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下午一点钟,杰克来到了维维安·格拉索的律师事务所。他的当事人塔特姆·奈特在他身边。
此时维维安还没有露面。秘书径直把他们带到后面的大会议室,里面已经有三男一女等在一张红木长桌子旁。杰克料想他们大概就是另外几个继承人,但他不愿意匆忙得出结论。
他向那几个人介绍了自己和当事人,而他们则仅仅报以几个含糊不清的名字。如果说他们不是怀有戒心,至少每个人都显得很谨慎,对自己的情况不肯多说半个字。
“迪尔德丽·梅多斯。”杰克根据自己听到的声音判断,重复了一遍最后一个人报出的名字。她看上去很眼熟,长相平平,但如果修饰一番,也会显出几分姿色。她穿的衣服很普通,只是轻描了几笔淡妆,留着容易梳理的棕色鬈发,一看便知是个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磨蹭到最后一刻的女人。
杰克问道:“你是《论坛报》的记者吧?”
“是的。”她答道。
“怎么,他们派你来报道这件事的内幕?”
“不,我是应邀来参加会议的,和其他人一样。”
“你认识萨莉·芬宁?”
“可以说是吧。”她朝旁边瞥了一眼,像是欲撒谎又止住了。“其实并不熟悉。”
“你也是遗嘱上的继承人?”
“我想我们会弄清楚的。”
杰克打量了一番围坐在桌旁的人。“对这次安排还有谁感到奇怪吗?我感觉大家都知道这关系到一大笔钱,但没人确切知道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知道我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坐在桌子对面的一个人说。那人叫米格尔,他只介绍了自己的名,却没提他的姓,好像是受了什么指示,要守口如瓶。
“别说话。”他身边一个年龄稍大些的人咕哝道。
他低矮粗壮,身着双排扣西服,看似个消防栓。他的头发油滑,染成了黑色,嘴上的八字胡梳理得很整齐,而身体中间的那部分却松垮垮圆乎乎,看来他整天花时间照镜子就只看他肩膀以上的部分。他的名字叫“格里”——只知道他叫格里①,因为他显然也在遵守那个英明的只报名不提姓的规矩。
①杰拉尔德的呢称。
“你们俩是一起的?”杰克问道。
他们同时张口回答这个问题。“可以说是吧。”
米格尔说;“这和你没关系。”格里说。
杰克道:“让我猜猜看。格里,你是米格尔的律师。”
格里没有吭气。
“这位是杰拉尔德·科利特,离婚诉讼律师,”那个记者插话道。“我敢肯定你听说过他。他在家庭法院以善于给其他律师下绊子而出了名。他总是告诉自己的当事人,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花点钱去约见当地五位最好的律师。这样,当事人的对方便无法再雇用他们,因为格里的当事人已经向他们讲述了一些与案子有关的内情,足以使他们无资格再去为对方辩护了。”
“这是胡说八道。”格里说。
“我的确听说过你,”杰克说。“我虽说不过问离婚诉讼的事,不过你就是那个登广告自诩为‘天才格里’而惹了麻烦的格里吧?”
“是绅士格里,”他说,显然很恼火。“再说那广告也没给我惹什么麻烦,只是不起作用而已。明摆着,没人愿意请一个绅士做离婚诉讼律师。”
“原来是这么回事。请问‘绅士格里’,你来这儿有何贵干?”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
米格尔做了个鬼脸。“喂,咱们干吗要吞吞吐吐?我是米格尔·里奥斯,萨莉的第一任丈夫。”
杰克吃了一惊。“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是应邀来的,和你们大家一样。”
“我不明白你当初和萨莉之间的关系……很好。”
“谈不上关系好。不过可别误解我的意思,我不是说她该给我留下一大堆垃圾外加个大马勺,我只是没指望她会给我留下任何东西。不过,一个人若有了四千六百万美元,或许就足以给大伙都分一点儿,即便是她的前夫。所以我就来这儿了。”
“为了钱?”杰克说。
那个律师坐不住了,好像米格尔的话令他很不开心。“你说得太多了,米格尔·里奥斯先生。咱们来这里就是静静地坐着仔细地听,记住了吗?”
“喂,闭上你的嘴,格里。你这次来这儿并不代表我,别总对我指手画脚。”
“慢着,”杰克说。“你是说天才格里不是作为你的律师来参加这个会议的,而是另有身份?”
“对不起,”那律师更正道。“应该是‘绅士格里’。”
米格尔说:“这位天才收到了同我一样的信。他的名字也在遗嘱里。”
杰克仰靠到椅子上,心里纳闷。
“真有意思。这儿有一笔价值四千六百万美元的遗产,可是到目前为止,看到的这几个有望继承其中一部分的人中仅有一个报社记者,一个前夫,一个前夫的离婚诉讼律师,还有我的当事人。”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坐在桌子另一头的那个男人。
“你是谁,先生?”
“我是律师。”
“又是一个律师。”杰克说。
“我是来代表梅森·鲁德斯基的。”
一提鲁德斯基这个名字,除了塔特姆之外,所有在场的人似乎立刻就知道是谁了。杰克说:“梅森·鲁德斯基,那个州助理检察官?”
“就是他。”
杰克问道:“就是负责调查萨莉·芬宁女儿凶杀案的那个梅森·鲁德斯基?”
“是的。”
米格尔怒视着那个人,说道:“就是那个他妈的五年来从未指控过任何人杀害我女儿的那个梅森·鲁德斯基?”
他的话语怒气冲冲,屋子里宛如掠过了一阵北极冰风。
这时门打开了,大家起立望着维维安·格拉索走进会议室。“请坐吧。”她边说边在桌子尽头的位子上坐下来。
“谢谢各位光临。很抱歉这个会议安排得迟了一些,但我是希望每个人都有机会到这里来。我想首先说明,还有一个人应该受到邀请,但是直到目前为止我还未能确定他现在的住址。我只能把他看做是一个缺席者。”
“他是谁?”杰克问。
“这对今天会议的目的并不重要。你们很快就能在遗嘱提交法庭时得知。他并不会因错过这次宣读遗嘱而失去继承遗产的权利。”
“你的意思是说,这里的几位都是遗产继承人?”杰克问。
“咱们让遗嘱自己来说明吧。”维维安打开了皮卷宗,拿出萨莉·芬宁的遗嘱,开始宣读。杰克感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竭力在想像其他人会是什么感觉。他们——至少其中一人——或许再过几分钟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四千六百万美元的遗产了。
可这是为什么?
“我,萨莉·芬宁,身心正常……”
维维安读得很慢,每一个字杰克都听得十分明白。他毕竟是个律师,干的就是咬文嚼字的工作,要处理死者的意愿,只有靠文字。可是听着听着他不禁生出一个念头,无论是谁写了这个遗嘱,肯定是按字数计算酬金,难怪那遗嘱长达数页,极其枯燥而重复不止,就像参加斯威泰克家的家庭聚会不吃兴奋剂那么令人难耐。
“咱们什么时候听那好事?”塔特姆说。杰克瞥了一眼他的当事人。这个大块头激动得两只眼睛都快要发直了。
“我这就来谈这个问题,”维维安说,一面从皮卷宗里抽出了另一份文件。“信托授权书。”
“信托?”杰克问。
“请耐心听我读,”维维安说。“这毕竟是个上千万美元的遗嘱,肯定要比留给拉尔夫大叔一个电饭煲和一双保龄球鞋复杂一些。”
“你慢慢读吧。”杰克说。
维维安接着又读了十五分钟。尽管这个文件的语言还是那么枯燥、满是法律条文术语,但她却能吸引住屋子里所有人的注意力,特别是在末尾读到每一个继承人的名字时。
杰克一边听她读,一边记下了五个人的名字。
“第六个?”
“我说过,等我有机会同他见面之后,你们就会知道第六个人的名字了。”维维安又接着读那份文件,一直读到制定文件的日期和地点。读完之后,她将文件放到面前的桌子上,不再说什么了。
其他人先是看着她,然后又互相望着,好像是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好像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最后,萨莉的前夫开口说话:“你在说她的确把她的钱留给我们了?”
“四千六百万?”那个天才说。他似乎很震惊,那表情介于得意忘形与惶恐不安之间,几乎是在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我简直不敢相信她把这一切都留给了我们。”
维维安道:“哦,严格地说,她并不是把这笔钱留给你们所有的人,而是留给了你们中间的一个人。”
塔特姆挠了挠头,做了个鬼脸。“我一点儿都没有听懂。谁得到什么,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得到?”
维维安宽容地笑了笑,说道:“奈特先生,那我就换一种说法让这儿的人都能听懂。萨莉·芬宁女士遗留下来的所有资产将会委托给一个信托机构管理。现在有六个潜在的继承人。你们的权利将随着死亡一个个取消,直到你们当中仅存一人。届时委托资产方可兑现,连本带息。最后一个生存者将享有死者名下财产的所有权利。”
“你干吗不讲英语?”塔特姆道。
维维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最后一个死的得到全部遗产。”
那个记者停下手中的笔记,抬头问道:“这合法吗?”
“当然。”维维安说。
塔特姆道:“我来直截了当地说吧。如果其他几个家伙活到了八十岁,我活到九十岁,我就能得到这笔钱,但是我得等九十年,在这之前我一个子儿也甭想得到。”
“的确是这样。但是你还可以得到利息。”
“那他妈是臭狗屎。”
“我再来举一个例子吧,”那个天才说。“假如我们大家从这里走出去,这几位原本健康的人被公共汽车撞死了,而我却没有。这就意味着我是个千万富翁了?”
“不,还有一个继承人不在这儿。”
“也包括那个人,”天才道。“比方说,他们都在一辆公共汽车里,从悬崖上掉了下去。当然,这是假设。”
“如果是那样的话,是的,你就可以得到一大笔钱。只要其他人一死,你就可以继承四千六百万美元。惟一的条件是其他所有的人死亡了,你还活着。”
“无论其他人是怎么死的吗?”
“是的,关键在于他们什么时候死。”
屋子里的人都不做声了,但气氛却很不平静,大家紧张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鸦雀无声,一群原本陌生的人现在为了某种原因从此命运彼此相连。最后,那个天才说道:“好像她在挑动我们互相残杀。”
又是一阵沉默。
维维安挨个看了看每个人的眼睛,然后说道:“我并非想说这里有某个人心存这种企图,但是如果本遗嘱指定的任何一个继承人杀害了其他人,图谋独吞整块儿蛋糕——那就别想得到遗产,因为你的不良动机很明显,绝不可能得到这笔钱。”
米格尔冷笑了两声,虽说有些激愤,倒是显得比较理性,似乎突然明白了前妻这个计划的奥妙。“看来,这是在耍我们。她让我们感觉到那笔钱伸手可及,却没人能真正得到它。至少在我们活着的时候那笔钱不能及时派上用场。我们将活在期盼之中,指望有一天会变得富有,但是我们还是会像过去一样,直到死口袋里也没有多一分钱。”
维维安对他说道:“如果你感觉受到了愚弄,你可以随时决定退出。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一个继承人放弃他的继承权。”
他环视整个房间,似乎在脑子里迅速盘算着他有多大的机会能比房间里其他人活得长久。“不,我要玩玩她这个小游戏,我很乐意拿到她那四千六百万。”
“她也会乐意让你拿到的,”维维安说。“我不是开玩笑,是认真的。”
“这么说,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等待?”那个记者问。
“继续过原来的生活,等着其他人一个一个死掉?”
“你说的完全正确。”维维安说。
天才格里极不自然地咧开嘴笑了笑。“哦,当然啦,既然这儿的人没有一个是受过专业的练的杀手,咱们可以高枕无忧,安享天年啦。”
说罢,他为自个儿的噱头大笑不止。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但这只不过使当时的气氛愈加令人心神不宁。
“是呀,”塔特姆说。“这一点要感谢上帝。”他留意到自己说话时杰克在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