾经在其中某个犯罪现场驻足观望过的男人,甚至某个从犯罪现场旁边路过的男人——不管是现在的还是过去的,只要他们能收集到的照片,都一一出现在显示屏上。他们穷尽各种渠道收集这些照片——报纸、电视、监控、手机、之前警方调查的档案——他们找遍了所有证据材料,只要上面有那些在凶杀案发生之后,或者是后来当主要受攻击目标——那些失踪女孩——的尸体被发现时,到过现场去看事情进展人的照片,都被他们收集过来了。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夏莉一直待在这个被她看作是中央司令部作战室(也就是房车的卧室所改成的办公室)的房间里,一帧不落地审看这些照片。
所有这些照片都是受到夏莉的启发才去收集整理出来的。前一天上午,夏莉告诉巴托利,她几乎可以肯定凶手曾经回到过犯罪现场。“我们应该注意那些像是在看热闹的人。”她是这样对巴托利说的。
所以,审看照片的工作就必然落在了她的头上。她看得太累了,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来。眼前这个逼仄的空间充斥着咖啡味、久放的食物味,再加上腐臭的空气,让夏莉透不过气来。长时间盯着显示屏,让她觉得眼前尽是紫色的亮点在晃动。她不但要忍受头疼给她带来的无情折磨,她的腰也不舒服,连屁股也疼得要命。
透过房车上的小窗子,她看到外面的灿烂晚霞正在召唤着自己:她真的十分渴望能走出房车,出去跑个步放松一下。
但贝莉·埃文斯仍然下落不明。当然,她还活着的可能性依然很大。只要她还活着,他们就有机会。夏莉和其他人一样,只要需要,他们一定会坚持把他们正在做的工作做到底。
“怎么样?”巴托利走进了房间。夏莉对他这时来“打搅”还是欢迎的。她一边眨眨眼睛,试图把眼睛的聚焦恢复到正常状态,一边把屁股下的椅子往外推了一把后看了他一眼,只见巴托利紧闭双唇,眼角和嘴边上生出了许多夏莉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皱纹,看上去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但密密麻麻地盖住了整个下巴的胡须茬,却给他平添了几分迷人的风采。紧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克莱因,他看上去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头发像蒲公英似的乱糟糟地竖在头顶上。因为天热,克莱因脱去了外套,把衬衫袖子高高地撸在手臂上。巴托利却不像他那样。虽然他的领带打得有点歪,黑头发上的发波也没有那么平整,但他仍然齐整地穿着炭黑色正装,给人一种镇定自若的感觉。他们的到来给房间带进了一股新鲜的大海气味。自从巴托利前一天上午11点不到把她领进这辆房车之后一直到现在,夏莉就没有享受到一丁点儿这样新鲜的空气。在这期间,夏莉还和巴托利一起匆匆地去了最近发生的另外两起案件的犯罪现场。所幸的是,她在那两个地方没有遭遇到流连在这个世界上不肯离去的鬼魂幽灵,那是因为死者的魂灵应该已经上路了。她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没怎么吃上饭,也就是和卡明斯基一起倚在房车厨房区的小桌边上啃了点麦当劳汉堡——那还是下午1点钟的时候,县治安官手下的人帮她们出去买的。自从巴托利把她留在了房车上之后,卡明斯基就一直一步不落地跟她在一起,她这时正坐在相邻的桌子上往电脑里输入照片。
“我们忙到现在仍然是一无所获。”还没等夏莉回答,卡明斯基就面无表情地抢先开了口,语气里像塞满了钉子。她好像觉得夏莉没有能从人群中找出“步道杀手”是夏莉自己一个人的错。
“那天夜里我在帕尔默家看到的那个人,不在我看过的这些照片里。”夏莉这样说是为了回答巴托利的问题。她竭力保持耐心。她觉得卡明斯基的态度已经开始让她烦躁不安了。当然,她也在努力提醒自己,卡明斯基这样的态度可能缘于她仅仅睡了四个小时的觉,并且还没有睡得安稳。在这样的状态下工作,要她保持平静和注意力集中也许是有点勉为其难了。正因为如此,她才忍住了自己,没有去跟卡明斯基吵个天翻地覆的。卡明斯基刚才坐在电脑前把照片一张接一张地往电脑里输,但她还是不忘在夏莉看完一张照片切换另外一张照片时插上一句,“怎么样了?你还没把他认出来?”
“你应该记得那个人的长相。”卡明斯基黑着脸看着夏莉说。
“我是记得他长什么样。”夏莉气咻咻地回敬了卡明斯基。“可是,15年过去了,他肯定变了。至少说,如果他还是同一个人,他已经——等等——长了15岁了。”
“有个年龄放大软件非常实用,图标就在你显示屏的右上角。”卡明斯基指的是根据夏莉对那天夜里在帕尔默家里看到的“步道杀手”的描述,用年龄放大软件做出来的一个图像。这个图像缩小成图标放在电脑桌面上供随时调用。“我做的那个图像与你正在找的那个人非常接近。我把它放在电脑桌面上了。”
“可是,你做的这个图像究竟有多准确,我们并没有什么把握。”夏莉把卡明斯基的建议直接驳回去了。“他的头顶现在可能谢得更厉害了,他有可能发胖了,他还有可能戴着帽子。谁说得清呢?甚至这次作案的凶手和以前的‘步道杀手’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这次的凶手可能就是一个‘步道杀手’的模仿者。”
“照你这么说,我做的整个东西就没用了。”卡明斯基看来想就此打住,不再跟夏莉讨论这个话题了。
整个东西就是你,你才没用呢。夏莉在心里说。
“我们有可能从手背上的心形印记找到一个突破口。”巴托利没等夏莉把对话继续下去就插进来说。夏莉觉得这样也好,因为她对卡明斯基的气愤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了。“桑德林饭店夏季每周五晚上一般都要举办烧烤舞会。”
“米德一家的遇害和贝莉·埃文斯的失踪发生在星期四。”卡明斯基提醒巴托利说。
巴托利举起一只手示意卡明斯基,“请你让我把话说完。”他显然是个礼貌宽容的男人,比此时的夏莉要耐心多了。夏莉知道自己欣赏巴托利的这个优点。事实上,夏莉对在托尼·巴托利身上所看到的一切都很欣赏:从他充满男人气息的英俊外形,到他的工作热情,再到他为拯救失踪女孩的性命所付出的全身心投入。
“对付过费进场的顾客,桑德林饭店的接待人员都会用刻着心形图案和日期的图章,在他们的手背上盖上一个红色印记。”巴托利继续说,“我们已经找贝莉·埃文斯的朋友了解过情况了。上周五晚上,他们一群人曾经一起去过桑德林饭店,其中就包括了贝莉·埃文斯。”
“如果按斯通医生所说的嫌犯手背上有颗红心印记,那就意味着他极有可能也到过桑德林饭店。”克莱因跟着巴托利说,他对自己能做出这样的分析有点激动。
“能不能请斯通医生给我们再明确一下,她是用什么方法得出嫌犯手背上有颗红心印记这样一个结论的?我到现在仍然不太明白她是如何得到这个信息的。”卡明斯基提出了不同看法,扔给夏莉一个不够讨喜的目光。
“这就是我们要邀请专家加入到我们工作中来的意义所在。”不等夏莉开口,巴托利抢先给了卡明斯基一个回答。“专家能够告诉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专家就是专家,而且这一次还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专家,这也是引发我投入兴趣的关键点。”
巴托利的责怪藏而不露,但卡明斯基肯定还是听出来了。她咬着嘴唇,目光变得晦暗下去。
“今天是星期五,”明明知道大家晓得今天是星期几,克莱因还是说了。夏莉心里思忖着克莱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不是想转移大家对卡明斯基沮丧神情的关注?“他们今晚又要举办舞会了。”
“那我们是不是该到现场去一探究竟呢?”卡明斯基突然站起身子说。显然,她已经缓过神了。“我正好也想去看看舞会。”
夏莉知道她的想法:现在这个时候,任何能让他们离开面前的电脑、离开这个铁皮罐子(房车)的事都会受到大家欢迎的,况且这还是一场舞会——一提到舞会,夏莉的脑海里突然又闪现出赫莉的身影:腊肠似的辫子挂在背后,一身粉红的灯笼舞裙。多年前,当她还躲在医院里时,赫莉就是以这样的形象在她面前出现过。凶手有可能逼着她打扮成去参加舞会的样子……
夏莉的脉搏跳动又开始提速了。
“是的。”巴托利带着难以觉察的微笑看着夏莉。“斯通医生,你还愿意再去做一次‘现场勘查’吗?”
“当然可以。”对夏莉来说,既然已经置身于他们的工作,扭扭捏捏地不随和就有点生分了。但是……“我们还是得注意一个问题:假如凶手确实是在这个地方与贝莉·埃文斯接触的,那就意味着贝莉·埃文斯现在还在他手里,他极有可能还没有加害于她。这样一来,这个家伙现在就没有理由再到那儿去猎取另外一个猎物了。他此时不应该再到那儿去,他没有理由再出现在那个地方。”
“除非他的工作就在那儿,”克莱因说出了他的想法。“或者还存在着其他什么原因,让他必须出现在那个地方。”
“他也有可能不会和他的加害对象整天待在一起。”夏莉说话的时候已经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思考了一番。赫莉穿着灯笼舞裙的形象好像粘在她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当然,她不可能把自己所知道的所有信息都毫无保留地拿出来与他们分享。“他会像平常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这样,他就不会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去了。你说得对,假设他在那儿有一份工作,他就应该在那儿出现。”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卡明斯基毫不掩藏自己迫切想到桑德林饭店去一探究竟的愿望,她一把抓起搁在椅背上的外套就朝门口走去。卡明斯基今天换了另外一套合身的裙装。这套裙装中的裙子是海军蓝的,上面的短袖衬衫则是白色的,枪带斜背在衬衫外,好像在衬衫上加上了一条斜杠。看着克莱因眼睛盯着卡明斯基走过去的样子,再看看他脸上流露出来的表情,夏莉又一次在想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肯定有故事,但这个故事与她毫不相干——而且,她也不感兴趣。想到这里,她最终还是站起身来:有这么一个出去活动活动的机会,她也觉得很高兴。
“我们到了那儿是不是能吃点什么啊?”卡明斯基转过头来问道。“我已经饿极了,上次买的外卖放的时间太长了。”
“到了那儿不可能没吃的。”巴托利说着,礼让夏莉在前面先走,他自己则紧随其后跟着走出他们现在的房间,进入了这个中心指挥部的其他部分,那里一片乱哄哄的,让他感觉组织还不够到位。“当然,前提是我们得吃快点。”
房车的主要活动空间被改装成了一个没有隔断的办公室。空中飘荡着电话的铃声和电脑的嗡嗡声,里面的几个人或是在打着电话,或是在敲打着键盘;另外还有几个来自不同执法部门的人正埋头做着各自的事。在房间另一边的角落里,当地的联邦调查局探员西·泰勒和弗兰克·戈德堡——早前已经有人把他们介绍给夏莉认识了——正在用黑色的大标记笔,在被画成网格的地图上用“×”标记着位置。
“他们这是把已经搜查过的地区标出来。”见到夏莉的目光落在他们俩身上,巴托利便告诉她说。“地方警察正在实地一边搜寻失踪的女孩,一边搜寻有助于我们拯救行动的线索。上千人的志愿者队伍正在野外像篦头发一样,把附近每个社区、每块沼泽地、每块树林都搜了个遍。”
夏莉点了点头。看到人们投入如此巨大的努力来拯救贝莉·埃文斯的性命,她又一次备受感动。
“有什么进展吗?”巴托利看到泰勒转过头来看他们,顺便问了一句。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值得一提的信息。但是,我们只要找到一条有用的信息就够用了。”泰勒下垂的眼睑在他脸上形成了许多苍白的皱褶,在他那双斗牛犬似的眼睛周围形成一个包围圈。泰勒看上去40岁不到,可头顶已经谢了,突在前面的肚子活像起重机的底盘。卡明斯基告诉过夏莉,泰勒是在联邦调查局地方办事处干了20年的职业探员。戈德堡看上去比他小上十来岁,高大精瘦,深棕色的头发平滑地向后梳着,鹰钩鼻子更让小伙子脸上透出几许英气。
“这个女孩子好像人间蒸发了,”戈德堡不无沮丧地说。“那个家伙他妈的会把她弄到哪儿去了呢?”
“为了找出这个答案,我们已经忙了四天了。”巴托利冷酷的回答提醒在场的每个人:时不我待。泰勒嘟哝着转过身去,声音里透出的半是疲惫,半是忿怒,戈德堡又回到地图上继续做他的标记去了。
卡明斯基推开房车的门。透过车门,夏莉看到绚丽多姿的晚霞下,蓝色的大海波光粼粼;海滩上,砂糖般雪白的沙子,在霞光的反射下,银光闪闪。一路向海滩冲过来的海浪发出柔柔的吼声,盖过了房车里传出的嘈杂声。浓浓的海腥味飘荡在稠稠的潮湿空气里,条条薰衣草样淡紫色的光芒开始出现在空中,预示着黑夜即将降临。朵朵白云在远处地平线上飘动着,毛茸茸的好似浪尖上的滑水板,逐浪随波,上下翻腾。
“卡明斯基,还有一件事情我得提醒你,在我们到达桑德林饭店之前,你得把你身上的枪套卸掉——还有你现在这个态度。如果我们要找的嫌疑人就在那儿,我不想我们脚才踩进门,他就知道特工来了。”巴托利对卡明斯基说。
“你是要我不带枪去?”卡明斯基和克莱因已经走到了柏油铺的车道上了,听到巴托利这么一说,她马上不无愠怒地掉头问道。夏莉的脚刚跨出房车车门,金色的晚霞迎面朝她直射过来,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踏过车门边摇摇晃晃的金属台阶下到地上。天已经快要黑下来了,但外面的温度还是不低,湿度也不小,夏莉感觉像进了蒸汽浴房,身上的衣服一下子全粘在了皮肤上,让她立即感觉穿多了。事实上,她今天上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真丝天蓝短袖衫,下面是一条细细的黑色轻便裤,脚上配了一双低跟轻便鞋,一身职业女性的打扮。夏莉早上把夹克留在了房间,本来以为今天有一个凉爽宜人的天气,可是,等到她现在走到了这样一个闷热的空间里,她的第一感觉是自己好像穿多了,尤其还是在这样一个濒临海边的小镇上。走在最后的巴托利顺手把身后的车门给关上了。夏莉的脚踩到地上时回过头来瞄了巴托利一眼,发现他仍然穿着正装外套和长袖衬衫,打着领带。一看他这个穿着,夏莉也就不为自己的穿着感到不自在了。在耐热这个方面,巴托利显然要比夏莉强了许多,甚至都没见他出汗。
“这是场舞会,不是枪战。”巴托利咔嗒咔嗒地从台阶上下来时生硬地对卡明斯基说。“我保证你出不了什么事的。”
“如果真的需要,我和巴托利会做你的后盾。”克莱因跟上来说。“我们带了武器。”
“哦,是这样的啊,那我会感觉好一点儿的。”卡明斯基很不高兴地说。“不带了!”在卡明斯基和克莱因斗着嘴的当儿,巴托利也已经到了走道上了。
“我们要把这次行动看作是一次隐蔽行动。”巴托利走到前面领着路,其他人跟在他后面往房车的尾部走去。“我们现在是来这个地方旅游的人,晚上出来参加一次社交活动。如果嫌疑人开始怀疑我们是到那儿寻他去的,他就会像这样——消失掉。”
他说着,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
“您是巴托利特工吗?能不能请您谈谈调查的进展?或者说,您现在有没有什么值得与我们观众分享的消息?”当他们从房车与房子之间形成的小夹道里走出来的时候,一个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记者,手拿麦克风跳到他们面前突然把他们拦住了。这个一头金发、蜂腰肥臀的女记者后面还跟着一帮摄影摄像记者,当她把话筒伸向巴托利等他回答时,摄影摄像记者马上就把镜头对准了他们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