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
沙姆龙带着加百列来到了赫茨尔山。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加百列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了。莉亚的新医生正在大堂等他们。那人身材矮胖,戴着一副眼镜,留的胡子看上去像是犹太牧师,态度非常和善。他先作介绍,说自己叫摩蒂采·巴茨维,然后便拉着加百列穿过一段耶路撒冷石灰石走廊。从他的姿态和语调可以判断出,他对病人特殊的病史了解得十分详细。
“我必须说,她恢复得非常快。”
“她又说话了吗?”
“一点点。”
“她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有时候知道。可以肯定的是,她急着想见你。”医生从那副脏脏的眼镜上方看着加百列,“你好像很吃惊。”
“十三年了,她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医生说:“这样的事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他们走到一扇门前。医生敲了敲门,然后和加百列一起走进了房间。莉亚坐在窗边的扶手椅里,她看到加百列走进来,笑了一下。他吻了吻她的面颊,坐在了床边上。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又转头望向窗外,仿佛他消失了一样。
医生走出房间,关上房门。加百列坐在那儿,静静地望着外面的松树消失在了暮色中。他在屋里逗留了一个小时,然后护士走了进来。莉亚该休息了。加百列站起身,莉亚转过头来。
“你去哪儿?”
“他们说你需要休息。”
“我已经休息太久了。”
加百列吻了吻她的嘴唇。
“最后一次——”她顿了顿,“你明天会来吗?”
“后天也来。”
她转过头,望向了窗外。
赫茨尔山没有出租车,他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这时候正好是晚间人流的高峰,车上没有座位。他站在车厢中央,感到四十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看。到雅法路后,他下了车,在公交站等着换车。接着,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刚刚能够安全下车已经是运气,如果再上另一辆恐怕是自讨苦吃——想到这儿,他挤出了人流。他在马卡恩·耶胡达市场的入口站了一会儿,然后直奔纳齐斯大街。或许是基娅拉听到了走廊里的脚步声,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已经等在那儿了。在刚刚见过莉亚之后,基娅拉的美简直摄人心魄。加百列弯腰要吻她,而她却转过脸去,只让他吻了吻她的面颊。她新洗过的头发散发着香草的香味。
她转身进了房间,加百列跟着她走了进去,却又突然停住。房间装饰一新:新家具,新地毯,还刷了新漆。桌子上的蜡烛只剩下一半,说明它们已经燃烧了一段时间。基娅拉走过桌子的时候,把蜡烛吹熄了。
“真漂亮。”加百列说。
“我费了好大的劲,想赶在你回来之前把一切布置好。我想让这里像个家。你去哪儿了?”她竭力不想让这个问题听上去像是质问,但这只是徒劳。
“你不是认真的吧,基娅拉?”
“你的飞机三小时前就降落了。我知道你没去扫罗王大道,因为勒夫的办公室打电话来找过你。”她顿了顿,“你去看她了,对吗?你去看莉亚了。”
“当然。”
“你从来没想过要先来看我吗?”
“她在医院。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她很困惑,很害怕。”
“我猜我和莉亚应该有很多共同点。”
“别这样,基娅拉。”
“别怎么样?”
他穿过走廊,来到卧室,那里也是焕然一新。床头柜上放着沙姆龙拿来的文件——签过之后,他和莉亚的婚姻就解除了。基娅拉在旁边摆了一支钢笔。他抬起头,看到她正站在门口盯着他,想从他的眼神中了解他的心思——如同一个侦探,在犯罪现场看着嫌疑人。
“你的脸怎么了?”
加百列告诉了她自己挨打的事。
“疼吗?”她的语气里并没有太多的关切。
“有一点。”他坐在床沿脱鞋,“你知道多少?”
“一出事,沙姆龙就告诉我了,他会随时通知我事情的发展状况。知道你没事的时候,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
加百列发现基娅拉没有提到莉亚。
“她怎么样了?”
“莉亚?”
基娅拉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加百列把巴茨维医生的诊断告诉了她:莉亚的状况有很大改善。他脱掉衬衫时,基娅拉捂住了嘴——在海上度过了三天之后,他的伤疤已经变成了紫黑色。
“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
“你没看医生?”
“还没。”
“脱掉衣服。我帮你放洗澡水。你需要用肥皂消消毒。”
她离开了房间。没过一会儿,加百列就听到水流声。他脱下衣服走进浴室。基娅拉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
“该剪了。我今晚可不想跟满头白发的男人做爱。”
“那就剪掉吧。”
他坐在浴缸边上。和往常一样,基娅拉边哼歌边帮他剪头发,哼的是她非常喜欢的一首傻傻的意大利流行歌曲。加百列看着肯普先生的最后一绺银发掉在地板上,他回忆起开罗,想起自己是怎样被欺骗的,怒气再次充满了他的胸膛。基娅拉阖上了剪刀。
“好了,现在才像你。黑头发,两鬓斑白。沙姆龙以前怎么说你的鬓角来着?”
“灰烬的痕迹。”加百列说,就像火焰王子灰烬的痕迹一样。
基娅拉试了试水温,加百列解开腰间的浴巾,坐进了浴缸里。太烫了——基娅拉总是喜欢很热的水——但几秒钟后,疼痛开始渐渐消失。她陪着他坐了一会儿,她说起了这间公寓,说起了和吉优拉·沙姆龙一起做饭的那个晚上,就是不谈法国。过了一会儿,她回到卧室,脱掉衣服轻轻地唱着歌。基娅拉每次脱衣服的时候都会唱歌。
她的吻异常炽烈,不似以往那样温柔。她做爱的时候也和平时截然不同,那样激烈,仿佛要把莉亚留下的毒液从他的血液中抽出一般。她的指甲在加百列的身上留下了新的印痕。“我以为你死了,”她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是死了,”他说,“已经死了很久了。”
他们在威尼斯的公寓里挂了很多油画,是加百列不在的时候基娅拉挂的。其中有一些是加百列的外祖父画的。他的外祖父维克多·弗兰克尔是一位著名的德国表现主义画家。1936年,纳粹说他的画作是堕落的艺术。一点一点地,他失去了绘画和教学的权利,陷入贫困,最终在1942年被送去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刚到的那天就和他的夫人一起被送进毒气室毒杀了。加百列的母亲艾琳也被一起送去了那里,但门格勒把她派去做苦工,后来她一直努力地在比克瑙集中营生存下去,直到俄军入侵,德军撤离。加百列的私人画廊里现在还挂着她的一些画作。因为在集中营里受尽折磨,她的画风和她父亲的作品相距甚远,隐含着一种很强的张力。在以色列,她曾经使用“艾隆”这个姓,在希伯来语里是橡树的意思。但在画布上,她的签名永远是弗兰克尔,以纪念她的父亲。直到现在,加百列才能真正去欣赏这些画作本身的艺术价值,而不是去回想画作背后那个被摧毁的女人。
加百列的收藏中,只有一幅画上没有签名。画作的主人公是一个年轻男人,画风带着点席勒的风格。这幅作品的主人公是加百列本人,而作者则是莉亚。这是她在他杀掉六名巴勒斯坦恐怖分子并回到以色列之后画的。那是他唯一一次同意当她的模特。他不喜欢那幅画,因为那是莉亚眼中的自己——一个烦恼的年轻人,因为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中而过早地衰老。基娅拉一直以为这是他自己画的。
她打开卧室灯,看着床头柜上的那几张纸。她只是想证明自己的猜测——她知道加百列一定没有签字。
“我明天早晨就签。”他说。
她把笔递给了他:“现在签。”
加百列关上了灯:“事实上,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做。”
基娅拉让他进入自己的身体,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你永远都不会签字,对不对?”
加百列想用一个吻打断她的话。
“你在撒谎,”她说,“你在用你的身体欺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