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已经能看到科西嘉岛的岩石了。基娅拉驾快艇绕着小岛朝西北部驶去。一层黑色的云像火药一样罩在他们头上,夹着雨滴扩散开来。海上的风力又涨了几节,天气突然变得冷起来。基娅拉说:“这是西北风。今天刮得更凶了。恐怕我们剩下来的行程不会那么顺利了。”
他们看见一艘伊尔鲁斯渡轮正朝法国海岸驶去。她说:“那艘船是去尼斯的。我们可以跟在它后面,在快要到达海岸线的时候再转向戛纳。”
“得多长时间?”
“五到六个小时,由于西北风的缘故,可能时间会更长。过来帮我掌一下舵。我下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可以当早餐。”
“看看那个睡美人还在不在。”
“知道了。”
早餐有咖啡、烤面包,还有一块硬奶酪。他们几乎没有时间吃这些,因为绕过科西嘉角半小时后,暴风雨越逼越近了。接下来的四个小时里,北部刮来的旋风一阵阵地朝快艇袭来,暴雨中的可视范围不到一百米,令他们随时都有偏离航线的危险。庆幸的是,基娅拉可以通过指南针和卫星定位系统来指引航向。
中午的时候,雨停了,不过风力没有减。似乎离海岸越近,风就刮得越猛。暴风过后,就是寒流,最后一小时的行程中,太阳从云层中进进出出,刚照了一分钟,又躲进云里。海水的颜色也跟着改变,一会儿是灰绿色,一会儿又是深蓝色。
最后,粗短的船头终于触碰到了戛纳。克鲁瓦塞特大道两旁,坐落着金光耀眼的酒店和富丽堂皇的公寓。基娅拉顺着克鲁瓦塞特大道朝城市另一端的老港口开去。夏天的时候,很多游客在旧港散步,港口也会停着很多豪华快艇。现在这个时候,大多数的餐馆饭店都关门了,港口也有很多空位可以供快艇停靠。
基娅拉将加百列留在船上,自己走到几条街外一个名叫昂蒂布的地方去租汽车。那位船长还没有恢复意识,她不在的期间,加百列给他的手脚松了绑。基娅拉在四小时前给他注射了镇静剂,所以说,他还得再昏迷几个小时。
加百列回到甲板上,等基娅拉回来。几分钟后,一辆掀背式标致轿车开进了圣皮埃尔大街的一处停车位上。基娅拉从那辆车上下来,朝加百列招了招手,然后坐上旁边的乘客座位。加百列下了船,打开驾驶座的门,坐了进去。
他问道:“有什么情况吗?”
她摇了摇头。
“我们得弄点衣服。”
“嗯,去克鲁瓦塞特大道买吧。在那艘破船上待了一整夜又半天的时间,我得买点急需的东西。是去古驰,还是范思哲店?”
“我觉得普通的店比较好。比如卡诺大街上一般消费者经常光顾的那些店铺。”
“嗯,是挺普通的。”
加百列驾车穿过这座老城。几分钟后他们北上,朝卡诺大街开去。卡诺大街是连接戛纳海滨和内陆城市的主要干道。大风还在呼呼地刮着,几个胆大的行人在外面游逛,弯着腰,手捂着头上的帽子。天空中,灰尘废纸漫天飞舞。过了几条街后,加百列发现汽车站旁有一家百货商店。基娅拉皱了皱眉。他把车开进一处空车位,给了她一沓现金,告诉她自己衣服的尺码。基娅拉从车上下来,朝百货商店走去。
加百列没有熄掉引擎,打开收音机听新闻。还是没有发现刺杀教皇凶手的行踪。意大利警方已经在国际机场以及边境地区加派了安保警力。他关掉收音机。
二十分钟后,基娅拉从店里出来了,拎着满满两袋衣服。大风从她身后刮来,把头发吹得满脸都是。由于两只手里都拎着袋子,她只好忍着。
她把两个袋子扔进了车后座上,然后上了车。加百列开车继续往卡诺大街赶。十分钟后,他碰到了一个大交叉路口,然后按照通往格拉斯的指示标开了过去。他驶上一条四行车道的高速公路,沿着山坡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滨海阿尔卑斯山脉的山脚。基娅拉靠着座椅,脱掉了羊毛衫和重重的防水裤。加百列的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路。她把手伸进袋子里翻找着,直到找到了给自己买的内裤和胸罩。
“不许看。”
“我可不想看。”
“真的吗?为什么不想?”
“请你快点把衣服穿好。”
“第一次有男人这么对我说。”
“嗯,可以想象得到。”
她狠劲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后迅速地换上了一条牛仔裤、一件厚领毛衣、一双方头厚跟的黑色时尚皮靴。她看起来很像他第一次在威尼斯犹太人区看到的那个迷人的少女。她坐了起来:“该你了。先把车停到一边,然后我来开车,你换衣服。”
加百列照着她说的做了。单从时尚角度来看,她为他选的这身确实不怎么样:一条配有腰带的宽松肥大的蓝色棉料裤子、一件渔民穿的厚毛衣、一双挤脚的古铜色帆布便鞋。活像一个闲来无事在城市广场上玩滚木球的家伙。
“这身衣服看起来很滑稽。”
“我倒是觉得挺帅气的。更重要的是,你可以在普罗旺斯的任何地方随便转悠,人们只会觉得你是个本地人,不会想到别的。”
十分钟里,基娅拉在大风中驾着车行驶在两旁种着橄榄树和桉树的路上。他们来到中世纪城市瓦勒堡。加百列指挥她朝北走,先去一个名叫奥宝的镇子,然后再从那儿赶往浩海镇。她在一家烟草店外把车停下,加百列进了店里,她在车里等他。一个长相具有阿尔及利亚人特征的人站在柜台后面,黑色的皮肤,头发微卷。加百列问他是否知道一个名叫卡尔卡西的女人,他耸了耸肩,然后建议加百列去问问隔壁啤酒店的男招待马科。
加百列找到马科时,他正在用一块脏兮兮的毛巾擦玻璃杯。加百列问了他同样的问题,男招待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村子里有叫卡尔卡西的女人,不过,在通往自然公园的那条马路上倒是住着一个意大利女人。他把毛巾往肩上一搭,走出店来,告诉加百列去那里的方向。加百列谢过他,回到车上。
“那条路。”他说,“过了那条主道,再通过一道宪兵队岗哨,然后再上山。”
路很窄,和单行路差不多,山坡陡峭。道旁的橄榄树和胡椒树中间有些住房。有些是本地人住的普通房子,剩下的都是些装修华丽。维护得当的房子,外面建有护栏和高高的石墙。
他们要找的那个意大利女人住在第二种房子里。这是一栋华丽的老式住宅,主要入口处建有高耸的角楼。花园呈梯田式布局,外面围着石墙。那道庄严的大铁门上没有标注住户的名字。
加百列走上前,按了一下门铃,里面的狗叫了起来。几秒钟后,两条比利时牧羊犬从房子后面跳蹿出来,龇着牙,隔着门栏朝加百列猛吠。他快速往后退了一步,一只手拉着车的门把手。他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狗,不久前他惹上了一条阿尔萨斯牧羊犬,结果被它咬伤胳膊,缝了十几针。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小步,尽量不去进一步激怒那两条狗,然后又按了一下门铃。他听到门铃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狗叫声几乎盖过了她的声音。
“喂?”
“卡尔卡西女士吗?”
“我现在姓胡贝尔了。卡尔卡西是我娘家的姓。”
“您母亲是来自意大利北部的瑞嘉娜·卡尔卡西吗?”
她稍停了片刻,说道:“请问你是谁?”
听到主人焦虑的声音,那两条狗叫得更凶了。加百列从昨晚起就一直想着自己要如何才能接近瑞嘉娜·卡尔卡西。现在两条凶猛的牧羊犬恨不得咬断他的腿,从阿尔卑斯山吹来的凛冽寒风裹着他,他已经没有耐心再编排故事让瑞嘉娜·卡尔卡西相信他了。他伸出手去又按了一下门铃。
为了盖过狗的声音,他朝着话筒大声喊道:“我叫加百列。我为以色列政府工作。我知道是谁害死了你母亲,而且我相信我知道其中的原因。”
电话里没有反应,只有疯狂的狗吠声。加百列有些担心,可能自己这样做有些鲁莽。他刚要再去按门铃,房子的前门开了,一个女人来到了院子里。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黑色的头发在风中飞舞着,两只胳膊叠在胸前。她慢慢地走过院子,透过门栏打量着加百列。她放下心来,低头看了看那两条狗,用流利的法语呵斥了它们两声。狗跑开,消失在了房子后面。她从外衣口袋里拿出开大门的遥控器,用大拇指一按。大门慢慢地打开了,她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进来。
他们来到客厅。她端来了咖啡和煮牛奶。法式房门在大风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加百列看了好几次门,还以为是谁进来了,但只看到精美花园里的植物在风中摇曳。
她现在叫安东内拉·胡贝尔,一个嫁给了德国商人的意大利女人,属于欧洲流动的富裕阶级,对很多国家和很多文化都能随遇而安。她四十多岁,梳着一头齐肩的黑发,暗棕色皮肤,很迷人。她的眼睛接近黑色,发出睿智的光亮。她的眼神直接而坦然。加百列注意到她指甲上粘有黏土。他环视了一下屋子,看到些陶瓷装饰品。安东内拉·胡贝尔是个技艺高超的陶瓷匠。
她说:“关于狗的事我很抱歉。我丈夫出差在外,所以这里大部分时间就只有我一个人。整个蓝色海岸盗贼泛滥。我们家已经被盗六七次了,养了这些狗之后,就没进过盗贼。”
“我面解。”
她笑了一下。加百列赶紧切入了正题。他从椅子上斜过身子,胳膊肘支着膝盖,给安东内拉·胡贝尔讲述了几个他来这儿的原因。他告诉她,他的一个名叫本杰明·斯特恩的历史学家朋友曾经发现,战时,布冷佐奈的圣心修道院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在她母亲放弃当修女之前,就住在那家修道院。他还说,有人不想让他朋友把这件不同寻常的事说出来,就把他杀掉灭口了。他告诉她,除了她母亲以外,两个名叫菲利斯和曼奇尼的教士也几乎同一时间在意大利神秘失踪了。一个名叫阿莱西奥·罗西的意大利警探觉得这几件失踪案之间有所关联,可是梵蒂冈安全局的卡洛·卡萨格兰德给意大利警方施加压力,禁止警探调查此案。在加百列的整个讲述过程中,安东内拉·胡贝尔的表情没有变化,她的眼睛盯着他,手绕在膝盖上。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她知道他所讲述的这些事,或者说,对此并不感到怀疑。
“你母亲不会只因为想结婚才放弃当修女的,对吧?”
她沉默了好长时间,然后说道:“是的,她不会。”
“那家修道院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让她失去了信仰,才放弃修女一职?”
“是的。”
“她和本杰明·斯特恩说过那件事吗?”
“我求她不要说,可她就是不听,把事情告诉了他。”
“你担心什么呢?”
“我当然是怕她受到伤害。结果呢,被我说中了,不是吗?”
“你和意大利警方说过这件事吗?”
“如果你对意大利警方有一点了解的话,就会发现,在这种事情上,意大利警方是不值得信任的。那个阿莱西奥·罗西前晚不就在罗马被杀了吗?杀害教皇的刺客?”她慢慢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的天哪,为了守住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你愿意告诉我吗?”
她站起身来,说道:“我还是拿东西给你看比较好。请稍等,我―会儿就回来。”
她离开客厅,走上楼去。加百列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坐在他旁边沙发上的基娅拉把手伸出来,放在他胳膊上。
安东内拉·胡贝尔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沓已经泛黄的信。她拿起这些信,让加百列和基娅拉看到,然后说道:“在和我父亲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她写了这些。她还把这些信的复印本给了本杰明·斯特恩。这就是你朋友被杀的原因。”
她坐下来,把信纸放在腿上,开始大声念起来:
我叫瑞嘉娜·卡尔卡西,出生于奥地利边境附近一座名叫布鲁尼克的山村。家里一共有七个孩子,我是最小的,也是唯一一个女孩,因此命中注定我要成为一名修女。1937年的时候,我来到修道院,并许下誓言,成为了“圣乌尔苏拉之令”的一员。之后,我被派往圣心修道院,那是位于布冷佐奈加尔达湖边的一家乌尔苏拉会的女修道院,我在一所天主教学校教女孩子们学习。那时,我十八岁。
我当时对自己的职业感到很满意。修道院是个漂亮的地方,坐落在湖岸边。那里原来是一座城堡。即便是战争打响的时候,我们的生活也没有多少改变。虽然当时食物短缺,但我们每个月都能收到足够的供给,总是有足够的食物。我们还经常把多余的物资分给布冷佐奈一些贫困的人。我继续履行着教书的职责,给那些在战争中遭受不幸的灵魂以慰藉。
1942年3月的一个晚上,晚饭过后,院长向我们宣布了一个重大消息。她通知我们,未来的三天里,梵蒂冈权威机构和德国高级代表团将在我们的修道院召开一次重要会议。他们之所以会选圣心女修道院作为会址,是因为这里很僻静,设备也比较齐全。她说,如此重大的会议在这里举行,我们大家都应该为此感到骄傲。事实上,我们确实感到很高兴。院长说,这次会议的主旨是下达关于尽快结束战争的教皇精神。然而,上面给我们发了命令,说禁止我们在修道院以外的地方谈及这次会议。就连我们自己人之间也不能谈论。不必说,那天晚上,我们兴奋得没有睡觉。大家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都很好奇。
因为我在奥地利边境附近长大,所以能够说一口流利的德语,还很了解德国的食物和风俗,院长让我负责会议的准备工作,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有人通知我,那些人要在这里用餐,然后再处理手头的事情。在我看来,在这种场合下,我们那间餐厅太普通了,于是我提出建议,用餐和会议地点应该选在我们的公共休息室。那间屋子很漂亮,有一个大石砌壁炉,在那儿还能欣赏到湖水和多洛米蒂山的美丽景色,是一个心旷神怡的地方。院长同意了我的提议,并允许我在屋子里布置些我觉得妥当的家具。晚餐将摆在一张靠窗的大圆桌上。会议将在壁炉前一张边角打磨光滑的长方形桌子上进行。我想把所有事情都预备到完美。一切准备妥当之后,这间屋子确实漂亮了许多。战争给人类带来了死亡和毁灭,一想到我也能为结束战争做些事情,心里真是激动极了。
会议的前一天,我们收到了一大批食物:火腿和香肠、面包和意大利面、听装鱼子酱、瓶装的优质红酒和香槟,这些是我们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更别说打仗的时候了。第二天,在其他两名修女的帮助下,晚餐准备好了,我觉得这应该能符合罗马和柏林客人的口味。
本来,按照预定的时间,德国代表团的人应该在晚上六点到达这里,可由于大雪的原因,所有人的行程都延迟了。八点半的时候,第一批到场的是梵蒂冈方面的人,总共有三个人:梵蒂冈教廷国务院的塞巴斯蒂安·洛伦齐主教,还有他的两名助手,菲利斯神父和曼奇尼神父。塞巴斯蒂安·洛伦齐先看了一眼将要举行会议的房间,然后带着我们到旁边的小教堂去做了弥撒仪式。做完弥撒之后,在离开小教堂之前,他也和院长一样给我们下命令说,不能把修道院这次会议的事说出去。他还说,如果我们有谁违背他的命令,就会被逐出教会。对于我来说,根本不需要这种警告,因为我们是绝对不会违背一位梵蒂冈高级官员的直接指令的。不过我知道,在保守秘密这方面,罗马元老院的人态度十分严肃。
快到十点的时候,德国代表队才到达修道院。他们也来了三个人:一位是没有参加会议的司机,一位是贝克曼副官,还有一个就是德国代表团的领导,德国外交部秘书马丁·路德。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名字。想想,一个名叫马丁·路德的人,居然光临了布冷佐奈的圣心罗马天主教修道院!那时候,我震惊极了。那位秘书长的相貌也同样让人吃惊。他的个子很矮,看起来身体很弱,一副厚厚的眼镜后面是一双变了形的眼睛。当时他好像得了重感冒,因为他老是拿着一块白色的手帕擦鼻子。
德国代表团一到,他们就开始了晚餐。路德先生和贝克曼先生夸奖屋子很漂亮。我心里很骄傲。我把食物端上去,并打开了第一批红酒。晚餐进行得很愉快,桌旁的五个人谈笑风生,看起来志同道合。当时给我的印象就是,路德先生和洛伦齐主教是老熟人。很明显,院长忘记告诉他们,我是在北方遥远的布鲁尼克长大的,因为不管我什么时候在屋子里,他们都会放心地用德语谈话,他们肯定不知道我能听懂德语。我听到了很多柏林那儿发生的奇闻趣事。
会议是在半夜举行的。洛伦齐主教用意大利语对我说:“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请随时送咖啡过来。只要看到杯子空了,就给我们添上。”那时所有的修女姐妹都回去休息了。我在公共休息室外面的前厅坐着。过了一会儿,帮厨的小男孩儿穿着睡衣跑来了。他是个孤儿,住在修道院里。修女们亲切地叫他西西奥托,胖胖的小家伙。他被噩梦惊醒了。我让他和我待在一起。为了让他不再害怕,我们一同念起了《玫瑰经》。
第一次进会议室的时候,我就听出来,他们不是在讨论解决战争的问题。秘书长路德正在给其他四个人分发契约文件。在我倒咖啡的时候,清楚地看到了文件的内容。文件上有两栏内容,被中间一道竖线隔开。左边是一些国家和地区的名字,右面是一些数字。文件底下是签字。
路德先生说:“解决掉欧洲犹太人的方案已经准备就绪了。我在一月份的时候去柏林参加过一次会议,现在放在各位面前的文件就是我当时在会议上看过的。据我们详细调查估计,现在欧洲有一千一百万犹太人。这些犹太人分布在德意志的殖民地以及德国的盟友国,还有那些处于中立立场的国家以及敌对国家。”
路德先生停了一下,看了看洛伦齐主教。“那个女孩懂德语吗?”
“不,不懂,路德先生。她只是加尔达地区的一个穷丫头,只会讲意大利语,还说得像个乡下土包子一样。你可以在她面前放心地讲话。”
我转过身,离开了房间,假装没有听懂那个人和德国人说的那些侮辱我的话。不过,当时我脸上的表情可能很尴尬,因为当我回到前厅的时候,西西奥托问我:“你怎么了,瑞嘉娜修女?”
“不,不,我很好。只是有些累了。”
“我们继续背《玫瑰经》吧,修女姐姐?”
“你念吧,我的孩子。不过,请小声点儿。”
男孩儿继续念着经文,不一会儿他就头枕着我的腿睡着了。我把门打开一道几英寸的缝隙,以便能够听清他们在公共休息室里面的谈话内容。路德先生还在继续说着。下面写的就是我那晚听到的,并凭借记忆写了下来。
“虽然我们竭尽全力保守转移犹大人的秘密,可事情还是一点一滴地在向外泄露。我在梵蒂冈大使馆设下了眼线,并收到消息说,这件事已经隐约地传到了教皇耳朵里。”
洛伦齐主教回应说:“正是这样,路德秘书长。恐怕驱逐犹太人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梵蒂冈。英国和美国方面正在给教皇施压,让他把事实揭露出来。”
“我能直说吗,洛伦齐主教?”
“这不正是这次会议的主旨吗?”
“消灭犹太人的计划正在全面进行中。组织已经准备就绪,教皇阻止不了这一切。而他唯一能做的事会让犹太人的问题更糟,我知道,这是教皇最不希望看到的。”
“正是这样,路德先生。不过,他的抗议怎么会让搜捕犹太人的行动计划变得更难呢?”
“目前,当务之急就是让搜捕任务和驱逐行动顺利进行,尽量减少争端,而且不给他们还手之力。任务的秘密进行是个关键因素。如果教皇发动抗议,并对外挑明把犹太人驱逐到东方的真正用意,将大大不利于我们的搜捕行动,而且还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而且,这样一来,很多犹太人就会躲起来,躲避我们的视线。”
“路德先生,您说得很有道理。”
这时候,我觉得应该给他们添咖啡了。我把男孩儿的头从腿上移开,然后敲了敲门,等着洛伦齐主教允许我进去。
“要添咖啡吗?大人?”
“请吧,瑞嘉娜修女。”
我给他们添上咖啡,他们暂时停止了谈话,等我退出屋子后,路德先生又继续说了下去。我又把门留了一条小缝。
“另外,阻止教皇支持抗议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在这次行动中,我们的很多盟友都是虔诚的罗马天主教信徒。如果教皇谴责他们的行为,或者是用驱逐出教会的命令威胁他们的话,他们就会重新考虑与我们的合作。”
“请您放心,路德先生,在这个时候,教皇绝对不会做出把他们驱逐出教会的事情。”
“我不会对教会方面的行动妄加建议,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教皇的沉默对于我们大家来说都有好处,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
“路德先生,我很想听听您的高见。”
“看看摆在你们前面的数字。想想,一千一百万犹太人!难以想象的庞大数字!我们正在努力尽量快速有效地把他们处理掉。不过,对于德意志殖民地方面来讲,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如果教皇反对的话,德国就会输给斯大林以及他那群布尔什维克党羽,到了那时候,要怎么办?再试想一下,如果战争结束的时候,欧洲土地上还有成百上千万的犹太人流窜,吵着要移民到巴勒斯坦,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到了那时候,支持犹太人复国的人以及他们在华盛顿和伦敦的朋友就会掌握大势。这样一来,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复国将成为现实。犹太人就会掌控纳粹,掌控伯利恒,掌控耶路撒冷,掌控所有神圣的土地。如果他们拥有了自己的国家,就会像梵蒂冈那样拥有外交权利,然后把自己的外交大使派到全国各地去。到那时,犹太教这个天主教的宿敌就会和宗座平起平坐。这个犹太国家就会笼络住全世界的犹太人。对于罗马天主教来讲,这将是一次真正的灾难,会阻碍天主教的发展,而且这种趋势会愈加清晰起来,除非我们在欧洲范围内就把犹太人种族灭绝掉。”
屋子里沉寂了好长时间。虽然我没有亲眼所见,不过我试着在头脑中描绘出当时的场景。我在想,洛伦齐主教会对他这番荒谬野蛮的说辞大发雷霆。我觉得,他肯定是在准备痛快地谴责一通那个从柏林来的家伙,说自己鄙视纳粹党人和他们所挑起的灭绝犹太人的战争。可是那晚,我从半开着的门中听到的却是下面一段话。
“正如您所知,路德先生,我们‘十字维拉’的成员一直以来都支持民族主义即纳粹主义,强烈反对布尔什维克主义。我们已经默默并积极地令梵蒂冈的政策整齐划一,目的就是想达到我们共同的目标:消除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威胁。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指示教皇怎样说。我会用强烈的词句给他提一些发自肺腑的建议,希望他能接受。可以告诉您的是:在这个时候,关于这件事,他是不会发表什么看法的。他相信,抗议会削弱德国天主教的势力。再有,他不喜欢犹太人,他觉得,从很多方面来讲,犹太人得到的这种下场是他们自找的。您在巴勒斯坦方面的远见让我茅塞顿开,给了我一个杀手锏。不过,与此同时,我请求您在表面上对他施加压力。教皇需要被逼着‘同意’计划的进行。”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洛伦齐主教。你再次证明了,你是德国人民真正的朋友,是我们消灭犹太人以及布尔什维克党的忠实盟友。”
“路德先生,对于您来说还有一件好事,在梵蒂冈内部,还有一位德国人民的真正朋友,他的地位要比我高出许多。他会听取我的意见。至于我,我很愿意说出这些意见。”
“我觉得,我们应该敬一杯。”
“我也这么认为。瑞嘉娜修女?”
我走进屋子,两腿直发抖。
主教用意大利语吩咐我说:“给我们拿一瓶香槟,不,给我们拿两瓶。今晚是一个值得庆祝的夜晚。”
过了一会儿,我拿来了两瓶香槟。其中一瓶在我打开的时候飞溅出来,酒洒在了地板和我的教服上。那个主教说:“看吧,我就说她是个乡下土包子,在拿来的路上她肯定是摇晃过酒瓶。”
在座的其他人也被逗笑了,我再次假装笑了笑,装作没听懂他们说的话。我给他们倒好酒后,正想转身离开,可洛伦齐主教抓住我的胳膊说:“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喝一杯呢,瑞嘉娜修女?”
“不,我不能喝酒,大人。这样不合适。”
“胡说!”接着,他转过身去用德语问路德先生是否可以让我也跟着喝一杯,毕竟是我为他们辛苦地准备了晚餐。
路德先生大声说:“是啊,是啊。我同意。”
我站在那里,穿着一身脏兮兮的教服,喝下了他们给的香槟。当他们因为今晚会议的成功举行而庆祝的时候,我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当他们离开的时候,我还和那个名叫路德的杀人犯握了手,还亲吻了他的帮凶洛伦齐主教伸手举起的戒指。就连现在,我还是能尝到嘴唇上苦涩的味道。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一遍又一遍痛苦地回忆着刚刚听到的谈话:直到天亮,我还是无法入睡。那真是一个痛苦之夜。
现在是1947年9月,我把这些都写了下来。明天我就要结婚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我要嫁给一个我喜欢,但并不真心爱着的男人。这样做是解决问题唯一的简单方式。要不然,我要怎么和她们解释我离开的原因?谁又会相信我的话?
那晚,我本来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看到我写的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代表着屈辱。六百万个冤魂让我的良心难安。我本来是知道这件事的,可我却没有说出来。有时候,我晚上会梦到他们拖着脆弱的身体、穿着破烂不堪的囚衣来找我,问我为什么不为他们说出真相。我没有任何像样的借口。我只是意大利北部一个小小的修女,而对方却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我还能做什么?我们所有人又能做什么?
基娅拉跌跌撞撞地跑去了洗手间。加百列听到她在厕所里呜咽的声音。安东内拉·胡贝尔流着泪静静坐着,用那双空荡荡的眼睛望着法式门外的花园,所有树枝花草还在风中摇曳着。加百列看着她腿上的几页纸,看着瑞嘉娜·卡尔卡西修女那仔细而清晰的笔迹。听到这些事会让人痛苦,不过同时,他也感受到了一种骄傲。眼前这几张泛黄的纸就是一份让人震惊的资料。他之前了解到的一切零碎线索完整地串了起来。女修道院的那位名叫里休的老人不是和他提到过瑞嘉娜修女和路德吗?阿莱西奥·罗西不是也告诉过他,梵蒂冈教廷国务院德国办公室的菲利斯和曼奇尼两名神父神秘失踪的事吗?瑞嘉娜·卡尔卡西修女不是说那两个神父是同塞巴斯蒂安·洛伦齐主教一起去参加会议的吗?还说塞巴斯蒂安·洛伦齐主教是国务院的官员,是“十字维拉”组织的成员,是德国的朋友?
路德先生,对于您来说还有一件好事,在梵蒂冈内部,还有一位德国人民的真正朋友,他的地位要比我高出许多。
为什么当时在位的庇护教皇在面对历史上那次大屠杀的时候,还能依然保持沉默?上面这句话就是一种解释。那么,是马丁·路德劝服了那位梵蒂冈国务院高级官员——同时又是“十字维拉”秘密组织成员,如果教皇指责大屠杀行为的话,犹太人就会在巴勒斯坦重新建立起国家,并掌控基督教神圣的领土吗?如果真是这样,刚好能解释为什么“十字维拉”会如此迫切地想要守住在布冷佐奈举行会议这个秘密,因为在教会发展的同时,这件事会把秘密组织和杀害欧洲六百万犹太人的凶手联系起来。
基娅拉从化妆室里走出来,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坐在了加百列身边。安东内拉·胡贝尔把视线从花园那边收回来,看着基娅拉的脸。
“你是犹太人,对吧?”
基娅拉点了点头,抬起下巴,说:“我来自威尼斯。”
“威尼斯曾经遭受过一次大搜捕,是吗?我母亲还住在圣心修道院的时候,纳粹党和他们的党羽正在威尼斯搜捕犹太人。”她又把视线从基娅拉那儿转移到加百列身上,“那么你呢?”
“我家在德国。”他只说了一句。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我母亲应该帮助那些人吗?”她再次朝法式门外望去,“我也应该为此感到内疚吗?我应该替我母亲承受罪过吗?”
加百列说:“我不相信代人受罪这一说。至于你母亲,她也是无能为力。即便她没有听从主教的命令,把布冷佐奈举行会议的事情说了出去,事情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路德先生说得对。所有组织和机构都准备就绪了,屠杀行动已经开始,除了彻底铲除德国纳粹党之外,没有任何解决办法。况且,当时没人会相信你母亲的话。”
“也许现在也没有人相信她。”
“这份资料具有强大说服力。”
她说:“这是一份死刑宣判书。他们会把这些东西当作虚假文件处理掉。他们会说你这样做的目的是想毁掉教会。这就是他们一贯的做法。”
“我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我会找出足够的证据来证明它。1942年的时候,你母亲的力量太薄弱了,不过,从今以后,她不再是孤身战斗。把它给我吧,这是她亲手写的东西。拿到这份原件很重要。”
“想要这份资料,我有个条件。”
“你说。”
“你一定要彻底毁掉那些杀害我母亲的凶手。”
加百列把手伸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