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四百公里是罗马的中心,有一座花园坐落在山坡上,一位身穿乳白色教士长袍的老人正在凉爽的墙荫下踱步。老人七十二岁了,行动虽然不再敏捷,但他每天早上还是会来这儿,花上至少一个小时,沿着松香弥漫的小路散步。在他之前的几任教皇为了能在这里静静地思考,不被打扰,早已对这座花园做过了清理工作。身穿教士长袍的老人喜欢观察人——真实的人,不仅仅是每天都来这儿亲吻他的渔人权戒、善于阿谀奉承的元老院红衣主教和外国权贵。离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一名瑞士近卫队的侍卫一直跟着他。与其说是侍卫,倒不如说是一名陪伴,老教皇喜欢偶尔停下来和几个梵蒂冈园丁简单聊上几句。他天生好奇心强,觉得自己有当植物学家的潜质。有时他还会借来一把剪刀,帮园丁修理玫瑰。曾有一名瑞士侍卫发现他单手撑地蹲跪在花园里,赶紧叫来了救护车,然后急忙跑到他跟前。结果这位罗马天主教教皇只是在看花园里的草,觉得是时候该除除了。
一些教皇的贴身人员最近感觉到他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往日里,他那风趣随和的性格就像一缕春风一样抚慰着周围的人。可自从教皇的最终选举结果出来以后,他的风趣与随和就消失了大半。拥有钢铁般坚强意志力的特蕾莎修女负责教皇的日常事务,她发现最近教皇的胃口大减。下午的时候,她把甜点和咖啡一并给教皇送去,可后来发现他根本就没碰过那甜点。她经常去罗马教皇宫殿三层的教皇书房,最近老是看见教皇脸朝下跪在地上,闭着眼睛虔诚地做祷告,看样子像是经受着极大的痛苦。除了特蕾莎修女之外,瑞士近卫队队长卡尔·布伦纳也发现,最近教皇总是站在梵蒂冈的城墙上,望着台伯河,想事想得出神。布伦纳做教皇侍卫很多年了,见过教廷施加给教皇的压力。这是教皇工作的一部分,他劝慰特蕾莎修女,每一任教皇都得肩负这样的重任。“总是让最神圣的人饱受这种折磨,真是不像话。我想上帝一定会赐予他力量挺过这次困难的。原来的那个彼得罗很快会回来。”
特蕾莎修女就没这么乐观了。彼得罗·卢凯西并不愿当教皇。整个梵蒂冈城里,了解他这心思的人为数不多,特蕾莎修女就是其中—个。约翰·保罗二世去世后,卢凯西来参加葬礼。那时,虽然他很有当教皇的资历,但在教皇选举会议看来,这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威尼斯主教不过是个小角色,几乎没有当选的可能。平时,他对教皇这个位置也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在罗马元老院工作的十五年是他职业生涯中最为痛苦的时期,他不想再回到台伯河边那个尔虞我诈的地方,即便是以教皇这种高贵的身份。当初他曾访问拉丁美洲,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主教对他以朋友之礼相待。后来卢凯西不声不响地回到威尼斯,就已有意推选这位主教当教皇。
但在教皇选举会议内部,事情并没有按想象中的进行。卢凯西和其他主教,同先辈一样列着庄严的队伍,唱着拉丁文圣歌《轻叩心扉之门》,走进西斯廷教堂,重复着多少世纪以来的仪式。他们齐聚在米开朗基罗所画的《最后的审判》之下,画面上,一群饱受折磨的灵魂正朝着天堂的方向升去,面临着上帝的审判。他们向圣灵祈祷,愿圣灵指引他们的手作出选择。他们每个人都要单独走上前,把手放在《福音书》上,发誓会遵循圣灵的指示,严守选举的保密规则。宣誓完毕后,教宗典礼长命令道:“其他人,出去。”教皇选举的秘密会议就正式开始了。
前任教皇并不想把所有事都简单地交给圣灵去指挥。他事先在枢机主教之间安插了很多和他相似的高级教士,这些教条主义的强硬派会誓死捍卫教条的教规,保障罗马教会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的候选人完全是个罗马教廷式的家伙——枢机卿马科·布林迪西红衣主教。
温和派有自己的想法。他们渴望出现一位能真正坚守职责的教皇,让圣彼得的圣位由一位虔诚的人来填补。这个人要有宽阔的胸襟,能够和其他地区的大主教共同执政,并能够牵制元老院,这个人还要能够跨越地理以及信仰的障碍,关注体恤那些遭受战争和贫穷的地区与人民。只有非欧洲国籍的人才比较合适,他们觉得,是时候让一位来自第三世界的人当选教皇了。
从第一轮的投票结果可以看出,两派有着明显的分歧。很快,双方都开始寻找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当天的最后一轮投票中,一个新名字冒了出来——威尼斯主教彼得罗·卢凯西,五票。卢凯西正在西斯廷教堂的圣厅,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五次以后,他闭上了眼睛,脸色变得苍白。当选票被投入火中的时候,几个主教注意到卢凯西正在做祷告。
当晚,彼得罗·卢凯西委婉地拒绝了几个主教的宴请,回到了位于圣马大的住处,在房间里做祷告沉思。他知道秘密会议的进行机制,也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就像当年在客西马尼园的耶稣基督那样,他祈求上帝不要把这么艰巨的责任压到他肩上,应该另选他人。
当选教皇要获得三分之二的选票。第二天早上,卢凯西的人气大增,一路朝着这个指标稳升。午饭前,最后一次投票的结果出来了,离当选票数还差十票。他紧张得连饭都吃不下,回到自己的房间做祷告。可之后回到西斯廷教堂的时候,他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教皇的位置非他莫属了。他静静地看着每个上来投票的红衣主教,他们把一张折叠的纸放到金色的圣杯里,嘴里说着相同的誓言:“我呼唤神圣的主,请他为我作证,我在他面前投票,票上的人就是我心中所选。”在统计票数之前,投票结果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审核。选举结果终于公布:卢凯西总共获得一百一十五张选票。教廷总务长走到卢凯西跟前。两千年来,几百名新任教皇都要回答同一个问题:“你愿意接受这次选举的结果,当选教皇吗?”彼得罗·卢凯西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教堂里的气氛变得尤为紧张。后来,他回答道:“我的肩膀并不足以扛起您托给我的重任,但有了上帝的帮助,我愿意一试。我接受。”
“你想要什么样的教皇称谓?”
卢凯西回答道:“保罗七世。”
红衣主教们站成排,依次上前和新任教皇拥抱,并向他表示忠诚和顺从。随从人员跟随他去了忏悔室,新教皇要在忏悔室里独自待上几分钟。而后由盖玛莱利家族的人前来为新教皇挑选合适的白色教士长袍。新教皇挑选了一件最小的,但长袍依然很大,像小男孩儿穿着爸爸的衬衫。他带着一队人来到圣彼得大教堂宏伟的凉廊,向罗马和整个世界致敬,他个子不高,头部大都被凉廊上的栏杆挡住。一名瑞士近卫队队员给他拿来了一张脚凳,下面广场上的群众在这一刻惊呆了,接着,一阵欢呼声响了起来。意大利电视台的实况转播员激动地向国人宣布,新任教皇“不可思议的彼得罗”诞生了。而马科·布林迪西红衣主教私下里称他是“傀儡教皇一世”。
支持教皇拥有至上权力的人士声称,秘密选举会议中产生了很大分歧,而彼得罗·卢凯西是双方折中后的选择。也就是说,这名新任教皇只能在一定范围内行使教皇的权力,管理好教堂,不能有其他大动作。他们还说,教内核心人物的争夺战有待后续进行。
但是天主教保守派分子和虔诚的信徒并不看好卢凯西的当选。而在那些激进派人士看来,这位新任教皇和一个体型浑圆、名字叫作龙卡利的威尼斯人很像,让他们很不自在——那个威尼斯人曾让他们饱尝了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决议的苦果。选举结果刚公布几个小时,强硬派的网站和网络告解室上就充满了对未来的警告和恐怖预言。有人引用卢凯西的布道词和公众演讲词来证明这任教皇的非正统性。保守派人士看了这些东西后深感不快,觉得卢凯西会是个麻烦,要对他严加监督,他的一切言论只能照本宣科而不能随意发表看法。元老院的资深人士则要担起重任,确保这位新上任的临时教皇不会做出什么不轨的动作。
可卢凯西觉得,目前教堂正面临着很多问题,即便他心里再不愿意当这个教皇,也不能白白浪费掉这个位置。在天主教的中心——西欧地区,形势岌岌可危,以至于在最近举行的大教区主教集会上,主教们纷纷反映,欧洲人没有上帝也可以活得很好。去教堂接受洗礼的婴儿数量正在减少;到教堂结婚的新人也越来越少;神父这个职业的就业率正在锐减,很快,西欧地区内教区以下的行政区中,近半数地区将不再有全职神父这个职业。卢凯西只需审视一下自己管辖区内的情况,就知道教会目前的危机所在了:罗马有二百五十万天主教信徒,其中百分之七的信徒都觉得离婚、节育以及婚前性行为无可厚非;还有将近百分之十的信徒甚至不屑参加弥撒。就连被称为天主教“第一女儿”的法国,情况也糟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北美地区,大多数天主教教徒藐视罗马教皇的通谕,对其不屑一顾,平时只有三分之一的教徒会参加弥撒。百分之七十的天主教教徒居住在第三世界国家,他们之中很少有人见过神父。仅巴西一个国家,每年就有六百万教徒离开教会,成为福音派新教的教徒。
卢凯西想在情况变得更糟前把问题解决掉。他的理想就是让他心爱的教会融入到人们的生活中,不想让天主教名存实亡。可是,自打他在会议上被选为新任教皇的那一刻,一个疑团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为什么圣灵会选他为教会的领导者?他有什么特殊的学识和资历,能够在这历史上重要的一刻担任教皇一职?卢凯西相信自己知道其中的答案,而且,他已经想好了计策,要彻底颠覆罗马天主教的根基。如果他的计划能顺利进行,那么教会将会迎来一次全新的改革。如果计划失败,那么教会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太阳悄悄地溜到厚厚的云层后面去了。现在正值三月,一缕寒风吹得花园里的松树摇曳不定。教皇披上斗篷,快步走过埃塞俄比亚大学,拐进一条狭窄的小路,径直向梵蒂冈城西南角那片暗褐色的城墙走去。他在梵蒂冈广播塔下停住脚步,沿着石阶爬到了护墙上。
此时此刻,整个罗马在云层之下忽阴忽晴。教皇的目光越过台伯河,停留在老犹太区中心那座高大的犹太教堂上。1555年,教皇保罗四世——卢凯西的教皇称谓就来自于他——下令让罗马城中的犹太人集中住在犹太区,并逼他们戴上黄色的大卫星标志,以便和基督教徒区分。修建犹太教堂的人有意把教堂建得很高,好从梵蒂冈就能看到它。高高的教堂传达出来的信息显而易见:我们也在这里,早在你们来这儿之前,我们就在此生活了。在彼得罗·卢凯西看来,那座犹太教堂另有含义。它诉说着一段遭遇背叛的过去,一个让人感到羞耻的秘密。那段历史仿佛一个声音,和他窃窃私语着,让他的内心无法得到安宁。
花园甬路上的一阵脚步声传到了教皇耳朵里,声音急促而有节奏,就像老木匠钉钉子一样。他转过身,看见一个人正朝着墙这边走来。那人又高又瘦,一头黑发,身着黑色教士服,上面用印度墨水印着竖线。来人正是路易吉·多纳蒂神父,教皇的私人秘书。多纳蒂已经在卢凯西身边二十年了。在威尼斯,他们称他“总督”,因为他行事手段强硬,为了达到目的,他往往会直切要害。如今,这个诨号也跟着他来到了梵蒂冈。多纳蒂并不介意这一点。意大利知名政治家马基雅弗利的政治信条是,作为一名君主,可畏要比可爱来得更重要。多纳蒂很认同这种观点。照多纳蒂看来,每一任教皇都需要一个狗娘养的手下:做事强硬,能用鞭子和镣铐将元老院制服,让那些人听从教皇的意愿。很明显,多纳蒂扮演的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多纳蒂走近护墙。教皇看见他的脸,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便将视线转回到台伯河,静静地等着他走近身边。多纳蒂来到教皇跟前,一如往常地省去了客套话,贴近教皇耳边,小声说,清晨时候,有人发现斯特恩教授在慕尼黑的公寓中被杀害了。教皇听后,双眼紧闭,头低着,下巴贴到胸口上。过了一会儿,他紧紧地抓着多纳蒂神父的手,问:“他是怎么被害的?他们怎么能对他下手?”
多纳蒂神父一五一十道来。教皇身子一晃,靠着神父的胳膊站住:“万能的主啊,原谅我们的所作所为吧。”他和眼前这位深受他信任的秘书对视着,多纳蒂神父那沉稳、冷静。坚毅的目光给了教皇重新站稳的勇气。
“路易吉,恐怕我们严重低估了我们的敌人。他们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得多,而且阴险狡诈至极。为了保守住那个丑陋的秘密,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
多纳蒂冷冷地说道:“是的,阁下。事实上,我们现在必须做好准备,而且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们很想除掉您这位教皇。”
除掉教皇?对于彼得罗·卢凯西来说,这简直不可想象。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心腹秘书完全有理由这样揣测。教会的境况就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癌症病人,前任教皇在任期间,任由病情加重。如今,癌细胞已经开始转移,正在威胁着身体其他组织的健康发展。这个毒瘤需要马上摘除掉。如果病人想要活命,那就不得不采取些激进措施。
教皇把目光从多纳蒂身上移开,望向台伯河边犹太教堂的屋顶,说道:“恐怕,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够挑起这个重担了。”
多纳蒂神父用手紧抓着教皇的前臂:“只要您能掌控大局,阁下,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多纳蒂留教皇一个人站在墙上,自己转身离开了。这位身穿黑色教士服的神父沿着走廊向宫殿走去,咔嗒咔嗒的脚步声传到教皇耳朵里,像在听棺材上敲钉子的声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