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之后的一天……
暴雨滂沱,而且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萨莉并不想迟到,她迟到既不是为了追求时尚,也没有什么别的理由,只是她天生不善认路而已,况且这一带她又不怎么熟悉。
瓢泼般的雨水拍打着汽车挡风玻璃,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有无数颗弹球落在玻璃上噼噼啪啪弹起来一样。她想调一调风挡雨刷的速度,可那对雨刷已经在全速运转了。在她的记忆中,好几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自从她和第一个丈夫遭受那场突如其来的热带风暴袭击失去餐馆之后,就没有过。
前面有许多橘黄色的尾灯在闪烁,一长串汽车宛如冷却了的熔岩流似的沿着公路缓慢地移动着。她放慢了车速,慢得还不及学校地带的限速,然后看了看手表:十一点二十五分。
真糟糕!他只好等了。不过,她无论如何也要赶到那里去。
他们事先通电话安排了这次会面。两个人只通过一次话,他的话很简单:星期四,晚上十一点,不要迟到。尽管天气如此恶劣,她也没有勇气提出异议,因为这就是她要找的人,这一点她确信无疑。
前面不远处有一个霓虹灯招牌,灯光忽明忽暗,显然是被风吹的。看那招牌宛如在湖底竭力看一个视力表,认不全上面的字:斯一帕一基什么什么的吧。
“斯帕基斯酒吧。”她大声读了出来。就是这个地方!她把车驶向路边,进入浸在水中的停车场。
停车场里到处都是水,泊车位的具体位置难以辨认,她只好约摸着把车停住。熄火之后,她对着后视镜照了照自己的脸。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就像在眼前一般,照亮了她的车厢。紧接着是一声炸雷,她蓦地一惊,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脊椎骨蹿了下去,镇静下来又扑哧笑出了声。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处心积虑做出了安排,却又遭到了暴风雨的袭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不能反悔了,只能硬着头皮挺下去。
她从车上跳下来,迎着瓢泼大雨撒开腿向停车场对面跑去。差不多就在她起步之时,一阵大风将她手中的雨伞吹落,不知刮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没有穿外套,只好用手捂着头顶,一个劲儿地往前跑,每跑一步都溅得水花四射。一眨眼的工夫她便跑到了门口,可浑身还是被雨浇透了,湿淋淋的牛仔裤和白色上衣都贴在了身上。
门口站着一个人,身穿金吉姆健身中心T恤衫,浑身都是肌肉,他为萨莉打开了门。“湿T恤比赛要到明天才开始,夫人。”
“不见得吧。”她说,然后径直朝卫生间走去,想看看能不能在那里设法把身上弄干。她照了照镜子,不禁发出一声惊叫,只见两个乳头透过胸罩和湿透的白上衣冲着她显现在眼前。
老天爷!
她敲了一下烘手机,想用热风吹吹,可是没有风。她又接二连三地敲了几下,还是不管用。她伸手去取揩手纸,纸盒也是空的。无奈,只好去用卫生纸了。她走进马桶间,看到水箱上放着一卷松垮垮的卫生纸,便用它开始从头到脚猛擦起来。那卫生纸是单层的,吸水性不强,一卷纸全让她用光了。从马桶间出来,她又对着镜子照了照,这回她的叫声比先前还要大。那廉价劣质的卫生纸纸屑黏了她一身。
你这模样简直就像是一棵马利筋草!
她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欲止不能,笑得肚子也在隐隐作痛了,连忙将两只手撑到水池边上,身体前倾,脑袋耷拉着,只觉得一股激情缓缓上升,汇聚到脑壳后面那个一兴奋就会鼓起的硬结里。她的两肩慢慢耸起,笑声变成了泪水。她竭力控制住自己,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你简直不成样子了。”她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说。
她尽量把身上的纸屑拍打干净,补了妆,嘴里不停地嘟哝抱怨着,可是去见那个人的决心却雷打不动。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走进酒吧。
酒吧里的人令她感到吃惊,这倒不是因为那些人的身份,对此她心里早有准备,只是纳闷在天气如此恶劣的晚上,这里竟然会有这么多人。自动唱机旁有一群长途货车司机在打牌。台球桌上坐满了身穿皮衣的摩托车族和他们金发碧眼的女友,他们像是在等待暴风雨停下来。吧台边上坐的人似乎清一色地穿着T恤衫、牛仔裤和法兰绒上衣。这些人经常光顾酒吧,这家酒吧显然靠的就是这些常客。
“您想要点儿什么,小姐?”酒吧老板闻道。
“谢谢,现在不要。我在找一个人。”
“是吗?您找谁?”
萨莉有些迟疑,不晓得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才好。“找……哦,是初次与一个生人见面。”
“那肯定是吉米啦。”吧台边上一个男人道。
其他人都大笑起来。萨莉也尴尬地笑了笑,她被这种只有他们那些人才能明白的玩笑搞得莫名其妙。酒吧老板向她解释道:“吉米是我们这儿垒球协会的裁判员。那帮人打起球来都像是生手①。”
①此处的“生手”与前面萨莉说的“生人”谐音。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她说。他们又哄笑起来,拿那个吉米来取笑。萨莉慌忙躲开这伙人,继续朝酒吧里面走去,惟恐他们把兴趣转向她这个淋湿了衣服、狼狈不堪的女人。这时,她的目光落在尽头倒数第三个小隔间里,靠着隔问外面摆着一张废弃的气动球台。一个黑人坐在里面,也在望着她。那人目光锐利,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上身穿着深蓝色的衬衣,下身穿着黑色的裤子,这身打扮令萨莉暗自好笑。她从未见过这个人,但是他的长相和穿着打扮正是他在电话里向她描述的样子。就是他。她朝那小隔间走过去,说道:“我是萨莉。”
“我知道。”
“你怎么……”她欲言又止,因为她意识到这地方的女人没有一个像她这般模样。
“坐吧。”他说。
她走进隔间,坐到他的对面。“对不起,我迟到了。这雨下得可真大呀。”
他隔着桌子伸过手来,从她的袖子上扯下一片纸屑。“这会儿外面下的是什么,雪片?”
“这是卫生纸。”
他抬起一只眉梢。
“别提了,”她说。“大雨浇了我一身。五分钟之前,我看上去还像是一棵马利筋草呢。”
“带奶子的草?”
她连忙将手臂交叉着挡在胸前。“晤,哦。有些事谁也拿它无可奈何。”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
“不用了,谢谢。”
他拿起杯子转悠里面的冰块,杯里的饮料已经喝了一半。那肯定是朗姆可乐,她心里揣摩着,晚上人们一般都喝这种饮料。不过这杯可乐看上去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她早料到斯帕基斯的饮料就是这样的。
“我看见你开车过来的。”他说,“是辆好车。”
“你喜欢车?”
“喜欢。我看得出你也喜欢车。”
“并不怎么喜欢,不过我丈夫喜欢。”
“你是说你的第二个丈夫还是第一个丈夫?”
她很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他们在电话里并没有谈起过她的婚姻状况。
“第二个。”
“那个法国人?”
“你都干了些什么?调查我?”
“我对自己所有的客户都调查。”
“可我现在还不是你的客户。”
“你会的,很少有像你这样的人大老远地跑来又折回去。”
“像我这样的人,你是什么意思?”
“年轻、富有、漂亮、遭人遗弃。”
“你说我这副模样漂亮?”
“我想这并非你最漂亮的模样。”
“说得不错。”
“我想你是遭人遗弃了。这也说得不错吧?”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现在没兴趣谈这个。我只想知道你这位……哦……先生是不是想同我做笔交易,你姓什么来着?”
“就叫我塔特姆吧。”
“你叫这个名字?”
“绰号。”
“就是塔特姆·奥尼尔①的名字里那个塔特姆?”
①好莱坞女明星。
他做了个鬼脸,呷了一口饮料。“不,不是什么该死的塔特姆·奥尼尔里的塔特姆,是杰克·塔特姆里的塔特姆。”
“杰克·塔特姆是谁?”
“是有史以来最差劲的橄榄球运动员。他打后卫,是奥克兰突击者队的。就是这个家伙绊倒了达里尔·施廷利,把他弄瘫痪了。人们都管他叫‘刺客’。他妈的,这家伙倒喜欢管自己叫‘刺客’。”
“你也管自己叫这个吗?‘刺客’?”
他隔着桌子探过身来,变得一脸严肃。“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来这儿的吗?”
她正要张口说话,酒吧老板突然来到他们隔间的外面。他站在那里吃惊地望着萨莉道:“你怎么同这个家伙在一起?”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坐在你桌子对面的那个浑蛋。你怎么同他在一起?”
她看了看塔特姆,又扭过头来望着老板。“这和你没关系。”
“这里是我的酒吧,当然和我有关系。”
塔特姆提高了嗓门说道:“西奥,行行好,别发这么大的火。”
“我要你出去。”
“我的饮料还没喝完呢。”
“就给你五分钟,”西奥说。“喝完立刻滚蛋。”说罢扭身朝Ⅱ巴台后面走去。
“他怎么这样?”萨莉问道。
“小气鬼。这家伙找了个什么律师把他从死牢里救了出来,就以为自己比别人都强了。”
“他该不会知道咱们到这里谈什么吧?”
“肯定不会。他或许以为我在为你拉皮条呢。”
她突然感觉身上的湿衣服贴得更紧了。“我猜是我身上这身衣服的缘故吧。”
“别管他。咱们别扯闲话了,谈正事吧。”
“我身上没带钱。”
“那当然,我还没有给你开价呢。”
“你要多少钱?”
“那要看情况而定。”
“看什么情况?”
“看活儿的难度。”
“你想知道点儿什么?”
“首先,你到底想要我于什么?打断两根肋骨?脑震荡?缝上几针?毁他的容,还是不毁他的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那家伙在医院里躺上一个月。”
“这还不够。”
“还不够?”
她朝四下里张望了一番,似乎要确定旁边没有别人。“我要这个人死。”
塔特姆没有吭声。
她说:“干这个你要多少钱?”
他一边用舌尖顶着一侧的腮帮子,一边在揣摩,眼前这个女人显然令他刮目相看。“那也要看情况而定。”
“看什么情况?”
“哦,你的目标是谁?”
她垂下眼帘,停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来直盯着他说道:“说出来你不会相信。”
“那你就试试看。”
她差点笑出声来,却又摇了摇头止住了。“我的的确确是认真的,可你肯定不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