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莉知道死神即刻就要降临。贾兰德的胸部不再起伏,呼吸声一口没有接上下一口就停止了,抓在她手腕上的手先是无力地松开,然后滑落到一边去了。伤口上的鲜血不再向外涌了,但心脏最后的一跳,还是把最后一点冒着热气的鲜血带了出来。从贾兰德身上流出来的血慢慢向四边渗开,浸透了她棉质布料的白大褂。贾兰德嘴唇抖了一抖就不见动了,一双一直盯在夏莉脸上的眼睛也仿佛钉在了那儿,变得呆滞无神。
“贾兰德先生。”夏莉急促地喊道。她仍然不肯接受面前的事实,继续倾过身去,加大力气压住他的胸部。
死神终于降临。这是夏莉担心害怕的事情,是她竭尽全力要阻止发生的事情,是她过去不愿,将来也不肯低头屈服的事情。
贾兰德的灵魂离开了他的肉体。夏莉仍然僵在那儿面对贾兰德倾着身子,被鲜血浸透的双手还压在他的伤口上。就在这时,夏莉看到一阵薄薄的白色雾霭,丝丝缕缕地积聚在贾兰德整个躯体上方。目睹着眼前这一切的发生,夏莉的心跟着剧烈跳动起来。这团薄雾裹挟着电能汹涌而来,迅即吞没了夏莉的双手手腕,给她带来一阵刺痛感。她赶紧把双手从薄雾的能量场里抽回,身子一沉,跪坐在了脚后跟上。接着,她看到空气中诡异的雾霭又闪烁着聚拢起来,悬停在离贾兰德尸体上方只有几英寸高的半空中。她觉察到一股凉风倏地从自己身边刮过,吹动着雾气袅袅忽忽地向上升腾,像要站立起来,把自己变得更加扎实,直到贾兰德——更确切地说,是现在的贾兰德——自己站起身来。
夏莉深深地吸了口气。
贾兰德软弱无力的尸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夏莉身旁的水泥地上。从他自己身上流出来的鲜血,在尸体四周形成了一摊血泊,并且还在不断地向外漫延。他的灵魂,他的魂魄,他的本体,他的鬼魂——夏莉不知道该用哪个词,才能恰如其分地描写自己所看到的灵异景象——贾兰德的幽灵站在他自己尸体的头颅旁,看起来不那么扎实,不像一个有生命的、能够呼吸的男人那么真实,却又确凿无疑地站在那儿。他的脚好像被栽种在水泥地上,脚踝和手腕还像死亡时一样被铐着;连衫裤囚衣上的拉链从上面拉开到腰部,满是鲜血的胸膛袒露着。由于伤口上不再有血往外喷涌,夏莉可以看到他胸口上有一个黑乎乎的狭长小口子。现在,贾兰德看上去和其他任何活人一样生气勃勃,只是事实上他已经死了。
夏莉的五脏六腑搅到了一处。
上帝啊,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继续了。夏莉头脑里闪现出这样的念头。这个念头一半是她自己的想法,一半是她的祈祷。
但是,这样的事情还在继续,夏莉身不由己地成了见证人。贾兰德的幽灵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死尸,意识到躺在脚下地板上的是他的躯壳。透过雾霭,夏莉看到它——更确切地说,是他,是现在的贾兰德,因为地板上的尸体已经不再是贾兰德了,它与一个人收下礼品后扔在一边去的外包装盒已经没有什么不同——抖索了好一阵子后扬起了头,撞上了夏莉木然的目光。
夏莉心头为之一颤,感觉透不过气来。她看到贾兰德眼睛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天蓝色,透出一股刁滑狡诈、令人胆战心惊,并且带有一丝猜忌狐疑的眼神。他死了之后看起来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神志清醒。
“该死,”幽灵说,“你在捉弄我吗?”
夏莉清楚地听到贾兰德在说话,俨然他还活着。满嘴的脏话,加上其他话语特征,分明听起来就是贾兰德在说话。但这样的话又似乎不大可能是从幽灵嘴里吐出来的,这让夏莉一阵慌乱。
“没有。”夏莉答道。她已经完全忘记周围还围着一圈人,这些人会看到她在动嘴说话,听到他们对话中她所说的那些话。在他们看来,她好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贾兰德瞪着眼睛问道:“我死了吗?”
夏莉点点头说:“是的。”
贾兰德咧了咧嘴,感觉好像还有话要说。这时,他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目光犀利地扫了扫四周。夏莉不知道那是什么——除了面前的幽灵之外,她什么也没有看到。但她注意到,贾兰德的脸被一股酷似惊恐的情绪扭歪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过来,要把他拽进地狱里似的。
铁轮子碾在水泥地板上的咔嗒咔嗒声,打破了笼罩在夏莉身上的魔法,引得她把眼睛从贾兰德的身上移开。她抬头向贾兰德的幽灵身后望去,看到两个狱警推着一辆轮式担架车斜刺着冲过了过道的转角,轮子碾在地上的声音反射到墙上,在没有窗户的过道里形成了阵阵回声。跟在担架车后面跑着的是克里森医生,他身边还有一个男护士拉着一辆轮式急救器械车。一会儿之后,夏莉感觉已经能把新到场的几个人看得一清二楚,因为贾兰德的幽灵已经不在她面前挡着视线了。
贾兰德的幽灵消失了,但贾兰德的尸体还在那儿,四脚朝天地躺在离夏莉膝盖只有几英寸远的地方。血从他伤口最后一次冒出来之后,夏莉的那件被血浸透了的白大褂再也起不到止血的作用了。夏莉一方面对死者的离世悲痛不已,但她同时又觉得特别欣慰,因为她感觉贾兰德的灵魂已经上了通往天国的路了。
“斯通医生,你没事吧?”
一双男人粗大有力的手从后面落在了她的肩上,把夏莉吓了一跳,引得她的目光向上扫了过去。其他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冲他们而来的担架车上,巴托利——那两个联邦特工中的一个——却朝她倾过身来,冲她挤了挤眉毛,一副关心备至的样子。夏莉一看是巴托利在拍打自己的肩头,不觉松了口气。她之所以感到放松,是因为巴托利是有生命的人,是现实存在的人,是现实存在的男人,而不是鬼魂幽灵。
感谢上帝。
突然,身边现实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又猛地把她的注意力拽了回来。那么多的人一下子拥在过道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四周是一片嚷嚷的嘈杂声和吵闹声。夏莉透过人群看到皮尤,只见他对着冲他们奔来的急救人员疯狂地打着手势,吼叫着要他们快点。快步跑到过道中间去接他们的两个狱警一把抓住担架车前面的把手就急急地往现场这边拉。现场的气味——死亡的气味、恐惧的气味、鲜血的气味和汗腺的气味,全都搅在了一起——直往夏莉的鼻孔里钻了过来。现场的颜色也令人眼花缭乱:有血的鲜红,有贾兰德连衫裤囚衣的橘黄,还有狱警制服的深蓝。声音更是一浪高过一浪。头顶上日光灯的惨白灯光,将令人忐忑不安、忽明忽暗、无情无义的光线洒遍了整个现场,使得任何东西、任何人都无法躲藏。巴托利仍然低着头,目光落在夏莉的身上。夏莉此时突然恢复了自我意识,她不知道巴托利和其他围在那儿的人注意到了什么没有。如果他们确实注意到了,她不知道他们又会从她与死人的对话中听到了什么。
“我没事。”夏莉告诉巴托利,虽然这并非她的真实感受。巴托利把手从夏莉的肩上拿开后站直了身子。已经筋疲力尽的夏莉头晕目眩,浑身打战。她茫然不知所措,直想呕吐。贾兰德的死让夏莉悲伤。他以这样意外和暴力的方式结束生命,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再加上又看到了他的幽灵,夏莉感觉好像突遭了一场暴力人身攻击。她上一次看到幽灵,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起码是一年前的事,那种与幽灵相遇所带来的痛苦仍然历历在目,让她感觉烦躁不安。夏莉一直以来都在小心翼翼地安排生活,尽量降低与幽灵相遇的几率。但矛盾的是,如果有那么一段时间没有这种超自然现象的体验,她又开始期盼着幽灵出现,因为她担心如果长时间见不到幽灵,自己所具有的奇才异能就会渐渐衰退。夏莉有与那些新近死去,而且是死于暴力的死人进行对话交流的能力。刚才发生的一切显然证明她的奇才异能并没有衰退。但是,就今天来说,夏莉真的不想再次见到幽灵了,不想在周围有这么多的眼睛看着、这么多的耳朵听着的情况下,把与死人的对话继续进行下去。更重要的是,她要考虑职业声誉。对许多人来说,也许对大多数人来说,能够看见幽灵的说法本身就是天方夜谭,声称能够看见幽灵的人一定是脑子有问题的人。脑子有问题的人不可能是受人尊敬的医生,也没有资格承担政府资助的研究。所以,夏莉并不打算把刚才与贾兰德幽灵短暂却又栩栩如生的邂逅告诉任何人。当然,要从这样的经历中走出来,她确实需要付出努力,不过,夏莉一般会处理得很好的。她眼下首先要做的是,控制自己不再去看贾兰德的尸体,因为看着他的尸体,她就会浑身不适。正在这时,担架车带着轮子的咔嗒咔嗒声一路过来到了她的跟前,她于是赶紧把目光移到担架车上去了。
“你是要我们把他抬到担架车上去吗?”一个满头大汗的狱警大声问道。等不及有人答话,他就松开拉着担架车的手,和另外两个新到场的人一起,不约而同地往贾兰德尸体这边靠了过来。
“不,先给他上电击!上电击!”皮尤指着贾兰德身体喊叫道。他一边打着手势让狱警往后站,一边要医务人员到尸体跟前来。
“给我夹板。”克里森医生对护士喊叫着,护士立即把那个破烂的急救器械车推到他身边。他一把从护士手上夺过夹板,厉声地问夏莉,“气管通吗?”
“已经晚了。”夏莉的声音够高的了。当克里森医生手里拿着夹板弯腰跪在她旁边时,她又提高了声音,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她对着克里森医生,对着所有的人,大声地宣布道:“他死了。”
“啊,见鬼。”皮尤嘟哝着。
在贾兰德尸体另一边的空中,夏莉看到一抹闪烁的微光。像炎炎夏日里由热气形成的海市蜃楼,这抹亮光看上去不够真实,和突然出现一样,它瞬间又消失了。少顷,她感觉一股微微的凉风从她脖子后面吹过,像在她耳边喃喃细语。这种异乎寻常的体验给夏莉带来了困扰,让她愈加心事重重。
不管这是什么感觉,总归不是她喜欢的那种。
监狱长骂骂咧咧地发泄着怒气,刚赶到场的医务人员手忙脚乱地验证夏莉的话。夏莉直起腰想要站起来。见她有点恍惚,站在一旁的巴托利及时有力地一把抓住她的肘部。要是在平时,夏莉一定会把巴托利的手一把甩开的,但她现在浑身发冷,呼吸困难,膝盖软得像杰乐果冻,双腿直打晃。她低头扫了自己一眼,发现身上全是贾兰德的血。
夏莉浑身一阵颤栗。
“你肯定没事?”巴托利问道。当夏莉小心翼翼地从贾兰德尸体旁往后退时,巴托利紧紧贴在她身旁。夏莉知道他是好意,但此时的她更希望巴托利从身边走开。对她来说,得到恢复的最佳途径是躲到一个无人的地方。不管是她,还是其他任何人,在贾兰德身上的努力已经于事无补了。贾兰德现在应该继续向一个更加美好——也许在他身上,极有可能是更加糟糕——的地方进发。夏莉已经与贾兰德分开了,她再也不想与他发生任何的关联。
巴托利对着夏莉不停地皱眉头,很显然,他看出了夏莉内心的不安。尽管大家都在为后来的几个人让道,但他们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尸体上,只有巴托利和克莱因例外。其实,夏莉已经不再把那具尸体看作是贾兰德了,因为她知道躺在地上的尸体只是一具皮囊而已,贾兰德已经不在里面了。她知道贾兰德的血正在渐渐发凉,这是因为她惊恐地发现自己整个手一直到手腕,都沾满了鲜血。眼看着贾兰德的血从她指尖上滴落到灰灰的水泥地上,渐渐冷却之后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光亮的、带着花纹的圆点,夏莉感觉胃像要从里面往外翻开。见夏莉这副模样,巴托利的眉头蹙得更深了。“你的脸几乎没有血色了。”
“一个人给你医治,但却死在你的手上了,你的感觉肯定不会好。”夏莉说。事实也确实如此,她这样非常恰当地解释了自己刚才情绪低落的原因,用不着搬上一大堆“我一看到死人……”之类的话了。
“你已经尽了力。”巴托利的语气里充满了同情,但表情看上去却有点怪异。
“也许你该找个地方去洗一下。”克莱因建议道,他的表情看上去也是怪怪的。
夏莉在心里叹了口气。巴托利和克莱因显然注意到了她与贾兰德幽灵之间的简短对话,他们非常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她还没想好如何编造一个站得住脚的谎言,把他们敷衍过去。
“是的,我是要去清洗一下。”夏莉由衷地接受了克莱因的建议,这不仅是因为把贾兰德的血从手上洗去,是她眼下要做的头等大事,这也能给她一个借口,让她有机会单独待一会儿,去修复身心。15年前,夏莉被自己所看到的情景吓得魂飞魄散。打那以后,她每次给她母亲,或是警察,或是其他愿意听她说的人描述帕尔默一家遇害的过程,必然是以她迫不及待地冲到心理医生办公室去接受心理诊疗而结束。但是,在这15年中,夏莉没有——一次也没有——把自己不时地与死人幽灵相遇的事情告诉过任何人。经过一段时间的总结,她发现自己并不是看见所有的魂灵,她所能看到的只是那些死去不久,而且还必须是死于暴力的幽灵。不仅如此,她只有在熟悉的环境里才能看到幽灵,时间还必须是幽灵还在尘世间萦绕盘桓的那个短暂期间内。这些暴死的人,他们的灵魂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被强行从躯体中赶了出来,不知所措。一般来说,这样的幽灵会附在一个人或是一件物体上,它们在这个世界上停留一个星期左右,这个时间足够让它们在适应新的状态后,继续前往天国。夏莉没有把自己能与幽灵对话看作是什么天赋之才,反而觉得是一种不幸。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具有这样的奇才异能是在4岁的时候。她的一个小玩伴在他们住的公寓楼前被汽车撞死了。因为不愿就这样离开妈妈,这个小玩伴在大楼里徘徊游荡了好几天。在这当儿,夏莉和他一起说话,一起做游戏,全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死了。她的母亲对她新处的“影子朋友”困惑不解,因为夏莉在对话中从来没有用过那个小男孩的名字“赛吉奥”,她的母亲也就没有把她的行为与那个死去的小孩子联系在一起,尽管当时这桩死亡事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她第一次真正相信自己具有能够见到实际已经亡故者的奇才异能,是在帕尔默一家惨案发生之后。她先是看到了赫莉的母亲,然后是赫莉本人出现在她面前。即便这样,她当时还是费了好长时间,才弄清在她面前所发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赫莉和她母亲都是在夜里出现在她面前的,当时还仅仅是一个十几岁女孩的她,被所看到的一切吓傻了,只是把那些惨不忍睹的景象看作是一场令人作呕、亦真亦幻的噩梦。她首先看到的是帕尔默太太。那是在惨案发生24小时后的子夜时分,夏莉当时还处于警察的保护之下,被安排住在警察局的安全房里。她看到帕尔默太太出现在她的床前,身上仍然穿着她被害时的睡衣,上面满是鲜血,让她丧命的伤口掀开了她整个喉部,看上去像是阴笑时咧开的嘴唇,令人胆战心惊。戴安娜·帕尔默紧紧抓住夏莉的手,乞求她帮助找到赫莉。那个时候,赫莉正是警察在全力搜救的目标。几天以后的一个夜里,赫莉本人穿着一件夏莉从来没见她穿过的衣服——那种在班级舞会上才穿的、类似泡泡糖色的粉红色灯笼舞裙,满头的金色长发绞缠在一起,像一根粗粗的香肠圈吊在背后。当时,躺在床上的夏莉被吓坏了,赫莉哭着喊着从房间的另一头朝她冲过来,口里喊着“我要回家,让我回家”,然后一下消失了。第二天夜里,第三天夜里……连续五个夜里,赫莉都这样一路过来哭喊一阵子,然后再自行消失掉。直到五天之后,赫莉的尸体被发现,她对夏莉的造访——夏莉最终弄清楚了,这些都是赫莉的造访——才停止了。当她试图说服其他人相信赫莉对自己有过这些造访时,他们便给她提供心理辅导和药物治疗。面对这样的结果,她别无他法,只好默默地接受这样的现实。
此后,夏莉身上明显地多了一份敏感,隔一段时间就会见到鬼魂幽灵。每次见过幽灵后,她都会心力交瘁,痛苦不堪,像生了一场大病。她后来之所以选择做心理医生,而非其他专科医生,原因之一是因为心理医生在平时的工作中,不需要直接接触那些新近暴死的人。当然,做这样的选择还有一个原因,她想要看看自己是否能够把那些混在人类中的“大鲨鱼”,也就是连环杀手,从人群中甄别出来,并且及时制止他们的胡作非为。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总是觉得自己欠着赫莉什么。
现在,那些“大鲨鱼”中的一条正在这个世界上逍遥法外。如果得不到及时制止,他就会把又一个已经被吓破胆的17岁女孩杀了。想到这里,夏莉觉得揪心。上帝啊,你怎么可以容忍这样一个邪恶无比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呢?
就从这里开始,我来帮助联邦调查局……
“你的手,”巴托利在一旁提醒她。夏莉一怔之后感觉回到了现实,她点了点头。
附近就有个职员专用卫生间。夏莉把自己身上所拥有的每一丁点儿毅力都发动起来,极力遮掩自己糟糕透顶的身体状况。她朝卫生间走去,小心翼翼地不让眼睛再去接触贾兰德的尸体和周围乱哄哄的人群。但是,她还是禁不住朝过道另一边的大厅方向看去。就在那里,贾兰德刚才从她办公室门前消失之前,他看上去还是好好的一个人。尽管夏莉努力不去想,贾兰德脸上令人惧怕的神情总是停留在她脑海里。就在他的魂灵和身体分开的瞬间,贾兰德看到什么了呢?这样一个坏人,一个曾经犯下了滔天罪行的坏人,在他死亡的那一刻,他有没有发现自己将要面对上苍的惩罚呢?
她不知道,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不过,不管贾兰德是否是一个邪恶的人,他仍然应该得到怜悯。夏莉默默地为他的魂灵送上自己衷心的祷告。
“你刚才在那边是不是和什么人说话?”克莱因好像漫不经心地抛给夏莉一个问题,但他脸上的表情又表明他是有意问的。巴托利和克莱因像两个古罗马禁卫军士兵,一路跟着夏莉往卫生间走去。“你知道的,就是在最后……就是你刚把手从伤口处拎开……就是你还跪在伤者身边的时候。对,就是在那个时候,你好像……似乎……在和哪个人说话,可那里没有人。”
巴托利严厉地瞪了克莱因一眼,那意思和他把话说出来一样准确明了:住嘴!
“我当时正在做祈祷。”夏莉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她编造这样的借口,是受到刚才她为贾兰德做祈祷的启发。当贾兰德的魂灵袅袅上升的时候,她确实为他做了祈祷。听到夏莉这样解释,克莱因皱了皱眉头。巴托利此时又瞪了克莱因一眼,才让克莱因放弃了这个话题。
“你要不要我们谁跟你一起进去呢?”当他们走近卫生间时,巴托利问道。夏莉意识到,自己想在他们面前摆出临阵不乱架势的努力显然没有奏效。
“不要,当然不要。我没事。”夏莉这时说的话基本上是真的了。她觉得自己比刚才多了点力气,感觉差不多又找回了自我,回到正常状态了。当她推开卫生间的门就要走进去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瞅到四个狱警正合力把贾兰德的尸体往担架车上搬。当他们四个人分别抓住尸体的四肢拎起来时,贾兰德的头无力地耷拉在空中晃来晃去,血从胸腔里淋了下来,啪嗒啪嗒地落在地板上。
卫生间的门在她身后关上,夏莉又一阵恶心。好不容易挨到抽水马桶边,她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冲走呕吐物后,夏莉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洗手。沾满鲜血的手洗下来的水全是红色的,她尽量移开目光,血水自己打着漩涡流进了下水道。接着,她漱了漱口,冲洗了脸。最后,她裤子也没褪下来,就一屁股坐到马桶座上想喘口气,因为在这个卫生间里,只有那里可以坐下。夏莉闭上眼睛坐在马桶座上,把头深深地埋在两个膝盖之间。
夏莉感到马桶间在她四周打着圈旋转不停。她缓慢连续地做着深呼吸,极力想把情绪稳定下来。
你个无用的东西!你不能晕在卫生间里,联邦调查局的特工还在外面等着你呢。挺住!
但是,才想到这里,夏莉感觉又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朝自己飘了过来,带血的伤口仿佛又出现在她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真真切切,栩栩如生,让她似乎难以摆脱。她突然睁大眼睛,身子一挺站了起来。
夏莉发现自己膝盖以下的裤子上浸透了贾兰德的鲜血。
“哦,天哪。”夏莉吓得浑身发抖,赶紧把脚上的运动鞋蹬掉,把裤子扒了下来。得益于有规律的跑步运动,夏莉被晒成棕褐色的腿弹性十足,看上去有型有款的,可现在这两条腿到处血迹斑斑。胃里的东西又开始搅动不安起来,她赶紧用湿纸巾把呕吐感顶了回去。处理完腿,她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了照,感觉自己上面穿的短袖衬衫没怎么被弄脏,但白色短筒袜必须扔掉,因为袜子已经被鲜血染透了。她赶紧把袜子脱下来扔到了垃圾筐里。当夏莉准备把裤子也扔进垃圾筐时,她转念一想,不对,等等,不能就这样穿着衬衫和粉红色丝质比基尼内裤走出卫生间啊。夏莉现在唯一能想得出来做的,就是赶紧把裤子丢到洗手盆里,把上面的血漂洗掉。她小心翼翼地把裤子膝盖以下的部分浸到水里,也许裤子上其他地方也有血迹,但那些血迹不会引起注意——她根本不想知道别人会不会注意到这些血迹。她现在所要做的是,尽量把裤子上的血漂洗掉一些,让她能够临时对付一会儿,以免让皮肤感觉不自在。只要一回到家,她就会把这条裤子扔掉,永远也不会再穿它了。但是,夏莉眼下还离不开这条裤子。
“斯通医生,你那儿没问题吧?”巴托利透过卫生间的门朝夏莉喊了过来。
夏莉意识到自己在卫生间里待得太久了,已经大大超过了洗手所需要的时间。她讨厌巴托利和克莱因在门外等着她。她不愿意去想,他们可能在外面已经听到她把午饭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她更不愿意去思考,他们为何要在外面等着她,他们究竟要她做什么。
“我没事。”夏莉大声地应道。她所高兴的是,她嘴上说的确实已经开始变成现实了。只要她不去想尸体,不去想从尸体里剧烈分离开去的灵魂,她的状态就会渐渐变好,她也希望这样。谢天谢地,洗手盆的水变得越来越清了。她关掉水龙头,开始拧去裤腿上的水,她本可以利用干手机所喷出的热气把裤腿烘干,但时间已经不允许了。她只好把潮裤子先穿上,一回到家就把它扔掉。
“医生,你必须帮我。”身后传来贾兰德的声音。
夏莉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灵魂出窍。她一阵头晕目眩,赶紧抓住洗手盆才撑住。她发现贾兰德正在马桶间跟前,高大的身材,结实的肌肉,看上去跟他活着的时候一样健壮有力。他的连衫裤拉链被拉开到半胸处,身上的镣铐铁链不在了,血迹也不见了。他踮着脚站着,一副随时准备起跑的样子,透出似乎被人追捕时所产生的恐慌情绪,凶神恶煞的眼睛正盯在夏莉身上。
“你必须把我修理好,把我重新恢复过来,快点。”
夏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天哪,她讨厌贾兰德这个样子。他明明已经死了,可他现在却站在这儿,和她一起挤在这个狭窄局促、应该保证绝对隐私的卫生间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用南方的拖腔和装腔作势的音调和她说话——所幸的是,夏莉非常清楚,不管贾兰德的拖腔有多长,她丝毫也不会相信他。没有了那些限制自由的器械,他让人感到恶魔般的可怕。夏莉知道,贾兰德有足够的力气把她塞进马桶口里去。活着的时候,他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连环杀手,不知道死了之后,他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夏莉知道她已经无法躲开贾兰德了,因为她已经成了某种可怕的宇宙阴谋的牺牲品。
我能看见死人,真是我的莫大不幸。
“我没有这个能力把你重新恢复。”夏莉尽量保持着平静、理智的口气对贾兰德说。“我没有办法给你修理,你已经死了。你现在应该能看到白光,往白光方向去吧。”
贾兰德的眉头拧到了一处,他用猜疑的目光看着夏莉。“你以为你是谁?是为鬼魂幽灵指路的人吗?你难道就只会说‘往白光方向去’吗?”
事实上,夏莉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死亡,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白光存在的地方。不过她以前也是这样对其他幽灵说的,他们谁也没有质疑过。夏莉对死后的生命做过许多研究,根据她的研究——还有,对了,电视上也是这样说的——那个地方绝对有白光。
“白光会引导你到你应该去的地方,去——天堂。”夏莉的话说到最后有点支支吾吾的,因为她觉得天堂对贾兰德可能还很遥远。
贾兰德不屑一顾地说:“嗯,是。我是要把整个天国之门照得通亮,再给自己装上天使的翅膀和光轮。可我现在还不想去做这件事。你看看,我才36岁,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还有好多地方要去。我他妈的不能死,赶快帮我复原。”
“我没有办法帮你复原。你已经死了,真的,往有白光的方向去吧。”
贾兰德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脸怨气地说:“打住,医生,新闻标题是:根本不存在见鬼的白光。那里全被紫色的雾霭笼罩着。”他迅疾扫了四周一眼,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夏莉在贾兰德的眼里似乎看到了恐慌,是什么让他这样身强力壮、凶恶无比的人恐慌呢?夏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你这样穿着小裤衩子躲在卫生间里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出去给我做心肺复苏或者采取其他什么措施呢?”
外面,巴托利敲着门喊道:“斯通医生,你没事吧?有没有其他人在里面?”
该死,巴托利肯定听到她和贾兰德的对话了。
“我没事。”夏莉大声地回答说。她感觉自己好像连续重复了十几遍,全然不想掩盖自己厌恶的语气。“我正在手机上通话呢。”
巴托利的敲门声引得夏莉本能地转头朝卫生间门口看去。等她回过头来时,贾兰德正化作一抹闪烁的亮光,倏地往墙壁上飞去,最后消失在那儿。
“那里应该有白光,找到它,往那个方向去吧。”夏莉在他身后轻轻地说。
“医生,你的腿真漂亮。”应答的声音飘回到夏莉这儿,比呼吸声还要轻,但她还是听到了。接下来的声音更轻,“别老跟我提那个该死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