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拉冯的办公室像是战时的军事指挥所一样。桌子上铺满了打开的文件,墙上歪歪扭扭地挂着一张地图。烟灰缸里有半粒没熄灭的烟头,还冒着烟,废纸篓里堆满了吃剩下的打包饭菜。七扭八歪的一摞书上站着一杯摇摇欲坠的咖啡。电视荧屏静静地在墙角闪着光,没有人看。
拉冯当然一直在等他们。甚至没等加百列按门铃,他就迫不及待地使劲儿拽开门,赶紧把他们拉进屋里,像是迎接迟来赴宴的客人一样。在过走廊的时候,他一边摇晃着瑞嘉娜修女的信件复印本,一边向加百列发出连珠炮似的问题:“你是在哪儿找到的?回到慕尼黑来干什么?你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吗?机构一半的人都在找你!我的上帝,加百列,不过你还真吓了我们一跳!”
沙姆龙什么也没说。经历了这么多大灾大难,他似乎有种预感,到了最后关头,他总会了解所有想要知道的事情。在拉冯痛斥加百列的时候,那位老人缓缓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的院子。影子映在防弹玻璃窗上,清晰可见。在加百列看来,沙姆龙的影子是一个更加年轻、更加踏实的沙姆龙,是不可战胜的沙姆龙。
加百列重重地坐在拉冯的沙发上,基娅拉坐在他旁边。他把在慕尼黑拉辛格夫人交给他的信封拿了出来,放在满是文件的咖啡桌上。拉冯拿出眼镜,胡乱戴在脸上,然后小心翼翼地从信封里把东西拿出来:是两张打印纸的影印版,上面用一倍行距的格式写着几行字。他低下头,开始阅读上面的内容。过了一会儿,他的脸没有了血色,手指之间的纸张颤抖着。他抬头看了加百列一眼,然后小声说:“真是不敢相信。”
拉冯把它拿给沙姆龙:“我觉得您最好还是看看这个,头儿。”
沙姆龙看了信头好长时间,之后还是对拉冯说:“帮我读一下,伊莱。请用德语。我想听你用德语念。”
德国外交部
至:纳粹党卫军大队长阿道夫,艾希曼,德国安全总局IVB4
由:外交部德国办公室负责人马丁·路德,以教皇针对处理犹太人一事采取的措施为内容。
柏林,1942年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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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大利北部的圣心女修道院,我和尊敬的塞巴斯蒂安·洛伦齐大人之间进行了一次非常成功的谈话。正如您所知,洛伦齐是德国和梵蒂冈教廷国务院之间维持关系的重要纽带。他还是正统天主教组织“十字维拉”的成员,一直以来,对纳粹主义都起着强有力的支持作用。洛伦齐主教是极为贴近教皇身边的人,每天都能和教皇谈话。他们一同入学到格里高利学院学习。1933年,德意志和教廷之间进行的协约谈判,就是由主教来主持的。
我曾经和洛伦齐主教一起共事过几次。我觉得,他十分赞同我们处理犹太人的政策,虽然出于某种原因,他并没有亲口承认。作为一名神职人员,他出于礼节,始终用神学词汇称呼犹太人,不过私下里并没有按照信仰办事。他觉得在社会和经济方面,犹太人对他们有着很大威胁,和极端分子以及教会那些教义上的敌人没有区别。
我们的会议在加尔达湖岸边一座女修道院里一间舒适的屋子举行。会议期间,我们针对处理犹太人政策的诸多方面问题以及采取秘密行动的必要性作了探讨。会上,我建议说,如果不能以及时而彻底的方式处理掉犹太人,那么基督教的神圣领土将会落到犹太人手中,洛伦齐主教对此印象深刻。关于这个话题,我引用了很多1938年您在备忘录中所写的话。您说,巴勒斯坦领土内的一个犹太国就可以在法律和国际关系上扩大世界犹太种族的权利和力量,因为这样的国家领土极小,会迫使犹太人把外交大使和代表团派往全国各地,以满足自己扩张的欲望。从这个角度来看,犹太人会拥有和政敌天主教平起平坐的地位。无论如何,这都是洛伦齐主教最不想看到的局面。教皇也同样不希望看到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圣地掌控基督教神圣的疆域。
我还清晰地阐述了我们的立场:如果教皇针对搜捕和驱逐行动作出了抗议,那么很明显是违背协约宗旨的。我还强烈地阐明了我的观点,教皇的抗议行为会对我们的犹太人处理政策产生毁灭性的影响。洛伦齐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地意识到了教皇的态度在这次事件中的重要性,他还保证不会让教皇开口提出抗议。在洛伦齐主教的帮助下,我相信教皇会想清楚,我们的敌人同样有可能对他产生威胁,进而严守中立态度:在我看来。我们和梵蒂冈方面的关系比较稳固,在德意志的控制下,教皇和罗马天主教不会针对我们的犹太人政策作出实质性的反抗。
沙姆龙停下脚步,像是在对着玻璃窗研究自己的脸。他花了很长时间点着了一支烟。加百列能够看出来,他是在思考接下来的几步计划。他说:“我们上次谈话已经过去很久了。在采取进一步行动之前,我想你应该解释一下你是怎么拿到这些资料的。”
加百列开始讲述的时候,沙姆龙再次回到了窗前。加百列把他在伦敦和皮特·马龙见面以及第二天早上在法国听到马龙被杀的消息告诉了沙姆龙。他说,他在阿布鲁齐旅馆和阿莱西奥·罗西警探碰了面,而后发生了一场枪战,罗西和其他四个人在枪战中死了。他还说,当机构计划将他送回以色列的时候,他临时决定劫持远洋快艇赶往法国继续调查,没有回到以色列。
“可你忘记了一件事情。”沙姆龙打断他,然后像对小孩子说话一样,用往常极为少见的温和语气说道,“我看了西蒙·帕斯纳的实地报告。据帕斯纳所说,你们在离开安全公寓时就被跟踪了,跟踪者是开着蓝西亚车的两个人。后备小队解决掉了在后面跟踪的蓝西亚,之后的过程中就再也没发生过任何意外,顺利地来到了海滩。对吗?”
“我没看见后面有人跟踪,只是听帕斯纳告诉我的。坐在蓝西亚车上的人可能一直盯着我们,也有可能只是两个普通的罗马人,正赶赴一场晚宴,没想到后来居然碰到了让他们吃惊不已的事。”
“有这种可能,不过我还是怀疑。你看,不久之后,火车站附近就出现了一辆蓝西亚汽车。司机是个名叫马文·阿齐兹的巴勒斯坦人,是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一名特工,在身受三处枪伤后毙命。与此同时,那辆蓝西亚汽车的左后保险杠受到过损伤。马文·阿齐兹就是其中一个跟踪你们的人。我很奇怪,另一个人去哪儿了?会不会就是他杀了阿齐兹?我好像扯远了。请继续吧。”
听到沙姆龙的一番话,加百列也感到奇怪,然后继续讲述了去戛纳的航海之旅。和安东内拉·胡贝尔碰面后,她把母亲瑞嘉娜·卡尔卡西修女写的信交给他;那个在圣塞宰尔郊外被他甩掉的奄奄一息的人;夜晚到本杰明公寓进行的搜查行动,还有差点因误伤而丧命的拉辛格夫人。沙姆龙在窗前慢慢踱步,只有当加百列说他在电话里威胁卡洛·卡萨格兰德的时候停下了脚步。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理解的表情,不过,就加百列的训练有素和自身经验来讲,这种行为确实很出人意料。
沙姆龙说:“这就把我们带到了下一个明显的问题:那份资料是真的吗?会不会是梵蒂冈版的《希特勒日记》?”
拉冯接过来,说:“看到这些标记了吗?和克格勃秘密文件里的一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苏联解体之后,俄国人在清理秘密文件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后来不知道怎么落到了本杰明的手里。”
“这是个假文件吗?”
“单独看,它很可能是克格勃为了捣毁罗马天主教教会名声而故意伪造的一份文件,因而不会被承认。毕竟他们之间势均力敌的战争几乎持续了一个世纪,特别是在瓦迪拉当政期间以及波兰危机的时候。”
加百列往前探了探身,胳膊肘支着膝盖。“可如果资料中所提到的事件和瑞嘉娜修女信里的内容,以及我所调查出来的所有情况都吻合呢?”
“那么,这将会是我看过的最为罪恶的文件了。一位梵蒂冈高级官员在餐桌上和马丁·路德谈论灭绝犹太种族的事?位于加尔达湖边的修道院?难怪有人因此而丧命。如果这些都被公之于众的话,其引发的影响相当于圣彼得广场发生了一次核爆炸事故。”
“你能证明这是真的吗?”
“我在老克格勃有几个联系人。站在窗前一直没开口的这个矮家伙也有。他不愿意谈论这些,不过这么多年来,他和他那些在捷尔任斯基广场的朋友可是做了不少事。我打赌,如果他下定决心的话,不出几天就能查到结果。”
沙姆龙看了看拉冯,好像在说,用不了一个下午他就能查出来。
加百列问:“我们得到的那些信息要怎么办呢?把它告诉给《纽约时报》?通过克格勃和以色列情报局来揭发纳粹党的备忘录?教会方面会否认有这样一个会议,并攻击信息的真实性。没有多少人会相信我们。这样做还会损害以色列和梵蒂冈的关系,那么约翰·保罗二世教皇为了修复罗马天主教和犹太人之间关系而作的所有努力将付之—炬。”
拉冯的脸上满是沮丧的神情:“战时,庇护教皇和梵蒂冈的举动都要从国家的角度出发,并考虑到以色列政府的意见。教会方面有人想把庇护十二世教皇尊为圣人。以色列政府方面坚持说,只有公开秘密档案的相关文件,并经过审核,他才可以被奉为圣人。这些资料应该先提交到特拉维夫的外交部,然后再说。”
沙姆龙说:“伊莱亚,这是应该的。不过,恐怕被加百列说中了。公布这些资料太危险。你觉得梵蒂冈方面会怎么说?‘哦,天哪,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深感遗憾。’不,他们不会这么做的。他们会反击我们,把我们揍得体无完肤。那么我们和梵蒂冈方面的关系会一落千丈。国务院的很多人,会随便找个理由——比如说我们的介入——来挑拨两国的关系。从多方面考虑,这些资料要在内部小心翼翼、无声无息地处理掉。”
“由你来处理吗?不好意思,头儿,不过听你一说‘小心’和‘无声无息’,我就会自然地想到你。勒夫让你和加百列调查本的死因,不是让你弄垮我们和教会方面的关系。你应该把这资料交给外交部,然后回到台伯河去。”
“正常情况下,我可能会采取你的建议,不过,恐怕现在情况有变。”
“你指的是什么,头儿?”
“今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我们驻教会方面的大使亚伦·夏洛伊打来的。看样子教皇的行程发生了些出乎意料的变动。”
“所有的一切又把我们带回到那个在你离开罗马安全公寓时跟踪你的男人身上。”沙姆龙坐在加百列对面,把一张照片放在桌子上,“这张照片是十五年前在布加勒斯特拍的。认识他吗?”
加百列点了点头。照片上的那个人就是“金钱豹”,职业杀手,恐怖分子。
沙姆龙又把一张照片放在了桌上,和原来的那张挨着:“这张照片是在皮特·马龙被杀的几分钟后由莫迪凯照的。调查部用面部结构识别软件对两张照片进行了鉴别。他们是同一个人。皮特·马龙是被‘金钱豹’杀死的。”
加百列问道:“本也是吗?”
“如果他们雇‘金钱豹’杀了马龙,就很有可能派他去杀了本,不过我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确切的证据了。”
“你指的是那个在罗马死去的巴勒斯坦人吧?”
沙姆龙说:“是的。我们知道,‘金钱豹’和巴勒斯坦恐怖组织长期保持着友好关系。从塞浦路斯一案就可以看出来。我们还知道,他和阿布·吉哈德达成交易,额外针对以色列民众实施恐怖打击行为。幸运的是,你截断了阿布·吉哈德臭名昭著的事业,‘金钱豹’的破坏行动才没有成为现实。”
“你觉得,‘金钱豹’恢复了和巴勒斯坦方面的关系,就是为了找到我?”
“恐怕这很有可能。‘十字维拉’想要除掉你,巴勒斯坦恐怖组织的人也是这么想。‘金钱豹’很有可能就是那天坐在蓝西亚车上的另一个人,也是杀了马文·阿齐兹的人。”
加百列拿起两张照片,仔细地看了看,仿佛摆在眼前的是两张画作,一张已经鉴定完毕,他怀疑另一张也是出自同一位艺术家之手。光用肉眼是不可能看出来的,不过很久之前他就知道,调查部的面部结构识别软件很少出错。他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几张故人的脸:菲利、曼奇尼、本、罗西……最后他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教士袍的人,在罗马的河岸边走进一座犹太人教堂。教士袍上沾着鲜血。
他睁开眼睛,看着沙姆龙:“我们得给现任教皇递个信,他现在有生命危险。”
沙姆龙把胳膊叠起来,下巴低垂在胸上:“我们要怎样做呢?打电话给罗马情报局打听教皇的私人电话号码?走正常程序的话会很慢,元老院办事可是出了名的拖拉。如果让我们的大使走国务院这条路线的话,他们得花几周的时间安排我们和教皇见面。如果我通过梵蒂冈情报局和教皇取得联系,我们会和卡洛·卡萨格兰德以及他手下那群呆子撞个正着。我们需要找到一个人,走个后门,和教皇秘密见面。我们得在星期五之前完成任务,否则他将不能活着离开罗马犹太大教堂——而这正是我们最不愿看到的。”
屋子里沉寂了好长时间。加百列打破了沉默,他冷静地说:“我想到一个人,他能安排我们去见教皇。不过,你得把我送回威尼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