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中午,杰克邀请萨莉·芬宁的前夫一起吃午饭。
他刚刚在刑事司法中心的法庭上待了一上午,所以他们就近在迈阿密河沿岸几个街区那头的大鱼餐馆见了面,那是杰克常去吃午饭的一家餐馆。虽说迈阿密有长达数英里风景宜人的海滨,但真正可供人们坐在海边吃海鲜的地方却寥寥无几。大鱼餐馆就在迈阿密河边,餐馆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个可供人放松放松,吃到新鲜蜞鳅、金枪鱼、酸橘汁腌虾子的好去处。在这里还可以一边吃饭,一边欣赏一段历史上著名的河流,河面上有驶向西印度群岛的长达九十英尺的游艇,还有同样享有先行权的满载被盗的SVU车的集装箱轮船驶向南美洲。
说起来,这地方还算有些历史意义,是迈阿密老城遗留下来的建筑物。在这里,人们不分贵贱共聚一堂,既有来自河西船屋里的水手,也有来自河东头办公楼里的银行职员和律师。五英里半长的河在河西端流入比斯坎湾。杰克本人对这儿也有一份特殊的情感,想当初作为联邦检察官的他,就是在这里一边吃着石斑鱼和炸薯条,一边头一回说服了一个犯罪团伙成员为政府出庭作证。
杰克没有想到他会再次产生那种在一个叫做“大鱼”的餐馆钓到“大金枪鱼”托尼·迪拉比奥时的同样的感觉。但是当他同萨莉·芬宁的前夫握手的时候,他还是突然感到一阵压抑不住的得意。
“谢谢你来这里。”杰克说。
“不客气。”
他们在靠窗口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从这里可以看到一个废弃的渔船码头,自从杰克开始常来这儿吃午饭以来,那码头已经有一半沉到了海里。米格尔上身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衣,下身穿着一条蓝色的紧身自行车裤。在他与萨莉·芬宁离婚前不久,他在迈阿密市警察局谋了个职位,现在是市中心自行车巡警队的巡警,这个巡警小队负责在公园和街道上巡逻,用的是十二速脚踏自行车。
米格尔的全名是米格尔·奥尔蒂斯·里奥斯,他是第一代古巴裔美国人。杰克的母亲实际上也出生在古巴,不过他并没有向米格尔提起这件事。他的母亲在他出生后几小时就死了,因而他与拉丁族的联系纯属基因性质,算是个美国式肉菜杂烩①般的古巴人。他凭以往的经验知道,如果他告诉米格尔自己有一半古巴血统,米格尔就会开始说西班牙语,他也会尽量跟着说,而米格尔又会很快转而说英语,疑惑他这个美国佬是个大骗子,想自称是拉丁人同他套近乎。
①古巴传统大锅菜。
“我想你大概不会是请我到这儿来吃海螺馅炸面团寻开心的吧。”米格尔说。
杰克微微笑了笑,说道:“没错,不过这儿的海螺馅炸面团味道的确很好。”
“我就要这个了,”他对女招待说。“饮料就要水吧。”
“我要一份大金枪鱼。”杰克说。
“金枪鱼的个头差不多都一般大。”女招待说。
杰克发觉自己说漏了嘴。
“对不起,我说的就是金枪鱼。要油煎的,嫩一些。再来一杯冰茶。”
女招待写好菜单,走开了。此时,进餐馆来吃午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四周的说话声变成了一片持续不断的嗡嗡声。
杰克说:“吃饭之前,迈克……”
“是米格尔。只有萨莉才叫我迈克。”
“对不起,我是想提醒你完全有权利带上你的律师到这儿来。”
“不要提他了。如果我能把那四千六百万拿回家,帕克·艾梅斯就能得到一大笔,可如果我拿不到那笔钱,也得给他付一部分钟点费。我尽量不用他。”
真有意思,杰克心想,迈阿密首屈一指的遗嘱验证律师竟然不相信这位前夫的胜算机会,不与他签订胜诉费合约。杰克说:“我有几个关于你和萨莉的具体问题想问问你,不过让我先问一个大点的问题吧。你认为萨莉的意图何在?”
“就像我在那个会上说的那样,据我所知,遗嘱继承人名单上的人没有一个是萨莉喜欢的。甚至有几个人,从我所了解的情况来看,萨莉恨他们。”
“这么说,她决定要把四千六百万美元留给她恨的人?”
“不,”米格尔说。“她是要让她的仇人为了那四千六百万去争斗,而他们可能永远也碰不到那笔钱。”
“你把自己也当成她的一个仇人?”
“这个问题有一点点复杂。”
“你说说看。”
“我从来没有把萨莉当成仇人。从来没有。即使在那段最糟糕的日子里,也没有。”
“可是,你的确是请了一个颇有手段的离婚律师。”
“其实我并没有聘请他。格里·科利特只是作为朋友给我帮忙,是免费的。”
“他现在还是你的朋友?”
“我已经不再把他看成朋友了。”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只是后来慢慢意识到萨莉的话是对的。他是个卑鄙小人。”
“你认为萨莉之所以把你当成仇人,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你用了一个卑鄙小人当你的离婚律师?”
“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不过你想错了。事实上,我根本就不允许格里对萨莉耍手段。给你举个例子吧,先前萨莉和我开了一家餐馆,其实就是从格里手上买的。后来遇到了一场灾难,我们不得不关门。所有的债务我都背了起来,而剩下的能值点儿钱的东西都给了萨莉。依我看,如果我把那个经济上的大窟窿留给她,她会永远被精神上的负担压得抬不起头来。”
“这种想法挺仗义的。”
“我们的女儿出事之后,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可你总得想法子摆脱出来吧。”
“萨莉也是这么想的吗?”
他看着杰克苦笑着,慢慢摇了摇头。“可惜她不这样想。她原先是个既温柔又懂得爱的人。可是她变了。”
“她为什么变了?”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们的女儿在自己的家里被人杀害了。这足以改变一个人,不是吗?”
杰克垂下眼皮,为自己提出那样的问题感到有些尴尬。“太可怕了,我难以想像。出了那种事,我替你和萨莉感到难过。”
“谢谢。”
这时,有六个一块儿来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向另一张桌子。杰克等他们走过去之后,说道:“可即使发生了失去孩子那样可怕的事,也不至于就会离婚吧。孩子的父母往往会互相依靠,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
“你说的是那些出了问题不会互相责怪的人。”
女招待匆匆端来了他们要的饮料,又匆匆离去了。杰克往自己的冰茶里放进一块糖搅了搅,说道:“你和萨莉常那样吗?互相责怪?”
“我不明白我俩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我们都尽力了。我当时的确是竭力想安慰她,可她不要帮助,就是不肯要我的帮助。”
“你们的女儿出了事,她是不是在怨你?”
“没有。”
“那是你怨她?”
他停了一会儿,好像不能确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最后说道:“她以为我在怨她。”
“她怎么会有这种印象?”
“我不知道,的确不知道。”
“那你怎么看?”
他又停了一会儿,似乎很难张口的样子。“萨莉做的……那份工作。我不大喜欢那个工作。”
“呼特司连锁店的工作?”
他眨了两下眼睛,好像杰克知道这件事令他感到难堪。“听我说,我不想让你对萨莉产生误解。她是个非常好的母亲,根本不是她自己愿意到外面去站在桌子上跳舞什么的。那只是因为……我跟你说过,我们先前开了那一家该死的餐馆,不料遭遇了一场可怕的洪灾,又没有上水险,赔了个精光。我们当时负债累累,急需要钱,那数字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两个人只好去干一些糟糕的工作,为的是能够重新站起来。我只是希望她能找到一份好一点的工作。”
“你要求她辞职了?”
“我们谈过。可是像呼特司那样的地方,小费相当高。游客们在那儿会喝得多一点儿,你知道那里是怎么一回事。不管怎么说,在那里每天晚上工作四个小时相当于在其他地方工作八小时,这样她可以留出一些时间照顾凯瑟琳。”
“那么,她没有辞掉那份工作?”
“没有,这是个大错误。”
“为什么?”
米格尔撕开一包牡蛎苏打饼干。“她后来开始被一个色狼骚扰。”
“被骚扰?”
“这是我最担心的事。去那种酒吧的一些家伙以为,那里的女招待都喜欢干那种事,他们很容易就能上手。你明白我的意思?”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开始给她打电话?她回家的时候跟踪她——是什么意思?”
“具体细节我也不清楚。在我们的女儿被害之前,她根本就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
“为什么不告诉你?”
“她知道如果我认为有人在她上班的时候骚扰她,我就会逼她辞掉工作。她还知道要是我发现了那个人是谁,我会扭断他的脖子。”
“你发现那个人是谁了吗?”
“没有。臭婊子养的色狼。萨莉说那个家伙只是用公用电话和路边的投币电话打匿名电话骚扰她。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本来如果她报警的话,警察或许可以有所帮助,但是她说她不想跟那人结怨。她以为只要不理睬他,那家伙就不会再来骚扰了。”
“这办法起作用吗?”
“没有用。”米格尔垂下眼帘,难过地说道:“遭殃的是我们的女儿。”
杰克一口茶没有喝完就停住了,把杯子放到桌上。“你是说,那个骚扰萨莉的色狼杀害了你女儿?”
“没办法证实。尤其是在我们的女儿被杀害之前,萨莉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那个家伙曾经骚扰过她。要是她当初报了警,我们就会有一些线索查下去。由于当时没有抓住那家伙的把柄,事出之后他就不见人影了。警察没有任何线索可以下手。”
“这么说,那个人从来没有受到控告?”
“从来没有任何人受到控告。”
“他们提到过什么嫌疑人没有?”
“没有。可他们倒的确是对我进行了一次测谎检验。一群蠢货。找不到犯罪的人,却来骚扰孩子的父亲。”
杰克停了一会儿没有吭声,想理出个头绪。“那是怎么一回事?”
“就跟我和萨莉想的一样。他们换了三种方法向我提问:你杀你女儿了吗,你用刀子刺你女儿了吗,你用某种方式伤害你女儿了吗?检验证实我根本没问题。”
“你现在还认为是那个骚扰萨莉的人于的?”
“我认为一定是他。我的意思是,还有谁会干这种事?一个无辜的小女孩会有什么仇敌?”
“他溜掉了,你责怪萨莉了吗?”
“哪里的话。我是警察,不会责怪受害人。”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不过,不晓得为什么,萨莉总以为我把这当成了她的过错。那件事一发生,我们的婚姻就算完了。我敢肯定,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被扯进了她的游戏。我很可能是她那名单上的头一个。”
“可你并不是她那名单上的惟一一个。”
“对,当然不是。”
“其他人为什么会上她的名单?你知道吗?”
这时,女招待把他们点的饭端了上来。“都齐了,”她边说边把盘子放到他们面前。“还想要点儿什么吗?”
“不要了,谢谢。”他们同时说。
女招待转身离去。米格尔将调味汁撒在他的海螺馅炸面团上,杰克还在等着他回答。可是女招待来这么一搅,米格尔显然忘记刚才说到哪里了。杰克又问了一遍:“你知道为什么其他人也在萨莉的名单上吗?”
米格尔的嘴里塞满了炸面团。他耸了耸肩,说道:“那你得去问他们。”
杰克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他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忽然感觉没有了胃口。
“我是打算去问问。”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