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着一条步道走进树林。开始下雪了。雪花轻轻穿过静止的空气,落在他们的肩上,好像从远处的篝火飘来的灰烬。加百列抓着拉德克的手肘。开始,拉德克的脚步趔趄,不过不多久,脚上的血液循环重新通畅,他坚持要自己走,不要加百列的撑扶。他沉重的呼吸凝固在空气里,那是一股酸腐而可怕的味道。
他们在林子里越走越深了,步道上铺满了沙子和细细的一层松针。奥代德走在前方几步之遥,然而隔着飘雪,竟然难以看见他的身影。泽尔曼和纳沃特一组,跟在他们后面。基娅拉留守,看护车辆。
他们停下来。树木之间有一处缺口,约有五码宽,向黑暗中伸展开去。加百列用一束手电光照亮了它。在路径一端的中央,等距离地竖立着几块大石头。这些石头标志着从前的警戒线。他们已经到达了集中营的外缘了。加百列关了手电,拽着拉德克的手肘。拉德克想要反抗,却随即向前绊了一跤。
“老实照我的话去做,拉德克,一切都好说。别想逃跑,因为你没路可逃。也别费劲儿喊救命。没人听得见你。”
“看见我害怕你就很开心吗?”
“说真的,那会让我恶心。我根本就不想碰你。我也不喜欢你说话的声音。”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只是要你看点东西。”
“这里没什么可看的,艾隆。只有一个波兰的纪念碑。”
“一点不错。”加百列狠狠地拽着他的手肘,“来吧,拉德克。快点。你必须走快点。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天很快就亮了。”
片刻后,他们再次停下了,眼前是一条没有了铁轨的铁路线,是早年从特雷布林卡通往营中的交通线。石碑见证了此地与往昔的联系,眼前新落的雪又将碑身凝固起来。他们沿着轨道线进入营区,来到了原先月台的位置。这个地方也同样用石碑标注出来了。
“你记得吗,拉德克?”
他静静地站着,张着嘴,他的呼吸急促而凌乱。
“快点吧,拉德克。我们知道你是谁,我们知道你做了什么。这次逃不掉的。玩花样、抵赖,全都没有用。合作点,没时间了,除非你不打算救你的儿子。”
拉德克慢慢地扭转了头。他的嘴上的线条绷紧了,目光变得十分痛苦。
“你们要伤害我的儿子?”
“确切地说,是你要伤害你的儿子。我们要做的,只是告诉全世界他的父亲是什么人,这就足以毁了他。就因为这个,你才在伊莱·拉冯的办公室装了炸弹——为了保护彼得。本来在奥地利这种国家,没人能碰你一根指头,你的旧账簿早就合上了。你本来是平安了,唯一能替你的罪还债的,就是你的儿子。就为了这个,你才出手,想杀了伊莱·拉冯。就为这个,你才谋杀了麦克斯·克莱恩。”
拉德克转过头,不看加百列,目光投向了沉沉的黑幕。
“你想要的是什么?你想知道什么?”
“告诉我当时的情况,拉德克。我读过文字材料,我看见了纪念碑,可我想象不出来实际的情况。怎么可能将一列火车的人都化成烟灰,只花四十五分钟呢?四十五分钟,赶尽杀绝,烟消云散,党卫军的人说到这个地方,不是常这样吹嘘的吗?一天一万两千名犹太人。统共八十万人。”
拉德克发出一声阴郁的怪笑,这一笑,倒好像他成了审讯官,正在对犯人的供述表示怀疑。加百列顿时觉得心头压上了一块石头。
“八十万?你从哪儿得到的这个数字?”
“这是波兰政府的官方估计。”
“一帮波兰劣等人,你难道指望他们能搞清楚这片树林里发生了什么?”他的语气突然间变了,变成了年富力强者在发号施令,“拜托,艾隆,如果我们要讨论这个问题,那就要依据事实,而不是听信那些波兰蠢货。八十万?”他居然一边摇头,一边露出了微笑,“不,不止八十万。实际数字比这高得多。”
突然一阵风起,扰动了树梢。在加百列听来,它好像水中的激流。拉德克伸出手,向加百列索要手电筒。加百列犹豫了。
“你不会认为我要用它来袭击你吧?”
“你能干出什么事情,我又不是不知道。”
“那是很久以前了。”
加百列将手电筒递给他。拉德克将光束指向左边,照亮了一排常青树。
“他们管这一带叫作低地营。党卫军指挥部就在那里。营区外缘的警戒线从它们后边穿过。在前面,有一条甬道,路边有灌木,春夏两季都会开花。你也许觉得难以置信,那里非常漂亮宜人。当然,还有很多树木。我们毁掉营地后种了很多树,当时它们还只是小树苗。现在,它们完全长成了,很美。”
“有多少党卫军?”
“通常是四十人。犹太女孩子为他们打扫卫生,不过做饭的是三个波兰人,都是来自周围村庄的姑娘。”
“那乌克兰人呢?”
“他们的驻地在公路的另一侧,分住在五座营房里。斯坦格尔的房子就在它们中间,相隔两条公路。他有一座很可爱的花园,是一个维也纳人专门给他设计的。”
“不过新来的囚徒永远也看不到这块营区,对吧?”
“看不到,看不到,每一块营区之间都用围栏和松枝精心隔离。他们一到营地,看到的是一座普通的乡村火车站,还配着假造的发车时刻表。当然,不会有载客列车从特雷布林卡发出的。离开月台的都是空车。”
“这里原有座建筑,是不是?”
“那是用来伪装的,看起来就像一座普通火车站,其实是用来存放前一批囚徒身上的贵重物品。这个地方被称作车站广场。那里是进站广场,又称为分流广场。”
“你有没有见过刚入营的列车?”
“我和这方面的工作没有关系,不过当然,我见过他们刚到站的情况。”
“入营的套路有两种,是吧?从东欧来的犹太人,从西欧来的犹太人,分别对待?”
“是的,没错。对西欧来的犹太人,竭力伪装欺骗。没有鞭打,没有呵斥。他们被礼貌地请下车。穿制服的医疗人员等在进站广场上,为虚弱的人做治疗。”
“不过这些全都是烟幕弹。老弱病残立即就被带走射杀了。”
他点了点头。
“东方的犹太人呢?在月台上迎接他们的是什么?”
“是乌克兰人的皮鞭。”
“然后呢?”
拉德克抬起手电筒。光束划过了一块空地。
“在铁丝网后面有两座建筑物。一座是囚徒脱衣服的营房。在第二幢营房里,充当劳工的犹太人会为妇女剃光毛发。他们做完了活计就离开。”拉德克用手电筒照亮了一条步道,“这里有条通道,看上去像牛圈里赶牛用的畜槽。只有几英尺宽,两边用铁丝网和松树枝拦住。这就是所谓的‘管道’。”
“不过党卫军还给它起了个特别的名字,对吧?”
拉德克点点头:“他们管它叫‘天堂之路’。”
“那这条‘天堂之路’通向哪里呢?”
拉德克抬起了手电,光束随着升起来。“高地营,”他说,“也就是死亡营。”
他们往前走,进入一大块空地,这里堆着数以百计的大圆石,每一块石头代表一个在特雷布林卡遭到毁灭的犹太人社区。最大的一块上标着的是“华沙”。加百列望向石阵以外,那里是东方的天空,曙色已经微微地探出了头。
“‘天堂之路’直接通向一座砖结构的建筑,毒气室就设在里面。”拉德克打破了沉默,“每间毒气室是四米见方,起初只有三间,后来他们很快发现,他们需要更大的容量来满足日益增长的需要。于是又增加了十间。一部柴油发动机将一氧化碳烟雾吹入室内。三十分钟内就能造成窒息。然后,尸体被清除。”
“尸体是怎么处理的?”
“开始几个月,他们就埋在这外边,埋在万人坑里。但是很快,万人坑都满了,然后腐烂的尸体污染了整个营区。”
“这个时候你就出现了?”
“不是立刻。特雷布林卡是我们计划清单上的第四座集中营。我们首先清理了比克瑙营,然后是贝尔泽克和索比堡。直到1943年3月我们才来到特雷布林卡。我们一到……”他的嗓子哑了下去,“太可怕了。”
“你们做了什么?”
“我们挖开了万人坑,不在话下,又挖出了尸体。”
“用手挖的?”
他摇摇头:“我们有一种机械化的铲子。有了机器,我们工作起来就快多了。”
“这机器就是你们所谓的‘爪子’,对吧?”
“是的,没错。”
“尸体挖出来以后呢?”
“他们会在巨大的铁架上焚化。”
“你们给铁架也起了特殊的名字,是不是?”
“‘烤盘’,”拉德克说,“我们管它叫‘烤盘’。”
“尸体焚化以后呢?”
“我们把骸骨碾碎,埋进坑里,或是装车运到布格河,然后撒进河里。”
“原先的万人坑处理过之后,此后的尸体怎么办?”
“再往下,尸体直接从毒气室送到‘烤盘’。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当年的十月份,当时集中营要关闭了,所有的痕迹都要清理干净。这项行动持续了一年多一点。”
“即使如此,他们照样谋杀了八十万人。”
“不是八十万。”
“那是多少人?”
“超过一百万。不得了啊,对吧?超过一百万的大活人,在这么个弹丸之地,在波兰中部的森林深处。”
加百列拿回了手电,掏出了伯莱塔手枪。他用枪口将拉德克往前一顶。他们走上一条步道,从石阵中穿过。泽尔曼和纳沃特仍留在高地营。加百列能够听见奥代德的脚步声跟随在后面。
“祝贺你了。拉德克。因为你的工作,这里只能保留一座象征性的墓地了。”
“你现在就要杀了我吗?你想听的,我还没有告诉你吗?”
加百列推着他往前走:“这个地方,说不定还能让你有几分自豪,可是对于我们,这里可是神圣的地方。你觉得我会让你的血污染了它吗?”
“既然如此,这又是为什么?你为何带我到这儿来?”
“你应该再看一眼这个地方。你需要看看犯罪现场,这样才能唤醒记忆,接下来才能接受审判。也唯有如此,你才能救得了你的儿子,免得让他为他的父亲蒙羞。你必须回到以色列,为你的罪恶付出代价。”
“那不是我的罪!我只是执行缪勒的命令,我只是负责清理残局!”
“你犯的杀戮够多了,拉德克。你还记得在奥斯威辛和麦克斯-克莱恩玩的小‘游戏’吧?还有‘死亡之旅’又作何解释?你也参与了,不是吗,拉德克?”
拉德克慢下脚步,扭回头。加百列往他的背心推了一把。他们来到一块长方形的凹陷地。这里是当年的火化坑所在地,如今已经被黑色玄武岩填满了。
“立刻杀了我吧,他妈的!不要带我去以色列!现在就下手,作个了断吧!而且,你最擅长这一手了,对不对,艾隆?”
“不是在这里,”加百列说,“不是在这个地方。你甚至都不配踏上这块土地,更别说死在这儿。”
拉德克膝盖一弯,跪在了坑前。
“如果我同意跟你走,等待我的是什么?”
“真相会等待着你,拉德克。你要站在以色列人民面前,承认你的罪行。你在1005行动中充当的角色,你在比克瑙谋杀的囚徒,你在‘死亡之旅’的途中干下的杀人勾当。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你杀害的那些女孩子,拉德克?”
拉德克的头扭转过来:“你怎么会……”
加百列打断了他:“你不会因为你的罪恶而受到审判,不过你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了。你在狱中服刑期间,必须同大屠杀纪念馆的人合作,彻底整理、记录1005行动的全部历史。你必须告诉抵赖的和怀疑的人,让他们知道你是怎样隐藏历史的,怎样为人类最大规模的屠杀销毁证据的。平生第一次,你将会吐露真相。”
“谁的真相,你们的还是我的?”
“真相是唯一的,拉德克。特雷布林卡就是真相。”
“我得到的回报是什么?”
“很丰厚,按理你是不配得到的,”加百列说道,“梅茨勒的血统身世,我们不会拆穿。”
“就为换来一个我,你们容忍一个极右翼的政治家当上奥地利的国家总理?”
“我有理由相信,梅茨勒会成为以色列和犹太人的挚友。他是绝不愿惹我们生气的。说到底,就算你死了许多年以后,我们手里照样攥着把柄,足以毁了他。”
“你们是怎么说服了美国人,让他们背叛了我?讹诈,我猜是的——犹太人的伎俩。不过一定还有其他手段。显然,你们承诺过,不再提起我加入格伦谍报组织的事情,也不提和中情局的媾和。我料想你们对真相下的本钱也就只有这么点儿了。”
“告诉我你的答复,拉德克。”
“我怎么能相信你,一个犹太人,凭什么相信你们会履行承诺?”
“你又读《先锋报》了是吗?脑子不清楚看?你只能相信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这样又有什么意义?能挽回死者的性命吗,哪怕是一条?”
“不能,”加百列承认道,“但是全世界会了解真相,而你会在适合的地方度过余生。接受条件吧,拉德克,为了你的儿子也得接受。就把它看作最后一次逃亡。”
“这些事不会永远沦为秘密的。有朝一日,真相还是会浮出水面的。”
“说到底,”加百列说道,“我想没人能藏得住真相。”
拉德克慢慢扭头,他用轻蔑的目光盯住了加百列:“你要真是个男人,就自己动手了断我。”他努力做出讥笑的表情,“说到真相,当初在行动现场也没人在乎,如今更不会有人在乎。”
他扭头看着万人坑。加百列将伯莱塔放回口袋,走开了。奥代德、泽尔曼和纳沃特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后的步道上。加百列同他们擦身而过,一语不发,径直穿过营地,直奔火车站而去。在走进树丛之前,他略一停步,回头看了看拉德克,只见他正在攀着奥代德的手臂,慢慢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