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他会选择最快捷的路径,向北穿过拉姆拉、纳布卢斯、杰宁。现在,即使像加百列这样富有生存能力的人,也绝不会作出如此愚蠢的选择了,除非他有一辆装甲车和武装卫队给他护驾。所以,他选择了一条更长的路一一从犹太山脉的西坡驶下,驶向特拉维夫,经过海岸平原到哈代拉,然后折向东北,穿过卡梅尔山山竹,到达美吉多一一最终战场。
山谷在他面前敞开胸怀,从南边的萨玛瑞安山一直延展到北边的加利利,这里是一大片棕绿色的农田、果园、林地,最初的犹太定居者种下了它们。他朝着拿撒勒行进,然后向东,来到贝尔福森林边缘的一座农耕小镇,名字叫作拉马特·大卫。
他花了几分钟查找地址。当初为艾隆家建造的平房已然被推倒,代之以加利福尼亚式的砂岩大房,屋顶装了卫星天线,车道上停着一辆美国产迷你面包车。加百列继续望过去,只见一名士兵从正门走出来,迅速穿过门前的草坪。加百列的记忆从眼前闪过。他看见了父亲,在一个炎热的六月的晚上,正走过眼前的士兵所走的路径。当时他没有意识到,后来才知道那其实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父亲。
他看看隔壁的房子。那是原先吉奥娜家房子的旧址。塑料玩具落在门前草坪上,这说明一生未婚又没有孩子的吉奥娜不再住这里了。加百列仍然有信心从现在的主人那里打听到她的下落,因为说到底,以色列就像一个吵吵闹闹的大家庭,否则,以色列就不是以色列了。
他按响了门铃。一名丰满的少妇用带有俄罗斯口音的希伯来语接待了他。她没有让加百列失望,吉奥娜现在住在采法特,那俄罗斯妇女有她的地址。
从古老的时代起,犹太人就开始在采法特的中心地带定居了。自从1492年犹太人遭到西班牙驱赶之后,奥斯曼土耳其就允许更多的犹太人来此定居,这座城市因此繁荣起来,成了犹太神秘主义和犹太学术、艺术的中心。以色列独立战争期间,采法特眼看就要陷落在优势兵力的阿拉伯军队手里。当时有一个排的先锋部队团战士赶到,增援被围困的军民。他们趁着夜幕从迦南山要塞出发,冒险潜入城中。先锋团的队长同采法特有威望的拉比谈判成功,打破逾越节的宗教禁忌,加固了城市的防御工事。这位队长的大名是阿里·沙姆龙。
吉奥娜的公寓位于“艺术家社区”,门前是一段鹅卵石台阶。她是位人高马大的妇女,身披一件长袖腰带袍,一头松散的灰发。她戴的镯子太多了,伸臂搂住加百列脖子的时候,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她拖着他进了屋,来到一间起居室兼作陶艺室的房间,请他坐在石头露台上,俯瞰着夕阳中的加利利。空气中弥散着灼热的薰衣草油味道。
一盘面包和鹰嘴豆沙端了上来,还有橄榄和一瓶戈兰葡萄酒。加百列立即放松下来。吉奥娜·莱文像他的亲姐妹一样。从前他的母亲上班或是身体不好需要卧床的时候,她都会照顾他。有时,他会在夜里从窗户爬出去,潜入邻居家,偷跑到吉奥娜床上。她会抱着他,安抚他。那种感觉是他从母亲身上得不到的。他的父亲死于六月战争的时候,正是吉奥娜为他抹去了眼泪。
有韵律的晚祷告声,犹如催眠曲一般从附近的犹太教堂里飘荡出来。吉奥娜向油灯里又添了些薰衣草油。她谈起了时局,谈起了被占领土上的战斗,谈起了特拉维夫和耶路撒冷的恐怖主义,谈起了在战争中牺牲的朋友,谈起了那些放弃在以色列找工作、移居到美国的朋友。
加百列喝着葡萄酒,望着火烧般的夕阳坠入加利利的地下。他听着吉奥娜说话,然而心里却想到了他的母亲。她去世快二十年了,在此期间,他发觉自己想到她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她年轻时的那张面孔对他越来越遥远。模糊成了一片磨损的色块,犹如时光侵蚀过的油画。他能想到的唯有她死后的面貌:在癌症的摧残下,她的五官憔悴,变成了一副僵板静寂的表情,似乎是在摆好姿势请人画像。她似乎很欢迎死亡。她终于可以解脱了,记忆所带来的煎熬也可以就此从体内释放。
她是否爱他?爱的,他现在是这么认为。然而她从前一直被重重高墙包围着,他永远也没法揣度她的心思。她很容易伤感,暴躁的情绪反复发作。她半夜里总睡不踏实,节庆的场合总是开心不起来,油腻的饮食也吃不进去。她的左手总是缠着绷带,遮盖着已经褪了色的文身数字。她对他们解释说,这是她的犹太标记,犹太人耻辱的象征。
为了接近她,加百列开始学习绘画。她很快产生了反感,认为这是对她隐私的一种侵犯。后来,他的天才越发成熟,而且开始向她挑战。对于他难以掩盖的天才,她表现出嫉妒。加百列促使她达到了新的高度。她的痛苦在生活中无处藏匿,于是表现在了她的作品中。噩梦般的画面不断从她的记忆中涌现出来,呈现在她的画布上。加百列为此十分迷惑,他开始探究根源。
在学校里,他了解到有个地方叫作比克瑙。他问她,左臂习惯缠着绷带是怎么回事;问她为何总穿着长袖的衬衫,即使在炎炎夏日;他问她战争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外公外婆又遭遇过些什么。她先是拒绝回答,然而最终,在他不厌其烦的追问下,她的口气松动了。她的叙述既简短又不情愿。加百列虽然年幼,却能够体味出其中的逃避闪烁和罪恶的痕迹。的确,她曾经身陷在比克瑙,她的父母刚到达的那一天就遭了毒手。她做苦工才活了下来。就讲了这些。加百列依然渴望了解更多具体的情形,于是自己在心里编造演绎出各种虎口脱险的故事。后来,连他也产生了耻辱和负罪的感觉。她的煎熬,犹如遗传疾病,已经感染到了下一代身上。
这个问题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讨论过。就像一扇钢铁的大门怦然闭合,好像那场大屠杀从来不曾发生过。她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抑郁,而且许多天卧床不起。后来她终于起床了,却又缩在画室里,开始作画。她不知疲倦地工作,没日没夜。有一次加百列顺着虚掩的门偷窥,他发现她双腿叉开瘫坐在地上,双手沾满颜料,在画布前颤抖着。他之所以到采法特来见吉奥娜,就是因为那画布。
夕阳坠落,露台上冷起来。吉奥娜在自己肩头披上披肩,又问加百列是不是有意回来定居。加百列支吾着说自己要工作,就像她的朋友们得去美国一样。
“那你如今在哪儿工作呀?”
他没有回避。如实说道:“我修复古代名画。我需要在画作所在的地方工作。在威尼斯。”
“威尼斯,”她哂笑着说,“威尼斯是座博物馆。”她朝着加利利的方向举了举酒杯,“这里才是真实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呢。别修什么画了,你应该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集中起来,画你自己的作品。”
“我哪里有什么自己的作品可画,很久以前它就和我无缘了。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修画师之一。这对我来说就够好的了。”
吉奥娜扬起了双手,手上的镯子像风铃般响起来:“撒谎,你这是在撒谎。你是个艺术家,加百列。到采法特来吧,找回你的艺术,找回你自己。”
她的刺激令他不舒服。他本想告诉她这其中还有另外一个女人,然而那样就会又牵涉出一个他力图回避的话题。于是,他只是默然不语,填补沉默的是一阵阵抚慰人心的晚祷告声。
“你来采法特做什么?”最后,她问道,“我知道你大老远赶来不是来听你吉奥娜大姐给你上一课的。”
他问吉奥娜是否还保留着他母亲的绘画和素描。
“当然,这么多年我一直留着,就等着你来要回去。”
“我没打算从你手上要走,我只是想看看它们。”
她举起一支蜡烛照着他的脸:“你有事儿瞒着我,加百列。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得出来你藏着秘密。从来如此,尤其是你小的时候。”
加百列又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然后向吉奥娜讲述了维也纳发生的事情。
她拉开了储藏间的门,猛地拉下了灯绳。小隔间里从地板到天花板堆满了油画和素描。加百列开始翻找起来。在此之前,他几乎忘记了母亲的天分是多么的高。他能从作品中看到贝克曼、毕加索、埃贡·希勒等人的影响,当然还有她的父亲一一维克多·弗兰克尔。其中还有许多主题,甚至是取自加百列当时的作品。他的母亲把它们拓展了,或者说,有些情况下是彻底颠覆了。她的天才令人窒息。
吉奥娜把他推到一边,自己又找出一堆画布和两个装满素描的大信封。加百列蹲在石头地板上,察看着一件件作品。吉奥娜在他的身后探望着。
有一些集中营的画面:儿童挤在上下铺的床上;妇女在工厂里充当苦役;尸体如积木般堆放着,等待着被丢进火里焚化;一个家庭,全家人挤在一起,毒气在他们周围蒸腾起来。
最后一张画布上呈现的是一个孤单单的人物:一名党卫军军官,从头到脚一身黑色衣冠。当年他在母亲画室里见过的,就是这张画。相比之下,其他作品又黑暗又抽象。然而这一张,她使用了现实主义的还原画法。她的技法无懈可击,加百列由衷地赞叹着。就是这张面孔,此刻它终于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了。画中人正是埃瑞克·拉德克。
吉奥娜为加百列在客厅的沙发上铺好了床铺,又给他讲了《圣经注释》里的故事。
“在创造世界之前,上帝自己是唯一的存在。上帝决定创造世界,于是退了一步为世界留下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形成了宇宙。但是现在,在这个空间里没有上帝了。上帝创造了神圣的火种,火光,在新创世界里填满光明。上帝造光的时候,他为了把光放进世界,就准备了一些特殊的容器盛光。然而出了事故,容器都打破了。上帝的圣火和容器的碎片充满了整个宇宙。”
“这故事挺可爱,”加百列说着,帮着吉奥娜把毯子边角塞进了沙发垫子的下面,“可是这和我母亲有何关系?”
“犹太《圣经》释文教导我们,上帝的圣火和火种必须全部集中起来,否则创造新世界的任务就没有完成。作为犹太人,这是我们神圣的职责。我们称它作Tikkun Olam,也就是修复世界。”
“我可以修复很多东西,吉奥娜,但世界可是一张太大太大的画布,它受的损害也太多了。”
“所以从小事做起。”
“怎么做?”
“把你母亲的那份‘火种’找回来,惩罚那个打破容器的人。”
第二天早晨,加百列没有叫醒吉奥娜,径直从她的公寓里溜了出去。他走下鹅卵石阶梯,走进了朝阳中的小巷,胳膊下面还夹着那张拉德克的肖像画。一名犹太东正教教徒正在去早礼拜的路上。他认为加百列是个疯子,于是愤怒地朝他挥拳头。加百列将画装进汽车后备厢,然后驶出了采法特。血红的太阳打破了山脉的脊梁,在它的下面,加利利海燃烧成了一片火。
他在阿弗拉停下吃早餐,又在摩西·里弗林的录音电话里留言,提醒他自己还要来大屠杀纪念馆。他抵达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里弗林正在等着他。加百列给他看了那幅画。
“谁画的?”
“我母亲。”
“她叫什么名字?”
“艾琳·艾隆,不过她的德国姓氏是弗兰克尔。”
“她当时在哪里?”
“集中营的女子营,在比克瑙,从1943年1月到战争结束。”
“就是死亡之旅的那个地方?”
加百列点点头。里弗林抓住加百列的手臂,说道:“跟我来。”
里弗林将加百列带到档案馆主阅览室的一张桌前,自己也在一台电脑终端前坐下。他向数据库输入了词条“艾琳·艾隆”,一边等着搜索结果,一边用短粗的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键盘。数秒钟后,他在一张草稿纸上匆忙写下五个数字,随后,一个字也没对加百列说,他就穿过一道通往档案库的走廊,消失了。二十分钟后,他回来了,将一份文件放在桌上。透过透明的塑料封皮,可以看到英文和希伯来文的“大屠杀纪念馆馆藏档案”的标记,以及档案的编号:03/812。加百列小心地打开塑料封面,翻到第一页。看了标题,他突然间感到一阵寒意:艾琳·艾隆见证录,记录于1957年3月19日。里弗林伸出手按了按他的肩头,然后悄然溜出了房间。加百列略一犹豫,随即低头开始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