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玛格丽特·阿琳汉姆
九月的一天,下午五点钟,罗纳德正在为他的第三次谋杀做准备。他非常机警,强迫自己慢条斯理,因为他一贯考虑周详而深知粗心会带来的危险。
杀手这一职业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面临越来越多的不确定性。他第一次读到这一句话是在他第一次婚姻之前,那时他就认定它是正确的。同时,他还意识到,作为一个男人,成功是他的责任,因此他一直非常具有自制力。他确信他比大多数人都聪明,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踌躇满志,相反,每当他感到他的力量从身体里奔涌而出,他就坚定地压制住它们。
在这栋他最近刚刚租下的别墅的浴室里,他一度停了下来,斜靠在浴池的边缘,若有所思地打量浴室梳妆镜中的自己。
他的脸很瘦,已经有了中年的特征,而且苍白。稀疏的黑发从高而狭小的前额退却。蓝色而且突出的眼睛轮廓优美。只有他的嘴显示出他的特殊。那是一张非常薄而且笔直的嘴,几乎看不出嘴唇,无意的,他说服自己放松一下,展开半个笑容。即使罗纳德也不喜欢自己的嘴唇。
楼下厨房中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急忙直起腰。如果埃迪斯已经熨完了衣服,她应该会在他为她准备好之前上楼来洗一个泡泡浴。他静静地等着,直到确定她出了后门。他走到窗前,正好看见她消失在屋子拐角的小院子中。那个院子和这街区所有其他的院子没有什么区别。他知道她去把新压制的亚麻制品挂在绳子上晾好,而且尽管整个计划还有足够的时间,他还是被这件事情激怒了。
在三个他说服嫁给自己,然后把不多的财产立遗嘱留给自己的中年妇女中,埃迪斯证明是最让人生气的。他曾经告诉她不要在院子里待太长的时间,但是,在他们六个星期的婚姻生活中他已经重复这个要求数十遍了。他憎恨她一个人去院子里。她害羞而且保守,但是隔壁搬来了新的邻居,那些多事的妇女和她逐渐熟悉,这给他带来危险,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是最后一件让他不得不忍受下去的事情。
他的每一个前任妻子都很害羞。他非常小心地挑选恰当的类型,以保证他具有较高成功的机率。玛丽,她们中的第一个,在他们的平房里遇到了致命的事故,那次事故几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那间平房和这间很像,只是在英国北部,而不是南部。那是一个迅速成长起来的地区,验尸官匆匆忙忙,警察虽然深表同情,但却无暇顾及,邻居很少表示好奇,只有一个地区月刊的记者写了一篇关于欢乐中的悲剧的文章,配以一张结婚快照,并以“蜜月悲剧”为标题,以典型的北方风格发表了。
黛若茜迅速地闯进他的生活,然后又迅速地从他的以及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她倒是给他带来过一点麻烦,但也不太严重。她曾经告诉过他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但是在葬礼结束后,却突然出现一个哥哥向他索要她生前的财产,并提出几个讨厌的问题,如果不是他坚定的回答,那倒是一件比较烦人的事情。罗纳德非常潇洒地赢了那场小小的官司,并毫无问题地获得了保险金。
所有这些已经是四年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新的名字、新的背景、新的生活地区,他感到非常安全。
从他第一眼看见埃迪斯的那刻起,她一个人坐在海边旅馆大堂玻璃下的一个小桌子上,他就知道她是他的下一个猎物。他经常把他的妻子称作“猎物”。他为她们精心制造的谎言和背景让他感到乐趣和满足。
埃迪斯坐在那里,看上去拘谨、整洁而且严肃,但是在她的脸上有一种胆怯,近视眼中流露出悲伤和害怕的表情,当酒店的侍者试图讲些什么取悦她的时候,她表现出明显的紧张和不知所措。她带着一只钻石胸针。罗纳德从大堂的右边仔细地观察着,他对宝石非常在行。
那个晚上在休闲室里,他试图和她搭腔,经受了最初的冷落和斥责,并一试再试,终于和她有了最初的对话。从那以后,正如他所预料的,他们渐渐熟悉起来。他的方法是传统和浪漫的,因此她在一个星期之内就昏天暗地地爱上了他。
从罗纳德的标准来看,她的历史比他希望的还要好。她二十几岁的时候在一所女子寄宿学校教书,然后被找回家照顾常年生病的父亲,这占据了她整个生活。她现在四十三岁,未婚,一个人,没有目标和方向,就好像海上一艘没有舵的小船。
罗纳德小心地哄她开心,让她始终不能脚踏实地思考。他投入了全部的精力,然后在他们相遇五个星期之后,他们在一个两人都是陌生人的小镇登记处结了婚。同一天下午,他们互相根据对方的意愿留下了遗嘱,然后搬到了他廉价租下的别墅,因为假期快要结束了。
这真是他所做过的最令人愉快的事情。玛丽喜怒无常而且经常歇斯底里,黛若茜生性吝啬而且多疑。埃迪斯为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快乐,但是她竟然没有意识到男人不可能会对她一见钟情,真是太愚蠢了。罗纳德装模作样地想,如果是其他男人可能会为这次致命的事故感到内疚,但是他在他们上面,比他们强,他告诉自己,然后开始把头脑中计划好的一切变为现实——她可怕的未来。
两件事情表明她应该比他所预期的更早死去。一件是她固执的对自己的财产闭口不谈,另一件是她对他工作的兴趣让他感到局促不安。
在结婚登记的时候,他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商人,说自己是一家化妆品生产厂家的高级合伙人,正在休长假。埃迪斯毫不怀疑地接受了这一说法,但是几乎立刻开始计划去他的办公室和工厂参观,并不断地谈论她应该买些新衣服,以不给他丢人。而同时,她把所有的财产证明锁在一个旧盒子中,并拒绝讨论这些事情,尽管他好几次小心地提出此类问题。罗纳德已经不能控制自己对她的怒气了,决定马上动手。
他从窗户转了回来,他小心地移开他的夹克,开始在浴室中走动。他注意到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皱起了眉头,他不希望这样,他需要保持镇静。
浴室是他们唯一重新粉刷的房间。罗纳德在他们搬进来不久自己干了这些活,他在浴池上面架了些架子,放他买回来的老式浴盐罐和一个小的电加热器,这是那种有两个电极的老式机器,很便宜,但是它是白色的,和墙一个颜色,不容易被发现。他向前倾斜,打开开关,站在那里看着它,直到出现两格表示温度的标记。然后他转出来,站在地上,让它始终亮着。
控制整个房间的保险丝盒隐藏在楼梯顶上的亚麻厨具柜底端。罗纳德小心地开了门,拿出他的手绢,这样在主开关上就不会留下他的指纹。回到浴室,加热器已经灭了,他回来的时候显示标记条也已经变成黑色。他盯着那个不起眼的小架子非常满意,然后他仍然用手绢把加热器从架子上取下来,慢慢地、小心地把它放入水中,让它平躺在报废的插座角上,那个地方尺寸正好合适。白色的电线在浴池的瓷边上沿着壁踏板,穿过门,进入墙上的插座。这个插座正好在外面的地上。
当他第一次安装加热器的时候,埃迪斯对这种漫不经心的安排表示抗议,但是当他解释说地方政府由于水是导体而禁止在浴室安装插座后,她做出妥协,允许他在地毯下面走电线,这样不那么显眼。
这时,加热器在浴池中还是非常显眼,它看上去就像是不小心掉到了一个奇怪的位置,但是绝没有任何人会进入浴池而看不到它。罗纳德停下来,他的瞳孔收缩,紧紧地抿起了嘴唇。整个计划真是干净利落,确定致命无疑,最重要的是安全,每当他一想到这里,就快乐得浑身发抖,像他以前那几次一样。他走出浴室等着听着。埃迪斯已经回来了。他能够听到她在楼下后门外的水泥地面上移动什么东西,他斜靠在挂着夹克的墙上,从衣服里面的胸袋中拿出一包香粉。当他正读着背面的说明时,一声响使他转过头来,让他气愤的是,女人并没有在他五尺之内。她整洁的面容突然出现在碗碟储藏室的平顶天花板上,在浴室玻璃的外边。她正在清扫枯萎的树叶,他猜测她一定是站在放在后门的梯子上面。
他掩饰着他的惊慌,仍然轻轻地拿着香粉走到她和浴室之间,温和地说:
“亲爱的,你究竟在干什么?”
埃迪斯听见他的声音反应激烈,差点从梯子上掉下去,一抹恐惧的表情从她脸上一闪而过。
“哦,你吓着我了!我想我还是在洗澡之前做完这些小事情的好。如果下雨的话,排水沟里的水会把它们冲走。”
“你考虑得可真周到,亲爱的。”他用一种轻微玩笑的语气说到。他发现他最好先消除她那微弱的自我保护的意识。“但是如果你知道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漂亮的洗澡水,你一定会后悔你的聪明了,是吗?”
在“漂亮”这个词上语调的轻微变化并没有打动她,他看见她的紧张。
“或许它并没有你说的那样漂亮,”她说着甚至没有看他,“罗纳德,你实在太好了,帮我做了这么多琐事。”
“没什么,”他说,“我今天晚上要带你出去,我希望你看起来尽可能魅力四射。快点,好姑娘。泡沫不能持续太长时间,像这样高级的美容品是非常昂贵的。在卧室换上你的浴衣,直接过来。”
“好的,亲爱的。”她开始下来,他转回浴池,把香粉摇晃着倒入水中。桃色的充满玫瑰花香味的水晶颗粒漂浮在水面上,当他突然打开水龙头,把它们逐渐融化在水中,变成数不清的炫目的泡沫。有一瞬间他怀疑这些泡沫是否能够完成他所需要的伪装,他不停地用手拍打泡沫,事实上,他不需要担心。泡沫不断的变大,变成充满芳香的羽毛,它不仅掩盖住了浴池的底部,而且还爬上了瓷盆的边缘,掩盖了白色的电线,并蔓延到墙上和浴垫上。它实在是太完美了。
他穿上夹克,开了门。
“埃迪斯!快点,最亲爱的!”正当这些词脱口欲出的时候,她的出现打住了它们。她似乎缩成一团,她蓝色的浴衣紧紧地包裹着她瘦小的身体,她的头发塞在一顶不合适的浴帽里。
“哦,罗纳德!”她说,一副惊慌的表情,“你做了什么,天哪,地板上都是!”
她的犹豫激怒了他。
“那根本不是问题,”他生气地说,“你最好趁泡沫还在的时候赶快进去。快点。同时,我要去修饰一下。我给你十分钟。直接进去躺下。它们将把你皮肤上的菜色洗掉。”
他走出去,停下来,听着浴室里的动静。她像他所预料的那样锁上了门。生活的习惯不会因为婚姻而突然改变。他听到门闩落了下来,强迫自己下了楼。他给她留了六十秒钟,三十秒钟脱掉衣服,然后三十秒钟犹豫一下如何进入那些充满玫瑰香味的泡沫中。
“怎么样?”他从亚麻厨具柜门口问道。
她没有立刻回答,他感到一丝甜蜜直冲前额。然后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还不知道,我刚刚进来,它们闻起来可爱极了。”
他等不及听到她最后一个字,就掏出手绢,找到主开关。
“一、二……三,”他狞笑着数,然后拉下了电闸。
他后面的插线板噼里啪啦的爆出一连串火花,然后一切回归平静。
罗纳德周围静极了,他甚至可以听到血液在血管中哗哗的流动声,楼下时钟秒针的滴滴声,被困在窗户里面的苍蝇的沉闷的叫声,隔壁花园中那个陌生人割草机的嗡嗡声。但是,浴室里没有任何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爬上楼,敲了一下门。
“埃迪斯?”
没有反应,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埃迪斯?”他又叫了一声。
还是一片寂静。他又等了大约一分钟的时间,然后倒退着,深深出了一口气。
几乎立刻他就为下一步的行动做好了准备。他清楚地记得,第二步是关键。找到尸体然后处理固然重要,但并不是需要马上做的。他在黛若茜的事故中就犯了这个错误,地方检察官通常会问为什么他这么快就报了警,但是他保持了镇静和清醒的头脑,危机很快就过去了。这一次他一定要记住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再去大声地敲门,然后去叫一个邻居把门撬开。他已经计划好去街上溜达一圈顺便买份晚报,而且在经过前门的台阶时假装和埃迪斯打声招呼告诉她他的行踪,以便让经过的路人听见。但是,当他沿着走廊往回走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应该先做一些什么别的事情。
埃迪斯存放私人财物的皮盒子在她软面帆布箱中。她一直以为他并不知道这个盒子的存在。他苦苦地回忆着。他最后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它是锁着的,他一直为没能消除她自我保护的戒心而感到后悔,但是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了。
他悄悄地走进卧室,打开衣橱的门,箱子就在他最后一次看见的地方,盛满了东西,他充满希望,用手紧紧地抓住它。打开箱子上的锁比他预想的要难得多,但是他最后还是成功了,衣箱中的东西整齐的摆放着。一叠存折,一两个盖了律师事务所红色封印的信封,最上面是他所熟悉的邮局发给储蓄顾客的可以立即支取的蓝色存单。
他用颤抖的手打开一个,两千。这个数字让他吹了个口哨。两千八百五十,她一定是刚刚得到分红。两千九百。一定是他上百英镑嫁妆中的一部分。两千八百,他以为这是最后一笔存款,但是当他翻转过来,他发现这只是几笔交易中的一笔。它还不到一个星期。他记起这张存单是寄过来的,她居然聪明到把它放在信封中以躲过他的视线。但是当他突然看到最后的那些打印的字母和数字时,心里一沉,她已经取出了大部分的存款,白纸黑字:九月四日支出两千七百九十八英镑。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些钱一定仍然在这里,可能存放在某个信封中。他翻出箱子中所有的信封,急促地撕开它们,全然不顾他一贯的谨慎。纸片,信件以及各种证明散落得满地都是。
一个写着他的收信地址的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它是新写的,埃迪斯亲手签的名——罗纳德。
他一把撕开了它,抽出里面唯一的一张信纸。他惊讶地发现日期竟是两天以前。
亲爱的罗纳德:
你一定想象不到会读到这样一封信。很长时间,我一直希望我可以不用写这封信,但是,你的行为使我不得不为面对一些非常令人不愉快的可能做准备。
罗纳德,我想你在某种程度上是非常传统的。不知道在你的生活中是否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陷入一场匆忙婚姻的中年妇女,尽管她实在是太愚蠢,却总是对浴室中的东西充满怀疑和挑剔?
坦白地说,我并不想怀疑你。很长时间以来我都认为我是爱你的,但是当你说服我在婚礼上签署遗嘱的时候,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有所怀疑。特别是当你对这间房子的浴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之后,我认为我最好还是尽快做些什么准备。我也是传统的,因此我报了警。
你是否注意过搬到咱们隔壁,却从未试图和你搭腔的那个人?我们认为我最好还是隔着围墙和她说话,正是这个女人给我看了两张从过去的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都是关于妇女结婚不久就死于泡泡浴的。每一张上都有那个丈夫在葬礼上的快照。这些照片不是特别清楚,但是我一看到它们就意识到我应该配合他们的追捕行动。提出这个计划的侦探为了找到这样一个机会已经等了三年了,而为他提供这两张照片的恰恰是你可怜的第二位妻子的哥哥。
我在这里想要说的就是:如果你已经决定通过你的浴室计划失去我,罗纳德,你会发现我已经从屋顶出了浴室,正穿着我的浴衣坐在隔壁家的厨房里。我实在太笨了,居然和你结婚,但是我还没有蠢到你前妻的程度。我们正在加速计划,罗纳德。
你的,埃迪斯
另外,重读了一遍,我发现由于紧张,我忘记告诉你,隔壁的两个人不是夫妻,而是cid的康斯侦探和他的助手,女警瑞查德。警察告诉我如果不能使你重新进行谋杀过程的话,就没有足够的证据起诉你,这就是为什么我强迫自己勇敢地扮演自己的角色,还因为我非常同情你的前两位可怜的妻子。罗纳德,她们一定也像我这样曾为你着迷。
罗纳德紧闭的薄嘴唇由于惊讶和恐惧张成了令人厌恶的“o”字形,他从信纸上抬起憔悴的眼睛。
屋子里依然寂静如初,甚至连隔壁除草机的嗡嗡声也已经停了下来。在一片寂静中,他突然听到后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沉重的脚步声穿过大堂,沿着楼梯朝他走来。
王强译