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古里安机场的灯火刺破了海岸平原的黑暗。加百列的头抵在窗户上,望着机身下的跑道缓缓升起,向他贴近。停机坪上的碎石如同玻璃一般在夜雨中闪闪烁烁。飞机缓缓停稳,加百列一眼看到了来自扫罗王大道的男子。只见那人撑着伞,就站在扶梯下。加百列等确定所有乘客都走完了,这才最后一个离开飞机。
他们通过一条为政府高官准备的特别通道进入候机大厅。总部派来的这个男人是勒夫的门徒,同时迷信集体主义和高科技。他禁摔打,能忍耐。他相信进了这一行的男人都是皮糙肉厚供上级驱使的走卒。加百列领先一个身位走在他前头。
“头儿想见你。”
“我肯定他想见我,不过我两天没睡觉了。我累了。”
“老板才不管你累不累呢。你以为自己是谁啊,艾隆?”
即使身在重重庇护的本·古里安机场里,加百列仍是不喜欢别人叫他的真实姓名。他猛然回头转身。总部派来的男人举起了双掌,表示投降。加百列又转回身,继续往前走。总部的派员很识相,不再紧紧跟随。
户外,雨水敲打着人行道。不用问,这一出是勒夫安排的。加百列来到出租车站的凉棚下避雨,一边琢磨着该去哪里。他在以色列没有居所,情报机构就是他的家。他通常住在保密公寓,或是住在阿里·沙姆龙在太巴列的别墅里。
一辆黑色标致绕过了交通环岛。沉重的装甲压低了它的车身,犹如超载了一般。它停在加百列身前。防弹玻璃的后窗降下来。加百列嗅到了熟悉的土耳其烟草味。接着他看到了那只手,那只布满了老人斑和青筋的手,正在不耐烦地挥动着,示意他穿过雨地,赶快上车。
还不等加百列关好车门,标致车就向前冲出。沙姆龙是一刻也闲不住的人。他为了迁就加百列,掐灭了香烟,又把车窗摇低了几秒钟,把新鲜空气放进来。车窗再次合上后,加百列向他叙说了勒夫充满敌意的迎接。他先是对沙姆龙说英语,紧接着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于是改成了希伯来语。
“显然他是想和我谈谈。”
“是,我知道,”沙姆龙道,“他也想见见我呢。”
“他是怎么知道维也纳的事儿的?”
“你被驱逐出境之后,曼弗雷德·克鲁兹似乎给大使馆打过电话,好像还发了脾气。有人对我说情况不大妙。外交部震怒,扫罗王大道顶楼的所有人都想喝我的血——还有你的。”
“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呢?”
“什么也不能,就因为这个,你才是我最完美的搭档,当然,还因为你的天分和才华。”
汽车疾驰着离开了机场。加百列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驶向耶路撒冷,不过他太累了,没有气力去理会。又过了一阵子,他们驶入了犹太山脉的山路。很快,车厢内就充满了尤加利树和潮湿松木的气味。顺着雨水拍打下的车窗,加百列向外望去。他试图回忆起最近一次踏上这片国土是什么时候。那是在他刚刚猎杀了塔里克·阿尔·胡拉尼之后。当时他胸部中枪,就在老城城墙外的一所保密公寓里住了一个月,恢复疗养。那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他意识到,有一条纽带,总把他同这个地方捆在一起,为此他感到恼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弗朗西斯科·提埃坡罗那样,死在威尼斯,然后寒酸地享受一场大陆式的葬礼。
“根据某些迹象,我认为勒夫和外交部如果了解了这其中的内情,他们对我的愤怒就会略微缓和一些了。”他举起一枚信封,“看来你在维也纳小住期间还是个大忙人啊。路德维格·沃格尔是什么人?”
加百列头抵着车窗,把一切向沙姆龙述说一遍,从邂逅麦克斯·克莱恩说起,一直讲到酒店房间里同曼弗雷德·克鲁兹的激烈对峙。很快,沙姆龙又开始抽烟了。加百列在昏暗的加长豪车里看不清他的面貌,他没有看见,老头儿此刻已露出了会心的微笑。翁贝托·孔蒂也许给了加百列利器,使他成了出色的修画师,不过他那滴水不漏的记忆力,却全赖沙姆龙的一手栽培。
“不消说,克鲁兹当然会急着把你赶出奥地利的,”沙姆龙说,“伊斯兰战斗小组?”他发出一声讥讽的笑声,“真会图省事儿。他们宣布对爆炸负责,政府就真的接受了,然后把真相藏起来,这案子就真的成了奥地利领土上的伊斯兰恐怖袭击了。奥地利撇清了嫌疑,也不用扯上沃格尔或是梅茨勒——尤其是现在,临近大选了嘛。”
“国家档案馆的文件又怎么解释?根据记录,路德维格·沃格尔是清白干净的。”
“他要是干净,为什么要在伊莱的办公室里埋炸弹,又为何要谋杀麦克斯·克莱恩?”
“这两粧案子我们都没法确认是他做的。”
“诚然,不过各种事实都指向这种可能。我们也许没办法在法庭上指证,不过这则故事足可以让报纸热销了。”
“你是建议要把消息放出去?”
“咱们为何不能在沃格尔屁股底下放把火,看他如何反应?”
“坏主意,”加百列说,“还记得瓦尔德海姆和他的纳粹老底儿被揭露的事情吧?出了这种事,大家会视之为外部势力的煽动,是干涉奥地利内政。一般的奥地利人一遇到这种事就会一致对外,奥地利当局也是如此。那次事件还让反犹太主义的气焰更嚣张了。阿里,泄露消息是个很糟的主意。”
“那你建议怎么做?”
“麦克斯·克莱恩认定路德维格·沃格尔是个党卫军,还曾是奥斯威辛集中营里的魔头。根据国家档案馆的资料,路德维格·沃格尔当时太年轻了,不可能是那个魔头——他当时是国防军,而不是党卫军。不过为了留下讨论的空间,不妨假设麦克斯·克莱恩的记忆也没有错。”
“那就意味着,路德维格·沃格尔其实另有其人。”
“正是。”加百列说,“所以咱们要查清楚他到底是谁。”
“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还不确定,”加百列说,“不过有那个信封里的东西在,只要善加利用,有可能挖出些有价值的线索。”
沙姆龙深思地点点头:“大屠杀纪念馆有个人,你应该见见的。他可以帮到你。明天一早我就给你安排见面。”
“还有一件事情,阿里。咱们得把伊莱从维也纳弄出来。”
“完全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沙姆龙从座机上拿起话筒,按下了快拨键,“喂,我是沙姆龙。我要和总理说话。”
大屠杀纪念馆。它坐落在耶路撒冷西部的赫策尔山上,是以色列官方为纪念那场浩劫而建的纪念馆,祭奠着六百万罹难者的亡灵。它也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大屠杀研究中心和档案库。它的图书馆藏书超过十万卷,是全球最大、最完整的大屠杀文献库。在档案馆里,收藏着五千八百万页原始文档。这其中包括数千人的个人见证录,有本人的亲笔,他人的笔录,录音或录像,来自以色列和全球各地的浩劫幸存者。
摩西·里弗林正在等他。他是位圆墩墩的胖学者,留着大胡子,说布鲁克林口音的希伯来语。他的专业研究领域不着眼于浩劫的幸存者,而是着眼于它的施暴者——那些为纳粹屠杀机器效力的德国人,和数以千计的非德国帮凶,这些人曾经自愿而热烈地投身于毁灭欧洲犹太人的运动。他还受雇于美国司法部的特别调查司,担任顾问的职务,负责编集整理证据,指证纳粹战犯,在以色列搜寻幸存的目击证人。里弗林如果不是在大屠杀纪念馆里查找档案,就是在亲身探访幸存者,寻求他们的记忆片段。
里弗林带着加百列进入档案馆,来到主阅览室。这个地方拥挤得令人惊讶,室内采光很好,一座座直达天花板的落地窗,俯瞰着西耶路撒冷的山丘。有一对学者正弓着身子坐在敞开的书本前。还有一人呆呆地盯着缩微胶片阅读器。加百列建议找个更私密的地方,于是里弗林带他来到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又关上了厚厚的玻璃门。加百列说的故事略去了保密的部分,却又足够详尽,没有遗漏任何重要的内容。他向里弗林展示了他在奥地利收集的所有材料:国家档案馆的文件、照片、手表,还有那枚戒指。加百列展示了戒指内圈的镌字,里弗林认真地读着文字,仔细查看。
“不得了啊。”他轻叹道。
“什么意思?”
“我必须到档案库里搜集些资料,”里弗林站了起来,“需要花些时间。”
“要多久?”
档案管理员耸耸肩:“一个小时吧,也许更快些。你以前来过纪念馆吗?”
“上一次来的时候我还是个学生。”
“去走走吧。”里弗林拍拍加百列的肩,“一个小时后回来。”
加百列沿着松荫夹道的甬路走着,一路顺阶而下,来到了昏暗中的儿童纪念碑。五支蜡烛被一面面镜子复制得无法计数,构成了一条群星烁烁的银河,扬声器播出的录音念唱着每一位死者的名字。
他从星光里走出来,重新走进璀璨的阳光,接着又走进了“纪念堂”。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长明火面前。在闪烁的火光中,在黑色的玄武岩上,镌刻着历史上最丑恶的名字:特雷布林卡、索比堡、马伊达内克、贝尔森、切尔姆诺、奥斯威辛……
在人名堂里,没有火光,没有塑像,唯有浩瀚无尽的文件夹,其中是一页页见证实录,每一页都是一个牺牲者的故事:姓名、出生地、父母的姓名、居住地、职业、死难地。有位名叫硕莎娜的女士检索了数据库,找到了加百列的外祖父母:维克多·弗兰克尔和萨拉·弗兰克尔。她打印出来,面色伤感地交给加百列。在每一页的页底,都标有信息的提供者:艾琳·艾隆——加百列的母亲。
他付了一小笔钱作为打印费一一每份两个谢克尔。接着他来到了大屠杀纪念馆的艺术博物馆。这里是全世界大屠杀主题作品收藏量最丰富的博物馆。漫步其中,他发现,在饥饿、奴役、极端血腥的条件下,人类的艺术创造力依然不死,而且深不可测。突然间,他自己从事的修画工作显得渺小而全无意义。“教堂美术馆里的圣人们到底与人间的事有何相干?”马里奥·德尔韦基奥,傲慢自恋的马里奥,显得毫无意义了。
最后一间房间是儿童艺术的特别展览。有一幅画吸引了他,它就像是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这是一幅炭笔素描——一名性别难辨的儿童,在一个巨大的党卫军形象面前畏畏缩缩。
他瞥了一眼手表。一个小时过去了。他离开艺术馆,疾步赶回档案馆,去听取摩西·里弗林的检索结果。
他看见里弗林正在档案馆前庭的沙砾岩上焦急地踱步。里弗林一把抓住加百列的手臂,领他来到先前的那间小屋。等待他的是两叠厚厚的文件。里弗林打开第一份,递给加百列一张照片:路德维格·沃格尔,身穿党卫军二级突击队大队长的制服。
“他是拉德克,”里弗林耳语般地说道,难以控制他的兴奋,“我认为你找到的那人可能正是埃瑞克·拉德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