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赶上迈阿密市中心交通高峰的末尾,将近七点钟才到达第九十五大街的路口,此时天色已经很黑了。
迈阿密海岸的商业区沿着连接I-95州际公路和1号国道的那条路上的马蹄形地区展开,大部分地方都给人一种小城镇的感觉——大路小道贯穿于幽静的住宅之间,杂货店紧挨着餐馆位于街口,白色的教堂尖塔刺穿了顶棚似的宽阔、油绿的棕榈树阴,上面爬着禾叶栎藤。这一带发展得很快,许多新的家庭不断涌入,大多数房屋尤其是那些离州际公路比较远的住宅都十分新潮气派,而萨莉住过的房子却是六十年代建造的,而且从来没有翻修过。这个老房子距I-95公路仅隔着两个街区,是有两间卧室的牧场式平房建筑,老式的固定百叶窗上依旧遮着铝制的凉篷,水磨石门廊上挂着个醒目的牌子“出租房屋”。杰克起先差点把这个小房子误以为是谁家门前的草地上立着个粉红色的塑料火烈鸟。
杰克将他的野马车停在房前的车道上,借着门廊里黄色的灯光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的人站在台阶上等他们,他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和鸡心领套头衫。
“这人是谁?”杰克透过挡风玻璃望着那个人问道。
“房屋管理员,”勒内说。“你只管照我的样儿做,好吗?”
“照你的样儿?”
“我没跟他提我姐姐在这里住过的事,他不知道我只是想来看看房子。我说自己急着要找个住处,如果喜欢这房子的话就多给他百分之十的房租,他才答应星期五的晚上在这儿等我。”
“现在这里有人住吗?”
“住着个老人,他是孤身一人。自从那个谋杀案之后,听说这房子就是零零星星按月租的,而且经常没人住。”
“出过那种事,谁要是住在这里可真够惨的。”
“是呀,”她说,然后又小声添了一句:“比萨莉还要惨。”
他们沿着门前的小路走上前去,管理员在台阶上向他们打招呼。
勒内道:“你就是吉米吧”
“是的。”他说,嘴里含着的一根牙签摆动了两下,两个拇指搭在皮带上。
“我是勒内,这位是杰克,”她说,两人与他握了握手。“我们来这儿看房子。”
“你们知道那个小女孩在这儿被杀的事,对吧?”
他说话的时候闭着一只眼睛,那是神经性的毛病。
“是的,我们知道。”
“那就好。我希望把话挑明了,因为来这儿的人不少,虽然他们看过房子之后都很喜欢,可一听说那姑娘的事就立马改主意了。浪费我的时间。”
“我们不在乎那件事。”
“你们没孩子,嗯?”
“没有,”她说。“没有孩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挑出其中一把打开了锁,将门推开,立刻后退了一步。一股刺鼻的陈猫粪臭味冲着杰克扑面而来,就像是在闻一块浸过氨水的抹布。
“是猫,”吉米说。“眼下住在这儿的斯克鲁鲍尔养了十一只猫。”
“十一只?”杰克吃惊地问道。
“是呀。我受不了那些满身臭气的畜生,你们自己进去看吧,我就在这里等着。”
勒内先走进去把灯打开,杰克跟在她身后,吉米留在那里没有动。他们一进去,门就关上了,显然是吉米不愿闻猫的气味。
起居室很小,里面凌乱不堪,一块绿色的地毯铺满了整个地板,上面的绒毛都磨光了。长沙发上蒙着脏兮兮的白床单,有几只猫正在上面睡觉,杰克数了一下,总共有五只。另外还有两个小沙发、一把软垫椅子和一个茶几,上面清一色蒙着旧床单,杰克又发现了三只猫。
“老天爷,这里面臭气熏天。”
勒内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这家伙应该到非洲去住上三年试试。
杰克刚向前走了一步,猛然听到脚底下踩到一只玩具猫发出吱吱的响声,吓得蹦了起来。他神经质地格格笑了两声,而勒内却毫无惧色。她仿佛忽然间听不到声音、闻不到气味、看不见东西了——现时的一切不复存在,往昔的一幕一幕展现在眼前。
杰克也感觉到了这里气氛不同,他不再调侃,不再开玩笑,不再故意找话茬来分散注意力不去想这幢房子里发生的那场悲剧,那结束了一个孩子的生命、彻底改变了一个年轻母亲命运的可怕的罪孽。
“出事那年她二十四岁。”勒内说,声音在发抖。
杰克站在那里,似乎感到自己的血液在从血管里流淌出来。二十四岁。他还能记得自己二十四岁时的事吗?他能理解一位二十四岁的母亲的感受吗?拖着一个四岁的孩子,经济状况极端拮据,晚上要去呼特司连锁店工作,为了避免破产丈夫得去干两份活。难道萨莉儿时曾经梦想过的公主般的生活就是如此?每周工作六天午夜才能回家,满身都是烟和啤酒的气味,漂亮的脸蛋不得不涂上厚厚的脂粉,上身穿着过紧的背心好让两个乳头突显出来,下身穿的尼龙短裤兜着屁股与一条细带子般的比基尼没有两样,为的就是让自己看上去像个荡妇才能多得到几元小费。他不知道在萨莉的整个成年生活里是否曾经有过真正幸福的时刻,他不知道萨莉是否曾料到那种令她蒙羞的生活还算不上糟糕,更糟糕的日子还在后面,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我想我不能一个人到里面去。”勒内说。
杰克不假思索立刻走到她身边,挽住她的胳膊,两个人一起沿着黑暗的走廊向里面走去。他们走得很慢,鞋底打在布满裂缝的水磨石地板上发出响声,咔哒,咔哒,咔哒,好像在倒计时,计数他们何时进入那可怕的黑暗的过去。杰克没有催她快走,两个人一点点向前移动,走到敞开着的卫生间门口时她示意他停下来。
杰克完全明白她的心思,打开了走廊里的灯,光线足以使他们看清卫生间里面的东西。有一只猫趴在马桶盖上,好像在找水喝,一看到他们便迅速跑掉了;洗脸池里有一道很宽的水锈,自瓷已经发黑;放置洗漱用品的小柜上镶着的镜子有一道深深的裂缝;正对着他们有一扇百叶窗,可能通向排气道。
“他就是从那里进来的。”勒内说。
“从上面的固定百叶窗里爬进来?”
她点了一下头道:“他先将胳膊伸进来,拉开了插销。”
杰克望着百叶窗上的锁,想像着把手在转动,不知道那个陌生人来到萨莉和小凯瑟琳中间的时候,她们在做什么;不知道那个恶魔关上门,进到屋里,开始走向卧室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他当时是不是很激动,色胆包天,什么也不害怕?或许他的确也害怕,但那是变态狂特有的害怕,害怕现实不可能满足他那长期扭曲的幻觉,害怕他的计划和期望泡汤,不能完全占有那个小女孩和她那妩媚的妈咪,不能对她们为所欲为。
勒内迈进卫生间,走过洗脸池,突然停住脚大口喘气,杰克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是因为浴盆,浴盆没有了,它已经被拆掉,换成了淋浴头。但是,浴盆底座的痕迹依然可见,犹如一块巨大的伤疤,见证那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杰克曾经看到过许多犯罪现场和犯罪现场的照片,可他并没有因此而习以为常。看到这犯罪现场你便会意识到那件事的确发生过,永远也不可能逆转,一种可怕的苦涩会冲进你的咽喉,使你体会到那种痛苦、尖叫、受害者绝望的恐怖。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地方,那个人跪在瓷砖地上,往浴盆里灌满水,将刀子上萨莉的血洗干净。就在这里,同一个地方,他将萨莉的血衣浸在水里漂洗拧干直至那里面的水变得鲜红。然后,他将萨莉的女儿抱过来放进浴盆——她还活着,四肢在拼命挣扎——最后再享受一会儿她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给他带来的欢愉。然后,他将她慢慢地转过去,面朝着水,得意地眼睁睁看着她浸入水里。杰克知道那个人当时在看着她死去,因为他曾经花了四年的时间为那些进了死牢的恶魔们辩护,他看到过他们在讲述自己的罪行时眼睛在闪闪发光。这些杀人狂只有在看到那残忍的最后时刻的每一分钟时,才会意识到自己在杀人。那个浑蛋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在挣扎,脑袋在扭动,被缚住的双腿像“小美人鱼”似的扑腾着;他要亲眼看到她那小小的肺里面究竟能盛多少血水才能使他那扭曲的心灵得到满足。
“咱们该走了。”杰克说。
“不,我要去看看卧室。”
他们从卫生间里出来沿着走廊继续走。前面一间卧室的门开着一道缝,大约有一英尺宽,刚好够一只猫出入。勒内把门推开,打开电灯开关。天花板的吊顶上有四个灯泡,却只有一个亮着,屋里显得很昏暗,到处都是阴影。那是十多只猫的阴影,床铺、梳妆台、地板,还有乱丢在屋里的衣筐,到处都趴着猫,熏得杰克开始流眼泪。
“看来那个人的十一只猫已经下了好几窝小崽子。”他说。
“我想检查一下衣橱。”
杰克看过一些犯罪资料,知道袭击者常会藏在衣橱里。勒内绕过一只趴在地板上睡觉的毛茸茸的黄猫走向屋子的另一头,杰克跟在她后面。她在衣橱门前停住脚。
“要不要我把门打开?”杰克问。
她盯着衣橱门瞧了一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提出为她开门时丝毫没有犹豫,可当他伸手去拉门把的时候,心里却直犯嘀咕。虽说凶杀案已经过去五年了,从那以后这屋里已经住过十多个人,而且他自己也明白衣橱里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但他的心里还是直打鼓,感到有点儿迟疑。
“请把门打开吧。”勒内说。
他握着的衣橱金属把手冷冰冰的,就像那个杀人狂血管里流着的冷血一样冰凉。他转动把手,弹簧舌叭嗒响了一声。他拉开门,只见面前突然闪过一道黑影,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原来是一只猫从他的鞋面上蹿了过去。
他和勒内互相看了一眼,像是在安慰对方不要紧张。杰克将门敞开,朝里面观望。
“你说他是从卫生间里的百叶窗进来的,是吗?”
“那是萨莉告诉我的,警察的报告里说卫生问的百叶窗上有撬过的痕迹。”
“那么,他先进入卫生间,然后沿着走廊来到凯瑟琳的卧室,藏进了衣橱。”
“这是他们的推测。”
杰克指着衣橱顶上的一个小天窗问:“你认为这个窗口通向哪里?”
勒内抬头看了看道:“屋顶上的阁楼?”
衣橱里的墙上镶着一层一层的隔板,从下到上就像一副梯子。杰克上到第三层,按住胶合板,推开顶上的小窗。“的确是阁楼。难道他就不会从这里进来吗?”
“我认为有可能。我想萨莉根本就不知道警察曾经有过哪些推测,排除过哪些推测。检察官对搜查的情况守口如瓶。”
“你说的没错,我自己前几天就遇到过这种事,只要他们认为调查没有结束,就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你去看一看好吗?”
“去阁楼里?”
“警察已经花了五年的时间调查这个案子,咱们干吗不自己看一看?”
杰克耸了耸肩说道:“行,没问题。干吗不去看一看?”
杰克顺着隔板爬上去,将顶上的窗子推到一边,把脑袋伸进阁楼,感到里面十分闷热,温度至少比房间里高出十度,他立刻开始出汗了。等到自己的眼睛适应阁楼里的光线之后,他发现里边垂着一根电线,上面挂着个裸露的灯泡。他拉开开关,阁楼里亮了起来。
“这里有灯。”他说。
“太好了。”她说,声音向上透过屋顶隐约传来。
杰克又爬上剩下的几层隔板,撑起身子进到里面。阁楼里没有地板,只有裸露的桁木和隔热板,于是他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通过双脚、臀部和两只手分布在三根桁木上。灯光不太亮,但至少看得出阁楼里从三角形屋顶的一端到另一端的跨度同室内一样。他眼下处于最高点,阁楼的正中央,但即便在这里站直了身子,头顶上的空间也只有三英尺。他没看到有窗户。
“依我看,他不可能从房子外面进到这里,”他说。“我没看到有出口。”
“能不能从别的房间进到这里?”
他正担心她会说这句话,无奈她果真说了出来。
“我去检查检查吧。”
他像个螃蟹似的在桁木上爬着,小心翼翼地,惟恐自己的手或是脚戳穿了屋顶。离开小天窗越远,就越是闷热,他感觉汗水开始将衬衣贴到背上。这时,他的一只脚碰到一块裸露的隔热板上,立刻扬起一股带着霉味的尘土。他大咳起来,将那沉积了三十年的尘粒从肺中咳出。他没发现有通向其他房间的通道。
“我认为衣橱是惟一的出口。”他喊道。
“我到另一间卧室的衣橱里去看看。”她嚷着答道。
杰克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处境,脑袋顶着屋顶,身子跨在几根桁木上面,就好像正在为参加农村集市上的“手推车”比赛①进行练习。她哪儿能想得到。
①一种民间竞技游戏。每组两人中的一人用双手着地前行,另一人将其双腿挟住在后面跟进。
“好主意。”他说。
他听到她在下面走过连接两个卧室的走廊,听到一扇门被打开,那大概是主卧室的门,接着另一扇门被打开,那大概是衣橱的门。
“什么也没有。”他听到她的喊声。
这时,灯泡闪了一下熄灭了,阁楼里黑了下来。
“哦,见鬼。”杰克小声抱怨道。他保持着螃蟹似的姿势没有动,希望那盏灯会再亮起来,却发现透过下面衣橱的小天窗射进一些光线,阁楼里并非一片漆黑。他知道横木之间的标准距离是十六英寸,虽然光线不好,还是能找到回去的路。他没有马上挪动,好让自己的眼睛适应昏暗的光线,忽然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阁楼的另一头主卧室的上面有一道光线射进阁楼。那是怎么回事?
“勒内,你在哪里呢?”
“在主卧室里。”
“你能看到屋顶上有个洞吗?”
他等了一会儿,却听见勒内说没有找到。
那光线还在那儿像一道激光束似的从主卧室里射进来。虽说他先前也没有留意到,可那是因为当时阁楼里有灯亮着。现在阁楼里黑暗而下面的卧室里亮着灯,自然就看见这道光线了。杰克朝那道光爬过去,直到剩下一只胳膊的距离时才停下来。
他盯着那光线看了一会儿,发现紧挨着一根桁木的隔热板被人割开了。尽管洞的大小不及一枚一角的硬币,但确实有一个洞,而且隔热板显然是被人割过的,一看便知是有人故意所为。他蜷伏在上面,从洞里向下观望。
“勒内?你能肯定看不到有洞?”
她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是在寻找。“没有,”她说。“屋顶上只有一个电扇。”
电扇。杰克又把隔热板撕开了一些,发现了一个分线盒和一个安装电扇用的托座。除了这个托座之外,旁边还有另外一个,但它固定在横木而不是电扇上,好像不起什么作用。他凑到跟前看了看,借着从洞里射进来的微弱灯光看到侧面印着生产厂家:金钟。
如果杰克的前妻不是个摄影师的话,这个发现可能对他毫无意义,可他知道金钟是一个生产摄像机三脚架和托座的知名厂家,顿时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什么。
他又透过那个洞向下看了看。这个洞从卧室里看上去可能只不过是电扇上的一个小孔,可他从这里能把卧室的床看得一清二楚。
五年前,这张床应当是萨莉的。那个人能够看见萨莉爬上床,看见萨莉在床上睡觉,看见萨莉在床上做任何事。
“勒内?”他提高了嗓门,好让下面的勒内能够听到。
“什么事?”
“你姐姐肯定被人骚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